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机大轰炸及其对蒋介石的“斩首行动”

2016-09-06杨天石

世纪 2016年2期

杨天石

日机大轰炸及其对蒋介石的“斩首行动”

杨天石

空袭是现代战争的重要手段。它可以超越空间障碍，炸毁敌方的军事堡垒、军队、武器，以及城市、建筑、居民群，造成巨大的破坏。日本在侵华战争中，依仗其空中优势，经常发动对中国的空袭。其中，有一种空袭，以炸毁、炸毙中国的军事、行政机构，特别是中国军事和行政领导人为目标。这种空袭，现代军事理论称之为“斩首行动”。蒋介石，作为抗战时期的中国政府和军事机构的最高领导人，自然会被日机视为需要搜寻并加以炸毙的首要对象。

一、1938年5月13日，徐州四号房

徐州会战是南京保卫战后又一次大的会战。日军为了打通津浦路，沟通南北战场，进而窒息陇海路，威胁平汉路，准备进攻武汉，于1937年12月下旬计划进攻徐州。

1938年4月5日，中国军队四面围歼台儿庄东北之敌。6日，中国军队在台儿庄北三角地区包围日军2万余人，残敌万余人向北溃退。7日，中国军队将台儿庄之敌肃清，取得空前大捷。自4月28日起，日军将攻击重点转向徐州，当日，日机32架空袭徐州，投弹200余枚，居民死伤百数十人。此后，日机对徐州的轰炸不断增强。

5月10日,日机五次袭击徐州，投弹220余枚，毁民房4000余间，平民死伤300余人。11日，日机分7批袭击徐州，狂施轰炸。12日，日机5架再袭徐州。13日晨，日机54架分批袭击徐州，投弹300余枚，炸毁民房500余间，平民死伤百余人。记载称：“连日敌来徐州轰炸，已成疯狂状态。”“警报竟日未解除。”当日，蒋介石日记云：“敌机猛轰徐州车站与余尝驻之四号房，几成焦土，敌必欲杀余而甘心也。”“四号房”，在徐州，曾为蒋介石住处。从这天日记可见，蒋介石已经察觉，日本企图利用空袭将自己炸死。

二、1938年8月12日，武昌湖北省政府

南京沦陷前，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长期抗战，实际上，大部分行政和军事机构均暂迁武汉，因此，武汉就成了日军在攻克南京之后的重要进攻目标，也就成了日本空军的重要袭击目标。

1938年4月29日，蒋介石日记云：“倭王生辰，倭机袭汉，被我击落者十余架。”这是武汉时期蒋日记对日机轰炸的首次记载。当日，日机36架空袭武汉。苏联志愿空军与中国空军起飞迎战，击落日机21架。事后，蒋介石曾致电武汉市国民党党部祝贺。

5月12日，蒋介石飞到郑州部署军事。26日，蒋介石自河南前线返回武昌。7月12日，蒋介石日记云：“上午敌机轰炸武昌，死伤三百余人。”当日，日机68架狂炸武汉，投弹百枚，死伤民众650余人。

同年7月31日，日本大本营陆军部提出《以秋季作战为中心的战争指导大纲》，要求夺取汉口，“摧毁蒋政权的最后的统一中枢”。此后，对武汉的空袭加强、加紧。8月3日、6日、11日，多批次空袭武汉。8月12日，日机72架轰炸武昌、汉口，投弹350枚，死伤民众700余人。其中，包括对湖北省政府蒋介石驻地的轰炸。据蒋介石日记记载：

上午十一时敌机六十架轰炸省府，余之位置共落大小炸弹万余枚。四周各处皆被炸坏，而独于我住处完整无恙，地下室虽被震动，然亦平安无事，死伤卫士廿余人，人民四百余，而独得余夫妻免此奇灾，岂非上帝保佑之力乎！

