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国先生语言对比思想谈要*
2016-09-07苏章海
苏章海
(苏州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潘文国先生语言对比思想谈要*
苏章海
(苏州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对于新兴的对比语言学学科而言,“对比”不单是一种科学研究的方法,更是一种思想,是统领学科的灵魂。作为当代中国对比语言学领域举足轻重的学者,潘文国先生的语言对比思想独树一帜:第一,历史思考的深度——不但关注汉英两种语言发展和演变的历史,更关注对比语言学学科发展的历史,从语言和学科发展的历史中探究、总结和把握规律;第二,哲学探究的高度——以“语言世界观”为基础构建起新的对比语言学学科的整体框架,从学科的本体论、方法论、价值论等不同侧面进行研究,将对比语言学提升到哲学语言学的高度;第三,“汉语主体性”的识度——率先提出“换一种眼光”,从汉语出发进行对比研究,改变了以往语言对比研究中的“印欧语眼光”和汉语研究中“削足适履”的旧习,为开创语言对比研究和汉语研究的新局面作出重要贡献。潘文国先生的语言对比思想体现在他的对比语言学专门文献、其他著述和教学实践中,他的语言对比思想和教学实践使其成为中国当代对比语言学发展进程中里程碑式的学者。
潘文国;语言对比思想;历史思考;哲学思考;汉语主体性
作为语言学家,潘文国先生在学界素以“博古通今,兼赅中外”[1-3]著称,他的《韵图考》[4]及其与汪寿明先生合著的《汉语音韵学纲要》[5]是其“古”学方面的代表作,而其令海内外学界瞩目的《汉语的构词法研究》[6]和《字本位与汉语研究》[7]则是其“今”学的代表作。潘先生《对比语言学:历史与哲学思考》[8]*该书于2006年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其英文版于2007年由英国伦敦Continuum出版社出版,成为中国学者在国际上出版的第一部对比语言学著作,在学界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一书的中英文版在国内外发行,不但第一次系统梳理了中外对比语言学的历史,而且填补了世界范围内对比语言学学科建设方法论问题的空白,成为其对世界(“外”)对比语言学的重大贡献。潘先生的“忧世之作”[1]《危机下的中文》[9]则是集中对当下中国(“中”)语言现状的思考和分析。其实,潘先生的研究涉及语言学、翻译学、语言教育、对比语言学等多个学科领域,是将古今中外交织在一起的(如其《汉英语言对比纲要》[10]和《中外命名艺术》[11]等)。关于潘先生不同领域学术思想的研究,近年来也越来越多,如傅惠生教授、罗选民教授、张德让教授和林元彪博士对其译学思想和翻译实践的研究[12-15],陶健敏博士对其语言教育思想的研究[16],张凌博士对其语言学思想的研究[17],邵志洪教授和杨元刚教授对其对比语言学思想和实践的研究[18-19]。
长期以来,潘文国先生以其语言对比思想和研究实践为中国对比语言学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成为中国对比语言学学科发展中里程碑式的学者,其语言对比思想在学界独树一帜。潘先生曾自述其走上语言对比研究和语言对比思想形成的大致过程:
1985年后,我受命为新组建的对外汉语专业开设“英汉对比语法”课,……我的第一篇英汉对比论文是关于构词法的对比[20],写于1987年,……1988年,我被派到英国留学,……得以就近阅读了大量西方语言学英文原著,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洪堡特出版于1936年,而英文版直到1988年才问世的OnLanguage:TheDiversityofHumanLanguageStructureontheMentalDevelopmentofMankind一书,……自此我的语言观和语言研究思路基本形成。当我回国后重新准备“汉英对比语法”这门课程时,我的想法与几年前有了根本的不同,我独创了一条“以哲学为基、借历史作鉴、从汉语出发”的汉英对比研究思路。[1]
潘先生在这里所说的独创的思路,正是笔者要讨论的其语言对比思想的重要内容,即历史思考的深度、哲学探索的高度和“汉语主体性”的识度。另外,我们将潘先生在语言对比其他方面诸如在对比研究中对“微观”“中观”和“宏观”概念的区分、对人的因素的关注,以及在理论与教学和翻译实践相结合等方面所作的贡献等,称为潘先生语言对比思想的广度。
