文脉之心:在文学转调中的守恒
2016-09-07田泥
进入新媒体时代,中国当代文学不断地调试着自己的方式,以适应市场与价值秩序的更迭要求。而在文学的流变与转调中,其本身应该固守怎样的文学本性,亦即文学的根性,则是一种历时性、共时性的存在。鉴于炒作化市场的膨胀而失去对优秀传统应有的敬畏,鉴于创作界存在趋炎附势现象而忽视对经典应有的回望,也鉴于研究界长期的“古典”“现代”“当代”割裂性治学而缺失融会贯通的反思。杨匡汉的新著《古典的回响》以承上启下、赓续文脉之心,对当代文学的重大知识命题,作出了富有新意的析述,并提供了模版范例。
《古典的回响》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10月底郑重推出,这是一部延续了杨匡汉多年研究的逻辑脉络与理论诉求,但又是一部充满热力的学术专著,其理论涵盖了诸多方面。具体而言,本书在重读历史、重读文本、重审问题、重究意义的基础上,本着“尊重传统、打通断裂”的治学的主张与原创精神,以“对接传统”“延续与回翔”“鸣凤藻耀”“共享的时空”四大章节,从中国文学传统资源和当代创作本土化策略的对接中,探索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路径和审美经验;从学理内涵的古今融汇中,诠释了诸如“汉字思维”“山水精神”“经典化”“追寻崇高”等重要命题,并以典型个案的剖析体现“古典的回响”;进而又从中国当代文学命运共同体的关注中,研究了台湾地区脉继前贤的文学现象,使之共享伟大民族的文学时空。
显然,此著关切的不仅是当下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现实,也在寻求文学在多媒体时代的被资本市场诱惑之后的背离,在机遇与挑战中如何再度选择与发展。文学究竟是要自在的生长,还是要妥协于世俗环境?是要依附于喧嚣的市音之上,还是输入民间与大众的态度,从而获得文学勇耀的特殊性格,以自己独有的精神个性傲然绽放?诸如此类成为作者的关注点。而一个核心所在,正是文学的当代性乃至文脉的发展逻辑,在传统与现代的交汇中如何保有独特转调样式,才是属于文学自身的蜕变,并在这种蜕变中拓宽文学的边界。
应该说,作者历时三年完成的《古典的回响》,展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和文心,作者在《古典的回响·后记》中这样表述:“雅洁的精神,就自己的民族而言,来自古典文化资源中有生命活力的精神元素。私心以为,当代作家的文学质量,并不在于‘唯新是问,而在于陈寅恪所言‘今古相望转自疑的难度,在于作家对中国历史文化理解的深度,在于对文学延续性的实践之力度。这使我深深感到,在当下商业化、欲望化、消费化的浪潮,真实意义上的汉语文学,越是需要躬行日月,需要敬畏传统、对接传统——敬畏和对接那些趋于美好、圣洁的精神层面。”
文脉性是作者统摄全书的核心要义。在作者的理解中,文脉关涉到文学内在的秩序性与空间性,还在于是精神内涵上的求证与依托,是属于文学形式与内容上如何得以延续、衔接的重要命题。《古典的回响》中对文坛热点现象的关注与审视,倾注了作者的真知灼见,也是源自作者的理性主张与艺术指向,即用一种超越世俗的精神价值尺度与整体性文化态度来辨析,在此基础上获得一种经验认同与归纳。比如对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客观评述,作者充分肯定了莫言秉承文化与美学的担当,揭示了莫言多方面的资源——中国乡土文化的、民间说唱文艺的、西方现代主义的、古典浪漫主义的、基督教的、儒释道的,林林总总,融汇于他所讲的许许多多故事中,讲述和讴歌生命的意义和世态的炎凉。……莫言的“魔幻”,并非完全来自西方现代主义,恰恰相反,更多的是来自中国民间,来自古典文学。他的书写,在其出色的作品中,与中国古典传统密不可分,并做出了精彩的回响。但同时,作者也坦率地指出,莫言的叙事策略在于中西文化认同中获得一种看似最为自在方式,却也存留有自身局限和尴尬之处:
