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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回对生活的感受”:彭程散文论

2016-09-07丁晓原

南方文坛 2016年4期
关键词:散文生命生活

散文,是一种“非标”文体。其“散”恰好显示了这一文体“非标”的特性。“散”不仅意指写作客体的海阔天空,文本形态的舒卷自如,更表示主体精神存在的丰赡从容。与小说、诗歌、戏剧等文体相比,散文是最缺少形式规范、也无须更多形式规范的“非技术”文体。尽管从类的总体看,散文是一种自由的文体,所写无限;但从个体写作看,散文是一种关于生命存在感知感受感悟的书写。它所具有的某种主体自我书写或基于自我而书写的文体规定性,表征了主体的经验质地和精神品质,对于散文有着最为基本的生成意义。对此,散文家彭程是体悟而认同的:“散文是心声的真切诉说,是个性的坦诚袒露,这是其最为本质的属性。因此,相对于虚构性的写作更多借助于迂曲、暗示等手段,散文表达的直接性更为突出,最需要的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忠实于生活的本来面貌,不作伪,不夸饰。”①如果说散文姓“散”,那么“真”就是它的名,“我”则是其字了。“有我”的真实和真诚,是散文写作的前提,我们是衡评散文质量的基本尺度。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如其人”,只有在散文这里才有可能成立。正像彭程自己也说,“散文是一种最难遮掩自己的文体,作者本人的性格、气质、趣味、修养等等,总是会在文字间袒露。”②而彭程的散文最是具体而微地呈现着作者自己的心灵世界和生活种种。我读彭程散文,咀嚼着作者因着生活、生命深切感受的言说以及陈酿其中的意味、情愫、趣味等的滋味,掩卷凝思,他的真实的精神形象就真实地走了过来。

有一种关于文体写作与年龄的统计,说是中外散文作家创作成熟的平均年龄是四十二岁,而诗歌是二十岁,小说为三十岁。这一统计未经核查验证,但其中的微言大义是可以领会的。散文家孙犁说过,散文是老年人的文体,老年宜散文。这里,其内在意含是关联的。散文总体的非虚构性和写作主体自我更为直接的对象化,都需要作者具有更丰沛的生命体验、更丰赡的精神积累。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可以写出可读的诗歌,可以想象虚构出引人入胜的小说故事。但散文的文体规定性决定着它无法凌空蹈虚,不可无感而“作”文,它需要作者积累生活,陈酿情感,升华思想,以至达成起于不可不起、止于不可不止的理想而自然而为的写作情势。彭程在《写作的难度》中,引用里尔克《马尔特手记》中的话:“一个人应该耐心等待,应该在整个的一生中积累各种感受和欢愉,而且如果生命够长的话,那么,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也许能写出十行好诗来。”③我想里尔克的这一表述用于散文的写作更为合适。彭程的散文,并不指其全部作品,而是其中关联着一个中年作者对生活、生命,对生命关系感受的书写,是最具价值的。这些作品是一个身处生命中途的作者写给中年读者的,它激活了读者对生活的感受,唤起我们对生命的感知,谛听来自心灵深处的回响。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曾说过,“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④。这一朴实的表述中具有丰富而重要的艺术内涵。首先,什克洛夫斯基意指艺术在生活之中,不在生活之外;艺术的价值在于“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另外,艺术应该真实地反映生活,“使石头成其为石头”;但这种真实不是简单地复制,而是“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更”字特别重要,它表示“艺术的石头”,应当更好地反映“生活的石头”的本质,艺术个体之中能见有生活类的本质。就散文写作而言,“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尤为重要。“感受”是作者写作行为发生的动力,有感而发是散文写作的基本前提;而散文文体的纪实性,要求作品所写更具真情实感,并且基于真实感受的人事物景以及所读所见所思等,构成文本的基本内容。余光中说过,诗是月亮,散文是地球;诗是情人,散文是妻子。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散文的一些特质。但同时,散文写作中的感受,不应当是一地鸡毛式的,大量快餐式的散文,就是这种浮泛之感的随记。它应有生活的质感、生命的温度、情思的分量,需要系于普适的人性,反映时代社会的特质等等。感受起始于感知,它更多地属于人的生理性;经心而能内化,获得深切而独特的感受。由己达类,见微知著,最后而能获得精神的升华,则为感悟。许多人误读散文的“自由”。正如彭程所指出的,“当前的散文写作中,存在着太多的对自由的滥用。或者说,因为尺度的相对宽松,有些人甚至不再认可尺度的存在。”在彭程看来,质量远比自由来得重要。“自由固然自由,但它与作品的质量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⑤无疑,散文的质量根基立于作者感受感悟生活生命的深广程度。“相对于广袤无垠的生活,每个人了解到的总是有限的。哪怕他的题材再丰富,也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因此要瞄准自己感受最充分、认识最深入的内容,要避免浮泛,面面俱到、什么都写的结果,往往只是浮光掠影浅尝辄止。这并非是自我设限,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将一个人的能量聚集,才有望抵达深刻和独特。史铁生执着于对命运的诘问,是因为他的遭际让他的情感和心智只能对这个话题充分敞开,从而在无穷尽的诘问探询中抵达了一个特殊的高度。”(彭程:《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思考》⑥,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彭程不止一次地以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例说散文写作之理。在谈到面对散文自由的诱惑作者应当选择什么时,彭程给出的答案是:“它们是史铁生有关残疾与命运的诘问,是张承志对于民间信仰的深挚守护,是苇岸倾心思索人性与土地的对应关系,是刘亮程细心聆听新疆腹地里树叶般大小的一个村庄的心跳和梦呓。”⑦这里与史铁生一起被列举的还有张承志、苇岸、刘亮程等多人,作者要表达核心的意思是凝练而明确的,即有为的散文作者应该凝神于生命某种独特的兴奋点上,“耐心”长久地积累对于生活生命的深度感受。只有这样,才能像史铁生那样,“他从个体的残疾,憬悟到一切人类其实都在限制之中生活,残疾是生活的本质,从而获得一种超越”(《阅读的季节》),写出超拔寻常的厚重之作。