晚，移住中央银行汉口分行。

据报道，当日日机投弹共350余枚。蒋日记称，其所在位置落弹“万余枚”，显系凭个人感觉估计，不确；其卫士死伤至二十余人之多，当是事实，可见日机当日轰炸之猛烈。此次轰炸，日机将蒋介石驻地所在的湖北省政府作为轰炸中心，其目的自然指向蒋介石。

三、1939年6月11日，重庆黄山寓所

1938年10月24日，蒋介石反复思考,于中国军队撤离武汉前一日，才离开汉口，转赴湖南衡阳。11 月25日—28日，蒋介石在南岳召开军事会议，研究第二期抗战转守为攻的相关问题。12月1日，蒋到达广西桂林，设立委员长桂林行营，以白崇禧为主任，统筹南方战场。至1938年12月8日，蒋介石才自桂林到达重庆。

蒋介石抵达重庆之前，日本大本营即下达《关于陆海军中央协定》，要求陆海军航空部队协同，“在中国各要地果敢地进行战略、政略的航空作战，挫败敌人的战斗意志”。112月2日，日本大本营参谋长闲院宫载仁亲王发布345号大陆作战命令，宣称要“攻击敌战略及政略中枢”，“特别要捕捉敌最高统帅及最高政治机关,一举歼灭之” 。2

蒋介石到重庆后，日本飞机的轰炸即追踪而至。1938年12月26日，日本航空兵第一飞行团第60战队和第98战队的重型轰炸机，共22架，自汉口出发，直飞重庆。当日，重庆浓云密雾，日本第60飞行队放弃攻击，第98飞行队则在云层间隙中发现地面街市，便继续投弹。重庆市民推测，天气如此恶劣，敌机居然入川轰炸，当是因为“委员长来了重庆之故”。当时，蒋介石夫妇正住在紧邻行政院的张群副院长寓所。据目击者说：“委员长夫妇很从容地在楼窗上往外观看”。3可见，这一对夫妇面临空袭，却并不紧张。

此后，日军对重庆的空袭愈益加强，目标日益集中于蒋介石所在的军事委员会机关。1939年5月3 日,日本华中第一空袭部队的攻击机45架来炸,其主要目标即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为中心。轰炸中，日军首次使用燃烧弹。蒋介石当日日记云：“敌机四十余架，今日来渝军委会附近投弹，市民死伤甚大也。”5月4日，日机27架再次来炸，仍以“委员长行营”、重庆防空司令部等处为中心。由于日机再次使用燃烧弹，引起的火灾比前一天更严重。蒋介石当日日记云：“敌机今日傍晚来渝轰炸，延烧实为有生以来第一次所见之惨事，目不忍睹，天父有灵，盍不使残暴之敌速受其灾也？”5月3日、4日，日机连续两日狂炸重庆市区，日方通称为“5月攻势”。结果，重庆被灾7000余家，死亡5400余人，受伤3100人。它们虽是范围广泛的狂轰滥炸，但由于均以“军事委员长行营”为中心，因此，其目标显然在于炸毙蒋介石和中国军队的高级将领。

由于轰炸之后灾情严重，5月5日，蒋介石召集会议，勉励党政军全体工作人员，努力从事难民救济工作。会后，蒋介石召集各部主管谈话，商讨动员人力、物力，集中一切公私车辆、船只，免费输送难民。他宣布，连他本人的用车也包括在内。当日，蒋介石手谕先拨50万元急赈，继命孔祥熙立拨100万元用于紧急救济。其日记云：

民众遭此苦痛仍无一句怨恨抗战之言，思之更难自安，对此无知纯洁之同胞，其行动虽多难约束，然而其神情之可爱，使余铭感无涯，遭此惨残不能忍受之艰难，惟见此更增余乐观与勇气矣。

日本侵略者此次对重庆的轰炸，不区分军事目标和民用建筑，军事上称之为“无差别轰炸”，日本则自称为“战略、政略的航空作战”。其本意在离间重庆人民和重庆国民政府之间的关系，摧毁蒋介石和重庆人民的抵抗意志。蒋介石的这页日记表明，适得其反。