一、历史思考的深度
(一)关于语法和语法研究对比的历史思考
潘先生重视语言对比研究中的历史思考,是从语法对比和语法学史的研究开始的。早在1992年,他就写成《比较汉英语语法研究史的启示》[10]381-429,而其1997年出版的《汉英语对比纲要》中,不但对英汉语各自的发展史进行了简要的论述,更重要的是将汉英语法研究的历史进行了详细的比较,并基于其他学者关于汉语语法学史的研究提出了自己关于汉语语法学历史分期的标准、标志和分期模式。首先,从中英语法学史对比的角度对“什么叫语法和语法学”以及“什么是学科史”两个问题的元思考出发,批评了语法研究和语法学史研究中“以西律中”的做法和民族虚无主义的意识,指出“分期的目的不但是为了总结过去,更是为了展望未来,预测今后学科的发展趋势和发展方向”[10]88。继而,潘先生提出了“两个阶段、四个时期”的汉语语法学史分期模式,即以《马氏文通》(以下简称《文通》)的发表为界,将汉语语法学史分为两大阶段:《文通》发表之前是汉语语法独立发展阶段,形成了成熟的中国传统语法;《文通》之后是汉语语法在西方语言学影响下发展的阶段。前一阶段以宋元为界分为“酝酿期”和“成熟期”;后一阶段分为现代汉语语法的“草创期”和“觉醒期”。最后,潘先生又提出了“洋为中用”的三个层次,即语法体系层次、语言理论层次和语言哲学层次[10]1,实际上诠释了《文通》之后汉语语法理论对西方语法学和语言学理论进行接受的阶段性和层次性特点。
这些观点和主张,坚持了语言研究中的历史主义,不仅客观地肯定了古代汉语语法研究的成就,破除了语法研究中的民族虚无主义,而且鞭辟入里地分析了《文通》之后汉语语法理论发展的不同层次和本质,为汉语语法学的未来发展指明了方向。
(二)对比语言学史的重建
潘先生对于对比研究历史的认真梳理则见于其《汉英对比研究一百年》(2002)[21]*潘文国《汉英对比研究一百年》,原载于《世界汉语教学》2002年第1期,第60-68页,后收入《汉英语对比纲要》,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2年修订版,作为单独一章(第十三章);又见王菊泉、郑立信:《英汉语言文化对比研究(1995—2003)》,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140页;潘文国、杨自俭:《共性个性视角:英汉对比的理论与方法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01-441页。,在这篇文章中,潘先生以世界范围内对比语言学的产生和发展为背景,展示了中国对比语言学产生和发展的面貌。潘先生从“对比”概念的界定入手,将对比语言学思想和理论基础的源头追溯到19世纪上半叶的洪堡特(Humboldt, 1836),比将西方对比语言学的肇始落在格朗根特(Grandgent, 1892)头上向前推溯了56年;比将对比语言学的开端定位在拉多(Lido)《跨文化语言学》的出版(1957)更是向前推溯了81年,成为潘先生对重建对比语言学史的重大理论贡献。潘先生认为,对比语言学作为学科的形成,是20世纪以来的事情,并提出它在欧洲和美国有两个源头:在欧洲始于丹麦语言学家叶斯柏森(Jespersen, 1924),在美国,则始于人类语言学家沃尔夫(Whorf),是沃尔夫首次提出了“对比语言学”这一名称。潘先生同时主张中国的对比研究史也“应该从马建忠写起”,将中国的对比语言学史向前推溯了79年*一般关于中国对比语言学史的研究是将吕叔湘先生1977年5月5日在北京语言学院发表的《通过对比研究语法》的讲话视为中国对比语言学诞生的标志。,并以外汉对比的不同性质和学科意识的强弱将《马氏文通》以来的汉外对比以1977年吕叔湘先生《通过对比研究语法》的发表为界分为两个时期:将第一个时期称为“以实践为主的时期”(又包括“普世语法观照下的对比研究”和“普通语言学观照下的对比研究”两个阶段);第二个时期是1977年以后的对比研究,表现出八个大的趋势:学科的自觉意识越来越强、学科的理论自觉意识越来越高、从微观走向宏观、微观研究的深入化、积极引进和运用国外的理论和研究方法、理论与方法的多元化、对研究者的知识结构的关注和汉语主体意识的觉醒等。
2005年潘先生和谭慧敏博士发表《重建西方对比语言学史——洪堡特和沃尔夫对开创对比语言学的贡献》[23]一文,将西方对比语言学的奠基定位在1820年洪堡特发表的《论比较语言研究及其与语言发展不同阶段的关系》一文上,和其将洪堡特(1936)作为西方对比语言学创始的标志[21]相比又向前推溯了16年。正是在此基础上,潘文国和谭慧敏在《对比语言学:历史与哲学思考》(2006)一书中对中西方对比语言学史进行了合理的历史分期,并作了较为详尽的论述。[8]
