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当代中文诗歌的代际经验与身份建构
2016-09-07龙扬志
经历一百五十年的英国殖民地管治,香港的主体身份、地域视野、舆论空间受西方观念影响和塑造,因此诗歌面貌和情感结构极为复杂,有关香港诗歌史的书写亦成为一个终极性难题,被香港学者悬置于学术空间①。大陆学界对“诗歌香港”的描述,长期被限定在“本土”“南来”及“外来”的地域范畴之中,忽视了不同代际和主体境况造成的复杂差异,导致相关研究呈现出平面化的倾向。本文从香港诗坛的身份出发分析城市之于命运的认知与书写,讨论香港当代中文诗歌的代际情感结构。
一
香港当代中文诗歌与代际关系之重塑肇始于20世纪90年代,有关“新生代”的集体想象与澳门颇多类似,作为一个自觉的命名却受澳门的启发。陈德锦《香港诗坛的新生代》一文述及当年访问澳门五月诗社,澳门学者黄晓峰送给他一册《澳门新生代诗钞》,才知道澳门已有“新生代”作家。陈德锦参考中国大陆、台湾和澳门对新生代作家群的定位,将香港的新生代划定为生于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之间,跨越时间比澳门更广,几乎将所有诗坛力量悉数网罗,将胡燕青、饮江、秀实、温明、陈昌敏、乞灵、郑镜明、林力安等归为新生代“中坚”,而钟伟民、王良和、洛枫、吴美筠、罗贵祥、钟国强、黄襄、俞风、黄灿然等,则属于能表达清晰自我的“新进”。陈德锦阐述香港新生代诗人的共同特征: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香港诗坛的“新生代”是存在的,他们大致于一九五○年至一九七○年之间在香港或内地出生,大多参加过不同的文学奖而且获得奖励,开始创作的阶段或多或少受到前辈诗人在创作技巧上的“启蒙”,从学习不同文学传统出发,渐渐摸索出自己的路向。他们的作品经常在各种诗刊、报刊上发表,约三分之一作者已出版过一本或超过一本诗集。他们作品具有香港色彩和本土意识,但不囿于只写现实生活。②
显然,陈氏所指的“新生代”有年代记忆和诗质的纠葛,并非纯粹的代际概念。对比中国大陆和台湾去看他所限定的新生代群体,与中生代几乎重叠。古远清在《香港当代新诗史》设立专章分别介绍“中生代本土诗人”(第四章)和“新世代本土诗人”(第五章),中生代专指生于20世纪40年代的诗人,介绍的诗人包括温健骝、古苍梧、关梦南、邓阿蓝、羁魂、黄国彬和也斯等,新世代则指“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直接领略了香港的经济起飞”的诗人,包括康夫、叶辉、胡燕青、秀实、钟伟民、陈德锦、罗贵祥、王良和、洛枫、陈灭等都设专节介绍,但他并未讨论中生代和新世代的来历及其依据,只说“以纪年为界限”③。黄灿然主编的《香港当代作家作品合集选》“诗歌卷”2011年出版,共选入七十七位诗人,虽然编者强调尽可能体现语言、风格多样性和独特性,但仍然体现出某种程度的价值倾向④。入选诗人按出生时间排序,以“中生代”定义框架对照,包括梁秉钧(也斯)、饮江、马若、康夫、何福仁、淮远、张景熊、乞灵、张弄潮、陈昌敏、叶辉、黄楚乔、秀实、舒非、胡燕青、禾迪、长随、金力明、李金凤、黄襄、曹捷、俞风、陈德锦、陈汗、黄婉玲、张永德、杜家祁、钟国强、孟浪、钟晓阳、王良和、罗贵祥、林幸谦、洛枫、吴美筠、小西、游静、樊善标、马俐、陈灭(陈智德)等四十位在内,皆属此列。
为何新的诗歌观念变得重要,因为这涉及对香港文学传统的重构与认同。尤其是以本土作家为主的经验感知,本身是与香港作为国际大都市的生存境况联系在一起,这样一个文学经验发生场域,是其他地方不能提供的。如果说代际转换支撑了香港诗歌观念变动的内在结构,而更加具有决定力量的因素,无疑离不开作家对自我身份的想象,以及基于身份差异引发识别/对话、集合/区隔等一系列交互实践重组的文学话语空间。