5月6日，日本大本营海军报道部长金泽正夫少将发表谈话，威胁蒋介石和重庆国民政府，声称：“事至今日，无论是逃往成都，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我海军航空队优秀的轰炸机队的能力都能把他们找到，迟早免不了我军之空袭，号称400余州的中国，蒋介石没有藏身之地乃是实情。”4这一谈话表明，日机的轰炸虽然目标广泛，但念兹在兹的还是炸毙蒋介石。

蒋介石在重庆的住处有林园、曾家岩、北温泉等处，最常住的则是长江南岸的黄山山庄，位于市中心的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实际长期未用。日机5月3日和4日的大轰炸，自然未能伤及蒋介石本人，日本军方很快了解到这点，迅速将黄山山庄纳入轰炸目标。1939年6月11日，蒋介石日记云：

抗战初期的中国空军飞机

正午过江到黄山休息。敌机黄昏时又袭重庆，其一部目标则在黄山寓所，有一炸弹适中寓所球场，余正在三楼观空战也。

这一天，日机27架于19时15分进入重庆市区，轰炸包括曾家岩国民政府在内的许多地方，共投弹116枚，燃烧弹17枚，重庆市民被炸死16人，炸伤124人。中国空军和高炮部队当即英勇阻击，日机被击落5架，其余仓皇飞离。从蒋介石日记可知，他的黄山寓所也在日机的轰炸范围之内。当日机向他的寓所——云岫楼投弹之际，他正在三楼上观看中国空军与日机搏战。

值得指出的是，蒋介石不仅观察空战，而且在研究空战，并曾亲自指挥空战。蒋介石性格特点是，只相信自己，事必躬亲。他观察空战、研究空战的结果是，觉得中国空军指挥人员“迟钝、无能”，于是便亲自指挥。1940年5月18日，日军开始实行“101号作战轰炸”，将中国机场和军事目标作为重点打击目标。22日上午，日机50余架来袭，采用一种狡猾的“新战术”，蒋介石观察、研究之后，“连夜思维破敌之道”，于28日亲自指挥中国空军迎击，其日记云：

敌机百余架今又来昼袭，以欺我驱逐机可用者，蓉、渝二地共有二十架，三日来亲自指挥，以最少飞机卒能与敌机始终周旋在四五小时，使敌机不能如计轰炸，每次皆仓皇盲炸，以致无大损失，此实精神克服物质之效也。

这则日记可以说明，部分重庆空战是蒋介石亲自指挥的。

同年8月19日，日机120余架在驱逐机掩护下，分四批空袭重庆，其最后一批使用“硫磺烧延弹”，因此，全市火光自午至晚，尚未灭熄。当日，蒋介石日记称：“二年来之轰炸，以今日为最猛烈也，不胜忧愤，未知被灾同胞如何救护，思之但有苦闷。”下午，蒋介石向下传达他的研究心得，日记云：“研究对敌驱逐机应战之方法，指示一切，未知能否见效，惟尽我心力，听之于天而已。”21日，继续苦思“救火、保民与抵御大轰炸之法，以及对付驱逐机计划”，自称“焦急熟思极矣”。

四、1940年2月22日，广西柳州羊角山

广州、武汉失陷后，华南沿海的主要港口为日军占领，中国和海外的联系通道依靠云南和广西。一为滇越铁路，自越南河内抵达云南昆明，一为桂越公路，自广西通越南。其中桂越线公路约占输入额的百分之三十。为了切断广西与海外的联系，日军于1939年秋决定进攻南宁。11月15日，日军在广西钦州湾登陆，桂南会战开始。

