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的社会责任
——1955—1956年西塞尔·鲍威尔教授的亚洲行
2016-09-07刘晓
刘 晓
(中国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0049)
科学家的社会责任
——1955—1956年西塞尔·鲍威尔教授的亚洲行
刘 晓
(中国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0049)
依据档案文献,本文讲述1955年底到1956年初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执行理事会主席,布里斯托尔大学西塞尔·鲍威尔教授先后访问印度、日本和中国的行程。中、日、印是亚洲当时开展核科学研究的三个大国。他在印度进行科学访问、到日本推动反对核武器运动,最后出席在中国召开的世界科协理事会会议和十周年庆祝会。为召开讨论核武器的国际科学会议争取支持,鲍威尔不仅与三国核物理学家广泛交流,还接触到尼赫鲁、周恩来等政界人物。此次亚洲之行,是鲍威尔在接替约里奥-居里担任世界科协主席前的一次重要国际活动,也为帕格沃什会议的召开奠定了政治和学术的基础。
西塞尔·鲍威尔 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 帕格沃什运动 约里奥-居里 社会责任
西塞尔·鲍威尔教授
1 鲍威尔与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
西塞尔·鲍威尔(Cecil Frank Powell, 1903—1969)是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物理系教授,因在20世纪30年代末期发展了用于粒子探测的核乳胶技术,并利用它发现 π 介子而获得1950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探测技术是实验核物理发展的关键,鲍威尔的核乳胶技术以其操作简便,灵敏度高,效率远超云室,国内科学史界已有介绍[1]。利用核乳胶进行宇宙线研究,往往需要借助高山或探空气球等手段,而且数据处理也需要大量的人工,鲍威尔由此推动了欧洲乃至全世界科学家之间的合作,显示出高超的组织能力。从20世纪40年代初开始,布里斯托尔大学物理系声誉渐隆,成为英国物理学的主要中心[2],吸引了各国的物理学家前来学习,包括来自东方的印度、日本科学家,中国的钱三强也位列其中。1945年9月,战后英法两国恢复科学交流后的首次宇宙线会议就在布里斯托尔大学召开。
鲍威尔还被誉为科学的政治家(Science Statesman)。他属于左翼科学家阵营,与弗里德里克·约里奥-居里(Frédéric Joliot-Curie,1890—1958,以下称约里奥)、贝尔纳(J. D. Bernal, 1901—1971)、布莱克特(P. Blackett, 1897—1974)等关系密切。但他观点温和不激进,能够得到较为广泛的认可。他于1949年当选皇家学会会员并于次年获诺贝尔奖(与罗素同年获奖),1951年当选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World Federation of Scientific Workers,WFSW,以下简称世界科协)副主席,1952—1954年间担任英国科学工作者协会(AScW)主席。1957年,他接任了世界科协主席,并主持召开了首届帕格沃什会议[3]。
1946年在伦敦成立的世界科协是冷战初期国际左翼科技团体的重要组织。法国著名科学家约里奥担任主席,贝尔纳担任副主席,总部设于伦敦。世界科协是“帕格沃什运动”得以兴起的主要推动者之一。然而“帕格沃什运动”的发起人罗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等考虑到团结以美国为首西方阵营的科学家,不使该运动有较强的“社会主义”色彩[4],世界科协的贡献被有意地掩盖了[5]。实际上,约里奥、鲍威尔等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特别是鲍威尔于1955年底到1956年春访问了亚洲三个主要国家印度、日本与中国,并在中国召开世界科协执行理事会及十周年纪念会,期间会见了各国领导人和著名科学家。这次亚洲行是他在接替约里奥担任世界科协主席前的一次重要国际活动,也为帕格沃什会议的召开奠定了政治和学术的基础。
中国科技界积极参与了世界科协的早期事务,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1945年7月1日成立)是世界科协创始成员之一,周培源等作为代表参加了世界科协的成立大会。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秘书长涂长望作为东亚区的地区成员,进入了执行理事会。同时在法国的钱三强作为约里奥的学生,以个人会员(Individual Member)身份也进入世界科协执行理事会。1951年,中华自然科学专门学会联合会(1950年在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等组织基础上成立,简称科联)主席、中国科学院副院长李四光当选为世界科协副主席。1955年9月柏林召开的第四届大会上,李四光再度当选副主席,周培源当选名誉秘书,华罗庚当选区域理事。
2 亚洲行缘起
20世纪50年代初期,美国与苏联相继进行了氢弹试验。作为科学研究的成果,氢弹以及愈演愈烈的军备竞赛偏离了科学研究的初衷。各国科学家强烈感受到自己肩负的道义责任。1954年10月4日,约里奥致信鲍威尔、鲍林(L. Pauling, 1901—1994)等世界科协执行理事会成员,提出基于世界科协筹备一个科学家的国际会议,并建议由一个委员会具体负责,这一委员会名单应包括约里奥和副主席奥巴林(Alexander Oparin, 1894—1980,苏联生化学家)和鲍威尔,以及波兰物理学家英费尔德(L. Infeld, 1898—1968),此外,还应有一名日本科学家、一名中国科学家和一名印度科学家[6]。约里奥还将该建议向第13届执行理事会提出,然而他的愿望未能得到立即实现。