二
香港作为一座移民城市,作家身份对思考视角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黄继持认为20世纪50年代之前具有“个性”的香港文学尚未形成,“在香港”的文学往往只是内地文学因时处变的直接延伸⑤。刘登翰亦指出香港文学是一种特殊的区域文学,受文学内部和外部因素影响。从香港文学发生源头看,它是植入而非“根生”,因此文学的草根性有所不足。比如抗战期间和战后及50年代初期等,南来作家主导香港文坛,香港文学受内地影响很深,甚至成为内地文学的延伸,内地作家的南来潮与该时期社会政治变动关系密切。“这种状况的改变是在六七十年代以后,随着在本土文化教育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批青年作家在文坛发挥重要作用,和南来作家转变其‘过客心态获得‘家园意识之后出现的。而这一状况的产生也同香港作为国际性都市的独立身份的取得分不可的。因此,无论叙述香港前期文学的发展,还是阐述香港独立文学身份的取得,都不能无视文学内部存在的形态与文学外部的社会变迁的关系。”⑥简言之,香港当代诗歌的主体性涉及城与人的身份关系。
香港的身份从开埠始即打下了原生性的历史烙印,除殖民处境之外,以国际商业大都会为基色的移民城市也成为讲述“香港故事”面临的难题,香港重要作家和学者如也斯、小思、黄子平、陈冠中、洛枫等曾经先后谈到香港在被想象和讲述的诸多困难⑦。也斯在《香港文化》(1995)中指出,香港既是不同文化与政治力量争夺的场所,但是由于偏见或盲视,外来人士对香港的文学状况缺乏中肯的评价,这样一些片面的言论亦影响到香港对自身的判断,内外交困,导致香港的故事难以讲述。洛枫提及香港若干历史节点与个体生命关系,刚上大学时值《中英联合声明签署》,博士学位未完成便赶回香港看“九七回归”,生活于历史的“跷跷板”,两头不是岸,中间亦无立足的支点,因此,“香港的故事、心事,连着历史的血肉,时间的沧海桑田、空间的崛起又倒下,辗转留下辩驳的痕迹,而我的‘手书既有个人文化背景的视点所在,也有主体情愫的牵缠,总希望视点不是盲点……”⑧两位师生辈的诗人兼学者述及身份危机,足以成为“出走—归来”派心理状态的典型写照。香港本土学者卢玮銮(小思)一直坚持为香港文化正名,她说:“文化,是一座城市的个性所在。香港的个性呢?有人说她中西交汇,有人说她是个沙漠。是丰腴多彩?还是干枯苦涩?应该如何描绘她?可惜,从来没有一个心思细密的丹青妙手,为她逼真造像。文化沙漠,倒是人人叫得响亮,一叫几十年,好像理所当然似的,也没有人认真地查根究底。难道几百万人就活在一片荒漠上么?多少年来,南来北往的过客,虽然未尝以此为家,毕竟留下了许多开垦的痕迹,假如她到如今还是荒芜,那又该由谁来负责呢?”⑨如果说香港文化心理结构中存在“被承认的忧郁”,显然它比外来诗人抵达香港发出的欢呼要远为深刻。⑩endprint
与此相类似,内地学者对于香港及其文学的感知比本港知识分子乐观很多。施建伟的看法可能具有代表性:“香港文学在‘过渡期的最重要的收获是两个‘提升:一是在中国文学整体格局中的地位的提升,二是在世界华文文学大文学圈的格局中地位的提升。在‘过渡期即将结束之际,香港文学可以骄傲地向世界宣告:它没有虚度光阴,因为它已经以时间换取了空间,生存发展的新空间。”11从外部来看,这种观点无疑是成立的,但是宏观的文学史判断不能在情感、体会等日常层面替代个体的感知,本地学者和作家从内部感受出发,对复杂现实有多角度的呈现。正如一非所说,“对香港的解读,内地与本港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内地侧重于选取香港历史发展进程中最具代表性的大事,以宏大的视角(确切地说,应该是从中国的角度看香港)去记录香港的主流变迁,记录的要点有了,记叙的元素却不足。反之,香港本土的论者则侧重于以局内人的身份,把香港人自身前后的种种变化,包括思想的起伏搁至显微镜下放大,然后进行具象剖析。”12实际上也为文学史写作的冲动差异找到解释理由,问题是,正如海登·怀特提出的,历史只是一种叙事,必然充满记叙者的偏见和盲视,既然不可能有一部足以再现历史原貌的文学史,也无须期待终结诗歌史写作的“最后之人”。