潘文国、谭慧敏的《对比语言学:历史和哲学思考》(2006)及其英文版(2007),可以视为关于对比语言学学科史研究的专书,也是迄今为止从历史和哲学的角度对中西对比语言学学科发展史最为详尽的梳理。该书虽然以“对比语言学”命名,但其史论部分却占了相当大的篇幅(全书317页,史论部分为第一至三章,共187页,几占全书三分之二),对中、西方对比语言学的发展历史进程作了深入的历史和哲学的思考。更宝贵的是,该专著除了对对比语言学的“求同存异”“和而不同”高层理念的终极追求和始终以“语言世界观”观照的远大视野之外,还“确立了理论分期的标准,用国际的眼光,站在普通语言学的高度,围绕学科理论建设和发展审视中西对比语言学及其研究所走过的道路;比较有说服力地完成了中西对比语言学分期问题”[22],且研究方法独具一格,史论结合,立意高远。 在该书中,潘先生以较大的篇幅,对西方对比语言学三个时期(19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四五十年代;1957年至1971/1976年;1980年以后)的分期标志、发展状况、主要特点和重大贡献作了系统的梳理和分析。根据中国对比语言学的发展的历史事实,潘先生将其分为五个时期(1898—1921年;1922—1955年;1956—1976年;1977—1989年;1990年—),同样也详细论证了其分期原则、标准和标志、发展状况、主要特点和重大贡献。
如果我们将潘先生对中西对比语言学历史发展的分期时间的关节点联系起来看,有几个数字十分耐人寻味。从洪堡特到马建忠的时间间隔是78年,从拉多到吕叔湘37年,而从詹姆斯到许余龙只有12年,在时间间隔差距的缩短上到底说明了什么?这正是潘先生的对比语言学历史分期给我们提出的思考题之一。
关于对比语言学史的研究,潘先生在其《作为文化史的语言研究》中提出新的“三个层面”的思想,即语言研究对比之中的语言理论层面、语言思想层面和语言文化史层面的对比研究。[24]他认为,“语言学理论是解释语言现象的”,它“受语言思想的支配,是不同语言观的产物”,而“语言思想和语言观的产生受到历史和文化的制约,是一定时代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的产物。说到底,语言史是社会文化发展史的一个组成部分”[24]。在这种认识基础上,潘先生对语言文化史对比研究的途径进行了“举例论证”,认为至少应该从语言研究的发生、语言研究的成熟、语言学各分支发展的不同步和语言研究的影响与传播等四个大的方面,并且在“更宏观”的背景下展开,这样才能展示出“一幅又一幅鲜灵生动”的画卷。潘先生这一新的主张和观点对于对比语言学研究又提出了新的要求,极具本体论和方法论的双重意义。
二、哲学思考的高度
重视语言研究中的哲学基础,是潘先生的一贯学术主张。1995年潘先生发表《语言对比研究的哲学基础——语言世界观问题的重新考察》一文,从研究哲学问题的意义出发,详细论述了语言世界观问题的由来和分歧、语言是一种世界观的含义等,尤其强调论证了对于语言对比研究和对比语言学学科发展的重要意义。[25]这一思想在其《汉英语言对比纲要》(1997)一书中得到进一步强化。他下面的这段话可以视为中国的语言研究、尤其是语言对比研究的指导性原则:
现在的历史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阶段,我们已经不能仅仅满足于理论的引进和方法的革新,而必须从更高的哲学层次更自觉地来思考汉语和汉语语法问题,要从西方自洪堡特以来的形形色色的语言哲学上汲取营养,研究总结两千多年来汉族人自身的语言观和语法观,把两者完美地结合起来,从而建立汉语自身的语言哲学,建立自身的本体语言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熔中国的、英国的、美国的语言研究传统于一炉,建立科学的汉语语法研究体系,并为普通语言学的研究做出贡献。[10]98-99
在这段话中,潘先生明确提出语言世界观是对比语言学的哲学基础,为对比语言学的建设奠定了重要的认识论基础,是潘先生为中国对比语言学乃至世界对比语言学的一大贡献。