11月24日，南宁失守。12月6日，日军占领南宁东北的险要昆仑关。同月31日，中国军队在第五军军长杜聿明指挥下，空军、炮兵、坦克、步兵等多兵种协同攻坚，歼敌4000余人，击毙日军旅团长中村正雄，攻克昆仑关。日军旋即增兵反攻。中国在宾阳地区集结了30余师精锐部队。不幸，日军“斩首行动”奏效，中国第38集团军总司令部被炸，指挥系统失效。2月2日，日军攻占宾阳，中国军队伤亡巨大。4日，第二军副军长郑作民战死，昆仑关再度易手。

抗战期间蒋介石检阅部队

为了总结桂南会战的经验教训，蒋介石于1940 年2月21日自重庆飞经桂林，转赴柳州，计划召开军事会议。22日，蒋介石抵达柳江南岸羊角山麓的农学院旧址，即以此为行辕。同日，柳州军事会议开幕。蒋介石讲评此战失败原因，训话约两小时。参加者有苏联军事顾问、张治中、白崇禧、张发奎、李济深、陈诚、商震、薛岳、余汉谋、李汉魂等人。当天下午，突来日机二十余架，对羊角山猛烈轰炸。蒋介石意识到敌机系为自己而来，急忙披衣，避入防空洞，敌机轰炸更烈。其情况，蒋介石日记记载道：

正午约俄顾问同餐。警报称敌机廿七架，又称卅架。过一时，未闻机声，乃午睡至二时十五分。初醒，即闻机声，乃命卫士查机声何来。余忽警觉敌机必来炸余，急速披衣，整装外出，其匆促情状无异西安事变之初。当出外时，世和称敌机已由头上飞过，似不紧要。

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兵围临潼，蒋介石慌不择路，匆匆出逃。日记称：“其匆促情状无异西安事变之初”，可见日机飞抵羊角山时蒋介石的慌乱忙迫之情。不过，蒋介石的侍卫王世和却认为“似不紧要”，蒋介石不以为然，立即招呼张治中（文白）等与会将领进入防空洞躲避。日记继续写道：

余知敌机如来炸柳，其目标必在余也，乃即与文白等入后山之上层防空洞内。不到五分时，敌机二十余架正向我防空洞上投弹。此时未知卫士同人死伤之数，甚念。顷得报称，住室尚未炸中。余又戒同人敌机第二次必继续来炸，不三分时，敌机乃低空俯冲，来炸者卅余架，其振荡比第一次为尤烈。事后视察，其大部炸弹皆着洞上右方，约五十至百米突之山颠上。其仅伤卫士十二人，本身无恙，此已三时十五分时矣。

短短的时间内，日机两次轰炸，命中率很高，均在防空洞“上右方”，“洞内振荡甚烈，尘土满洞，不辨面目”，可见属于重磅炸弹。参加会议的李汉魂在日记中记载：“本日日机六十七架大炸羊角山（委座行辕），委座卫士死伤数人，敌之谍报，亦良准也。”5

轰炸过后，蒋介石等改到其他地方继续开会。日记云：

四时仍到交通（机械化）兵学校，召集将校会议，训话一时半，身心如常，不觉其倦乏。此非上帝保佑，安得臻此。其比前年武昌被炸，与去年黄山被炸之程度，不可比拟。敌机皆知我即在之地与时，而其凶猛又如此，但总未为其所算，岂非天命乎？

蒋介石想起此前在武昌和重庆黄山时的被炸情景，也想起公元前496年孔子被困的情景。当年，孔子从卫国到陈国去，路过匡地（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匡人曾受到鲁国贵族阳虎的掠夺和残杀。孔子的相貌与阳虎相像，匡人误以为孔子就是阳虎，所以将孔子围困。孔子当时曾感叹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羊角山的险情使蒋介石想起当年孔子被匡人包围的故事，在日记一开始就写了两句话：“天之未丧斯文也，倭寇其如余何？”