1955年,随着军备竞赛的加剧,世界知名科学家相继发表了三份宣言,其中包括著名的《罗素-爱因斯坦宣言》*另外两个是4月12日,德国科学家发表《哥廷根宣言》,7月15日,52位诺贝尔奖得主在德国发表《迈瑙宣言》。见[7]。。三份宣言都敦促各国政府放弃以武力作为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警告使用氢弹的核战争带来的毁灭性灾难。约里奥、鲍威尔、柏贺浦(E. Burhop,英国物理学家,世界科协助理秘书)等世界科协成员在推动《罗素-爱因斯坦宣言》签名过程中做了很多工作。罗素以发表宣言为目的,而约里奥则希望借助罗素来促进召开国际科学家大会[8]。
1955年9月23—25日,世界科协第四届全体大会在柏林(民主德国)召开。中国科联派出代表周培源、涂长望、华罗庚、曹日昌4人参加。执行局会议上,代理秘书长毕加(P. Biquard,法国)提出主席约里奥因健康情况不好,不能出席,今后亦难照管具体会务,希望在执行委员会中推一人任执行主席,主持此次会议及经常工作(仍保留约里奥的主席职位),会议经协商推举鲍威尔担任。鲍威尔能够出任这一职务,一方面如中国代表团在报告中所写:“鲍威尔精明能干,大家对他作主席很满意。”[9]另一方面,也与英国代表团在科协中发挥主导作用密切相关。
此次大会通过了《关于需要召开国际大会的决议》,呼吁召开讨论核武器和核战争的国际会议: “这一会议的召开,必须具有最广泛的特征,包含世界所有主要国家的不同观点的科学家。”[10]世界科协宣布,愿意给予任何具有足够层次和代表性的会议以全力支持:
这类会议之一已由罗素、爱因斯坦、约里奥及其他世界知名科学家签名发起。科学家的道义责任应该得到充分表达。世界科协将和其它科学家组织一道,确保会议在技术上可行的基础上尽快举行。我们确信,通过这种方式,科学家能为防止核战争、确保永久和平做出最大的贡献。[10]
就在这次会议上,鲍威尔和毕加向周培源询问在中国召开世界科协会议的可能性。鲍威尔表示,他已应邀于1956年初前往印度,故希望能在三月间访问中国。大会结束后,鲍威尔与毕加又进一步明确,希望明年3月25至4月1日能在北京召开世界科协的执行委员会[9]。原来,鲍威尔已被里卡多爵士(Sir Harry Ricardo, 著名发动机专家)任命为印度科学院(Indian Institute of Science, Bangalore)访问团成员,要到班加罗尔几个星期[11]。
中国代表团回国后,就此立即请示陈毅副总理、中国科学院郭沫若院长、科联李四光主席。中国科学界早已认识到,从历史关系及中国在世界科协中的地位看,中国应积极参与世界科协的活动。李四光、涂长望等科学家还认为,英、法的中间科学家对中国科学家较易接近,而对苏联仍有较大的距离,中国科学家应积极起些团结作用[12]。因此对世界科协来我国开会持欢迎态度。陈毅副总理让中国科学院向中央递交请示报告,拟由李四光代表科联去电表示欢迎,并立即着手进行准备工作。周恩来总理很快批示同意[13]。1955年12月,执行局会议在伦敦召开,科联主席李四光、秘书长严济慈致信约里奥和毕加:中华全国自然科学专门学会联合会衷心地愿望世界科协第15届执行委员会会议明年4月初能在北京召开,中国科联并愿担负会议费用和旅费[14]。执行局会议接受了邀请。
得知鲍威尔将访问北京的消息后,日本科学家迅速反应。鲍威尔与日本科学家关系颇有渊源。不仅有许多日本科学家到过鲍威尔的实验室学习核乳胶技术,而且正是汤川秀树在核力理论工作的基础上预言了介子的存在,鲍威尔才做出了他最重要的发现——π介子。1955年11月29日,受汤川委托,曾在布里斯托尔访问过的东京大学物理系藤本(Y. Fujimoto)博士致信鲍威尔,邀请其访日。坂田昌一也同时发信做出邀请[15]。汤川和坂田都表示愿意承担鲍威尔夫妇访问日本的费用及往返机票,而且汤川还联系《每日新闻》,给予额外的资金支持,条件是鲍威尔做一两场讲座[16]。这一临时邀请不在鲍威尔计划之内,但又难以拒绝。鲍威尔一度想让毕加向中国方面要求,希望能邀请几位日本原子物理学家在北京会晤[17]。直到鲍威尔动身到达印度,安排好具体日程后,才正式回复日本科学家,将于3月初前往日本[18]。
3 印度蜜月
鲍威尔与夫人伊莎贝尔(Isobel T. Artner)同行(图1,本文图片均见封三)。一路上,伊莎贝尔和鲍威尔详细地记下经历的一切,寄给留在家中的两个女儿。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珍贵资料,还原鲍威尔夫妇这次丰富多彩的旅行。
1955年11月27日,周三,鲍威尔夫妇一早离开布里斯托尔,前往伦敦。他们在次日下午乘飞机,晚上抵达莫斯科。短暂停留期间,由苏联科学院负责接待(鲍威尔9月刚到过苏联科学院)。11月30日鲍威尔夫妇乘印度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07飞机到达印度德里。
印度长期是英国的殖民地,二战后才刚刚独立,到处还留存着英帝国的痕迹。英印科学界联系更是紧密,印度许多著名物理学家都曾在英国接受教育。印度独立后,整个科学技术的研究与发展,都是根据英国路线、体制和模式建立的[19]。一位曾在布里斯托尔大学工作过的学生鲍米克(Bhowmik)前来迎接,鲍威尔夫妇入住皇家宾馆[20]。第二天上午,古普塔(N. P. Gupta,世界科协成员,后于1965年担任执行理事会区域代表)前来讨论世界科协成立“约里奥中心”的事情,接着他们参观了甘地纪念馆,随后乘坐会议专用飞机与其他代表一起前往斋浦尔(Jaipur)参加一次国际学术会议。