2004年,潘先生又发表了《语言哲学与哲学语言学》[26]一文,站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从一个更宏观的角度对整个语言研究中的哲学问题进行了精辟的论述。正是在这篇论文中,潘先生提出了一个非常鲜明的观点:学科研究除了在横向上可以分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等之外,还可以从纵向上分为“学科哲学——学科理论——应用理论——应用实践”四个层面。语言学也不例外,可以分为“语言哲学(实为哲学语言学)——理论语言学——应用语言学——语言实践”。
潘先生关于对比语言学的哲学思考集中见于他与谭慧敏博士合著的《对比语言学:历史与哲学思考》一书中。 该书的“哲学思考”部分首次从“本体论”和“方法论”两个方面对对比语言学学科的理论问题集中进行了讨论,包括对比研究的哲学基础、语言观、学科性质、学科的目标与范围,以及学科的定义等,并在梳理、总结前人研究成果和观点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自己的主张。[8]
(一)对比语言学的本体论
潘先生和谭慧敏博士首先从哲学语言观、目标与范围、对比观与异同观三个方面对对比语言学的学科性质进行了深刻的元思考,构成了对比语言学本体论的三个主要内容,即基础论、学科论和本质论。
第一,重申了语言世界观作为对比语言学哲学基础的主张,奠定了学科的基础论,进而提出“对比语言学就是普通语言学”[8]195的论断。
第二,划定了学科的研究目标与范围,确立了对比语言学的学科论。潘先生充分回顾了西方从拉多(1957)开始,到詹姆斯(James, 1980)、菲齐亚克(Fisiak,1971,1990)、克尔采斯佐斯基(Krzeszowski,1990)和切斯特曼(Chesterman, 1998)为确立对比语言学研究范围和建构对比语言学理论体系进行的探索和取得的成果,也对从黎锦熙(1933)开始,包括王宗炎、赵世开、许余龙、刘重德等学者为建构学科体系所作的理论探讨及其成果,对于微观与宏观、理论与应用两个基本问题的思考之后,提出了关于“对比语言学学科体系的新建议”,要点有二:
1)根据所有学科从理论到实践都可分为四个层级的观点建立对比语言学的四层级体系:“语言哲学—理论对比语言学—应用对比语言学—语言对比实践。”……2)根据语言的本质属性,重新考虑语言对比三个层面的思想,定名为“从自然科学角度的研究”、“从社会学角度的研究”、“从人文科学角度的研究”。[8]232-233
在这里,潘先生既重申了自己2004年提出的“学科纵向分层”的主张,也参考了刘宓庆先生(1991)提出的“三个层次”的思想和潘先生自己(2003)提出的关于三个层面的“新想法”,提出了一个对比语言学的完整体系(见表1)。
表1 对比语言学体系表
注:该表引自潘文国、谭慧敏《对比语言学:历史与哲学思考》,第237页
第三,提出了对比观和异同观,形成了对比语言学的本质论。潘先生讨论了对比语言学的本质属性——“对比”还是“比较”这一兼具本体论和方法论意义的问题,指出“对比语言学家对于‘对比’一词的学科性意义是十分清楚、也坚持不渝的,中外皆是如此”[8]240,而关于“重异”与“重同”或“求异”与“求同”这一对概念却不能够绝对化,而是应该按照对比研究的层面分别对待。因此,在表1中列出的实践层级、应用层级和理论层级的对比研究中,应以“求异”为目标;“求同”则主要存在于“哲学层级”。而在实践层、应用层和理论层寻找差异、分析差异,最终还是为了对语言的哲学思考提供基础,实现对比研究的终极目标——归终的语言“共性”。
第四,对比语言学的再定义。潘文国先生关于对比语言学的基础论、学科论和本质论的论述,是放在对比语言学学科发展史的大背景之下的,充分体现了研究者的唯物史观。随着人们对语言、语言研究和语言对比研究认识的发展,对对比语言学学科本身的基础、本质和学科性就会有新的认识。潘先生对历史上出现过的关于对比语言学的定义和“准定义”进行了全面的梳理,并为对比语言学下了一个新的定义:
对比语言学是在哲学语言学指导下的一门语言学学科,具有理论研究和应用研究的不同层面,旨在对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或方言进行对比研究,描述其中的异同特别是相异点,并从人类语言及其精神活动关系的角度进行解释,以推动普通语言学的建设和发展,促进不同文化、文明的交流和理解,促进全人类和谐相处。[8]252-253
这一新定义,是对比语言学学科诞生以来最全面、最完整的定义,体现了潘先生对学科深入思考的成果。首先,明确指出了对比语言学的指导思想是“哲学语言学”;其次,提出了理论研究和应用研究的“不同层面”;再次,强调对“异同”的描述,指出了对“相异点”的特别关注,尤其是“从人类语言及其精神活动关系的角度进行解释”;最后,第一次明确提出了“推动普通语言学的建设和发展”的理论目标和“促进不同文化、文明的交流和理解,促进全人类和谐相处”的“人文目标”,体现了对比语言学研究的人文学科性质和对比语言研究学者博大的人文关怀。
