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振明:VR世界的“阐释者”与“立法者”
2016-09-02石勇
石勇
VR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科技最前沿的热点,并将引领未来的趋势,或许还会根本性地重构人类世界。
这是《南风窗》记者感到最困难的一次访谈。它实际上已经不叫“对话”了,在知识的“地位”上,我只有提问和请教的份。
访谈的对象是翟振明,中山大学哲学教授。
这是一个值得倾听的身份。但让我感到困难的不是这个身份,而是翟教授的另一个身份:中山大学人机互联实验室主任。
这两个身份一重合,我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在中国,一个哲学家同时也是科技最前沿的科学家,似乎已经可以称之为一个奇迹了。
当科学处在突破性、颠覆性的前夜时,就碰到了基础性、终极性的问题—那是哲学的地盘,这个时候,科学研究变成了哲学思考,不懂哲学几乎就玩不下。而当哲学要颠覆一个固有的人类认知框架,让我们“看到”另一个此前从未想象得到的世界时,如果不具备科学的思维,那也很难让这个世界清晰地显示,更不用说让它变成“现实”。所以,按照学术分科的思维,很难说翟振明搞的是哲学,还是科学。
翟老师倒没有这种困惑。在他眼中,“哲学”和“科学”不过是一个标签而已。世界是一个整体,学科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角度,而标签的功能更是简单,只是为了方便,此外什么也不是。
访谈他,是因为“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简称VR)这个话题的刺激。我们需要在一个更高的层面去关注它。
VR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科技最前沿的热点,并将引领未来的趋势,或许还会根本性地重构人类世界。我们从《黑客帝国》、《阿凡达》等电影已经非常有限、但却较为形象地受到了一些启蒙。而在这方面,1998年的时候,翟振明在他的英文著作《Get Real: A Philosophical Adventure in Virtual Reality》(2007年翻译为中文版《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就已经令人惊叹地思考过了,并画出了指向未来的VR的“路线图”。他现在在中山大学所做的人机互联实验,正是VR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从它成立后到现在,这个实验室已经引爆了政府部门、大学、互联网科技公司的关注。翟振明也成为一些公司的首席科学家。
大多数哲学家都有一个特征:不装。翟振明一点也不摆出“牛人”的样子。甚至,1957年出生,至今已59岁的他还保持着一种童真,和那些在权力、金钱或庸常生活中过度世俗化的人并不是同一个物种。一个面对世界拥有纯净心灵的人确实可以在气质上保持年轻。
他不仅仅在专业领域上厉害,论唱歌、画画、作曲、演奏各种乐器,也是一把好手。在他的办公桌上,我发现了一首歌的曲谱手稿。
一本神书
《南风窗》:我相信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惊奇:一个最具科技前沿的人机互联实验室,竟然是由一个哲学教授弄出来的。但我们当然也知道,历史上很多哲学家同时也是科学家,比如笛卡尔、莱布尼茨。当然像爱因斯坦、玻尔等科学家思考科学问题时,实际上也是在进行哲学思考。你是何时具备科学家思维的?
翟振明:我本科时是在北京钢铁学院读的,后来在中山大学读哲学研究生,1986年赴美国留学并任教,在美国14年后,又回到中山大学。本科毕业后我曾经分配在一家钢铁厂工作,当时纯粹工科啊。不到一年时间,我就把某个技术指标提高了50个百分点。当时很多人就知道我了,就有人约我写稿。我在当时最顶尖的冶金工程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钢铁学院的一个教授还叫我回去考他的研究生。
扯这些,我是想说,其实你所说的哲学科学之类,我都会呀。我从来就没有把它们分开,没有什么专业(的概念)。我会编程,你让我教普通物理学,大学低年级的也一点问题都没有。
《南风窗》:没有专业的限制就是最专业的。你能够在哲学、科学、绘画、作曲、编程上都很厉害,是因为把它们都视为人的能力的一个部分?