1955年12月2日,会议正式开幕。布莱克特、巴巴(Homi J. Bhabha, 1909—1966,印度核物理学家,皇家学会会员)、鲍威尔以及会议组织者先后发表简短讲话,然后会议按议程进行,夫人们则由印度科学家的夫人们陪同自由活动。晚上,鲍威尔夫妇与布莱克特、巴巴等共进晚餐。三位科学家都有在剑桥学习的经历,他们三人高谈阔论,上演了精彩的“三重唱”,从未来的科学实验计划,谈到新的历史时代的开端[20]。这也是鲍威尔正在思考的问题,他在中国演讲的主题,就是准备讲关于时代的意义。布莱克特几乎每年都要到印度访问,与巴巴都热爱登山[21]。巴巴则在19世纪30年代到访过布里斯托尔鲍威尔的实验室,他1945年在孟买(Bombay)创建塔塔基本物理研究所(Tata Institute for Fundamental Physics),1954年担任印度原子能部的秘书,是印度发展原子能的领导者。1955年8月瑞士召开和平利用原子能大会,巴巴担任会议主席。
会后,鲍威尔夫妇乘坐会议安排的大巴返回德里,在德里停留几天,前往孟买,到塔塔基本物理研究所,这是印度研究宇宙射线、基本粒子物理与数学的最重要的中心。鲍威尔在这里与巴巴、梅农(G. Menon)等著名教授一起工作。可能工作进行的比较顺利,鲍威尔计划提前于12月28日返程英国,想在新学期开始前稍事休息。然而由于印度科学大会即将召开,鲍威尔12月15日又回复汤川秀树,答应3月初与妻子访问日本,中途回国的计划作罢。
12月24日,鲍威尔夫妇从孟买经海得拉巴(Hyderabad)飞往班加罗尔(Bangalore)。鲍威尔用几天时间参观了科学院等研究机构,会见了一些人。这些机构给他的初步印象是因为缺少人员,工作开展有些不足。在班加罗尔最重要的收获也许是加深了他与巴巴之间的关系。巴巴利用圣诞假期,专程前往班加罗尔,与鲍威尔夫妇住在同一家酒店,在公园中交谈。谈话涉及发展核武器带来的世界性问题,印度科研机构的问题,印度发展原子能的问题。而且,巴巴兴趣广泛,对建筑、音乐、绘画等均有见解,并决心创建一流的物理研究所。鲍威尔评价他是一个“超越时代的人”[11]。无疑,鲍威尔、布莱克特关于原子能的看法影响了巴巴,而鲍威尔则通过巴巴面临的问题,进一步思考发展中国家进行前沿科学研究的问题。
他们31日离开班加罗尔,参观钦奈(Chennai)后,晚上乘飞机经那格浦尔(Nagpur)到德里,已是1956年1月1日早晨,再乘火车到阿格拉参加印度科学大会协会(Indian Science Congress Association)举办的第43届年会。该协会模仿英国科学促进会,从1914年起在每年的首个星期一举行印度科学代表大会,当时已成为印度最大的科学组织,是印度科学家和国外科学家聚会的一个重要场合。
阿格拉是17世纪莫卧儿帝国的首都,著名的泰姬陵所在地。会议于1月2日开幕,印度总理尼赫鲁(J. Nehru, 1889—1964)到会讲话,所有外国代表团都在主席台上就坐。下午是印度科学工作者协会(India A. Sc. Workers)的会议,尼赫鲁作为创始主席,再度发言(图2),鲍威尔接着代表世界科协作了发言[22]。
会后,1956年1月7日鲍威尔为阿格拉的青年人作了一个关于高空气球探测宇宙线的普及讲座,然后经德里又返回班加罗尔,一直停留到2月6日,期间到附近湖区游玩,只在1月12日到过孟买开会三天。伊莎贝尔在信中说,我们被班加罗尔的蜜月宠坏了,度过了像过去在印度的英国人那样的“美好往日”[23]。可以想见,两人足迹遍及印度各大城市和风景名胜,住着最漂亮的酒店,乘坐飞机,或在拥挤的火车上享受包厢,确实是“奢侈”的。而且一路上总有朋友陪伴或结识新的朋友,在文化沟通上毫无障碍。
1956年2月6日鲍威尔夫妇结束了南印度的行程前往德里,在这里鲍威尔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撰写此行的委员会报告。于是他们先进入疗养院休息了一周。这时,朋友们为他安排了与尼赫鲁的会见,讨论持续了半个小时,鲍威尔信中写道:
他真是一个非凡的人,举止明快,聪明直率。我开始告诉他关于爱因斯坦与罗素的那封信,我说已经在六月发表了。他说,肯定是之前发表的吧,带着一点疑问。我回答说这个日子是无误的。“但爱因斯坦此前已去世了”,他注意到。当然,这封信是在爱因斯坦去世后发表的,但尼赫鲁竟有如此广泛的兴趣,并认真地指出疑似的错误,真是非同寻常。
他十分友善,允诺以多种方式对我进行帮助。我告诉他,在离开印度之前,我想去孟买会见巴巴,落实我们谈妥的事项。[24]
这次会谈主要成果是获得了尼赫鲁对召开科学家讨论核武器的国际会议的支持。尼赫鲁表示,人类的未来不属于政客和商人,而属于科学家[25]。接着鲍威尔向尼赫鲁请求再次与巴巴会谈,尼赫鲁亲自安排人给巴巴打电话,安排了会见日程。此次借尼赫鲁名义再与巴巴会见,则是具体讨论召开国际会议的事情。因为巴巴不在罗素召集签名的名单之内,却是印度一号物理学家。由于鲍威尔与尼赫鲁的见面,罗素等发起的讨论核武器的国际会议最先确定于1956年12月底在印度新德里召开([26], p. 8),若不是因经费问题会议夭折,“帕格沃什会议”也许就得称为“新德里会议”了。
1956年2月23日巴巴将前往美国,鲍威尔与巴巴的会见安排在2月22日。鲍威尔在孟买一直停留到3月11日,经加尔各答、曼谷、香港,前往东京。而日本科学界特别是物理学界已经做好了迎接他的充分准备,甚至可以用翘首企盼来形容。
4 热烈的日本之旅
鲍威尔在印度期间,根据世界科协第四届大会通过的决议,以世界科协执行理事会主席的名义,于1956年1月4日向包括首相办公室日本科学理事会主席茅诚之,以及汤川秀树、朝永振一郎、坂田昌一、伏见康治等在内的8名日本科学家发信,呼吁科学家对科学发现的应用后果肩负起特别的责任:
我们恳请所有国家的科学家肩负起责任,讨论这些问题的含义。我们特别恳请日本科学家,所有的物理学家和其他科学家,包括日本科学理事会的成员,一起讨论《罗素-爱因斯坦宣言》和《迈瑙宣言》。[27]