《酒国》中如此奇特、膨胀的官场酒文化,确实是中国特有的“酒情”;《酒国》的小说文体不是固定、单一的,莫言让古典传奇、侦探小说、残酷现实主义、象征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结构主义、抒情小说的话语方式轮番登场,这种文体的“满汉全席”,自然也为海内外的读者鲜见。
文体与话语方式在《酒国》中的狂欢,随之而来也暴露了莫言自身叙事时的缺陷。作为一个天分丰沛的作家,莫言跟蒲松龄以及前辈大师相比,在叙事语言方面,还缺少汉语言文字固有的简洁、典雅、澄明,远看其实浩大,江河奔腾,细看则夹杂不少泥石流。(159-160页)
作者正是通过对莫言具体文本的细读,对莫言的创作的得失给予切中肯綮的评述,体现了研究的客观性与学术的求真性。这有别于文坛一些论者对莫言小说热与冷的泾渭分明的态度,更有甚者更是莫衷一是,或一味吹捧。但真正对莫言带给当代文坛的书写经验,并没有进行深度勘察,《古典的回响》恰恰是为我们提供了深思的面向。
本书还特别注重文化思维的整体性和古今对话的丰富性,视野开阔,“虚”“实”相间,雅洁而灵动的行文风格,使之不失为可读性较强的学术专著。在作者的理性视域中,中国当代文学应是一个整体的客观存在,文学是精神创造之必然,文学群落则是力量聚集之偶然,体现为一种和合的状态,而和合摒弃任何时空切割和肢解物件的做法,努力寻求对于物件的历史的现实的和美学的完整把握。某种程度上说,和合表现为一种认知主题进入物件内部所获得的认知统一性。整体思维中的“太和”或“平衡”,指的是相异的东西各安其所,并生共张,在动态中协调统一。(第260—262页)这种整体思维体现在对于海峡两岸的文学整体性的折射,“我们呼唤与谋求和合,正是需要以一种新文化精神流贯于海峡两岸文坛,也使两岸作家在精神上得到更充分的自由和解放。……今天,当海峡两岸文学界都强调顺应历史发展潮流,强调文学应具有开放品格和融合功能的时候,通过比较和互补,为多难的文学中国作整合,超越地域与政治,凝聚时空与才情,正是中国新文学勃兴和希望之所在”(第214—219页)。作者站在时代和大势的高度,指出:“中国当代文学”是“一体多元,诸族共和,两岸三地,和而不同”的现实大存在。这里的“一体”,即当代文学以中华民族血脉为天然纽带,既母性又多重,既有承继又有创新,并且具有新人文精神的文学为本体。(第120页)作者强调,新人文精神的内涵在于:感时忧国的忧患意识、天人合一的和谐意识、德性化的人格追求、家园意识与故乡憧憬、中和之美的艺术形态。事实上,精神上源流性的问题属于时间,框定它的则需要空间。这种和合,首先在于主张多元的文学、不同的风貌,正是文学的常态。这种和合,又体现为一种沟通的精神,还体现为重构秩序的努力。这也应合了中国人思维方式的特长就在于整体思维。这一整体思维就牢牢把握了海峡两岸文学的必由之路。
其实,这里又暗含了一个理智的文脉延展性,那就是缕析了中国人的文化思维在文学实践中的体现。进一步说,对于人文性资源与本土化策略的问题上,作者认为包括诗歌在内的任何文学创作,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对于资源的汇聚选择、利用和转化。对于当代诗歌来说,我们具有丰富的人文性资源,那些传统的理性智能与感性信息,可以帮助我们把共同的、永恒的东西显现出来。事实上,中国本土的思想资源、美学资源与语言资源成为当代人思维的生发源,成为考量当代人精神价值的一个坐标。作者的深意在于,在古典的向度里寻觅当代生长的因子,思考的是传统与现代的关联所在,以及当代人在文化间歇中的承纳态度与精神指向,“不妨考虑另一种表述,即认真研究现代性视域中的传统与新诗,包括‘传统在现代新诗型构方面可能起到的功能,以及相关的新诗人的文化角色承担和心理、心态的现代性转变”(第12页)。故此,在文化内在转变中,当代人的思维与价值取向,才是真正能够推动文化展演的有效质素。