回到彭程散文创作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他确实是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思考而书写的。作者的写作兴奋点落实在自己最具个体生命体验的那一部分,尤其是关联中年人生的种种体验。中年人生的写作并不是一个新的话题,现代散文作家俞平伯、梁实秋等都有专题叙说中年的散文。关于中年人生的感受不外乎青春易逝、风华不再、生活忙碌、负重难耐等等,似乎已经没有新的写作价值。但静读彭程《急管繁弦》、《破碎》等散文并且在心体味,就会觉得彭程所说“这种中年人生的滋味,当落到每个具体的人头上时,也具有一种全新的性质,一种发现的意味”(《急管繁弦》)这话的真切信实。这里的关键是要“落到具体的人头上”,即是在中年人生的通感中获得作为具体的生命个体独特的感受体悟。这种感受体悟不外在于生活生命而就存在于其中,就看你能否有自己新的感受,新的发现。“急管繁弦”是彭程一部散文集的题名,也是其中一篇作品的题目。宋代晏殊有《蝶恋花》词,词中有“绣幕卷波香引穗,急管繁弦,共爱人间瑞”。这里的“急管繁弦”用以形容各种乐器同时演奏的热闹情景。以“急管繁弦”绘画中年心理感受的情状,则是彭程的首创。“生命行进到中途,感觉骤然间提速了。好像一首曲子,由轻拢慢拨,转入急管繁弦。”(《急管繁弦》)这种感觉仔细想来,正是中年所特有的。年少时感觉山花烂漫,暮年时秋风萧瑟。“一种感受的降临,一种觉悟的到来,和植物的开花结果一样,是有着自己特定的时间的。”(《急管繁弦》)时间是生命存在的基本形式,感受时间就是感受生命。中年是时间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也是一段耐人寻味的生命段落。而时间或是年龄最能触发人感受的神经。“通常情况下,是渐渐增长的年龄,架设了一架通往感悟之域的桥梁。”“岁月也是最可靠的感悟孵化器。”“时间就如同冲洗照片时所使用的感光剂,使得生命中原本幽暗隐晦的某些东西,渐渐显现,变得可以辨识和分析。”(《急管繁弦》)

