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堪舆思想发微*
2016-04-03卢坡
卢 坡
(1.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上海 200241;2.安徽大学 出版社, 安徽 合肥 230039)
姚鼐堪舆思想发微*
卢坡1,2
(1.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上海 200241;2.安徽大学 出版社, 安徽 合肥 230039)
姚鼐颇重堪舆之术,其堪舆思想的形成主要与传统葬礼文化、司马迁与朱熹等先贤达人、时辈友人及乡俗民风的影响有关。姚鼐的堪舆思想是其孝友观念的体现,承载着科举兴家的祈愿,亦是亲友之间来往的媒介。姚鼐堪舆思想浓厚,但与“惑于风水之说”者不同,这也是主东南文教的袁枚未直接批评姚鼐堪舆思想的主要原因。
清代;姚鼐;堪舆;溯源;解读
“堪舆”乃古时占候卜筮之一种,后来专指看地相风水,从事此职业者,一般俗称“风水先生”。“堪舆家每视地,辄曰某形某像,以定吉凶。”[1]关于堪舆之术的兴起,明人宋濂《〈葬书新注〉序》称:“堪舆家之术,古有之乎?《周礼》墓大夫之职,其法制甚详也,而无所谓堪舆家祸福之说,然则果起于何时乎?盖秦汉之间也。”[2]秦汉之后,作为一种为官方认可的礼术,潜行朝野之间,上自帝王,下至百姓,对于葬事葬地的关注,几成常态。不仅那些贪图长生享乐的帝王以及讲究繁文缛节的士大夫重视葬地经营,即便是曹操这样的豪杰霸主,也看重葬事的安排*曹操临终有《遗令》云:“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纟惠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详见严可均:《全三国文》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2页。。
堪舆之学在明清两代广为流行,并产生较大的社会影响。姚鼐作为传统的士大夫、“桐城三祖”之一,不仅研究堪舆之学,撰有相关的著述,而且一生躬行堪舆之术,愈老弥笃。就实际而言,堪舆思想当为姚鼐思想体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包含着其对人与自然之关系等诸多问题的思考,有多方面的阐释意义,然学界目前鲜见对姚鼐堪舆思想的专门论述。就此问题予以探讨,对解读姚鼐的哲学思想当有其重要的文化价值,亦有学术启发意义。
一、姚鼐堪舆思想溯源
大致而言,姚鼐的堪舆思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曾专门就堪舆之术展开研究,不仅与亲友围绕藏地之事多有探讨,更著有《四格说》*姚鼐所著《四格说》今已不可见。,以阐释择地之法;二是在《惜抱轩诗文集》《惜抱轩尺牍》中,有大量的关于堪舆之术的记载,尤以《惜抱轩尺牍》中的记载为多。翻看姚鼐与他人的书信,其内容除了与亲友子弟的论文论学之语外,对于择选葬地的讨论成为重要的内容。
中国文化历来有重视丧葬祭祀的传统,《礼记·祭义》云:“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3]603敬事死者就要像其还活着一般,要迎合其生前所喜好。《礼记·祭统》又云:“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是故孝子之事亲也有三道焉: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3]611所谓“孝”就是“畜”,就是蓄积延续敬养长辈的习惯;重视丧葬祭祀就是弥补先前未尽的供养而延长孝敬长辈的时间。长辈活着的时候要养,去世的时候要有丧礼,丧礼后继之以祭祀,确实把为孝之道,在制度和形式上延续下来了。