羊角山轰炸给蒋介石留下了强烈印象。这一段时期，蒋介石连续失眠10天，午睡常醒。24日，他在《反省录》中写道：“若此日酣睡，对敌机亦如平日之大意，则此次恐难幸免，岂非天命乎。”29日再次写道：“敌大炸羊角山时，如用毒气在此森林山洞之内，则其弹虽不中，而其效必大，岂不危哉！生死自有天命。”

“天命”是孔子思想和中国哲学中的重要概念，它认为自然变化、社会发展、人的穷通祸福、生死存亡都由一种外在的神秘力量主宰，非人的因素所能改变。蒋介石将个人的“生死”委之“天命”，因此，并不畏惧，也并不想刻意规避。

五、1940年7月8日，曾家岩重庆国民政府

曾家岩是重庆国民政府所在，自然成为日机的轰炸重点。1940年6月，日机将曾家岩的国民政府建筑炸塌，只有礼堂完整，蒋介石曾自誓：“即使将来再被全毁，而国府地点决不迁移也。”6

7月8日，国民党在曾家岩国民政府礼堂召开五届七中全会。上午，蒋介石对美国民众发表广播演讲，修改《告日本人民书》时，日机突飞重庆轰炸。当时，蒋介石正在黄山山庄途中，幸未遇险。下午，蒋介石到五届七中全会发表闭幕讲话，日机再次来袭，这一次，日机以重磅炸弹攻击，弹落院中。蒋介石日记载：

下午，到国府开全会，闭幕训话。本日敌机专炸我国府，彼知我全会仍在国府开会，而不被其轰炸所威胁矣。故其千磅之大弹适落于国府院内，而会场礼堂仍如故，无恙也。

日本方面既得知会议时间，也知道地点，于是以“千磅之大炸弹”专炸，而又落于“院内”，显系有备而来。

同年9月15日，10月17日，日机两次空袭曾家岩，或未命中，或未造成重大破坏。蒋介石甚至有过国民政府的建筑被炸，“其他各处人民之被炸可以减少”的念头。7

日机对国民政府机关轰炸最烈在1941年。当年8月31日，日机225架分7批轰炸甘肃兰州、云南昭通、西康西昌、四川重庆等多地，其中，重庆国民政府礼堂全部被炸。当日是星期日，为了准备星期一照例举行的“总理纪念周”仪式，重庆国民政府连夜在废墟上搭建帐篷。9月1日上午7时，蒋介石准时到会，其日记记载说：

7时到国府纪念周，原有礼堂全部炸毁，四周只见瓦砾残壁。昨夜搭建临时帐篷，在礼堂原址举行。此乃余前年所谓即在瓦砾中亦在重庆国府原址作纪念周之决心也，今果应矣。安知余于廿一年立志，欲于卅一年收回东北之志不能贯彻乎！

1932年是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年。当年9月13日，蒋介石在日记中自誓：“预期十年以内，恢复东三省，同为中华人民血气之伦，当以此奋勉。”18日，蒋介石听到南京日人奏乐鞭炮，庆祝“占领伪满”，自觉“如丧考妣”，在日记中写道：“但愿上天佑吾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以前，在中正手中报复国仇，湔雪此无上之耻辱也。”现在，蒋介石面对“瓦砾残壁”，在“临时帐篷”中举行孙中山纪念仪式，再次想起8年前的“收回东北之志”，期望有实现之日。

六、1941年8月30日，重庆黄山寓所

1940年日机对柳州羊角山的轰炸并未炸到蒋介石和国民党的任何高级官员，但是，日本对重庆的轰炸仍在持续、加强，想对蒋介石采取“斩首行动”的计划也仍在待机执行。继1939年的“100号作战轰炸”之后，日军于1940年发动“101号作战轰炸”，1941年又发动“102号作战轰炸”。