日本科学理事会已于1955年10月的会议上讨论过《罗素-爱因斯坦》宣言,鲍威尔的信让他们注意到《迈瑙宣言》,并准备将这两份宣言印发到科学家手中。1956年1月25日,科学理事会决定与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合作,以禁止核武器。新华社次日报道此事,称:“这个决定是在鲍威尔教授的要求下做出的。鲍威尔是世界科协的领导人之一,最近呼吁日本领军科学家支持召开一个科学家的国际会议,讨论禁止核武器。”[28]日本的《每日新闻》则全文刊出鲍威尔的信,并加以汤川和茅诚之教授的评论,他们都对鲍威尔的观点予以衷心赞成。
然而,正如中村诚太郎信中所言:“苏联进行了氢弹试验,英美也分别制定氢弹试验计划。这一消息令我们震惊,我们能期待仅凭反核弹运动就能阻止当前的军备竞赛吗?得知我们的运动对三次核试验毫无影响,我们深感失望。”[29]日本科技界对于通过科学家的会议来制止核军备竞赛充满疑虑。平野义太郎曾致信毕加,鲍威尔的信在日本主要大报引起了极大兴趣,也令科学家们深感振奋。如果鲍威尔教授3月能来日本访问,将一定能够提升和鼓舞科学家们的士气[30]。
1956年3月13日凌晨2点,春寒袭人,鲍威尔夫妇抵达东京,藤本到机场迎接,乘车入住帝国酒店。中午,汤川秀树前来拜见(见图3),并共进午餐。汤川曾于1954年发表宣言呼吁禁止使用氢弹。期间还有日本科学家到来,饭后大家喝茶谈话。
午后2点,鲍威尔出席了记者招待会并发表讲话,接着前往《每日新闻》报社大楼,在一个圆桌会议室与汤川等6名科学家讨论科学问题。因为活动受报社资助,讨论全程翻译。两小时的主要话题是关于和平,以及如何防止战争,特别是停止进一步的核武器试验。当时的迹象显示,美国将在4月底进行核试验,日本的科学家极度担心这样做的可能后果。汤川说几天前他们召开了一个预备会,而且向500名日本科学家发信,已陆续收到250封回信。没有人对原子能的应用问题无动于衷,这正是世界科协能够发挥重要作用之处。团结全世界这样的科学家,于1956年4月初在北京召开的会议是非常及时的。鲍威尔听后深受鼓舞,认为能够和日本科学家理性地讨论所有这些问题,是找到了知音。他非常荣幸地看到,汤川等五六个日本领军科学家对这些问题反响如此强烈,他们已准备投入他们的时间、精力和智慧以发起一场运动[31]。
然后,鲍威尔夫妇与日本科学家,连同4名每日新闻的代表一起享用日式晚宴,两名艺伎在一边服务。美食令鲍威尔夫妇非常满意,伊莎贝尔在信中不厌其详地介绍了晚宴过程,因为这是了解日本文化的重要方面。
1956年3月14日上午,一名曾在剑桥学习的年轻人前来拜访,鲍威尔了解到日本多数一流的科学家并不愿意甚至耻于接触政治,因此汤川等科学家的态度是非常难得的。下午,鲍威尔作了一个有四百余人参加的公开讲座,主要关于科学在历史上的作用,以及和平问题等。类似的讲座鲍威尔在日本作了数场。晚上,夫妇出席了一场由出版商下中(Shimonaka)组织的晚宴,他曾出版著名的“日本百科全书”,是一位献身和平事业的战士。伊莎贝尔还提到一个细节,晚上藤本和母亲一起来酒店拜访鲍威尔夫妇,藤本的母亲是一位非常端庄谦让的夫人,尽管藤本已经30岁了,还被她看作是小学生[31]。
3月15日上午,鲍威尔接受《每日新闻》访谈,结束后离开东京,乘坐舒适的电动火车前往大阪,坂田昌一和妻子于途中上车迎接。晚8点到大阪,即有记者迎接,鲍威尔与他们到宾馆共进晚餐并接受了短暂的采访。次日,鲍威尔接受了另一场访谈,在匆忙参观完大阪城堡后,鲍威尔做了一场四百余人参加的讲座。随后由汤川驾车,前往京都大学,住到酒店,得到汤川夫人的盛装接待。
京都大学基础物理研究所(Research Institute for Fundamental Physics,今汤川理论物理研究所)于1953年成立,汤川秀树为首任所长,从事理论物理研究,向全日本的理论物理学家开放,是日本核物理研究的学术中心。鲍威尔在京都大学停留到22日,期间撰写到北京的演讲[32]。鲍威尔告诉汤川,世界科协准备就核武器问题召开一个科学家会议。后来鲍威尔回伦敦,确定在印度召开会议后,立即致信汤川询问是否愿意成为召集小组的一员[33](约里奥曾建议包含一名日本科学家)。
返回东京途经名古屋时,一群名古屋大学理论物理系的学生在车窗外打出标语“我们欢迎鲍威尔教授”。在昭津(Numazu)与每日新闻社的矢崎(Yasaki)教授见面,驾车欣赏风景。晚上7点到甲府市(Kofu),稍事休息,当地市政府在宾馆举行招待会,市长、大学校长、扶轮社会长等带着各自的夫人出席。然后是小型的日本歌舞表演。第二天(23日),鲍威尔到甲府大学,与物理系学生谈话,在校长家中午餐。接着是紧密的行程:“下午1: 30到车站,5: 30到东京,鲍威尔6: 00讲座。”
3月24日,是鲍威尔夫妇在日本的最后一天,伊莎贝尔称之为极忙碌的一天(Hectic day):“鲍威尔一个会议接一个会议,最后在科学家的国际宾馆举行鸡尾酒会,数不清的礼物和道别。极为成功的两个星期。”晚上11: 30乘飞机离开东京,前往香港。伊莎贝尔信中认为,鲍威尔的访问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将有助于加强日本科学家和世界科协的关系,这对与其它国家的合作也有重要意义[34]。
5 正式访问中国
第15次执行理事会在北京召开,是世界科协首次在欧洲之外举行活动,也是李四光首次出席世界科协的活动(由于身体原因,李四光此前未出席过任何世界科协的活动)。1955年4月19日,罗素曾致信李四光征求《罗素-爱因斯坦宣言》签名,呼吁世界各国通过和平方式解决争端。6月13日约里奥来信表达保留意见,主张必须明确提出立即废除核武器。李四光认为,应支持约里奥的主张,同时要争取罗素[35]。最终李四光给罗素回了信,但没有首批签名,后来成为“帕格沃什运动”的中国代表(周培源代表李四光参加)。