外在的丧葬祭祀形式,实际体现的是礼的内涵,荀子《礼论》对此有很好的阐发:“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君子以倍叛之心接臧谷,犹且羞之,而况以事其所隆亲乎!”[4]生是人生的开始,死是人生的终结,开始和终结都处理得很完善,为人之道也就完备了。所以君子严肃地对待生、慎重地对待死,对待死与对待生一样,此为君子的原则,也是礼的体现。重视活的时候,轻视死的时候,这是敬重活时有知觉而轻视死后无知觉,这是奸人的处世原则,此为叛逆的思想。君子用背叛的思想对待小孩尚且感到耻辱,何况对待自己的父母呢?荀子的“终始俱善”“敬始而慎终”思想,也契合中国以家庭为单位、以血缘为纽带的社会结构,因而对后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在具体论述丧礼时,荀子指出:“故丧礼者,无它焉,明死生之义,送以哀敬而终周藏也。故葬埋,敬藏其形也;祭祀,敬事其神也;其铭、诔、系世,敬传其名也。”[4]在荀子看来,丧礼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表明生死的意义,用悲哀肃敬的心情而送别,最后周到地把死者埋掉。接下来,荀子提到了“葬埋,敬藏其形”,这应该是文献记载中较早提到葬地之事,正是因为要“敬藏其形”,所以才要重视葬地的选择;正是因为重视葬地的选择,所以才有堪舆术的产生。
姚鼐对于“礼”是颇有研究的,这从姚鼐与他人的讨论中就可以看出,如姚鼐《复孔扌为约论禘祭文》及姚鼐答袁枚的三书,基本上都是在讨论“礼”的问题,特别是答袁枚的三书。比如《再复简斋书》:“夫圣人制礼,其始必因乎俗,故曰礼俗。祭之有尸,始盖亦出于上古之俗,而圣人因以为礼,此亦仁孝之极思。”[5]姚鼐对于“三礼”及荀子的《礼论》必然是熟悉的,毫无疑问,这些“礼”的思想也对姚鼐产生很大的影响。这是姚鼐注重葬事文化的思想来源之一。
除了传统礼学对于姚鼐的影响之外,先贤达人、时辈友人对于姚鼐堪舆思想的形成也有一定的影响。众所周知,姚鼐极为崇拜司马迁之文章,并深受其影响。司马迁喜欢考察风俗,采集传说,“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太史公自序》)[6]3293。《史记》中以楚汉之争最为精彩,在为楚汉之争中的名将韩信作传时言:“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淮阴侯列传》)[7]2629-2630这段记述除了可以印证司马迁喜欢考察风俗、采集传说的观点,一个“良然”似也可以看出司马迁认同韩信为其母择“高敞地”以葬的做法。司马迁在述司马氏之世系时云:“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6]3286其有意加上“皆葬高门”一句,颇能看出司马迁对葬地是很重视的。姚鼐熟习司马文章,对此不可能不知晓。
姚鼐在文学方面受司马迁影响,在思想上则受朱熹的影响甚大。朱熹在《礼记》《司马氏书仪》等的基础上,博采众长,进行精炼、设计、简省,拟定了一套适用于民间的冠、婚、丧、祭和居家日用相关的礼仪制度,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民间通用礼。朱熹更是直接参与探究风水堪舆及葬卜择地的活动:朱熹为长子朱塾卜地,为自己卜葬,甚至还曾上奏要求为宋孝宗遗体另择吉地。其《山陵议状》言:“若以术言,则凡择地者,必先论其主势之强弱,风气之聚散,水土之浅深,穴道之偏正,力量之全否,然后可以较其地之美恶。”[8]姚鼐一直以朱子思想为圭臬,是维护朱子理学思想的代表者,自然也颇受朱子关于冠、婚、丧、祭及居家日用相关礼仪制度看法的影响。
除了受古人影响之外,就姚鼐交友而论,其中不少友人是热衷于堪舆之学的,这从姚鼐与他们的讨论中即可看出:
