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老天荒老爸茶
2016-09-06安歌编辑吴冠宇
文 / 安歌 编辑 / 吴冠宇
地老天荒老爸茶
文 / 安歌 编辑 / 吴冠宇
海口老爸茶店的咖啡2.5至3.5元一杯,咖啡杯大多没有了杯柄,咖啡一定要倒得溅到下面的托盘里,杯里的咖啡是喝的,托盘上的咖啡是余情,还免费配一壶咖啡水。咖啡杯底有很厚的糖层,一杯杯加入咖啡水,慢慢搅动杯底的糖,可以是二三小时,也可以是一个下午。时光在咖啡气的熏绕里,端起咖啡,印度紫檀的叶倒映在咖啡托盘上咖啡的“余情”里,对其可凝神,可对视……
阿姨们也是老爸茶店的常客 摄影/全浩
有个在海口生长的文化人担忧说:“海南人的生活太闲散、无所事事了,一杯三元钱的老爸茶,就能让他们喝一个上午;三元五角钱一杯老爸茶店的咖啡,又能让他们消磨一个下午。”但是这人转头又想,那你让他们忙什么呢?先不说河海游鱼,便是在过去海南的田野上,一只牛就地打一个滚,滚出一块凹地,不几日就积了雨水,再不几日,里面就有小鱼小虾浮游着,可以抓来吃了;而热带水果,如椰子树菠萝蜜之类,你不用管它,它就汪着一肚子清凉之水在树上高高地结了果;因为天气热,几件换洗衣服就可以穿得很丰足;如果实在穷,一网吊床,结在椰子树之间,就可以在海南的椰风海韵中度过大部分季节……那么,你让海南人忙什么,忧什么呢?在海口街巷随意行走,眼里身边都是让这位文化人担忧的“无忧无虑”之人,想起他眼睛睁大大地说:“海南人把十块钱当很多钱花的,有点钱就去买手机,再有一点就去买摩托车,再多点就去添个汽车……”不由要对他所说的、此刻就在身边眼前的人一笑。
“十块钱可以当很多钱花”,在海口老爸茶店里是当下的现实。
有一次午睡醒来时已是四点的样子了。窗子外面阳光浩荡,地老天荒。第一次感觉地老天荒,竟然是那么凄凉的词,人在它面前,竟是不能够感伤的。
三四点左右的阳光最是无依先靠,不若正午的阳光,那是彻底的无依无靠,它便也认了,倒有一种理直气壮在里面,完全的不留痕,到成全了一份清绝——而三四点的阳光,是有着牵绊的了:屋子的影子,树的影子,院子里小板凳矮矮的影子,都牵着它,可却不够确定,所以有一种摇摆不定的凄苦在里面,真是可以看到地老天荒的。而夕阳又不同了,那里面的无限依恋是写明了的,可以由炊烟斜斜地指出来,可以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如咏叹的美声顿住后,留下的那片被歌声经过的大地,虽然也只是大地,但是被歌声经过了,她知,大地知。所以这个她呢,就是只看着屋顶,表情也可以是温婉的——所以夕阳无限好,这个无限,大约说的是依恋可以成真。海南下午老爸茶的时间,便从三四点开始,像海中打渔人躲过闪在波峰浪尖上的地老天荒,在周围闾巷平常人家的贪嗔爱痴中,直抵“依恋可以成真”。
在动摇着的大海中的这片陆地上,老爸茶是海南街头巷尾无处不在的安憩地儿。或者因为他们的亲人驾帆从南渡江某条河堤入海打鱼,载了满船的鱼回来了;也或者他们此趟入海就消失在海的那端……亲人的突然出现和消失是以往海岛人日常生活的底子,而老爸茶的南洋风味,大约也是某个跳上一艘驶向南洋的船,又从海岸线那端出现的人带回来的。
海口老爸茶店的咖啡2.5至3.5元一杯,咖啡杯大多没有了杯柄,咖啡一定要倒得溅到下面的托盘里,杯里的咖啡是喝的,托盘上的咖啡是余情,还免费配一壶咖啡水。咖啡杯底有很厚的糖层,一杯杯加入咖啡水,慢慢搅动杯底的糖,可以是二三小时,也可以是一个下午。时光在咖啡气的熏绕里,端起咖啡,印度紫檀的叶倒映在咖啡托盘上咖啡的“余情”里,对其可凝神,可对视……喝老爸茶的多是老人,随意坐下来,左边是一位老爸,身后就是一位阿婆,再前头是一群老爸或者老妈,各说各话,其声之大,可以冲天,于是那冲天话语便在屋顶汇成一片斑斓,若无数蚊蝇在上头飞。但并不妨碍他们继续各说各话——这闹热有一种肥硕气,另一面是“老爸”们正在瘦去的时光。
