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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河北小镇与钢铁的命运交叉

2016-09-02王夯

南风窗 2016年17期
关键词:制钢铁厂天铁

王夯

我们都希望,崇利钢厂这个太行山东麓的钢厂,以及它身边的更乐镇,不会成为一个新的“锈带”,而是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中涅槃重生。

2012年,国内钢铁行业跨过了供需平衡点,产能的无序扩张冲动却还在延续。到2015年,国内钢铁的产能已经达到11亿吨,而需求却一直维持在6.8亿吨。

如果没有天津铁厂的存在,更乐镇会是一个北方很平常的镇。更乐镇隶属于河北省邯郸市涉县,历史上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山区小镇,在抗战时期是129师刘邓部队所在的抗日老区。

更乐镇东边是青兰高速,西边是309国道,一条垂直于高速和国道的老路是更乐镇的主干道。这条老路几经改造后成为这里的商业中心,当地人一般称这个中心区域为“神黄”。

如果有游客到访,会在神黄发现比较现代的建筑,看得到有超市、百货大楼、快捷酒店、家电卖场的招牌。街道宽阔整洁,步行街的休闲座椅和街区雕塑也非常现代化。这个山区小镇新落成的大型商业综合体“神山时代广场”,甚至会带给游客一种大都市的错觉。

这些带有现代意味的建筑,差不多全都与落户在更乐镇的天津铁厂有关。

繁 荣

更乐镇与天津铁厂结缘,很大原因是源于它拥有的资源优势。更乐镇所在的涉县,储藏有大量赤铁矿和磁铁矿。因此在历史上,这个区域是北方的铁冶中心邯郸的原料基地。

而到了建国之后,交通条件的改善使得更乐镇有了工业的初步发展能力。这个传统的山区小镇边上穿过一条国道线,现在这条国道被称为荣兰线,标明了这条国道从山东荣城一直通往甘肃省会兰州。从山西过来的一条铁路线—邯长铁路也横穿涉县后到邯郸汇入现在的京九线。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更乐镇开始迎来了自己的高度繁荣期—1969年落户于此的天津铁厂,由于钢铁行业供不应求,进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在大约十多年的时间当中,在计划经济时代长期亏损的天铁,一度全面开工,而且企业利润非常丰厚,甚至有了扩张的冲动。

天铁在小镇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与很多国有体制下的大型企业一样,天铁也有“企业办社会”的冲动,因为企业的利润不错,铁厂在小镇上投资兴建了天铁百货大楼、文化宫、公园、医院和学校。天铁职工医院属二级甲等医院,是全镇设备最好的医院,并对当地老百姓开放。会有很多外地人赶来天铁百货大楼购物,买完东西带着孩子去公园看猴子,成为他们来更乐镇的标配。

出于对天津铁厂这样的大型国企的信任,涉县本地有很多年轻人都愿意选择到这家企业工作。道理也很简单,离家近,工作稳定,而且收入在当地社会当中算是很高的。

本文将要涉及的3位年轻人,都是出于这个原因,从附近的农村和城镇到天铁下属的一家叫崇利制钢有限公司工作。

王东鹏毕业于河北本省的一所大学,一离开学校就回到了崇利制钢有限公司,在公司工作的7年当中一直担任质检员的工作。这7年当中,他过着比较稳定的生活,在工作的第3年,他成了家。接下来按部就班地有了一个孩子,到2015年,他和妻子有了要第二个孩子的念头。

刘俊峰的经历与王东鹏几乎如出一辙,毕业于河北省内大学,同样是毕业后就一直在崇利制钢工作。他到崇钢是准备进入干部培养的第二梯队,将来要进入管理岗位的。他在崇利的工作岗位其实只是一个实习的岗位—7年来,他一直在钢厂高炉的看水工位置上工作。

张平的学历比王东鹏和刘俊峰要低一些,2001年高中毕业后,由父亲找人打招呼,以“企二代”的身份,顺利地进入了崇钢,成了一名基层的管理人员。到现在,张平在崇利已经有了15年的工龄,算是崇利的一名老员工了。

他们3个作为钢厂的生力军,业务熟练也都有一定的资历,本该是大有作为的时候。然而,从2015年开始,这3位年轻人,与天津铁厂以及崇利制钢的命运,开始变得飘浮起来。

渊 源

在相当程度上,这与3位年轻人所在的崇利制钢和天津铁厂的历史渊源有关。

崇利制钢并不是天铁的“嫡系”。这家成立于90年代之初的钢厂,本来是涉县县办的小型钢厂,设计产能只有区区20万吨,投产之初只有转炉炼钢一道工艺环节。

但它有地利—崇利制钢也在更乐镇周边,选址紧贴着天津铁厂。钢铁行业的读者一看就明白,崇钢可以就地取材,采购天津铁厂的热装铁水进行加工,直接形成钢锭产品供应市场。

然而崇利制钢完成建设之后,一直就没能盈利,甚至一直拖欠着天津铁厂的原料钱。因此到1999年,天津铁厂不得不以债务并购的方式,把崇利制钢的资产买了回来。

买回崇利的资产之后,天津铁厂就有了一支来自涉县本地的员工队伍,在崇利制钢的县办阶段,钢厂的员工都是本地人,地方国有的性质又决定了天津铁厂很难通过裁员的方式解散这支本来不属于天铁的团队。在工资待遇方面,并购后的崇钢职工与天铁职工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因此多年之后,崇钢的员工队伍多少带有一点独立性。