1941年可以说日机恐怖空袭最凶恶的一年。有时，日机昼夜连轴地持续轰炸7天7夜，每次轰炸最长时间5个小时。从5月到9月，持续轰炸5个月。5月3日、10日、16日，日机每天出动30至60架轰炸重庆。6月5日，日机24架分三批偷袭重庆，空袭警报连续5小时，因而发生校场口防空洞窒息惨案，计死1115人，伤776人。蒋介石日记称：“闻之悲痛无已，精神甚受打击。”6月7日至7月30日，日机对重庆进行19次空袭。其中7月28日，日本陆军、海军航空部队联合，对中国大后方进行第五次大轰炸，即所谓“102号作战轰炸”，前后持续1个半月。8月8日至14日，日机连续7天7夜，对重庆进行疲劳式轰炸。蒋介石惦念在防空洞中避难百姓的艰辛，自称“时时怀念，为之不安”，表示“不敢不勉”。8自然，在这些轰炸中，日军也没有忘记对蒋介石采取“斩首行动”。

1941年8月间，日本第三飞行团团长远藤三郎得到情报，蒋介石将在黄山寓所召开军事会议，又从离任的意大利驻中国大使口中得知黄山山庄的房屋位置和屋瓦的颜色，立刻制订轰炸计划，命令第60战斗队执行。8月30日上午11时，远藤率机自汉口出发。下午3时，27架轰炸机入侵重庆黄山山庄上空。此前一年，由于日本研制出一种新式驱逐机——零式战机。这种战机以超硬铝合金制成，爬升率高，转弯半径小，速度快，航程远，其性能远远超过当时苏联的战机，因此，迅速掌握制空权，中国驱逐机远非对手，失去迎击能力。尽管如此，当日来自地面的高射炮火仍然相当猛烈，使日机的轰炸受到阻遏。远藤估计，蒋介石正在山庄，便从5500米的高空投弹。炸弹下落时，蒋介石正和将领们在黄山防空洞的东口树下开会。其险情，蒋介石日记称：

余与军事会报各同志在黄山防空洞东口新树下谈军事近状，忽闻机声，乃入洞内再谈。时约十分钟，闻炸弹愈近，仍不以为意。不意连续轰炸，洞门为崩土塞没，乃觉其目标即在本洞。乃妻在北洞口茅屋前读法文，未与我同在一处，甚恐妻被炸，即向北口去寻。幸彼近来，此心始安。惟今日之危，甚于二十七年之武昌与去年柳州之羊角山矣。惟山岩甚坚，洞甚固耳。炸后出洞视察，洞顶山上树木尽毁，岩土崩堕，卫士重伤者四人，死二人，即往慰问，血迹满地，悲惨极矣。

这一次，日机的投弹仍然很准确、很猛烈，“三面洞口皆炸中堵塞”。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宋美龄却仍然在“读法文”，这在“空袭”史上恐怕是很少有的事情。

1940年5月，黄山山庄修建防空洞，这本来是为蒋介石的安全着想，但蒋介石却认为施工标准过高，严厉批评有关人员逢迎拍马，糜费国帑，主张惩办。日记称：“黄山新筑防空洞费力、费料太大，侍从人员之谄奉奢侈，可痛可憾，此辈诚不惜人民与国家之苦痛者也。”9他曾对张治中表示：“这还了得！”“太浪费，非办他不可！”10可见，他当时所想，并不是个人的安危，而是“人民与国家的苦痛”。不久，他又检点个人生活，在日记中写道：“节欲、克己亦能实践，不敢时忘人民痛苦与党国忧患也。”

七、日机大轰炸下蒋介石的悲悯、自责、义愤与民族感情

日本飞机对重庆及其周边地区的大轰炸始于1938 年2月,至1944年12月,长达6年10个月。其间，直接炸死16376人，伤16453人。以城区房屋计，自1938年至1941年，共约炸毁11824栋，21295间。以社会财产损失计，直接损失50亿元法币，间接损失约33亿元法币。11