为筹备在中国召开的世界科协执行理事会,中国科学院党组建议,由科联出面和世界科协联系并由陈康白(科联副主席)、周培源(世界科协名誉秘书,科联组织部长)、华罗庚(世界科协区域秘书、科联国际联络部长)三人组成筹备小组,负责进行有关会议的筹备事宜[13]。邀请信大多请毕加以世界科协执行局名义发出,另外美国鲍林教授和日本柘植秀臣教授的邀请信用中国生理学会及中国化学会名义直接去电邀请(防止他们担心被“染红”)。同时做好接待准备,为每位来宾安排了迎接人员。3月18日,李四光召集有关业务部门、高校、研究机构和各学会的负责人作了动员报告,科学院党组还建议安排总理接见[36]。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约里奥的夫人伊莱娜刚于1955年3月17日去世,加之身体原因,约里奥不能来中国。约里奥曾多次表示要来中国访问,却一直未能成行。3月28日,就在会议召开前不久,郭沫若与周恩来总理会见时谈起约里奥,周恩来嘱郭沫若写一封亲笔信*该信用毛笔写成,长6页,巴黎居里档案馆藏。中国科学院档案馆保存有钢笔底稿。给约里奥表示慰问和邀请:
今天我同我们的总理周恩来同志谈到您,他要我特别写一封信来向您慰问,并欢迎您能到中国来。
亲爱的主席同志,我知道您是不适于坐飞机的,您来的时候可以坐火车,也可以坐船经由香港入境。
您如果肯来,随便什么时候都好,随便带什么人来都好,您愿意在中国住好久就住好久。中国可能没有法国,特别是巴黎那样的美丽和方便,但我们要尽我们力量安排,使您感觉到就像在家里一样。[37]
另外,由于贝尔纳一年多前来过中国(1954年9月27日—12月1日)[38],也不拟前来参加会议。在柏林第四届大会上,贝尔纳向中国代表提议,应主动邀请罗素前往北京参加会议,这对中国有利,罗素曾表示过希望访问中国。北京会议筹备初期,中国科学院党组拟邀请包括罗素、玻恩、巴巴、汤川秀树在内的一些国际知名科学家来中国作学术性访问,并开列了名单[39]。这个动议虽不显眼,却意义重大。如果成功,也许会对世界科协召开国际科学家会议提供经验。但实际开展难度较大,如报告中也指出,这些科学家大多较“右”,怕被“染红”,而且美国政府也会阻挠,最终这一计划未能实施。
从1956年3月21日起,外宾陆续由广州或蒙古飞抵北京,中国方面分别安排科学家到机场欢迎。鲍威尔夫妇3月25日早晨7点到达香港,联系了中国旅行社(China Travelling Agency,负责所有人到大陆的行程),不过因为是周日,主要官员不在,两人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晚上得到中国旅行社的消息,第二天早晨坐上火车到深圳,出了海关,一位来自北京的梅莘(音)女士前来接待[34]。午餐后乘车前往广州,梅莘告诉鲍威尔夫妇,当地正在开展大型的除四害运动,其中麻雀吃掉了十分之一的粮食。鲍威尔夫妇路上看到,人们并不富裕,但能够吃饱,见不到乞丐,没有在印度那样的贫穷现象。4点准时到达广州,与两位大学教授会面,并住到一个临江的高层酒店。晚上参观一个农业展览,内容包括解放后合作社增加三倍,产量大幅提高[40]。
经汉口前往北京要乘坐小型飞机,因飞行高度低,易受天气影响(也不能夜航)。27日上午汉口雷雨,飞行取消。3月28日,天气依然不好。利用两天等飞机的间隙,鲍威尔夫妇参观了中山大学的美丽校园,拜谒孙中山纪念馆和鲁迅纪念馆。他们还前往江边的合作社饶有兴致地参观田园风光,晚上看广东戏。但他们在报纸上看到毕加和伍斯特(W. A. Wooster)都已到达北京,不免有些着急。
3月29日,鲍威尔夫妇终于乘上飞机到达北京。安排前往机场迎接人员有李四光夫妇、周培源夫妇与陈康白等5人,是此次会议迎接外宾的最高规格(图5)。抵京来宾均入住北京饭店,会议也主要在北京饭店举行。在鲍威尔夫妇看来,北京崛起了许多新的建筑,城市干净,人们行色匆匆,对外国人很友好,他们通过一位翻译可以与市民谈话。伊莎贝尔与伍斯特夫人参观动物园的大熊猫与紫禁城。而鲍威尔一到北京,立即投入到繁忙的会议工作中,足不出北京饭店[41]。按会议议程,3月31日,世界科协执行理事会举行预备会议,4月1—2日理事会正式会议,4月3日下午3时在政协礼堂举行世界科协成立十周年纪念大会。
在之前的文件中,北京召开执行理事会第15次会议,但因1955年9月22日、25日执行理事会在柏林举行的会议,计为两次,故在北京召开会议顺延为第16次。参加会议的执行理事会委员共18人,包括主席鲍威尔、副主席李四光、奥巴林;名誉司库伍斯特;名誉秘书周培源、马立克院士(I. Malek, 捷克)、爱德华(E. G. Edwards, 英国);地区代表华罗庚等6名;独立委员勃拉泰诺夫(K. Bratanov, 保加利亚)、柘植秀臣(日本)等4名;名誉助理秘书瑞米尔小姐(Miss A. Rimel)。此外,会议还邀请了包括陈康白、涂长望、沈其益在内的8名国际观察员列席会议,秘书长毕加、助理秘书柏贺浦和布拉格区域中心秘书纳米克(T. Nemec, 捷克)等也列席会议[42,43]。
4月1—2日的执行理事会会议首先向约里奥致电表示哀悼,同时也分别向刚去世的苏联科学院的尼基丁院士(V. P. Nikitin)、印度萨哈教授(Prof. M. Saha, 世界科协创始人之一)的遗孀致唁电。
作为常规内容,会议议程包括审查新加入的三个会员组织——阿尔巴尼亚、蒙古、罗马尼亚的科学工作者协会,并接受观察员;报告协会财政情况;调查研究各国科学工作者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以便改善;讨论协会的出版工作,出版“世界科协通讯”“科学与人类”等刊物;加强国际合作,扩大世界科协影响,召开区域会议,建立国际交换科学资料机构;提出修改会章的意见,准备提请下届全体大会讨论;确定下届执行理事会日期与地点[44]。
本次会议的重点在于探讨“召开讨论原子武器威胁的国际科学会议”问题。4月3日上午,大会通过了一份特别声明:
我们强调必须立即缔结一项禁止再进行一切原子和热核子武器实验的国际公约。我们坚决认为,立即禁止核子武器试验是完全切实可行的。
在目前严重的局势下,我们号召一切国家中的科学家们以更大的决心大声疾呼反对继续生产、储存和试验这些武器,以使人类掌握原子核力量而得到的这个巨大的能的新泉源完全用于和平目的,并且增进全体人类的财富和幸福。[45]