去冬,汪稼门中丞邀往观其新葬其夫人于白岭地,殊为佳妙。系其长子所自定,亦人家坟山,以九百金得之。作回龙局,朱雀千峰极奇秀,天殆将大兴是族邪?相好诸君,在邑中经营此事,皆寡所得,而倦怠之情乘之矣。(《与胡雒君》)[9]卷三
汪稼门即汪志伊,安徽桐城人,字莘农,号稼门,汪氏曾任江苏巡抚、闽浙总督,其清除海盗,颇有政绩。姚鼐与汪志伊为同乡,《惜抱轩尺牍》存姚鼐与汪氏尺牍二十首,几无不谈,交谊颇深。姚鼐对于汪稼门夫人的葬地非常赞赏,认为其葬地“殊为佳妙”“妙绝人间”,并进一步认为“天意殆大兴其门”。除汪志伊外,姚鼐与胡虔、姚元之、陈用光等亦颇有关于堪舆之术的讨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经常与这些朋友讨论葬事葬地,自然对姚鼐堪舆思想的形成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家学渊源也是姚鼐堪舆思想形成的重要渊绪。清人陈襄尝谓:
忆昔备兵舒皖间,龙眠以经学擅江左,而《易》为尤盛。惟姚氏一门,家世《春秋》, 乃姚子经三,独以《易》魁乡会、两闱,窃疑经三于家学外有别传也……有方子羽南,得先天图学之秘传,与太翁称莫逆交,时时为诸姚讲授易理,姚氏尽得其学。[10]
一如陈襄所言,明清时期,桐城以经学根深名扬江左,而其中《易》学又最为称盛,受乡里学术风气的影响,本来以《春秋》之学见长的麻溪姚氏,亦自觉不自觉地打通《易》学之门径,自十二世姚文然而后,精于此业者代不乏人。而姚鼐自能接续先世之业而昌大之,所著《九经说》凡十九卷,其中《易说》二卷,一以程朱为宗,取先儒传注中存疑义者考而辨之。
朱熹称“易本卜筮之书”,内中便包含着关于“人地关系”的解释,而从某种意义而言,堪舆之学实际“胎生于易学,没有易学便没有堪舆学”[11]。惟其如此,姚鼐一生既热衷于堪舆之学,又亲施堪舆之术,若究其原委,自当与其秉承先世之渊绪而穷通《易》学有着必然的联系。
最后,我们从乡风民俗方面着眼,论其对于姚鼐堪舆思想形成的影响。姚鼐所在的桐城之地,与徽州相距不远,两地风俗亦颇有相通者。徽州地区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生在苏州,死在徽州”的民间俗语,就颇能反映出徽州特别重视丧葬之事。徽州丧葬程序繁琐,仪式隆重。罗盘的出现,更为堪舆提供了直接的工具,加上程朱理学的鼓吹,“徽州地区卷起了一股寻购‘龙脉吉穴’的狂潮,人尚健在时即营造坟穴者有之,死后因未觅到‘真穴’而停柩于原野十年乃至数十年暴露骨骸者有之,为争觅‘真穴龙脉’,不惜倾家荡产诉诸庭讼乃至诉诸武力者更有之”[12]。桐城颇重视葬事,至今亦然*从桐城殡葬改革所引起的关注的现状可以看出桐城至今亦是颇为重视葬事的。关于桐城殡葬改革之事,引起较多的关注和争论,具体可参看《殡葬改革必推进,老人自杀不可有》,载《环球时报》,2014年5月28日。。因桐城与徽州的地缘关系,应会受到徽州的影响。再加上姚鼐曾在徽州紫阳书院授徒,自然也受到徽州堪舆之术风行的民俗的影响。姚鼐于此民俗之中,关注葬事、研究堪舆之术,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二、 姚鼐堪舆思想文化解读
姚鼐颇重堪舆之术,不仅与亲友围绕葬地之事多有探讨,更著有《四格说》,以阐择地之法。姚鼐除为自己择地,为父母亲人择地,还为请托之人择地,至老不更,躬行其中。作为传统士大夫的姚鼐,其思想和行为都打上了儒家思想的烙印,因此他的堪舆行为与以获利为目的一般术士自然有不同之处,下面试做分析。
(一)孝友观念的表现
姚鼐经常为亲友经营葬事,躬行其中,不遗余力。这从记载姚鼐生活琐事的尺牍中即可看出。姚鼐曾为张樊川经营葬地,可见其对于朋友的关心,是重情重义之人。
惟为樊川先生营葬事,尚未成。吾所欲者,业主不售;或业主肯售,而吾意以为不堪用,遂转致滞阁,觉此事转办转难矣。其费为之营放,颇有增益,然不敢以此为卸责之道也。(《与汪稼门》)[9]卷一