(二)对比语言学的方法论
在回顾对比语言学发展史上方法论研究的基础上,潘先生论证了方法论研究的原则,总结了对比研究的出发点,讨论了对比研究的方向性,并结合对“求同求异”方法论的论述提出了该著作的最终结论暨对比语言学的终极目标。
第一,论述了对比语言学的方法与方法论原则。潘先生提出了“不宜看作对比语言学学科方法论的方法”和 “可看作本学科方法论的方法”的区分,又将后者分为“兼具本体论意义和方法论意义的研究方法”和“主要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方法”两类,详细分析了“综合与分析”“宏观与微观”“定量与定性”“描写与解释”“归纳与演绎”“动态与静态”“共时与历时”“对比的出发点”“对比方向”等研究方法的不同地位和意义。
第二,讨论了对比语言学的方法论原则。潘先生提出了三项方法论原则,即背景性原则、选择性原则和同一性原则,进而指出:(1)背景性原则是指在方法论背后起作用的东西,是一种强制性原则。而在对比语言学研究中,在方法论背后起作用的东西包括本体论、目的论和语言观。(2)选择性原则指的是研究者在开始研究之前可以自主选择的主观性原则,包括研究理论的选择性、对比研究层级和层面的选择性、研究向度的选择性(对语言对比研究出发点的选择)、对比研究方法的多样性和对比研究模式的独创性。(3)同一性原则,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对研究者在上述各方面选择时自主性发挥的一种约束原则。其中理论的一贯性要求对比研究者在同一项研究中对理论的选择最好始终如一;材料的同质性要求研究者研究中所使用的材料(语料等)具有相同的性质;领域的对应性要求对比必须在对应的领域范围内进行,即理论对理论、应用对应用、实践对实践,一般不能交叉;层面的递进性则是指上文中提到的“三个层面、四个层级、八个领域”的对比语言学体系的严密性,具体而言是指学科(自然——社会——人文)的包容性和递进(哲学—理论—应用—实践)的层次性两个方面。这样看来,中国对比语言学中的“表层、中层、深层”以及潘先生“微观、中观、宏观”[9]158的提法是很有道理的。
第三,详细论述了对比的方向性,包括“单向性”“双向性”(分为“回向性”和“同向性”两种情况)和“多向性”(也可分为“从零到多”和“从一到多”两种情况)。
第四,提出了对比语言学的终极目标。在充分讨论“求异与求同”这一对比语言学中兼有本体论和方法论意义的方法及其历史演进的基础上,潘先生和谭慧敏博士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对比语言学一再强调对比研究重在求“异”,而其最终目标则是“同”;“对比研究,乃至整个跨文化语言研究,追求的应该是语言与语言、文化与文化、民族与民族、人民与人民之间的高度和谐和共同发展”[8]316。在这层意义上讲,对比语言学的终极目标就是求“和”。
值得注意的是,潘先生他们关于对比语言学的历史梳理和哲学思考是辩证统一的:以哲学的思考观照历史的叙述,在历史发展中进行哲学、尤其是对对比语言学的本体论和方法论两个方面的思考。他们提出的对比语言学的终极目标,充分体现了对比语言学的人文属性,符合人类文明进步的要求和必然趋势。
三、主张对比研究中“汉语主体性”的识度
潘先生是主张和坚持对比研究中“汉语主体性”或“汉语本位”的学者之一*其他学者如钱冠连(1999)和刘宓庆(2006)也主张和坚持对比研究中的“汉语本位”。。他主张汉外对比研究应从汉语出发,其《换一种眼光何如——关于汉英对比研究的宏观思考》[27](1997)就是一篇注重对比研究中汉语的“主体性”或“汉语本位”的文章。
对于汉语“主体性”或“汉语本位”观在对比研究中的复兴*20世纪20年代起就有陈承泽的《国文法草创》(1922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和胡以鲁的《国语学草创》(192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开语言对比研究中的“汉语本位”之先河。后来又有中国文法革新时代的王力、吕叔湘、高名凯等学者继之。,值得中国所有对比研究学者深思。而最早采取“另一种眼光”进行汉英对比研究、并以历史的视角和哲学的高度对汉英语言进行系统对比的著作则是潘文国先生的《汉英语对比纲要》(1997),与同时期其他绝大多数对比语言学著作相比,特色十分鲜明。这应该与当时在对比语言学视角下的“汉语本位”的语言学理论——“字本位”汉语研究的悄然兴起不无关系。而作为“字本位”汉语语言学理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潘先生的“字本位”思想的形成,与其汉英对比的实践和对《马氏文通》以来的汉语语法研究的深刻反思有莫大的关系。而潘先生的这部著作的特点之一就是以汉语为主要关注对象,体现出中国对比语言学的“汉语主体性”思想,成为先生汉语“字本位”思想形成的起点。