“中年”这一“感光剂”,激活并彰显了彭程“有着自己特定的时间的”独特感受感悟:“我听到了重重的岁月脚步声,挟带着匆忙和慌乱,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造成一片回声和共鸣。不去理会都不行,都不可能了。”(《急管繁弦》)这里所说的“重重”“匆忙”“慌乱”等,都具有中年所特有内容,作者将其呈现出来,让我们一起回味。除了“急管繁弦”以外,彭程还给出了“破碎”这一种颇具中年特征的感受。“随着年龄一同增加的,除了皱纹、白发和日渐冗赘的肚皮,就主观体验来说,颇为强烈的,便是一种破碎之感了。”而“破碎”导源于我们生活本身。“生活内容的繁化,通常意味着有限时间被切割得更细密,碎片化更严重。”(《破碎》)“生活内容的繁化”正是我们这一时代中年生活的基本特征,而“繁化”之中有一些内容则走向人生意义的相反方向,“破碎”正是这种结果。而“破碎”并发的则是中年“悖论式的生存”。这“正是中年人生诸种况味中最浓郁的一道,哀乐交并错杂如同光和影的韵律”(《破碎》)。我们也当中年,或也曾经中年过,对彭程的感知感受并不陌生,相反是曾相识熟悉的,只不过不若彭程的感受强烈、深切。正因为这样,我们读彭程的这些作品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无疑,能带给读者感同身受感觉的作品,就达成了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价值了。这是散文十分重要的一种功能。

如果说《急管繁弦》《破碎》等作品,作者以经心的个体生命体味到的中年之感,写出了特定的生命节点普适的心理感念和心理图式,那么《父母老去》《招手》等散文,则是彭程基于个人亲验展示了与中年关联的生命关系和真挚亲情;如果说前者是对中年生命感受感悟的写意,那么,后者就是一种白描和特写了。上有老,下有小,是对中年生命关系的概括。“向更远一些的地方张望,他们的今天也就是我们的明天。”(《父母老去》)父母的今天是我们的明天,这样对于父母的关注在中年的心理天平上自然会增加分量。彭程就是这样,他的散文有多篇与父母有关。除《父母老去》《招手》外,还有《父母的房间》《母亲的阳台》等篇。彭程之所以这样,除了作为中年的他所具有的阶段性特征外,也与他的价值取向有关。感觉不仅是生理的,更是社会的,主体的价值设定对感觉感受的指向和力度都会产生直接的影响。彭程重视与父母的生命关系,在意双亲与自己相互关联的心理反应,是因为他更多浸染了中国传统文化百善孝为先的思想。先是与弟弟妹妹凑钱在京郊购置住房,使远在外地的父母迁居北京。再后来又将父母的住处迁到自己同一小区,“和年逾古稀的父母作了邻居”。物理距离的缩短,强化自己与父母的生命关系。父母老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寻常并不留意的景象,偶然中的发现使自己心有悸动,嵌入自己的意域而挥之不去。晚上看电视,坐在沙发另一端的父亲,嘴巴“瘪了下去,半张着,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这种“老年人的衰弱的神态”,“从来不曾和自己的亲人联系起来”。“那是第一次,有一种刺痛般的感觉”。由此开始“审视”日渐老去的父母。“注视着,端详着,在时光无声的脚步中,父母越来越老了。”“他们给予了我们生命,抚养我们长大,看着我们成家立业,同时,他们一步步走远,终有一天会彻底地离去”,“作为儿女,我们尽到了自己的一份责任,在他们老迈衰弱时,我们曾经照料呵护过”(《父母老去》)。作者的叙写深沉而忧伤,真挚而深情,直抵读者的心底。