鼐为樊川谋葬地,亦尚未得,殊为耿耿。(《与胡雒君》)[9]卷三
鼐衰疲日甚,不任劳苦。念往昔,既承司成之事矣,安得不与归结?而重与跋涉,力又不堪,是以竟以所自留之地,交出以葬。(《与江怀书》)[9]卷三
樊川宅兆之事,营求三年,劳而无效。今年弟尤觉衰惫,势不可堪跋涉之事,而受任必不可空谢。乃以弟昔所买老牛集一处,本留为自藏者,移与之。弟前获此地甚巧,于是余银甚多,为之置田及备葬费外,尚宽然有余。已决于本年十一月初九日子时安葬。葬后,惟田亩永留供祭,张氏子孙,不得转售。(《与汪稼门》)[9]卷一
张樊川,桐城人,与朱珪、纪昀等有交,姚鼐亦有诗记之,以大司成致仕。从上文看,必是姚鼐等人承诺为张樊川安葬,所以才有此践诺之行。姚鼐深知为他人寻墓地是费时、费力之事,“非跋涉不可,徒看书无益”。为张樊川之墓地,姚鼐不仅需要实地考察,有舟车劳顿之苦,更需要与业主商谈出售价格,真是劳力劳心。在“营求三年,劳而无效”之后,姚鼐遂将“本留为自藏”的“老牛集一处”墓地“移与之”。姚鼐受友人之托,为他人择墓地,在尽心尽力之后,本可以罢手不管,但是为了履行对朋友的承诺、重视朋友间的情谊,竟然将自留之墓地转出。姚鼐看重友情还表现在,与其他同道为张樊川择定了葬日,备其葬费,剩余钱财置田供祭,有始有终,真可谓重然诺的君子。这与以获利为目的的术士相比,自然不可相提并论,这显然是其受到儒家重友情、重然诺思想影响之表现。
姚鼐于朋友之间,重承诺、讲情谊,于亲人之间则讲人伦、重孝道,这一点在葬事问题上亦有较为突出的表现,下面聊举数例:
鼐今岁二月,始获安葬先人,故至此最迟。(《与孔某信夫之子》)[9]卷四
愚于十月还家,将前妇葬于竹园窠,来春却葬亡弟于铁门,以了吾身之事而已。晴牧于此,可谓能劳心苦力矣,而未得一妥贴地方以毕心愿,此事固是难耳。今秋冠海自家向江阴去,过金陵共聚两夜,似其意于寻地亦懈矣。(《与张虬御》)[13]卷二
我去年买得老牛集王氏竹林庄地,去铁门四里。昨竟取得蟹黄佳土,明春决于此地安葬。以今年犯三煞,不可用也。汝家黑凹岭山,我看来甚可用。但无钱办此事。吴四爷虽许借给葬费,而未可信。将来仍须汝寄用耳。吾已将十一弟及冯儿夫妇葬于铁门,便为伊终身大了结,痛何可言。吾亦衰惫之甚,未知于世当有几岁月。(《与马鲁成甥》)[9]卷八
以上几例可以看出,姚鼐于家人葬事多有操劳。姚鼐对于其先人安葬之薄、安葬之迟,耿耿于怀,直至去世前仍念念不忘。关于姚鼐先人安葬之迟,恐不是无力经营之故,多数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葬地。姚鼐不仅为其先人筹措安葬之地,还为其前妇、其弟及子侄辈择选葬地。葬地之不可得,往往是经营数年才得一地,偶有葬地,也可能因为价格甚高而罢手,如“现有一处,形势既佳,去铁门四里,又出路可售矣。而索价七百金,遂为之束手”。其尺牍《与马鲁成甥》言:“我必欲于今冬葬坟,至于得地与不,此自属天数,非人力所能为也。”[9]卷八可见,姚鼐有时将得地与否视作天意,虽孜孜以求,却不执着而迷于其中。可以看出,姚鼐在家人葬地的选择上费心费力,这固然有受其堪舆思想影响的原因,但从其文中不难体会到浓浓的亲情,这其中更多的应理解为对孝友观念的看重和护持。
(二)对科举兴家的期盼
古人往往将死与生联系起来,活着的人为自己或亲友经营葬地,主要还是为他们的后人着想,希望他们的后人能够事业发达、人丁兴旺。这尤其表现在一些读书人之间,姚鼐也是如此。 姚鼐在与他人的信中经常透露出对别人葬地的关注,那些得吉地的,自然成了姚鼐羡慕的对象。“今冬在稼门中丞家住,见其鱼轩葬白岭地妙绝人间,天意殆大兴其门邪。”(《与马雨耕》)[13]卷二如前所述,姚鼐对于汪志伊夫人之葬地非常赞赏,认为其葬地“殊为佳妙”“妙绝人间”,正是因为葬地之佳,所以才进一步推论“天意殆大兴其门邪”“天殆将大兴是族邪”。可见姚鼐是笃信先人葬地与子孙运势两者之间是有某种内在联系的。
姚鼐自己也多为亲友看选葬地,认为有些葬地的选择,确实对其后人有着积极的影响,这在与胡虔的尺牍中有较为明确的表露:
衡儿尚居里中,舍间三月于铁门葬舍弟,而五月遂得一侄孙,妄意又欲自夸矣,奉闻发一大笑也。
赵甥得第分部,近颇有誉,吾为其父定十五里坊之墓者矣。亦可发一笑也。(《与胡雒君》)[9]卷三
家族兴盛,人丁兴旺,这是多数中国人的理想。在他们看来,家族的兴旺,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庇护着,而这又与其祖先有着某种联系。所以对其祖先的葬地的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祖先占据了“风水宝地”,自然也就更加能够庇佑后人。关于这一点,姚鼐是深信不疑的,比如在与从侄孙姚伯昂的书信中写道:“术家言吾家大凹口,乃下元山向。故入下元,科第差胜。其说殆可信邪。”(《与伯昂从侄孙》)[9]卷八伯昂,即姚元之。姚元之出身书香门第,曾问学于族祖姚鼐。嘉庆五年(1800)庚申科直隶乡试为张问陶所取士,嘉庆十年中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嘉庆十四年入直南书房。道光十三年(1833)升工部右侍郎,后擢左都御史。从姚元之的生平可以看出,其为走科举之路的典型。考察姚鼐家族的情况,“科第差胜”绝非虚言,而是真切地概括出其家族的特点。姚鼐本人自不必说,姚鼐的伯父姚范,亦是走科举之路的典型。姚范(1702—1771),于雍正十三年(1735)选拔贡太学*一说雍正七年选拔贡太学。卢坡《姚范年谱简编》已辨之。另赵宏恩《江南通志·选举志》,雍正十三年拔贡名单中有姚范的名字。卢坡《姚范年谱简编》文详见:《古籍研究》总第59期,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5-174页。,乾隆元年(1736)顺天乡试第二人中式,乾隆七年第三人成二甲进士改庶吉士,后散馆授编修充武英殿经史馆校刊官兼三礼馆纂修官。而姚范之重孙姚莹,亦是走科举之路。姚莹于嘉庆十二年(1807)中举,次年为进士。此后曾游幕广东,在福建、江苏任州县地方官,政绩与文章并著。姚莹之后,则有姚幕庭、姚永朴、姚永概等,也以读书为任。可以说,姚氏家族是典型的科举式家族。这一切按照术家之言,乃是因为葬地的风水所致,姚鼐虽似戏称“其说殆可信邪”,实际是颇为相信及重视的。
(三)亲友之间来往的媒介
为了更直观地了解姚鼐对于葬地情况的描述,我们可以引用姚鼐为陈用光题《鹿源地图》的一段:
得地乃是至难之事,不可不细心审定。如此图形势,夫岂不佳?所恐纸上地上,有不尽合。又其间,有非图画所能著者。据图看本山,似是木星,其落穴处,能坦开窝钳则是,斗峻则非矣。其明堂作排衙,龙虎其杪,要有细脚交牙,使水流之行,则是;无脚,则水牵直出,则非矣。其内堂系当面合襟……若此数条本不合法则,是昔日本是看错,则弃之,不足惜矣。[9]卷七
通过上面一段文字,我们大致可以知道葬地的选择是一件较为复杂的活动,不仅需要多识,更需要实地考察,才能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即寻到好的葬地。而姚鼐对此是有较深研究的。他将“图形势”与阴阳五行结合起来,观形察势,权衡“鹿原地图”之优劣利弊,讲析相地之法则。这种表达风水地理见解的方式,虽然骨子里面难免带有迷信的色彩,但其根本目的也无非是在寻求人与自然和谐相生,其受“天人合一”思想影响是隐然可见的。
翻看姚鼐与他人的书信,其内容除了与亲友子弟的论文论学之语外,对于择选葬地的讨论成为重要的内容,如姚鼐谈到自己曾有专门关于葬地风水的著作:
卜葬大是要事,然不须多看近人书。言峦头,则《疑龙》《撼龙》《入式歌》已尽之矣。言理气,则如叶、蒋、范之书,皆不必看,徒烦人意。鼐故作《四格说》,欲人舍繁而取简耳。奈何更取纠缠乎? (《与陈硕士》)[9]卷七
从姚鼐与弟子陈用光的这封书信中可以推定,姚鼐关于葬地风水的著作《四格说》,当是在总结前人旧说的基础上加以删减凝练之作,其中或又加入姚鼐堪舆实践之经验。