翟振明:对呀。它们是一起的。
《南风窗》:那你搞VR,还有这个人机互联实验就很自然了。中山大学人机互联实验室是2014年3月成立的。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它成立呢?背后有没有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翟振明:一切都要从《有无之间》这本书开始。大概在2013年的时候,工信部的一个副部长,让广东省某个厅的副厅长来向我要书。这个副厅长是我的老熟人,于是就找到我了,说部长要看这本书。我就拿给他了。后来学校知道这个事情了,说怎么回事?一个副部长要来看这本书,看来这本书挺有价值的。于是,这本书复印了一些,拿给了学校的校长、副校长看。当时就有懂行的说,这是真东西啊。后来,那个副厅长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契机,觉得这是最新的一个科技领域,值得做一下。于是,整合多方资源,这个实验室就做成了。搞成之后,来了很多官员。
《南风窗》:投了多少钱?
翟振明:开始是150万元。后来政府要拨款200万元扶持,让我填表,要填实验室有多少人,高级职称有多少之类,中山大学就我一个人啊,我没有填,不要了。我以前,除了刚回国时不得不申请,后来再也未申请过什么纵向项目。
《南风窗》:钱够吗?
翟振明:实验室一成立就轰动了。当时很多官员来之后,各地的媒体也跟着来了。然后很多嗅觉灵敏的科技公司也知道了。他们想跟我合作,想要我的技术啊。而且有些公司聘请我做他们的首席科学家。于是,签了一些合同,现在钱支撑实验室运转没有问题。
《南风窗》:你一个人能玩转实验室吗?
翟振明:有合作的公司在这里干活。
《南风窗》:实验室现在有哪些影响?
翟振明:说起这个挺有意思的。影响不仅仅是对政府部门搞科技创新提供了一个思路,也不仅仅是各个大的科技公司看到了一个新的产业,以及支撑这个新的产业的技术,这是一个可见的“风口”;它还在人文学者那儿刮起了一股小小的思维风暴—研究文学和传媒的都关注VR了,我还因为这个刚刚被邀请到英国出席电影节,因为VR概念进入了电影。
VR世界
《南风窗》:我们来说说VR。我不懂,我想很多人也不懂,你来给我们科普科普一下。
翟振明:好。
《南风窗》:我们先从最简单的现象开始。幻觉,假设我有一个幻觉,我面前好像出现了一个神仙,我进入这个幻觉,和我在现实中不可能有这个幻觉的那个状态,显然是不一样的。这不算VR吧?
翟振明:这当然不算啦。幻觉只是你自身的生理-心理现象,仅此而已。
《南风窗》:好,现在,我不是处在幻觉中了,我是在看一场电影,3D电影,特别刺激,给我身临其境的感觉。算不算VR?
翟振明:完全不算。原因很简单,无论它玩得多夸张,多逼真,让你多么high,你和它并没有任何互动,你的身体和它是绝缘的,语言、动作、感官,没有影响到它。你只是在观看,它是一套早就做好的程序,一一向你呈现画面而已。你只是看到了另一个貌似的世界,并没有进入另一个世界,仍然是在你所在的“现实”里。用一句话来总结,你不能用你的语言、动作、感官等通过互动去改变它,以致可以让你进入另一个世界,就跟VR不沾边。
《南风窗》:所有电影电视视频类,跟VR都没关系。而直播按你的说法当然也不算VR,但它存在互动,所以现在比较火。看来人类还是挺喜欢用自己的动作、语言、感官去进入一个“虚拟现实”的,哪怕并没有真的进入,而只是有了点互动。
电视电话会议也不算VR?