从诗人个体经验想象香港,同样涉及一系列相互制约、彼此渲染的因素,而对于香港本身的自我审视和情感选择,是最为关键的支点。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签署标志香港进入“过渡期”,虽然大部分香港公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也在“大限”来临之际面临国族政治和文化心态的集体调整13。香港历史、文学在这一关口被各地学者重新审视,诗人也从政治、文化、国家、民族等层面入手书写香港的命运寓言。被经常提及的是余光中《过狮子山隧道》(1983)一诗:“时光隧道的神秘/伸过去,伸过去/一向一九九七/迎面而来的默默车灯啊/那一头,是什么景色?”对香港未来的不确定性想象,成为主体表述差异的思想根源。与外来诗人将香港视为天堂不同,本土作家于日常生活深刻感受的都市现代性困境,进入过渡期转化为“往何处去”的命运忧虑,担心香港回归之后能否继续保持国际信息流通中心的自由与活力,以及置身本土文化之中的“香港性”。1993年12月,台湾《联合报》系文化基金会、《联合副刊》及联合文学杂志社举行“四十年来中国文学会议”,郑树森、黄继持、梁锡华、卢玮銮等人对香港文学生存状态及其主体性进行了深入讨论。黄继持指出:“某个地区文学个性或曰‘主体性的形成,就作品来看,大抵有两大端。一是本地经验之写入,从表层的地方色彩、生活方式,到深层的社会心态、价值取向。这从作品内容而言。另一则是‘形式的突破,新形式带出对生活的新的切入,从而对当地经验与心态作出更多层面的折射,并为此地的‘生存情境作出形式与内容统一的艺术揭示。”14
本土经验自然离不开城市风物的书写。在马朗、舒巷城、谭帝森、戴天、羁魂、古苍梧、也斯、叶辉等人的大力实践与倡导下,城市诗自80年代以降形成了一个创作高潮15。作为建构“香港故事”的一部分,诗歌的“我城”充满纷繁复杂、曲折延宕的历史沧桑和情感纠葛,它们从不同视角塑造了不同的香港,也再现了不同的主体经历与情感记忆。
三
黄继持提到主体性与本地经验的分层表达关系,只要将香港当成安身立命的生存空间,必然会涉及生命感触的经验表述,思考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依存及其改造。某种意义上说,表达香港的方式各显神通,与香港作为生命相托的大地情怀是殊途同归的。
香港本土诗人与本土诗歌多有重叠,但并不是一回事。以两首写北角的诗歌为例,可以看出不同年代本土想象激发的主体性差异。前行代诗人马朗的《北角之夜》(1957)被视为香港现代诗的启蒙作品,诗歌第1节写道:“最后一列的电车落寞地驶过之后/远远交叉路口的小红灯熄灭了/但是一絮一絮濡湿了的凝固的霓虹/沾染了眼和眼之间朦胧的视觉”,以北角为对象,表达出对香港纸醉金迷的不适感,黄灿然认为此诗既有熟悉,又有某种疏离16。兼学者与诗人身份的也斯一直为寻找香港文化的位置而发声,他创作的大量都市诗歌极具现代况味,甚至化身为本雅明笔下的“浪荡子”窥视一座城池的寻常景致,在大街小巷中展示芸芸众生,所不同者,也斯更有立足于城市拆解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用心,以重构与身份息息相关的历史记忆。《北角汽车渡海码头》(1974)一诗写道:“寒意深入我们的骨骼/整天在多尘的路上/推开奔驰的窗/只见城市的万木无声/一个下午做许多徒劳的差使/在柏油的街道找寻泥土//……沿碎玻璃的痕迹/走一段冷阳的路来到这里/路牌指向锈色的空油罐/只有烟焦胶的气味/看不见熊熊的火/逼仄的天桥的庇荫下/来自各方的车子在这里待渡”,诗人并没有说出“渡”往何处,但让人对彼岸充满乌托邦式的想象和期待。