又闻大葬事,因起茔,旧瘗藏之物变坏,故不用,固是。然又恐其山地非劣,而结茔处所定穴误,则尚未可弃。此更须明眼决之耳。(《与陈硕士》)[9]卷七
这一内容是提到葬事中为何不用“起茔”,说明选择坟地需要“明眼决之”。这样的细节说明姚鼐对选择葬地一事非常熟悉。姚鼐曾多次帮助他人择选葬地,甚至有时代他人买卖葬地,并因此获得相应报酬,这与代人撰写墓志铭的情况大致相近。如姚鼐即从陈用光及汪志伊处得到相应报酬。姚鼐作为一方名士,堪舆之术的实践自然会成为其与亲友交往过程中的谈资与媒介,这无疑也有助于以姚鼐为中心的文人团体的形成。
三、对姚鼐堪舆思想的评价:以袁枚未直接批评姚鼐为视角
清代堪舆之风几乎盛行在全国各地,尽管批评者有之,但明显数量较少。主东南文教的袁枚,与姚范、姚鼐两代皆有交谊,与姚鼐之间有多次书信往来,但其对堪舆墓葬持有不同的看法。其在《与张司马》的尺牍中对堪舆葬事有着全面的解读和有力的批判:
惑于风水之说,扪险探幽,劳瘁靡已,致病体日增,仆窃以为过矣!……《青囊》一书,皆术者之妄词,古之圣贤,未有闻焉。《周礼》墓大夫无相阴阳之说;孔子问于聊曼父之母,即合葬于防;王季之墓,为滦水所啮,无损周家气运。元人《就日录》云:“凡见理明之人,五行鬼神,皆不能拘。”今人仁孝,万不及古人之一,而于葬亲之郑重,则十倍焉。其若是者何哉?为死者之心缓,而为生者之心急故也。此心不可以对天,亦不可以对地。柳仲涂曰:“善葬之家必不昌。”其言有至理,足下当深思之。[14]130
袁枚首先批评朋友张芸墅“惑于风水之说”,以至于“病体日增”,接着指出《青囊》一书都是些术者的妄词,又以《周礼》无载、孔子不信、周运无损为例,认为“五行鬼神,皆不能拘”。
袁枚为了进一步说明此问题,“附上历古来风水源流数则,以开足下之惑”[14]130,将《史记》《汉书》《三国志》等正史偶然所载并被数术家引以为据的材料简单罗列,然后以他人驳之为继。袁枚讽刺嘲笑那些子孙瘦而父母肥者,生前尚不能庇护子孙,哪里还能奢望他们死后之枯骨的保佑呢?再以《后汉书》《隋书》《新唐书》等正史中的例子从正反两方面来对迷信葬事风水言行进行辩驳。如黄巢、李自成及李渊皆被尽发祖坟,但是前两者兵败身亡而后者卒成帝王之业。最后得出结论:“凡史册所载,风水之不验者多,验者少。今人信其少者,忘其多者,殊不可解。”[14]132
袁枚对热衷于堪舆之术者的批判是非常尖锐的,但是很明显,他更多的是批判堪舆术的弊端,是针对“惑于风水之说”者的过度行为。袁枚与姚鼐有交往,但是从没有针对姚鼐进行批判,其中或有人情的因素在内,但主要的原因应还是在于姚鼐的堪舆思想和行为不在袁枚批评的范围之内。姚鼐没有像“惑于风水之说”者那样追求过度,更没有像袁枚深刻批评的仁孝不及古人、葬亲之重则超古十倍的乱象。袁枚批评堪舆的主要表现是在葬亲方面忽视了“仁孝”的本质,只是注重葬礼之重的外在形式;或者父母在世的时候尚不能好好教育自己的子嗣,哪里能够指望在死后以自己的“枯骨”来庇佑子孙后代?而姚鼐恰恰做到了为人子时孝敬顺从,即使到快去世之时仍念及子孙,要他们心存孝友,和睦相处。姚鼐在《惜翁遗嘱》中言:“先君殡敛多薄,吾棺价不得过七十,绵不得过十七斤,诸事称此。丧事勿用鼓乐。相好来助事者,勿治酒食,便饭而已。上船只用应用职事,繁文无取。汝兄弟不可以财物之事,而生芥蒂。无忘孝友。”[9]卷八姚鼐在尺牍《与师古儿》中又言:“丧事称家之有无,不须讲体面,此不为孝,久阁枯棺乃是不孝也。”[13]卷二可见姚鼐虽然重视葬事,但反对形式上的厚葬,要求子孙要以“孝友”为重,不能因为丧葬之浪费导致彼此有芥蒂。
袁枚对当时人们过分热衷堪舆之术的批判自然体现出他的清醒认识,在一定程度上对于抵消堪舆之风盛行有着积极的作用。在这一点上,袁枚比姚鼐是进步的。即使是朱熹及门人关于阴阳风水的言行,在当时和后世亦引发儒者的诘难与批评,认为是大儒之疵,为迂诞之说。[15]如同朱熹一样,姚鼐于堪舆之术颇重人伦孝友,也是为后人的富贵利达和家族的兴旺去祈求荫泽,这都是注重儒家人伦观的直接体现,而这对于姚氏家族的发展、家风的承继有积极的作用。