新开的老爸茶还未到语气喧嚣的地步,看旁侧一位老爸啜饮杯中的咖啡,整个人低向咖啡杯,几乎要把自己倒进那杯咖啡里去了——那样的刻苦,才会喝得格外甘美吧。
富兴街那家新老爸茶店生意极好,店外的印度紫檀枝叶舒展得也好,油条蓬松根根都像新锅新油新榨成。女店主来时,我顺便夸了她的店,她的糕点。她说:老爸茶就要开在一楼,很多喝茶的老爸阿婆是爬不动楼梯的。这条街另有两家老爸茶店,一个在二楼,另一家太偏僻。言外之意,似乎她店的生意好,并非咖啡、茶、点心新鲜,而是无楼梯要爬且不偏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仅为这家老爸茶店的女老板,也要再去这家店。虽然她的店与我家之间隔着无数个老爸茶店。
① 在海口有老爸茶的“村”的寻常巷陌里,时时可遇见这类的门贴,这个大概是财神吧。 摄影/安歌
离开的时候,在小巷子里穿梭往来:看人家门前的敬天香;拐角青苔环绕的老井旁侧有妇人正在洗衣;有一家的院子被垃圾塞得满满的,门也被红色的贴纸贴得满满的,那些各类趋利避邪的贴纸也是捡垃圾顺手捡来的吧,但它却不管这些,只在夕阳里闪着红光。不远处堂皇的西庙里,男人们闲坐打牌,孩子在庙前庙后玩耍尖叫,一个男孩追着另一个,一定要把对方绊倒……在熟悉的城市里“旅游”,家中还有温暖的床在等候,是多么奢侈。突然看见前头就是“刻苦”啜老爸茶的那个老爸,推着一辆破旧的单车在走他的夕阳,单车的车座上包着旧布,他的左腿是拐的,正担心他怎样才能跨上那辆单车,一胖小孩突然撞进我怀里。夕阳笼罩在所有人家的屋顶,有些人家西向的房的墙上也有它散漫的光。
有次家里停电停水,越过很多街巷到这家老爸茶店喝咖啡,顺便享受市井民间的闲情。因带着相机,突然想在这店里街拍:正午的阳光停在茶店外的狭窄的南北向的人行道上,不时有人经过,带着他(她)的故事,有些人向南,有些人向北——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他们的生命在我们的生命茶店的“海口”身披阳光,展示流星。茶店门狭,只能留着他们20秒左右,想留下这瞬间披光的人们,需要凝神,抓紧相机,对这些过往的生命随时保持警觉。就这样我还是错过了一个七十岁左右的白发阿婆,她拎的红塑料袋冒出绿色的菜,她是买好菜回家的吧,她的家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这错失是因为警觉的缺失。对面人家有一位阿公,不停地进出,扫地、张望、出门买酒、和儿孙说话、倒垃圾……他发现了我的镜头,把一个油漆筒改造的极大的黑褐色垃圾筒举上肩头,摆出各种我不理解的姿势,并向茶店里的我喊话,我听不清,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只呆呆看着他。后来茶店的女店员告诉我:阿公要你拍他。我错失了这个镜头,是因为误解。近一半的过路人,都会朝茶店张望,他们的脸在光中,茶店在暗里……其中偶有一两人走进了茶店,坐了下来,仿佛和我们同时坐上了一列静止的列车,但因为坐姿、方向不同,我们有不同的“窗口”。
② 喝老爸茶的老爸,他快要把自己倾倒进咖啡杯了。 摄影/全浩
正午的茶店离开的人比进来的人多,其中有一位中年人一直坐在我们前方,他的“窗口”是一张彩票单,他和老爸茶店的墙桌一起,成了我们镜头“河流”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