3日下午2时,简短记者招待会后,世界科协成立十周年纪念会在政协礼堂隆重召开。纪念会的主题是“科学家的社会责任”(The Social Responsibility of Scientists)[46]。17个国家1400多位科学工作者与会。鲍威尔与世界科协两名副主席奥巴林、李四光坐在主席台中央,背景幕布上悬挂约里奥巨幅画像。会议宣读了约里奥-居里的祝词,他呼吁科学家们应该起来反对滥用科学。北京市市长彭真和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分别在会上致欢迎辞。李四光在发言中提到中国科学家的职责:“保证将科学运用于帮助解决当前的重大问题。”并提请注意科学工作者从事专门研究的时间问题。秘书长毕加回顾了世界科协的十年历程。大会最后,是鲍威尔的主题报告:《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意义》(The Significance of Our Times)。虽然他有一点感冒,但演讲仍非常精彩:
由于使用原子和热核子武器进行毁灭性战争的可能性存在,当前科学家们的主要责任,就是要最广泛地帮助各界人民认清我们所面临的可怕的危险,以及怎样才能避免这种危险的方法。[47]
在科学的建设性方面,鲍威尔认为科学家的责任同样重要,科学家一定要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预言家和诗人。让人们看到科学的应用带来的巨大好处,从而让科学得到广泛的支持。第三个责任,科学家们要根据不同的环境和时代,创造性地找出新的途径,让社会和政府得以更广泛地使用计划和科学的方法。
鲍威尔还强调,科学不是强国的特权!他特别提到中国并寄语中国青年学生:
他们对中国的前途负有重大责任,他们有建立他们祖国科学传统的伟大任务。使中国在相当短时间内可以赶上科学与技术最先进的国家,但是他们也有一个对世界科学的责任。
科学家必然地表现了他本国人民的文化传统与经验;并且由于广泛地展开国内科学传统,世界科学资源才能由于全人类的经验丰富起来。从这一点看来,发展中国的科学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因为这样才能将六亿人民的文化传统渗注到全世界的悠久的文化里。[47]
鲍威尔的这篇讲话,后来被选入到他的文集中[25],是7篇有关科学与社会的重要文章之一。
纪念会持续了4个小时,发言同时翻译成中、俄、英、法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十多名小男孩和女孩走进来,微笑着唱歌跳舞,并给主席台上的每个人献花,令在场的人非常高兴和感动[48]。晚上科联组织了数百人的晚宴,人群中郭沫若与鲍威尔碰杯畅谈。
4月4日,中国科学院安排鲍威尔、柏贺浦等原子物理学家前往物理研究所参观。该研究所前身即钱三强、何泽慧等在北平研究院原子学研究所基础上成立的近代物理研究所。钱三强从鲍威尔那里学习了核乳胶技术,回国后由何泽慧领导一个小组研究制备核乳胶。当时已能制造出对质子、α粒子灵敏的核乳胶,对电子灵敏的核乳胶尚在研制。可惜的是,钱三强与何泽慧于1955年10月前往苏联实习未归,错过了与鲍威尔见面的机会。鲍威尔称赞了他们的工作,同时也指出,要使这种原子核乳胶达到更高的灵敏度,还将付出更多的努力[49]。
4月4日晚上,周恩来宴请了出席会议的科学家。伊莎贝尔在给女儿的信中激动地描述:
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我们都被邀请与周恩来总理共进晚宴。西塞尔是本次会议的主席,我与他坐在一起。周恩来作了一个简短庄重的讲话,西塞尔予以回应。我们感到,我们正在见证历史。那些贡献最大的人,正是那些最谦虚的人。我希望你能尽可能收集有关剪报。[50]
在北京,伊莎贝尔看到,这个国家欣欣向荣,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人们文化水平不高,但对知识充满了渴望。伊莎贝尔得知一位朋友家的帮工女孩刚刚离开,回乡村教书。当她走进一个英语讲座的课堂,问所有的学生毕业之后做什么,每个人都一致回答:“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伊莎贝尔逐渐认识到中国人的优点,而和中国人一起工作过的鲍威尔更是赞不绝口[48]。
随后,除毕加夫妇等很快即回国外,会议人员按是否参加五一节观礼分成两组:第一组分赴外地(上海、南京、杭州、沈阳、鞍山、抚顺等地)参观访问,14日回北京,由科学院出面饯行,15日回国。第二组以讲学形式为主,分别在北京和赴上海、南京、沈阳、广州等地,30日返京,5月1日观礼,3、4日回国。
鲍威尔夫妇属于第一批,出于对湖泊的热爱,他们4月5日前往杭州,入住了新落成的杭州工人疗养院(Workers Rest Home),这座疗养院位于一座小山之上,俯瞰西湖,鸟语花香。然而,两人8日即匆匆经上海赶回北京,进行系列学术演讲[50]。会议前后,来华科学家共举行了24场学术报告。鲍威尔分别作了“重介子”“超子”“重介子与超子的联合”三个学术报告,以及“关于轻气球问题”和“基本粒子”两个通俗报告[51]。
考虑到这些讲学科学家多属各国第一流学术地位的科学家,郭沫若院长指示一定要注意学术演讲费数目适当。为此科学院修改了原定标准(每次100元),改为凡这次出席会议的外宾,每人所作学术讲演一次致送讲学费人民币200元。还特别提及鲍威尔:得过诺贝尔奖金的鲍威尔教授,每次讲演送讲演费300元[52]。
6 结 语
1955年是世界核科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年。中国政府做出发展原子能的决定,科学家开始组织起来了。首次原子弹爆炸已过去十年,纪念反思之余,氢弹的阴云又笼罩大地,世界处在和平利用原子能与核军备竞赛的十字路口。不仅科学家们相继发表三个宣言,政府组织的和平利用原子能的会议(1955年8月8日)、美苏英法四国外长会议(1955年10月27)也在日内瓦召开,禁止原子弹和氢弹的世界大会(1955年8月6日)在日本广岛举行。