翟振明:当然不算啦。你只是通过屏幕,看到了别人坐在另一个城市的会场里开会而已,你们只是通过技术手段看上去在空间上拉近,搞得自己好像是在一起开会而已,但空间的距离并没有消失。你们同样没有通过互动进入另一个空间,赛博空间,并不是在赛博空间里面对面地开会,大家只能通过屏幕才能看到对方的影像。只有通过某种技术,你虽然在广州,他虽然在北京,但你们进入了一个赛博空间,面对面开会了,原来的空间距离消失了,这才是VR。
《南风窗》:好。现在我们知道了,幻觉不是VR,所有已经编码好程序,一一向我呈现的东西,无论是电影电视视频还是电视电话会议,也不是VR。推论一下,我操纵一个机器人,我玩电子游戏,也都不是VR,一切都是编好了程序给我,我按按钮,它会根据编码好了的程序来反应,不存在我跟物的互动,我更没有进入一个赛博空间。什么时候算是我跟物不是按编码好了的程序互动呢?比如我刚才戴你的那个头盔,我在一个新的空间里看到了有个怪兽,我一拳头打过去,他就闪下去了,这个时候,它闪下去不是按编好了的程序作出反应,而是根据我的动作来反应的?
翟振明:对啊。它以物理规律来和你作用相互造成的。VR是利用各种物理规律(当然还有其他规律)来进行人-机、人-物、人-人的互动。每个互动后的反应都是从来没发生过,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的独特事件,正因为这一切事件不是预先编码好的,所以才有可能通过技术来构造一个新的世界。
《南风窗》:我在一些游乐场看到有这样的游戏:一个人坐在类似于摩托车的游戏机上,前面是一块屏幕,然后,他“发动”了“摩托车”,用自己的手势和感官不停地“操纵”,当他这样做时,自己好像已经出现在了屏幕里,屏幕里的“摩托车”和自己,也在手势和感官的“操纵”下不停地转变摇晃。这算不算VR?
翟振明:有一点这个意思了,因为你的手势和感官,在一个“虚拟现实”(屏幕)里,通过物理规律已经和物互动了,并且,改变了物,你已经在里面处在某种状态了。但你仍然没有“忘记”你只是在玩游戏。所以严格来说,这只是沾了点边,即利用了VR的一点技术而已。
《南风窗》:什么算是真正的VR?比如我通过你的技术手段,进入了一个赛博空间,我在里面,看到了有一张桌子,我用拳头轻轻地击打了一下,没有什么动静,然后,再用力推了一下,桌子移动了,而这一切,不是编好程序来作出反应的。用你的理论,就是我在捕捉到桌子的同时,通过各种物理规律,它也能捕捉到我的动作力量等,然后,自动地产生相应的输出。这就很真实了,跟在我们现在的现实中一样。是不是这样?
翟振明:对。那一刻,它计算出了你的动作怎么样,然后它再怎么样。所以你看到,VR其实就是通过技术手段,把各种规律给设计进去,所以它并不需要有一个固定的程序来执行那一套死的动作。一切都是可以互动的。
《南风窗》:现在我一定要问一下,VR和“缸中之脑”(美国哲学家普特南阐述的一个思想实验,大意是人的大脑被连在一台计算机上,他的“意识”就是计算机所按照程序给他传送的信息。普特南问我们如何可以保证自己不是处在这个困境之中)有什么区别?
翟振明:完全不搭边。“缸中之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东西。你在这种状态下是否还有自我意识都是可疑的,因为你很可能变成了一台被操纵的机器。“缸中之脑”何时变成没有意识了,我们不会知道。
《南风窗》:计算机的信息一输入进去,直接就把我原来的意识给抹掉了,用它的信息取而代之。它给我输入了我很快乐这样的一个信息。
翟振明:其实,是否还有“快乐”,我们也无从判断。VR用的是感官,自然感官。人不是被操纵的机器,而是一个主体。没有什么弄到你的脑中枢里去。
那个世界的伦理
《南风窗》:VR有它的哲学基础。我来想象一下我进入了“VR状态”,一种很奇妙也很爽的状态,它相当于是这个现实世界之外的一个世界,它当然也是真实的,也许更真实。我现在在广州,但是,通过你的那些技术手段,我好像已经到了北京,在跟一个朋友聊天。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了两个大问题。
第一个是意识问题。我现在明明知道,即意识到我是在广州呀,无论玩了什么手段,我的身体始终还是“在”广州呀,我怎么可能真的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在北京,而不是在广州呢?
