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遇袭：中国海外维和之艰

王衍

吉林省吉林市殡仪馆门口一侧，29名头戴钢盔、身穿迷彩服的官兵向天鸣枪11响，为从军11年、现年29岁牺牲的中国维和人员申亮亮送行。6月10日，申亮亮的遗体从非洲马里运回中国国内。灵堂外站满了数百名中国军人，集体脱帽肃立默哀。

不久前的5月31日，也是国际维和人员国际日，中国维和人员申亮亮在非洲北部马里迦奥不幸牺牲。根据大陆央媒发布的40余秒的现场视频显示，夜晚8时许，一辆装满炸药的汽车突然冲向中国维和营地，在门口执行任务的申亮亮发现后向汽车开枪扫射，后又向上级报告。但汽车很快爆炸，其不幸身亡。

事后，该爆炸被判定为恐怖袭击，造成中国维和营队1死4伤，也成为中国海外维和一次惨重的遇袭案例。

马里：最危险的维和区

常年战乱、酷暑炎炎的马里，曾被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称为“最危险的维和任务区”。马里地区维和是中国参与的第30项维和任务，但在目前中国承接的所有海外维和任务中，该地区格外特殊——这里没有中国直接的利益输出，却于2013年派遣了首批安全部队。

此次遇袭时间恰逢中国第四批维和部队抵达马里后不久，遇袭营地迦奥地处交通要道，各派武装力量云集，营地本身处于冲突各方的中间地带。联合国维和部队部署于此，就是试图起到隔离作用。

自从马里陷入内战后，政府军势力薄弱，除反政府武装力量“阿扎瓦德民族解放运动”外，恐怖主义组织“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等多个极端势力也盘踞于此。据联合国数据显示，三年间已有80余名联合国维和人员在此牺牲。

“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是马里三大恐怖组织之一，也是“基地组织”在北非的分支。除了马里，这一组织也活跃于阿尔及利亚。美军情报显示，该组织在马里北部开办了恐怖分子训练营，平时主要靠绑架人质和走私来赚取资金。其曾发布声明称，将以欧盟和美国为攻击目标。此次汽车爆炸袭击就是该组织所为。而在去年11月，发生在马里首都巴马科丽笙酒店的袭击事件也曾震惊国际社会。

位于非洲西北部的法国前殖民地马里是世界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2012年3月该国发生军事政变后，局势一片混乱。由于欧债危机，原本驻扎在这里的法国军队被撤回半数，该国只得寻求联合国的帮助。

2013年4月25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决议，决定设立联合国马里多层面综合稳定特派团（下称马里稳定团）。同年12月，中国首批赴马里维和先遣队135名官兵抵达马里。2016年5月，中国第四批赴马里维和部队共395人，包括一支155人的工兵分队、一支170人的警卫分队和一支70人的医疗分队。其中，工兵、警卫分队由陆军第16集团军某工兵团和某机步旅为主组建，医疗分队以沈阳军区总医院为主组建。

维和防御能力惹争议

此次马里袭击事件，引发大陆媒体极大关注。除了悼念牺牲战士外，部分大陆网友也对40秒现场视频表示了质疑。一名自称在马里执行过任务的网友在自媒体撰文称，该视频中暴露出中国维和营地的漏洞，并称，这是“一场注定要发生的悲剧”。例如，营地外缺少阻拦措施，施暴车辆可以高速冲进营区第一道防暴墙处，作为防御措施的集装箱没有起到阻拦作用；申亮亮见到爆炸汽车后，2秒后反应开枪并向领导报告，但在其报告30秒后，另一名哨兵却手拿手电筒缓步从营地走出过来检修哨位探照灯，说明申亮亮的报告未得到领导重视，高层并没有启动紧急防御机制。

不过，在另一名前维和人员李晓保看来，上述分析并不准确，尤其是集装箱防御和申亮亮的反应两个方面。他对《凤凰周刊》记者解释称，据其经验，在营地中的集装箱已经为汽车爆炸起到一定的防御作用，并吸收爆炸后的部分能量。从现场视频来看，如果没有这些集装箱，后果会更加不堪设想；另外，作为联合国维和人员，其原则是只能防御，不能主动出击。遇到突发情况时，申亮亮自然需要先去判断，是否应该对冲过来的爆炸汽车进行开枪，而向领导汇报后，领导也需要时间判断究竟是否启动紧急防御机制。“在联合国维和任务中很多‘被动的原则下，战士们的反应机制和一般战场上的作战部队是不同的。”

对于营地外缺少阻拦措施的指责，前维和人员傅义在接受大陆媒体采访时认为，比起法国维和部队在马里的营地防御，中国维和营地确实“简陋”，“法国维和部队在马里时间久，他们的营地防御可谓‘里三层外三层，爆炸汽车根本冲不进去。”

相比其他西方国家，中国战斗部队的确经验不足。一名负责管理协调中国维和行动的不具名人士向《凤凰周刊》坦言，“这个需要结合中国特殊的历史去分析。相比其他西方国家二战后就参与维和的历史，中国的维和行动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派遣战斗部队更是近三年才开始。成果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切都需要经验积累。”该人士说。

“脱下的靴子里有蛇牙”

1990年4月，中国首次向联合国停战监督组织派出5名军事观察员；1992年4月，中国政府派出第一支成建制维和部队赴柬埔寨执行任务，中国维和官兵较早的牺牲案例也发生于此。

近年来，联合国方面对中国有所期待，中方也积极响应联合国的号召，担起大国责任。目前中国是五大常任理事国中派遣维和人员数量最多的国家，共派出3000多名维和人员在南苏丹、黎巴嫩、马里等地执行维和任务。2015年9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联合国70周年峰会上宣布，中国加入新的联合国维和能力待命机制，决定为此率先组建常备成建制维和警队，并建设8000人规模的维和待命部队，这样的规模突破以往。