洛枫认为该诗透过景物的呈现,写出城市隐伏的浮动与不安,诗人刻意地客观和疏离,但看似实录之中仍显示了个人沉郁的思绪。而这种疏离自我的做法,目的是引导读者进入旁知的视域,保留事物客观的特性,以及诗人旁观的位置17。也斯曾说,北角就像整个香港,有使他怀念的,也有使他憎恶的,有美有丑,有祥和也有轻浮,有朴实亦有破损,但总是吸引他一遍又一遍在它的路上闲荡18。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土作家而言,香港有太多铭记生命印记的地方值得书写,而城市的扩张和改造,总是如此这般改写一代人留存记忆的方式。2006年底,港府以改善中环交通为由决定拆除天星码头和皇后码头,后来引发公众集体抗议。廖伟棠、吕永佳、邓小桦、可洛、郑政恒等诗人以此为题材创作出一批诗歌,对承载个人记忆的城市风物命运表达关切,可洛的《皇后码头》就以图像诗的方式体现出强烈的实验性。19
王光明认为也斯的城市诗具有方法论意味:“以现代人心情、视点、方法的动态性和灵活性,回应现代城市生活和文化的复杂性与变动性,梁秉钧的诗,似乎为现代城市的诗歌书写,探索了一种新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这就是在多元的世界中坦然承认生活与自我的不完整性(或者说矛盾性、分裂性和破碎性),统一把握和还原的不可能性,因而立足每一个具体境遇的交流性和过程的生成性所形成的活力,探索诗歌保存历史细节和个人记忆的可能。”20这正是黄继持说的“新形式带出对生活的新的切入”,在城市生存情境再现中,形式与内容逐渐获得统一,并走向新的差异。endprint
洛枫在20世纪80年代即思考过书写与时代变迁的关系,以及城市书写孕育新文类的可能,她说:“一种‘文类的诞生和变化,是与社会、历史、文化等基因互相统摄,而香港‘城市诗的出现,既是依从香港自五十年代踏入‘都市化(Urbanization)发展的规律而来,也是诗人透过文学的表述模式回应现实生活的做法,在政治、经济、社会现代化的过程里,寻求一种相关的、切题的、可供表述现代人复杂的思想感情与生活际遇的文学类型,俾能扣连文学与社会、个人与大众延展的脉搏。”21她从历史角度简要梳理马朗、崑南、舒巷城、也斯、康夫、黄国彬、羁魂、罗贵祥等诗人对香港的书写,阐释了城市书写与生存之间的关联,以及在城市观照中如何深化思考。一个需要深入考察的问题,是从马朗、崑南、舒巷城等前行代到以钟玲玲、也斯、饮江、马若、康夫等生于50年代前后的诗人,他们对于城市的态度已经发生根本变化。而生于60年代的诗人如钟国强、王良和、罗贵祥、洛枫、游静、陈智德等,则在“过渡期”对未知的前程表现出更多的冷静和清醒,他们有关城市的书写多表现出沉郁顿挫的风格。
与“欢呼”香港回归的主流作品相区别,洛枫创作于“回归”前夜的《当城市苍老的时候》大概是探究主体迷惘的代表诗作,诗歌的前四节:“当这个城市开始苍老/我们还可以年轻多久?//回归的晚上到处是烟花的幻影/散落于城市每一张脸孔/浮游、明灭而零零琐琐/幽冷的你陪着苍白的我走过/一段蜿长、曲折而倾斜的路/催促的车声、沸腾的人群/咔嚓咔嚓从身边掠过/犹如失落的烟火/把美艳的繁华都拖在背后//下过雨的台阶/有幢幢湿滑的倒影/兰桂坊的酒香/舞旋于燃着点点霓虹的星空/有柔软的歌声从拥挤的角落冒起/参与节日的人互相拥抱和祝福/走在你的背后/我低头避开檐篷的雨水/却看见一张装饰的布幔/飘起你单薄的身影/推开四方八面的人潮/抱着冬夜一般默蓝的沉默与寒意/我追赶你前行的脚步/轻微的雨花潇潇洒洒/视线罩起了一层烟霞/刹那间我竟无从确认/这城市与你/真实的轮廓//假如这城市已经衰老/我们还可以年轻多久?”22诗人努力保持一种旁观者姿态,静静打量这即将结束和开启的时间,关注历经喧哗与骚动之后,主体心灵如何获得新的皈依。