在这一类书写中,《招手》更具感染力,是亲情书写中难得的好作品。“招手”如同朱自清的“背影”一样,深深地烙进了读者的视界意域之中。《招手》所写之事细小而简单:“虽然不是每天都过去,但每天却能和他们相见,用的是当初谁也没有想到的一种方式:招手。”“招手”是住在同一小区的父母与儿子打招呼的方式,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镜头。“他们和我,父母和儿子,每天清晨,一方在院子里,一方在房间里,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相互招手。这个动作,成了每天的固定的节目。不记得第一次是怎样发生的,但自从有了第一次,以后就每天如此,成了习惯。”本来只是习惯而已,作者也并没有体会个中深意。“有一天早晨,我忽然萌生出一个孩童般的类似捉迷藏的念头:在他们半个小时的散步时间里,在他们每次走到面对这边的位置时,在他们一如既往地抬头望着,一共五六次,但我没有像以往那样,伸出手去招呼他们。最后两次,他们还停下脚,望着这儿,议论着什么。我知道他们在说怎么没见到儿子。他们向东边走,要回自己住的单元门里去了,在二三十米长的路上,他们还停下脚步,身体扭转过来,仰头朝这边望。”这里的记事不着彩色,只是本真记事而已。朴素的文字是由细节白描和身影特写连缀而成的。在作者一边是类似捉迷藏的游戏,而在父母一边则是本能的执着:“抬头望着,一共五六次”“停下脚,望着这儿,议论着什么”“停下脚步,身体扭转过来,仰头朝这边望”。这样落细落小落实的静默叙事为《招手》表现张力的极值达成,作了切实的铺垫。“过不几分钟,电话响了,是母亲的声音,应该是回到房间就直接拨打的。问今天怎么没看见我,没有听说要出差呵,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作者捉迷藏的结果始料未及,但他由此也读懂并且深悟了与父母招手的意义:“这样,招手对我便有了一种仪式般的意味。”彭程曾说:“文学有关情感的起伏、心绪的变化、内心的疼痛,那是一种基本、普遍和永恒的东西。文学使生命充实和饱满,那是在渐趋丰盛的物质之外的另外一种让人富足的方式。”⑧“招手”之中蕴含的怎样“一种基本、普遍和永恒的东西”,我想那是一种维系人类生生不息的恒久的精神力量,是一种烛照生命时空的人性之光。《招手》只是一篇千字小文,但却是一篇极具人性表现力的美文。“招手”这样的动作融入了作者深切的生命体验,使人类亲情人性的表达获得了另一种典型性的形式。“如果想要使某种创造出来的符号(一个艺术品)激发人们的美感,它就必须以情感的形式展示出来,它就必须使自己作为一个生命活动的投影或符号呈现出来,必须使自己成为一种与生命的基本形式相类似的逻辑形式。”⑨《招手》正是这样,它所呈现的寻常而独特的符号,之所以能够激发我们的美感,是因为它完全符合苏珊·朗格所说的三个“必须”的条件,其间作为一个生命活动的投影,浓缩了生命主体的情感,呈现出一种生动具象的逻辑形式,这种形式具有生命的意味,《招手》也就成为作为“生命的形式”的艺术。《招手》是诚朴之作,似乎无关诗意诗性。其实这是一篇独具诗性的散文。诗性“它是直逼事物本质的精神力度,是笼罩着整个作品的精神内蕴和精神气质,而这种精神既是个体的又是属于整个人类的;它是流荡于万事万物和人的心灵里的一种纯美的本质,是一种最富于心灵性的表达,也是一种自由自适的心境的流露”⑩。彭程自己也说过,“诗是对于存在本质的贴近,是抵达事物核心的最近的路途。”很显然,“招手”作为一个表现力极强的意象,它是对人类生命关系本质的一种抵达,是人类精神人性至美的凝聚,也是生命诗学的一个鲜明符码(LOGO)。“我认为,倘若一名散文家的作品被认为具有某种诗的特质,是一种很高的褒奖。我期待着将来的某一天会得到这样的奖赏。”11我想彭程所期待的褒奖,至少具有诗质的《招手》可以授予他了。