荷兰国际关系研究所在2015年9月发布的《中国参与维和以及非洲安全报告》（下称《报告》）中提到：“中国是唯一一个在派遣人员和分摊经费上都起着重要作用的国家。”此前，中国在联合国维和经费分摊上排名第6位，在美国、日本、法国、德国和英国之后。联合国负责维和事务的副秘书长拉德苏不久前透露，2016-2018年，中国将承担10.2%的维和摊款，仅次于美国。

一直以来，中国国内遵循“不向海外派遣一兵一卒”的原则和“韬光养晦”的外交政策，但随着国际地位的提升，面对海外利益增加等现实，中国一改过去只派遣工兵、医疗队、军事观察员等情况，开始在联合国的名义下派遣参与国际军事行动的维和部队。目前派有安全部队或者战斗部队的区域主要是非洲的马里和南苏丹。中国国防部的一名相关人士向《凤凰周刊》透露，支持派遣维和人员的声音认为，参与国际维和行动也是中国部队在实战战场拉练的好机会。

然而，在战场执行任务并非易事，尤其是条件恶劣、政局复杂的联合国维和区域。在马里地区，常年30-40摄氏度的高温已经让人煎熬，随着近年来恐怖主义势力的兴盛，联合国维和人员被攻击的概率变得更高；利比里亚地区自然条件恶劣，此前更有埃博拉病毒盛行；一到雨季，破旧不堪的道路根本无法行车，连直升机也无法执行任务。

2012年-2013年在利比里亚地区服役的前维和人员徐金对《凤凰周刊》回忆，埃博拉时期，整个国家陷入恐慌，维和人员只能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尽量保护自己；在简陋的维和营房中，野蛇、蜥蜴等动物经常出没，“有时脱下靴子，能看到上面粘着毒蛇的半颗牙齿”。

中国维和部队的优劣

不同国家在维和任务中的军事实力亦有不同。据徐金介绍，在指挥作战方面，最有名的是美国和英国的部队；巴基斯坦的战斗部队由于常年和反恐组织战斗，经验丰富、战斗能力强；乌克兰的直升机部队则独树一帜。“在外界看来，中国维和人员踏实、勤奋，尤其医疗队和工兵，备受国际认可。”

不过相比一些发达国家，中国维和部队的短板也显而易见，其中最为明显的当属语言劣势。荷兰国际关系研究所发布的《报告》称，“在马里，中国维和人员会说法语的屈指可数；而且与其他国家维和人员以及当地百姓的交流也不多。”

“这其实和中国的维和派遣人事制度有关。”据徐金解释，第一，经过统考的维和人员，英文是在国内接受的教育，水平和应用能力可想而知；第二，一些进行维和培训的人员虽然英文好，但本身并不懂具体业务，也没有实践经验；第三，中国目前的维和人员派遣一年一轮，人员流动性大，不成固定职业或半职业团队。“有的人也许能力很强，但他只能执行一次任务；有的人也许实际能力一般，但他能通过考试。”

另外，中国维和人员中，目前指挥岗位的人数相对较少。据徐金回忆，自己在利比里亚服役时，来自美国和中国维和人员都约为20人，美方在指挥岗位的人数是3/4，中方仅为1/5。但在马里维和任务中，由于中国派遣人数较多，指挥岗位人数不算少。

再者，一些非洲国家的维和人员比中方更熟悉联合国的相关规则。“毕竟许多精英部队都在西方国家留过学，他们那套（规则）和西方国家的是相似的，而我们属于特有的一套规则。”徐金说。

随着中国安全部队或战斗部队派遣人数的增加，其伤亡人数也在不断增加。去年9月28日，习近平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出席联合国维和峰会时表示，在联合国维和行动中，已有18位中国军人和警察牺牲。算上此次马里袭击事件，至少有19人在维和行动中牺牲。

虽然在马里遭遇了不幸，中国国防部维和事务办公室代主任苏广辉仍对外强调，“卑劣的恐怖袭击不会动摇中国对维护世界和平的坚定承诺，我们将继续参与联合国维和行动。”

在联合国内部，各国之间一直有着不平等的较量。联合国维和任务部负责公共事务首席执行官尼克·比恩巴克（Nick Birnback）向《凤凰周刊》直言不讳道，“像美国、英国这样的国家拥有最先进而强大的部队，他们派遣的往往是最高指挥官等少数高职位的维和人员，而发展中国家派出的则是具体作战的部队。”

根据联合国官方网站的数据，目前维和部队中死亡人数最多的依次为：印度162人，尼日利亚148人，加纳134人，巴基斯坦139人，孟加拉127人。这一不平衡的现状，也让中国维和人员有所讨论。在李晓保看来，马里的维和任务，本身是联合国充当了法国的“接盘侠”，“法国自己军力不支，所以拉联合国来当垫背，该任务中派遣人员大部分来自非洲、亚洲地区。想要改变这个局面，关键需要提高国家的总体实力和在联合国的威望。”

徐金则显得冷静且务实。“翻看西方国家的维和历史可以发现，当年的很多任务，他们也死伤不少（法国和英国死亡人数都过百），他们的大国实力和威望是这么多年积累而成的。”他总结道：“现在确实是发展中国家出兵多、伤亡也多，但我们也需要通过参与和学习，熟悉联合国的规则，学会如何做负责任的大国。这个积累的过程是不可或缺的。”

牺牲的维和部队成员（部分）

自1990年参加联合国主导的维和行动以来，除了本次在马里牺牲的维和人员，据中国官方表示，共有18名中国官兵在执行联合国维和任务时牺牲。本刊记者据公开资料整理出其中16人的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