就意识来说,我们都知道,它是一种功能,不是一种实体,那些把意识理解为神经效应的科学家、心理学家犯了简单的还原论错误,我认为在认知上是一种出老千的行为:明明研究的是A,却把它当成B问题来研究。可我还是不明白,意识需要有一个“物质基础”吧,它在我大脑里。但我的大脑明明就在广州呀。
翟振明:意识在哪里?打开大脑看看,不在嘛。测一下神经?那也是电脉冲,不是意识。意识根本不存在“在哪儿”的问题嘛,你还是用了空间、实体概念。它既不在广州,也不在北京。
《南风窗》:好。我想我理解了。我意识到我好像还在广州,那就证明我实际上就像打游戏一样,感官没有搬到北京。那我就没有进入VR状态。我必须要通过技术手段把感官搬到北京,这个时候,就不存在还意识到在广州的问题了?
翟振明:对呀。你的感官都搬到北京了,你就意识到是在北京了。VR恰恰就是把你的感官给搬到了一个空间。
《南风窗》:但我的身体明明就在广州呀。我确信我在没有进入“VR状态”时人真的在广州,而且,好像我也没有瞬间就飞到了北京。你搬的只是我感官的功能吧?我实体还是在广州呀。
翟振明:感官不就是身体呀?就是因为不是妈妈给的,就不是身体了?而且,重要的不在这里,而是,在VR里,你处在的已经不是这个现实的空间了,搬感官的功能就是搬实体了,而且实体是可以互换的。你这是在用这个“现实世界”的思维去看VR。
《南风窗》:说到空间,就是我所碰到的另一个大问题。你好像说过,以往的很多技术手段只是解决了空间的距离问题,即缩短了、拉近了,比如大家坐飞机从广州到北京,大家分别在不同的城市微信视频聊天,打电话,无论怎么样,都会意识到分处于不同的空间。我理解为空间对人总有一个“定位”。但VR让人脱离这样的一个空间了,无法定位了。
这个时候,我产生了一种疑惑:谁是我?是现实世界中在广州的那个我,还是在VR中在北京的那个我?按你的说法,如果把身体互换,那哪个身体是我的?我发现很多东西都需要重新思考了。
翟振明:对呀。比如你说政治哲学,是建立在空间、国界的基础上的。空间、国界一打破,你的体系就被颠覆了。我教伦理学呀,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南风窗》:VR所产生的伦理问题,恐怕比“克隆人”曾经产生的还要严重。克隆人产生的伦理问题无非就是这样干人还有没有尊严,该不该把“他”算是一个“人”,享有各种道德和法律权利。但VR好像不是这样了。它涉及到了主体这个前提性问题,哪一个才是我呀?
翟振明:严重得多。
《南风窗》:VR有可能变成“美丽新世界”吗?
翟振明:它可能变成“美丽新世界”那种恶托邦,也可能变成破除了各种疆界和隔阂的“自由人的联合体”。
《南风窗》:你是哲学家,面对有可能产生的技术上的伦理、社会后果,有没有一个思想上的解决方案?
翟振明:我现在就是要提出来让大家讨论啊。必须有一个大契约一类的东西。比如第一条就是不能被用来进行权力控制和利益操纵。不能把人作为客体、工具来使用。人必须是主体,要保有主体的尊严。信息控制不能被外在力量输入到人的大脑里,不能这样,必须往外走。第二条,就是哪些东西是我们想要的,哪些不想要,要有伦理共识。这就是需要有一个“造世伦理学”。
《南风窗》:好像挺遥远,好像又不远。
翟振明:我们不能只是等待,这是我们自己要去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