日机对重庆及其周边地区的轰炸只是典型的例子，事实上，这种轰炸遍及于中国许多地区，其造成的中国人民的生命、财产的损失自然也远超于上述数字。1940年7月22日，蒋介石日记云：

本周敌机以气候云雨不能来炸重庆，乃炸成都及各县城，其东南对奉化、嵊县、诸暨以及湘、赣、桂等省非军事区滥施轰炸，平民死伤，动以千计，房产焚毁犹在其次。此心痛愤忧虑，比直炸重庆为尤甚。敌真欲断绝我同胞之生机，岂止伤害我民命矣。

这则日记，表现出蒋介石对受炸灾民的巨大悲悯，也表现出对造成灾难的日本侵略者的强烈愤慨。早在1938年8月日机轰炸武汉时，蒋介石就曾在日记中指出，这种狂炸滥炸并不能达到威吓中国人民的目的，“徒使我民众仇恨，加增敌忾心而已”。12

毋庸讳言，这种轰炸也会造成相当的心理恐怖效应。1941年9月2日夜，重庆大雷雨，风吼雷鸣，更增恐怖之感。蒋介石在日记中坦陈：“自上周大轰炸以来，家人、佣工皆成惊弓之鸟，昨夜大雷雨，风声雷声亦现恐怖，可知轰炸威力之大。”在历次轰炸中，蒋介石所住黄山云岫楼虽未中弹，但也被震坏，以致当夜漏雨不停。蒋介石竟夕不能成寐，想到重庆和全国各地同胞历年所受深重苦难，于9月3日写下日记道：

住宅当时被震，夜雨方知其漏，几不成寐。以此推想，重庆全市之同胞，乃至全国各城市被炸受难之同胞，其精神与体力之苦痛困难，更不堪设想矣。国民遭受此种艰危不止一项，而且四年有余，为此殉难者已不计其数。然其为御侮而死，固心安理得，瞠目以逝，而未死者尤其老幼孤寡，颠沛流连，其时何堪！

蒋介石由全国人民的苦难进而想到自己的“责任”和“罪孽”，继续写道：

全国同胞之被难遭劫，坚持四年，而对余并无有一毫之怨恨，且皆忍受而不辞者，究竟为何，乃皆信任余一人能为国家、为民族后世以求生存之故。余之责任，余之罪孽，能不自知求赎乎？呜呼！倭寇凶狠残暴，绝无人道，其能免于败亡乎？

日机的残暴、放肆的轰炸不能吓倒英勇无畏的中国人民，同样，也未能吓倒当时坚持抗战的蒋介石等国民党领导人。9月4日，蒋介石在日记中继续歌颂中华民族在抗战中所表现出来的伟大精神，认为“古今中外未有如我中华民族壮烈者”，“不啻泣鬼神而动天地”。13他自承，目睹、耳闻、身受，得到教育，“感激心铭” ，因此不无动情地写道：

如此民族，若再不复兴，则宇宙正气灭绝，公理沉沦，岂复有人类生存可言乎？呜呼！浩气长存、中华永峙之基础，全在此民族绵延一线之正气乎！

人民教育了蒋介石，人民在空袭中表现出来的英勇无畏、不屈不挠、亲爱团结、相互扶助的精神也感染了蒋介石，他曾在日记中特别叙述重庆人民在空袭警报中“抱孩扶老，负重行远”的种种情状，认为“下代国民应知今日其父母提孩避难之苦痛困迫，为空前未有之亲恩”，“又应知今日抗战忍痛，复兴民族之艰险，亦为前史所未有，故为家为国，更应特尽忠孝之道，庶不愧为中华之子孙也。”14

卢沟桥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华民族的优秀品格和民族精神得到空前的发扬。在日机大轰炸中，蒋介石自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品格和精神，他为此骄傲。其日记记载如：