“午夜十二时过后/听说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路边有打翻的酒瓶/碎裂的玻璃折射幽暗的绿光/我们停步、回头/搜寻来时的风景/空空洞洞的风刮起无处归落的发梢/靠近你的身旁/听醉汉的歌声寥落一条黑漆的冷巷/热闹在街的另一头响起/我们该如何走过这世纪的路程?”诗人似乎一直在提醒不必盲目欢呼,失落甚至颓败是不言自明的,诗歌最后写“当我们开始苍老/这个城市还可以年轻多久?”这种主体与客体的“对倒”,显示出城与人双重主体的命运相关性。
相比之下,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诗人对香港的情感似乎更多锋芒,既有立足于家园层面的爱恨交加,又有坚持城市批判的先锋姿态,甚至不乏年轻气盛和激愤。廖伟棠被视为香港新世纪新人代表,1997年到港不久,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诗歌组和散文组冠军,后来参加香港中文文学奖、《台湾时报》文学奖和《联合报》文学奖,表现不俗。1998年写的组诗《交通:地铁、渡轮及其他》是对昔日时光的追忆,如《渡轮》:“我也写过渡轮:写过它心中的木头和满身的贝蛎。/我也写过一天海面大雾,只有十米的能见度,/只听到船身在吱嘎作响,螺旋桨在缓缓转动,/不知道自己在上升还是下沉……但是我喜欢你,/老太太,你长着厚茧的橡胶,皱纹密布的缆绳!//……//但我还是抚摸着你木头上粗糙的纹理,/我还是陪伴着你这数十张空落的长椅。/有一次我为你拍了几张黑白照片,/看着你像看着一个五十年代卖艺的少女。/作为谢幕,我听到她说:‘渡轮已停靠码头,/乘客们请离开我的身体。”作者从交通切入,实际上也是在寻找一种深入城市肌理的有效途径。不难看到与诗歌传统对话的互文性,或者说,诗人尝试给当年梁秉钧们提出的“待渡”问题做出回答:尘埃落定,乘客们请下船。十年之后,《和幽灵一起的香港漫游》获得第十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第二辑“不失者的街道图”写香港现实的人和事,重现陷入“另一个香港”的挣扎者,在对现实、历史的质疑中显示出诗人对语言的细腻捕捉本事。
若要谈及更年轻的一代,“城市文学奖”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案例,当年获奖的有卢劲驰、郑政恒、陈李才、庄达成、梁智、岑学敏、周汉辉等青年学生,部分作者通过文学奖选拔机制脱颖而出。他们的题材大多选择日常生活和个人视野中的本土风物,感受和语言操作皆大有可观者,虽然因为阅历关系,其身份体认、思想向度和美学状况还有待进一步关注。
需要指出的是,以身份建构为脉络的诗歌观念变迁线索,尚不能呈现香港诗歌的丰富性。当生存主体空间内部建立视野更加广泛的艺术和观念结构,不论是香港文学自主性,还是某些指向政治文化之类的大课题,未必成为书写的内容。王良和、秀实、黄灿然等一批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诗人,他们的诗歌有强烈的沉思品质,如王良和入选《香港当代作家作品合集选》诗歌卷的《观柚》《我在黑暗中醒来》《尚未诞生》等作品,就是从刹那的感触提炼诗意,格局宽阔,“移开那表面的视觉,我便看见/圆点中心最幽深的世界”(《观柚》)。黄灿然是90年代以来香港诗坛最为重要的诗人之一,规模宏大、制式整齐的《哀歌》如结构恢宏的交响曲,回环往复,曲折蜿蜒,显示出诗人融汇中西的高超技艺。近几年来,又努力从生活经验和记忆中去挖掘诗意,诗歌具有鲜活的思想力度和生命感性,用他自己的话说,对香港本土诗经历了从生疏到熟悉和亲切的转变23。他们的作品产生于香港,又足以与内地、台湾诗歌平等对话,无疑构成了促使香港诗歌主体性增值的重要因素。而更年轻的叶英杰、曹疏影、黄茂林、刘芷韵、邓小桦等,在立足本土经验的书写中尝试语言的多元化操作,将香港诗歌带入一个充满活力的新阶段。外省研究者如果不能摒弃偏见进入本土文化空间,就很难客观理解和评述他们的作品,“诗歌香港”亦被退化为主体缺席的“成见香港”。