充分体现潘先生“汉语主体性”的论著是其2002年出版的《字本位与汉语研究》[7]。该书从书名到各章标题的表达,都将汉语放在英语前面,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在对比研究中对汉语的“特殊关照”。特别是作者在其著作的第一页就给对比语言学下了一个定义,专门提到对比语言学研究的目的之一是“为本族语研究服务”,这里的“本族语”就是汉语。更重要的是,结合对汉英对比不同层面、不同视角的研究,整部著作中多次提到汉语、汉字、音节与韵律对于汉语语法特点的重要意义。该书是潘先生语言对比研究中“汉语主体性”思想体现最为明显和集中的著作,也是中国对比语言学史上“汉语主体性”思想体现最为明显的著作。
简而言之,潘先生这部著作的“汉语主体性”识度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汉语“字本位”的主张,二是对中国传统语法学的继承。潘先生首先从英汉语言基本结构单位的角度出发,论证了“字”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然后结合汉语中“字”的“一体三相”的特点,提出了一个汉语“字本位”语法学(语言学)的初步框架(见图1)[7]120。
很显然,这一初步框架是颇具中国古代传统语言学色彩的。在这一初步框架之上,结合现代语言学理论的发展,潘先生进一步拓展了汉语“字本位”语法(语言学)框架(见图2)。
这样,潘先生实际上在继承传统小学、尤其是文章学传统和借鉴西方现代普通语言学理论的基础上,以“字”为枢纽,建构了一个完整的字本位汉语语言学理论体系(见表2)。
“字本位”理论的最大意义“在于转换了研究者的眼光或者说是看问题的角度,变从印欧语出发为从汉语出发,……为汉语研究找出一条新路”[7]69。而“换一种眼光”,坚持“汉语主体性”,从汉语出发,这恰恰是潘先生在语言对比研究中的“识度”,而正是这种识度,破除了长期以来语言对比研究中的“印欧语眼光”,纠正了“以中就外”、削足适履的偏误,开创了汉外对比研究的新局面。
结语
以上仅是对潘文国先生语言对比思想的要点进行了纲领式的论述,其实潘先生在语言研究方面的广度,如他对对比研究中研究者因素的关注、关于哲学语言学学科建设的设想、关于中文危机的忧思等等,无一不表现了一位学者的人文情怀,令人佩服,有待于我们继续学习。
图1 “字本位”汉语语言学的基本框架(初步)
图2 汉语字本位的语言理论体系(图1 扩展)
基本单位研究层面汉语语言学学科分支与现代语言学的学科对应备注字︵辞︶句章篇音形义用音韵学形位学字位学形位学章句学构辞学造句学篇章学字义学音义互动律、汉语谐音文化学语音学(Phonetic)音位学(Phonology)韵律学(Prosody)形态学(Morphology)句法学(Syntax)篇章语言学(TextLinguistics)/语篇分析(Textology)语义学(Semantics)语用学(Pragmatics)字法句法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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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茹)
2016-05-27
苏章海,男,苏州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语言学史、英汉对比与翻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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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695(2016)04-004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