姚鼐躬行堪舆之术是其孝友观念的体现,承载着科举兴家的祈愿,这一点恰恰不会是袁枚所反对的。袁枚遵循“父母在,不远游”的信条,一直到他67岁服丧完毕后才开始远游。袁枚自己科举出身,被授翰林院庶吉士,虽然其后半生不愿意入仕途,但他显然不会反对自己家族的兴旺发达。从文化史的角度而言,姚鼐与朋友弟子交流堪舆之术,客观上有利于聚拢一批传统的士大夫,如汪志伊、胡虔、陈用光等等,这无疑是有利于桐城派影响的进一步扩大。姚鼐突出“科第差胜”的术家之语,希望家族科举兴家之风得以传续,在家族内形成凝聚之力,姚鼐之后则有姚莹、姚幕庭、姚永朴、姚永概等薪火相传,客观上也有利于桐城文脉的延续。再则,堪舆思想中一些迷信思想虽然需要批判与破除,但堪舆学一部分属于地理学的范畴,其对于姚鼐地理沿革研究有所助益,对于姚鼐游记散文有一定的积极影响。比如,《登泰山记》等游记散文中对于泰山的地理方位的交代清楚明了、景物描写极具方位感等,正是得益于姚鼐地理学、堪舆术研究之效。
[1] 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四[M]∥上海古籍出版社.清代笔记小说大观:第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739.
[2] 宋濂.宋学士文集:卷二十七[M].四部丛刊景明正德本.
[3] 礼记[M]∥四书五经:上册.陈戍国,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02.
[4] 荀况.荀子集解:卷十三[M].杨倞,注.王先谦,集解.清光绪刻本.
[5] 姚鼐.惜抱轩诗文集[M].刘季高,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01.
[6] 司马迁.史记:第10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7]司马迁.史记:第8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8] 朱熹.晦庵集:卷十五[M].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
[9]姚鼐.惜抱轩尺牍[M].清咸丰五年海源阁本.
[10]方鲲.易荡[G]∥《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35册.济南:齐鲁书社, 1997:451.
[11] 孙峰华.基于易学与堪舆学的人地关系和谐论思辨[J].地理学报,2012(2):266.
[12] 卡利.明清时期徽州地区堪舆风行及其对社会经济的影响[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3):65.
[13] 姚鼐.惜抱轩尺牍补编[M].清光绪五年徐氏本.
[14] 袁枚.小仓山房尺牍[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15] 肖美丰.朱熹风水堪舆说初探[J].齐鲁学刊,2010(4):22-25.
(责任编辑:袁茹)
2016-04-25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唐诗学研究”(12&ZD156)
卢坡,男,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科研流动站博士后,安徽大学出版社副编审,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清代文学、史学研究。
K892.22
A
1672-0695(2016)04-008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