阅读彭程的散文,无论是他的生活叙说、自然书写,还是书话随笔等,都是以对写作对象的主体感受为基点的,感受思维统摄了他的散文写作。这样其作品就更多了主体的生命质感。并且由此也使他的散文更为灵动、鲜活、独特。《解读节气》,如题目可见,一般意义上可归为生态写作。但这篇作品既没有自然主义地纯粹为节气而写,也没有知识类或文化类的节气博物志。作者解读的是节气(把节气也视为一种生命存在)与人类生命活动的关系。“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体验种种情感,在明与暗的交错中认识生命的本质。因此,对于大自然的观照和感受,也就是在同世界进行面对面的交谈,从中获得一种认识,一种感悟。”(《心灵对大自然的感应》)彭程解读节气立足的是个体生命对于节气的感受感应,这样的解读因为心灵感应的主体性不一样,所以作品的内容和意蕴自然也别具特质。“小雪,大雪。窗外皑皑的白色为我的思绪准备好了开端”,“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就是一片银屑样的记忆,幻化出童年的天空和大地。”这里显示了《解读节气》的基调,而全篇跳跃着可心的诗意。“节气无疑包含了最为原始质朴的诗意”,“当我们阅读节气时,其实已经逼近它的边缘了。这一刻,感受向世界敞开,原野的鲜腥气息注入胸中,灵感感到了微微的悸动。”“如果诗是种子,大地是温床,节气便是风和雨水,每一朵花,每一颗果实里,都藏着一个小小的季节神。”这里已并不是通常所见的散文了,而是激情洋溢的歌与诗。彭程以诗美的笔墨书写节气,表达了对天人合一,自然与人类和谐相生的大美的赞美。与此同时,作者对远离大地,性灵消释的人类作了针砭:“我们获得了舒适,却丧失了诗。我们拥有了过多奢侈的东西,却远离了土地。”“没有谁肯去关注最后的雪和第一场雨。感受之水被闸断了,失去滋润的心日益干涸荒芜。”这里揭示的正是值得我们关注的时代病症。

我们之所以将彭程的一些阅读之作,视为书话散文而不是书评,是因为这一类作品其基点或支点是作者的阅读感受,内容主要不是基于逻辑的学理归纳、分析,而是感性与逻辑结合的融合式表达。这样,其阅读写作的个人性就更加凸显,文字就更靠近散文而不是评论了。这是彭程读康·巴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所得:“掀开这本书,森林、草原、湖泊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样新鲜、强烈和浓郁,仿佛重返童年的感受。”“寻索起来,从这本书中我得到的最大收获,是学到了一种感受事物的方式。世界的内在的丰富、生动和神秘性因为这本书而对我洞开,对感受的捕捉、分辨和吟味,成为一种自觉的、微妙的、乐趣无穷的行为。”(《〈金蔷薇〉与一个消逝了的夏天》)一段不长的文字中,有三处用到“感受”,可见感受对于作者写作的支配作用。彭程读安德烈·纪德的《人间的食粮》,情形与此大致是一样的:“这本书,阅读的快感最先来自它的文字。……它仿佛一树灼灼闪光欲迷人眼的繁花,催开它们的是作者丰沛强烈的感受。通过自始至终极尽精微细致地描绘种种感受,而达到官能享受。”“这是一部使人惊愕的感受的交响乐……感官彻底敞开,视觉,听觉,嗅觉,触觉,都发动起来,达到其功能的巅峰状态,去亲近、触摸、抚弄所能遇到的一切声音、色彩、形体、质地,总之,一切可以感受到的事物。”(《感性的无限敞开》)这就是彭程书话散文的一般面目。它不是逻辑分析,而是通过独特的阅读感受的描绘将所读的特质呈现出来,让我们参与作者的感受,品味作品的意蕴。