世界科协一直呼吁召开科学家的国际大会,希望全世界科学家共同发出声音,来反对核军备竞赛并销毁核武器。但在冷战两个阵营格局下,世界科协的左翼立场使其力不从心,因此希望借助罗素与爱因斯坦等人的宣言,推动国际大会的召开。罗素则希望通过世界科协获得社会主义阵营科学家的签名,却又不愿意被世界科协所支配,对召开会议也兴趣不大。鲍威尔的这次亚洲访问,争取到各国具体的支持,使《罗素-爱因斯坦宣言》向国际会议的方向真正迈进,最终促成帕格沃什会议的召开。鲍威尔圆满地完成了此行的任务。
对于成立十年的世界科协来说,此时也进入了十分艰难的时期。先是与英国科学工作者协会、教科文组织的关系出现裂痕,关键的秘书长克罗塞(J. Crowther)辞职,接着饱受攻击的约里奥身体不佳,难以继续主持科协事务,他提出辞职并于1958年去世。而1956年发生的匈牙利事件,对左翼阵营更是造成了难以弥合的伤害[53]。鲍威尔于1955年接任执行委员会主席,受命于危难,以其冷静温和的性格、科学界的广泛交往和出色的组织能力赢得了大家的认可。1957年7月,首届帕格沃什会议召开,鲍威尔担任执行主席;8月底在赫尔辛基召开的世界科协第五次全体大会上接任世界科协主席;1967年又被选为帕格沃什运动的主席,成为唯一身兼两大科学家国际组织主席的科学家。
鲍威尔到访三个亚洲国家,看似机缘巧合,实际并非完全偶然。约里奥和鲍威尔都一致认为,在世界政治与核科学研究的版图上,中国、印度、日本是亚洲三强,具有代表性。鲍威尔与三国科学家均有良好的私人交往,在政治上英国与亚洲三国亦不存在障碍。但对比三国的行程,不难看出风格迥异。在印度,鲍威尔可以自由往来于各大城市之间,随时调整行程,与科技界和政界都能深入交流。在日本,则是安排紧密,周到热情,学术交流富有成效,不过无法像在印度那样随意。而中国给予了最慷慨热烈的接待,但学术交流方面略显不足。这一方面与钱三强等大批物理学家不在国内有关,另一方面,中国在学术交往中过于重视苏联也导致与欧洲科学家的疏远。政治因素令很多留学欧美的科学家回来后,极少再与国外联系,这与日、印科学界相比是非常突出的问题。此外,三国科学家也存在“地理的距离近,政治的距离远”[54]现象。鲍威尔尽力促进三国科学家的交往,1957年以朝永振一郎为首的日本科学家代表团成功访问中国。但世界科协在北京成立领导东亚的分中心事情还是一度搁浅了(后于1963年成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北京纪念会的主题是“科学家的社会责任”。鲍威尔此行见证了各国科学家们的责任意识,并努力将它们凝聚起来。正如约里奥所言:“今天科学的迅速发展和应用,将提出一些比以往更加困难的问题,凡是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的科学家,对这些问题决不能漠不关心。在我们中间,没有人不愿意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用在科学上面,也没有人不愿意全心全意地进行自己的研究工作而无需积极参加其他斗争。但我们认为,要采取这种避重就轻的态度,是不可能的。”[55]一向静守书斋的日本科学家不再回避政治,积极参与社会政治活动;印度政界和科学界紧密团结,给予鲍威尔的计划切实帮助;中国科学家则更是用实际行动,不遗余力地支持约里奥和鲍威尔的事业,积极参与世界科协与保卫世界和平大会活动,让科学服务于人民大众与世界和平。
致 谢 本文获允使用布里斯托尔大学档案馆、巴黎居里档案馆、中国科学院机关档案馆、中国科协档案馆的资料和图片,王扬宗、方在庆、尹晓冬等老师为本文初稿提出许多修改意见,谨致谢忱!
1 尹晓冬, 张冬珊, 刘战存. 鲍威尔对核乳胶方法的发展和对介子的发现[J]. 大学物理, 2015, 34(4): 37—43.
2 Weisskopf, V. Life and Work of Cecil Powell[A]. in Burhop, E., Lock, W. & Menon, M. (eds).SelectedPapersofCecilFrankPowell[C]. Amsterdam: North— Holland Publishing Company, 1972. 1—34.
3 Frank, F & Perkins, D.CecilFrankPowell, 1903—1969[M]. Biographical Memoires of Fellows of the Royal Society, 1971. 17: 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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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游战洪, 刘钝. 《罗素-爱因斯坦宣言》的科学社会学解读[J]. 科学, 2005, (5): 24—27.
8 Letter from Burhop to Powell[R]. April 15, 1955. Paris: Curie Archi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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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Powell.HomiBhabha[R].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517. 180.
12 对外文化联络事务局. 关于科联参加世界科协第三届代表大会的报告[R]. 1953年7月16日.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1953- 01- 009.
13 科学院党组致恩来同志并中央[R]. 1955年11月28日.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 1956- 01- 038.