如此热暑而又蒙如此惨炸，我民众忍痛耐暑，冒死不惧，岂非世界最坚忍之民族乎!15

又如：

徒凭满腔热忱与一身血肉，与倭寇高热度之爆炸弹，与炮火相周旋，至今三年有半，若非中华民族，其谁能之！16

这些记载，应该是日机大轰炸下蒋介石真实感情的流露。

八、美国援助，终获制空权

战前，日本是现代化的工业强国，年产飞机1580架；中国则是落后的农业国家，年产飞机为零。战争开始时，中国仅有的二三百架作战飞机，均为购自西方世界的旧货，抗战不久就毁损殆尽。

1937年8月，中苏签订《互不侵犯条约》。11月，苏联秘密组织空军志愿队来华助战。这支队伍穿中国空军服装，飞机涂中国标志，多次参加南京、南昌、武汉等地的空战。其规模，已逐渐扩大到六个战斗机大队。至1940年6月，屡经恶战，只剩下一个大队。同月2日，蒋介石向苏联在华军事总顾问要求继续援助。其日记云：“对俄机，向总顾问直道并明言，望俄能济我之急。此事斟酌、踌蹰多日，而今始出之，乃不得已也。”接着，蒋介石就望眼欲穿地等待苏机到来，时有“应交之飞机仍无消息”的焦灼。17有时，这种等待换来的结果竟然是失望。1941年3月，一批苏联飞机来华，但均已陈旧。22日，蒋介石叹道：“俄机新来者皆为旧机，被侵略之国家可怜极矣！”同年4月13日，苏联与日本在莫斯科签订《苏日中立条约》。6月，苏德战争爆发，苏联空军志愿队回苏。总计，志愿队在华期间，苏联共向中国提供各类飞机1250架，轮流到中国作战的飞行员、技师3665人，为中国培养了大批飞行员，苏、中两国空军共击落日机1049架。

苏联空军志愿队撤离中国后，蒋介石只能寄希望于美国。

还在1940年10月，蒋介石就在重庆接见美国驻华大使詹森，要求美国给予中国以“飞机和经济援助”。1810月20日，蒋介石致电宋子文，要他向美方说明：“我空军消耗已尽，再无法起飞应敌，所以敌机敢在全国各地狂施轰炸，横行无忌。”191941年8月，蒋介石下令成立中国空军美国志愿大队，通称飞虎队，以美国空军上校陈纳德为大队指挥员。1942年7月3日，飞虎队解散，改编为美国空军驻华特遣队。1943年3月10日，美国陆军航空队将“特遣队”编入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陈纳德升任少将司令，后任中国空军参谋长。

美国长期实行孤立主义政策，一段时期内，美国虽同情中国抗战，但援助不多。直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加入世界反法西斯联盟，才比较多地得到美国的援助。不过，由于美国战略重欧轻亚，中国得到的援助远低于英国和苏联，有时，美国竟将援助中国的战机转拨其他战场，使蒋介石一度极为愤怒。中国政府多次交涉，陈纳德多次要求，美国对中国空军的援助日渐增强，制空权逐渐为美国和中国空军掌握，日机任意肆虐的年代成为过去，蒋介石被日方列入“斩首行动”计划也才成为过去。

注释：

1. 日本防卫厅研究所战史室《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2卷第2分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1、187页。

2.《从重庆通往伦敦、东京、广岛的道路》，第55页。

3.《王克文日记》，第338页。

4. 《从重庆通往伦敦、东京、广岛的道路》，第139页。

5. 《李汉魂日记》上集第一册，香港联艺印刷有限公司1975年版，第260页。

6. 《蒋介石日记》，1940年6月14日。

7. 《蒋介石日记》，1949年9月15日，10月17日；参见1939年8月2日。

8. 《上星期反省录》，《蒋介石日记》，1941年2月17日；8月2日。

9. 《蒋介石日记》，1940年5月31日。

10. 《张治中回忆录》（上），文史资料出版社1985年版，第304页。

11.据潘洵等《抗日战争时期重庆大轰炸研究》，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93、224-2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