从《古典的回响》中可以看出,作者一方面在中国本土脉络上,寻找文学资源的深度开掘,同时也将目光投向了世界性的文学维度上去,寻求当代文学获得发展的可能性。与传统对接的同时,作者也一再强调,“中国文学是要与世界文学‘接轨的。但这种‘接轨,是以民族的自主性、文本的独立性和审美的独特性,发出自己的,也可以引起海内外共鸣的声音;是向全人类的智慧开放,将民族的目光置于人类整体发展的视野中,解读并艺术地呈示人类共同关注的时代命题好人生话题上;是对当今世界各种文学思潮、流派于‘拿来‘透析‘审理以致辩证整合的过程中,真正有所发现、有所创造、有所建树”(第47页)。书中提出,当下文学须有对自然的回归、对心灵的回声、对古典的回响、对美感的回应,从而合成文学回翔的四重奏。这寄予着作者对当下文学发展的期许与理想。
相应地,本书作者的另一个重要着力点,在于梳理了文学形态、文学趋势、文学经验、文学理性与文学现代性思维等的关联所在,并从当代文学和古典传统的某些潜在联结中,把握当代文学的生长点,同时对作家的道德与精神皈依做了旨归性的导引。当代文学的当下性自然是一个不可逃避的现实问题,而问题意识则尤为重要。作者就新媒体时代所产生的文学现实问题予以透析,提出了自己的辨析:“传媒学与文学的联姻,把传媒学与文学分离,实际上只是表面上学科的分离,内在是分离不了的。再如,文学的文化意识、文化症候,使文化介入文学当中,就提出了很多现实的、世界性的文化问题。还有,对古典的和现代的语言的重视与关怀,不仅是文化的东西,而且属于更深层次的根性的东西。汉语语言,它是一种文化诗学、悟性诗学、灵性诗学、感性诗学。它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翻译起来很困难的,但又意味深长的诗学。”(第263—264页)作为当代文学学界的长者,提出这样的问题,该是同道者们应当深长思之的。
《古典的回响》所阐释的文学问题,不仅仅关涉自身的问题,涉及了道德深度问题介入,还有精神向度的进一步追问。这些理性思考契合文学现实,也是关乎“传统”的当代走向,以及向世界延伸的支点,体现为一种文脉性、贯通性、创新性与道德性。明徐渭《奉答冯宗师书》:“如入此一段,则大梗文脉矣。”其实,文脉(context)最早来源于语言学的定义,指局部与整体之间的内在关系。有论者指出文脉主义有三个层次,文脉统和(unification)、文脉连续(continuance)、文脉并置(juxtapose)。其核心就在于要求各种艺术形式要有内在的规约与衔接,引用到文学,则强调文学之内在的文化、历史、传统、现代性,也是时代性与时间性、地域性与整体性的统一和延续。而文学的流变与转调,如同音乐一般,脱离原来的调性而进入另一调性,是通过合理的和声进行来完成的。而文学转调必须借助积极的多种文化质素与有识之士来合力完成,否则文学一样被视为离调。而文脉之心是文学转调中的守恒。文脉之心兼济着一个社会的道德、精神指向,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操守与责任。中国文脉弥久不衰,正是有志之士的对传统文化根脉的坚守与延续,同时站在历史的高度统摄有效吸纳外来文化,兼容并蓄。批评家的清醒声音,历来就是在尘世里的澄明与照亮,是文脉心象之呈现。
杨匡汉对当代文学的当下性、文脉性与整体性等几个方面的关注和把握,也是应和当前当代整体上的内在转化的契机,逐渐摆脱西化的束缚,回到本土实践与话语的轨道上来的属于文学的转调。这期间潜藏了自身的节奏与脉动,也容纳着学界的刻意调试。无疑,《古典的回响》体现了一个资深学者的学术勇气与智识,回应了诸多对文学本身存在的质疑,是对陷入选择迷茫中的当代文学解码,乃至文学本身所应该坚守的道德理性与现实精神价值取向,也是在大文化系统里思考文学的走向与根脉所在。可以说此书是不可或缺的,体现了一定的美学价值、诗学价值与社会价值。
(田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