14 李四光、严济慈致信约里奥、毕加[R]. 1955年12月.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 1956- 01- 038.
15 Letter from Fujimoto to Powell[R]. Nov. 29, 1955; Sakata to Powell[R]. Nov. 29,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947. E233.
16 Letter from Yukawa to Powell[R]. Dec. 8,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947. E233.
17 张劲夫. 关于世界科协在京开会增邀日本科学家出席的请示报告[R]. 1956年3月16日.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 1956- 01- 038- 03- 018.
18 Letter from Powell to Sakata[R]. Dec. 6,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947. E233. Correspondence to Japanese.
19 曾向东编著. 印度的科学技术[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1991. 23.
20 Letter from Isabel to her daughters[R]. Dec. 2,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5.
21 Peter, A. (ed.)PatrickBlackett:Sailor,ScientistandSocialist. 2003. Portland, Ore.: Frank Cass, 2003. 257.
22 Report No.2 from Powell[R]. Jan. 5, 1956.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3.
23 Letter from Isabel to her daughters[R]. Jan. 8,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3.
24 Letter from Powell to her daughters[R]. Feb. 26,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4.
25 Powell. The significance of our times[A]. in Burhop, E., Lock, W. & Menon, M. (eds).SelectedPapersofCecilFrankPowell[C]. Amsterdam: North—Holland Publishing Company. 1972. 375—391.
26 Rotblat.HistoryofthePugwashConferences. 1961. London: Taylor & Francis Ltd.
27 Letter from Powell to Japanese Scientists[R]. Jan. 4. 1956.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947. E233.
28 Report of Xinhua News Agency[R]. 1956- 1- 26.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947. E233.
29 Letter from Seitaro Nakamura to Powell[R]. Jan. 27. 1956.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947. E233.
30 Letter from Yoshitaro Hirano to Piquard[R]. Feb. 3. 1956. Paris: Curie Archives.
31 Letter from Isabel to her daughters[R]. Mar. 14,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5.
32 Letter from Isabel to her daughters[R]. Mar. 20,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5.
33 Letter from Powell to Yukawa[R]. Apr. 26. 1956.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947. E233.
34 Letter from Isabel to her daughters[R]. Mar. 24,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5.
35 罗素致李四光[R],1955年4月19日;约里奥致李四光[R],1955年5月13日、6月8日.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 1955- 02- 117.
36 中科院党组致信陈毅副总理[A]. 1956年3月14日.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 1956- 01- 038- 06.
37 郭沫若致信约里奥[R],1955年3月28日. Paris: Curie Archives.
38 付邦红. 1954年贝尔纳第一次访华[J]. 科学文化评论, 2012, (6): 37—53.
39 中科院党组致陈毅并中央. 邀请罗素等国际知名科学家来我国访问[R]. 1955年11月.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 1956- 01- 038- 02.
40 Letter from Isabel to her daughters[R]. Mar. 27,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5.
41 Letter from Isabel to her daughters[R]. Apr. 2,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5.
42 到三月十日止已肯定出席会议的外宾名单[R].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 1956- 01- 038- 10.
43 Le Seiziéme Conseil Exécutif Rapport du Secrétair Général[J].FederationMondialedesTravailleursScientifiquesBulletin. 1956. (12).
44 赵宗. 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举行第十六届执行理事会和成立十周年纪念会[J]. 科学通报, 1956, (5): 79.
45 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执行理事会就核子武器所带来的危险发表声明[J]. 科学通报, 1956, (5): 78.
46 Powell. La Signification de Notre Epoque[J].FederationMondialedesTravailleursScientifiquesBulletin. 1956. (12): 1.
47 鲍威尔. 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意义[A]. 中华全国自然科学科学专门学会联合会. 科学家的社会责任——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成立十周年纪念会专刊. 1956. 38—49.
48 Letter from Isabel to her daughters[R]. Apr. 3,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5.
49 刘晓. 卷舒开合任天真——何泽慧传[M]. 北京: 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 2013. 151.
50 Letter from Isabel to her daughters[R]. Apr. 7,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137. A105.
51 世界科协第16届执行理事会议日程草案[R].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 1956- 01- 038- 09.
52 科学院党组为赠送外宾讲学费事致信中央国际活动指导委员会[R]. 1956年4月11日. 北京: 中国科学院档案馆, 1956- 01- 038- 05- 025.
53 Styles, W..TheWorldFederationofScientificWorkers:acasestudyofSovietfrontorganizationsduringtheearlyColdWar[D]. Dissertation of Cambridge University. 2013.
54 Letter from Fujimoto to Powell[R]. Nov. 29, 1955. Bristol University Archives. DM1947. E233.
55 约里奥-居里教授祝词[A]. 中华全国自然科学科学专门学会联合会. 科学家的社会责任——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成立十周年纪念会专刊. 1956. 1—3.
The Social Responsibility of Scientists——Prof. C. F. Powell’s Asian journey in 1955—1956
LIU Xiao
(SchoolofHumanities,UniversityofChineseAcademyofSciences,Beijing100049,China)
Prof. C. F. Powell, Chairman of Executive Council of World Federation of Scientific Workers, visited Indian, Japan and China in 1955—1956. These three countries were the main powers of Asia on nuclear physics studies. C. F. Powell visited Indian for conferences and scientific cooperation; visited Japan for advocating anti-nuclear movements and academic speeches. In China, Powell attended the 16thmeeting of Executive council of WFSW, and the 10thanniversary celebration of the WFSW. In order to get further support to convene a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among scientists to discuss about nuclear weapons, Powell had met not only leading scientists, but also statesmen like J. Nehru in these countries. Before succeeded Joliot-Curie as Chairman of WFSW, Powell’s Asian journey was a fruitful international activity which founded political and academic conditions for later Pugwash Conferences.
Cecil Powell, WFSW, Pugwash Conferences, Joliot-Curie, social responsibility
2016- 01- 07;
2016- 05- 23
刘晓,1978年生,山东费县人,中国科学院大学科学技术史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近现代科学史。
中国科学院科学技术史青年人才研教特别支持项目(编号:Y52901WEA2)。
N092
A
1673- 1441(2016)03- 0358-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