四
以上基于代际递变的梳理,或许能从一个侧面提供理解香港诗歌的某种观念结构,跨越殖民背景进入后殖民时代,香港仍然面临塑造文学形象的挑战。由于长达一个多世纪被殖民当局长期疏离的遭遇,华语文学虽然在各自文化空间拥有一定规模的作者和读者,实际上已经被沦落为需要争取承认的“小文学”(minor literature),直到进入“过渡期”才逐渐获得相对宽松的外部环境。作为不适宜大众接受和消费的诗歌,处于一种双重边缘化的处境,因此对于香港文学的研究和探讨不能完全局限于技艺层面,自然,也不能借助显赫的历史节点加以粗略的线性归纳。从这个角度说,在海峡两岸和香港澳门框架内展开诗质的探讨可能显得捉襟见肘,而整合不同文化区间的精神支点,建立在同种同文共时经历的历史遭遇及其文化心理变迁基础之上,必须寻找激活海峡两岸和香港澳门诗歌研究的问题意识,不断创造新的话语机制,推动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研究在诗学层面获得有效提升。当下较为迫切和务实的任务,是超越一直困扰不同区域的文化认知偏见,共享文学史料,借助文学史书写问题的对话和协商,探讨逐渐远去的20世纪中国新诗史(或者20世纪华语诗歌史)建构如何可能。endprint
【注释】
①香港学者对香港文学史的态度可参考陈芳《与香港订下一种爱恨交缠的关系——专访卢玮銮教授》,卢玮銮曾经指出,“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把‘修史当成工作目标,一方面因为史料还未齐备,另一方面因为修史必须有识见与胸襟,我十分清楚自己没有这些条件,但细心与耐心,还勉强可以具备,也就安心于史料工作了”。到后来,史料积累初具规模,以自己最合适做砖,不是建房子为由予以回应。载《文讯》2003年第11期,第45页。古远清先生的《香港当代新诗史》2008年于香港出版,作者声称:“这是向香港诗坛挑战的文学史:《香港当代新诗史》为什么本地学者自己不写,要把新诗史诠释权拱手让给所谓‘清远古韵的外人?像这种毫无经济效益,又只能带来‘骂名的文学史,有谁愿意写,写了又有谁肯为其鼓掌啊。”见古远清著:《香港当代新诗史》,封底页,香港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②陈德锦:《香港诗坛的新生代》,载《香港文学》第102期,1993年6月。
③古远清:《香港当代新诗史》,125页,香港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④计红芳质疑在“多样性和独特性”主张下存在“令人费解的问题”,其中之一是诗人入选的标准,她以孟浪的入选为例,特别提到余光中在香港时期的作品和犁青、王一桃、秦岭雪等“相当有成就的南来诗人没有入选”。参见《港岛奇葩——评〈香港当代作家作品合集·诗歌卷〉》,载《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2年第11期。
⑤黄继持:《序》,载卢玮銮《香港文纵》,3页,香港华汉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版。