好的散文,正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说能“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并且能够使读者从中获得对生活更本质的认知和感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主体感受的品质决定了作品的品质。而作为现在的则是主体对对象世界感受的可能性及其感受的能力。感受尽管是主体的,但它具有物质性。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敏感于世界,都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而彭程具有敏感的心理基础,“我自觉属于那种敏感内倾型的,遇事难以释然”。“灵魂深处常常充斥着纠结、冲撞、起伏,本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可以烦恼上好几天。振奋、喜悦也和消沉、沮丧一样,间歇发作,毫无道理。”(《燕园的半日》)这样的心理气质使得他的感物多了种种的可能。而专业素养的养成和散文创作的历练,既使彭程的感物有了自觉、有了兴味,也使他的感受生活、感悟生命的能力获得了提升。作为散文作者的彭程,其面对世界感受不择地而出,但他并不毫无选择地俯拾即是。他对感受是有选择的,再对所选的对象加以陈酿。这样他的写作往往由感受的书写进阶到感悟的提升,感性与理性协和,使其散文多了一种浑厚之味。《娩》由写作的感受写起。“多少次想掷笔离去了”,“然而仍然还是稳稳地坐着,逼迫自己,母鸡孵蛋一样等下去。像过去多少次经历过的一样,只要有耐心,酬报会在某个时刻降临。会有那样的时候,语句相簇拥着纷至沓来,仿佛闪着光亮,而且发出奇异的响声,争先恐后地向笔下涌流。它来去倏忽,你得尽快捕捉,俘获,纳入一个个方格中。那时你会觉得一支笔远远不够用”。这样的感受真正写作的人都会有过。但作者的写作不止于此,它由写作而达“创造”的物类。绘画“生命明亮在画布上”,音乐“延伸在曲折的五线谱里”。“一切生命不都是以创造为最本质的属性吗?一朵花的开放,一只蜜蜂的酿造,一个婴儿的诞生,不都同样体现着生生不息的意志?”“创造寄寓在生命中,就像箭之于弓,就像弦之于琴。”这样作品所写就丰富了起来,散文更有“散”,而“娩”这一表示“创造”的意象就更具统摄力。《高处》也一样,触发作者起笔的感受来自住在高层所得,人感受到的风、阳光、人、物、景等都和在低层或在地面上的感知大不一样。如果作品仅仅写下这样的感受就显得单薄少味了。“如果把生命比喻为一幢建筑物,不同的年龄便是不同的层高,感受到的风的力度是各异的。”“角度,常常是开启中若干意义密室的钥匙。许多纠缠不清的困惑,换个角度,都解决了;不曾认识到的玄奥,一下子洞悉了。”“多少人在登临高山之巅的瞬间,意识到了自然的无限和个人的渺小,鸡虫之争的无谓,得失悲欢的相对,于是瞬间成为哲人。”这里就显示了彭程卓然的感受能力。读者在感受作者所感受时,便会多一种联类感想的可能。

【注释】

①彭程:《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思考》,见《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散文篇)》,载《文艺报》2015年6月12日。

②彭程:《怀特文章山高水长》,载《博览群书》2007年第10期。

③彭程:《写作的难度》,载《羊城晚报》2007年12月14日。

④《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6页,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

⑤彭程:《散文:在自由的背后》,载《文学界》2007年第7期。

⑥彭程:《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思考》,见《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散文篇)》,载《文艺报》2015年6月12日。

⑦彭程:《散文:在自由的背后》,载《文学界》2007年第7期。

⑧彭程:《让文学成为黏合剂》 ,载 《中华读书周报》2007年11月4日。

⑨[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尧等译,4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

⑩陈剑晖:《现代批评视野与诗性散文理论建构》,载《文艺争鸣》2011年第2期。

11彭程:《抵达事物核心最近的路途》,载《诗刊》2005年第11期。

(丁晓原,常熟理工学院《东吴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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