⑥刘登翰主编:《香港文学史》,3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⑦也斯:《香港的故事:为什么这么难说?》,载《香港文学@文化研究》(2002);小思《香港故事》(1998);黄子平:《如何在21世纪的香港用汉语写作》,见《害怕写作》(2006);洛枫:《世纪末与香港的文化形态》,见《世纪末城市——香港的流行文化》(1995);洛枫:《手书的风景线》,见《流动风景:香港文化的时代记认》(2011);陈冠中:《我这一代香港人:成就与失误》(2013)等。
⑧洛枫:《手书的风景线》,见《流动风景:香港文化的时代记认》,3页,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⑨卢玮銮:《香港故事》,载氏著《香港故事:个人回忆与文学思考》,3页,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⑩香港作家联会2013年出版会员“诗歌卷”,作者大部分属于80年代前后定居香港的“南来诗人”,收入新诗、旧体诗、辞赋及散文诗,诗歌崇尚现实主义,不少是全国各地旅游的题材,少数写香港本土见闻,格调明显欢快。
11施建伟:《“过渡期”的香港文学:在双重格局中重新定位——关于“九七”和文学的思考》,载《香港文学》1997年第5期。此文后来稍作修订,改为《香港文学的中国性、世界性和香港性》收入《活泼纷繁的香港文学:一九九九年香港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12一非:《香港故事不易说》,见凤凰周刊编:《三地书:最具影响力的港澳台百本大书》,248页,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年版。
13关于香港公民对回归的态度变化,可参照高马可《香港简史——从殖民地至特别行政区》第八章,241 - 269页,香港中华书局有限公司2013年版。
14黄继持:《香港文学主体性的发展》,见邵玉铭、张宝琴、痖弦主编:《四十年来中国文学》,415页,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
15马华学者陈大为的博士论文专门探讨香港的都市诗现象,并将其命名为“地志诗”,他指出,“这些诗篇并非综合性的、印象式的描写,它们各别捕捉香港某些地区的生活文化特征,具体地详加描述,有时也强调了个人记忆、风土民情和人文历史的回顾:透过街道的地志书写,香港诗人努力地建构地方的文化景观以及区域情感。这可说是香港都市诗最大的特色”。陈大为:《亚洲中文现代诗的都市书写(1980 — 1999)》,48页,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
16黄灿然:《序》,见《香港当代作家作品合集选·诗歌卷》,5页,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2011年版。
17洛枫:《香港诗人的城市观照》(中),载《香港文学》1989年第10期。
18也斯:《一首关于北角的诗》,载《书与城市》,90页,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9郑政恒:《香港的公共空间—码头和诗》,见《书写香港@文学故事》,287- 293页,香港教育图书公司2008年版。
20王光明:《梁秉钧和他的诗》,载《诗探索》2013年第3辑。
21洛枫:《香港诗人的城市观照》(上),载《香港文学》1989年第9期。
22洛枫:《当城市苍老的时候》,载《素叶文学》第64期,1998年11月。
23黄灿然:《序》,见《香港当代作家作品合集选·诗歌卷》,8页,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2011年版。
(龙扬志,暨南大学中文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