因此,到2015年国内钢铁行业产能严重过剩,政府要求企业完成去产能任务时,崇利制钢的命运就变得十分严峻了。

而天津铁厂一度非常辉煌。

90年代以后,在国家发展和钢铁产业繁荣的背景下,天津铁厂调整了自己的产品结构,由原来只有高炉炼铁转向炼钢为主。从90年代后期到新世纪的头一个十年,由于下游地产业高度繁荣,带动了钢铁行业产品供不应求。天津铁厂的利润节节上升,成为盈利的大企业。天铁2003年成为全国最大的钢坯生产企业。2012年达到年产铁800万吨,钢800万吨,材1000万吨的规模,在全国500强中列第126位。

在这个时期,天铁的管理不善和冗员众多的因素被行业繁荣所掩盖。它甚至创造了一个奇迹:2009年,在“四万亿”计划的背景下,国家开始促进钢铁企业重组,提高产业集中度,计划形成若干个产能在一千万到三千万吨的大型钢铁企业。在行政推动下,天铁与另外3家企业共同组建了著名的“渤海钢铁集团”。财务并表以后,渤海钢铁集团随即跻身世界500强。

2012年,国内钢铁行业跨过了供需平衡点,产能的无序扩张冲动却还在延续。到2015年,国内钢铁的产能已经达到11亿吨,而需求却一直维持在6.8亿吨,而且随着地产投资的下降,市场对钢铁的需求呈现萎缩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天铁在管理上的问题,就开始影响它的生存了。

2016年4月,渤海钢铁正式拆分,重新回归各自经营的状态。天津铁厂则很快发出文件:渤海集团拆分尘埃落定,二次创业鸣枪开始。

这成了天津铁厂工人分流改革的导火索。

天铁的政策几乎是立即传导到崇钢,很快崇钢就形成了自己的员工分流策略。其核心是:男55岁以上和女45岁以上的员工内退,企业为员工每月补贴1000元,员工可以自行择业,直到退休年龄可以拿退休金为止;而55岁以下员工可以在“长期休假”、“异地上岗”以及“内部轮岗”3个方向做选择。选择长期休假者,工厂同样每月补贴495元;异地上岗的实质是由天津铁厂为员工找出路,主要是安排去临近的新兴铸管和建发特钢等公司工作;而内部轮岗,则是安排员工在天津铁厂保留的产能当中工作,但收入也会相应地减少。

而“长期休假”,其实质就是下岗或者隐性失业。

分 流

刘俊峰是3个年轻人当中暂时还没有离开崇钢的。

这看上去非常合理,因为刘俊峰学历较高,大学又是学计算机技术的,进工厂是作为工厂未来转型升级的后备人才。

进厂之后,刘俊峰被安排在高炉车间。刘俊峰的工作叫配管,也叫看水工,负责检查和记录高炉的循环水设备。刘俊峰的职责是在水温过高的时候向领导报告,在他看来,这份工作枯燥无味,完全没有什么门槛。

刘俊峰留下不容易。

崇钢的员工分流,自愿报名不足—更乐镇虽然看上去现代化,但地处偏僻,与外界的联系不多。所以员工们能在外边找到工作的机会不多,大家都不愿意离开工作生活了多年的钢厂。最后,企业不得不组织抽签,抽中的人就得分流。

刘俊峰不太愿意回忆抽签当天的情况,这是一个痛苦的回忆。他记得当时有200多人在公司食堂,“闹哄哄的,就像选帮主一样”。当时的局面有点失控,车间主任眼见安抚不了情绪激动的人群,不得不找来厂里的领导,对大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记得,当时厂里的领导对员工们说:“分流是厂里实现年度目标的大事,为了保证患难与共的3000多名职工兄弟不下岗”,“铁厂不能倒,不会倒,也倒不起”。

最终,那一次分流的200位员工总共经抽签分流走了60人,他们的班组30个兄弟当中有6人中了签,不得不选择到钢厂推荐的异地上岗。

留下来的刘俊峰发现分流出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崇钢的高炉停了下来,留下的员工没什么工作,变得很闲。早先高炉运转的时候基本是早中晚三班倒,上下班交接班都很忙碌。高炉一停,留下的员工变成早晚两班倒。白天就是打扫卫生,没事找事干,晚班找地方睡觉,有时候连电也没有。

那么分流出去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另一位年轻人张平现在心里也没底,他选择的是主动分流到另一家钢厂异地上岗。

张平的家就在钢厂边上的一个村庄,这是崇钢的一个卫星村。靠着崇利钢厂,这个村一度很富裕。因为钢厂就建在他们村的集体土地上,村里也得到了大量用工指标,张平的父亲老张就成了钢厂第一批工人。村里在钢厂上班的人有稳定的工资收入。钢厂近4000名员工需要各种生活配套,所以村里很多人背靠钢厂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小生意。背靠钢厂这棵大树,村子里很多人变得非常富裕。

短时间内财富的快速积累和对钢厂的依赖使得不少钢厂子弟变得浮躁,学业荒废成了一种普遍现象。张平熬过了高中三年,也毫不犹豫地选择进钢厂当工人。

分流之后他还是选择做工人,但却显得有些进退维谷,更多的是无奈。

这是因为家庭的情况需要他挣得更多点:父亲老张今年59岁,按照钢厂要求内退,只拿一点生活补贴。妻子有工作,工资并不高,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这使得现在崇利钢厂发的工资连勉强维持生活都很困难。

但张平并没有多少出路:他们家关系近的亲戚和朋友都在钢厂,暂时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投奔。他自己的学历是高中,没有其他工作经验,因此也不敢贸然出去找别的工作。因此他不得不顺从工厂的安排,选择“异地上岗”,到离家100公里远的建发特钢上班。

未来会好吗?准备去建发特钢上班的张平心里无底。

真正选择“长期请假”的是王东鹏。

王东鹏的家境,比张平和刘俊峰都要好一些,表现之一是他已经在城里买了房,自己还有点积蓄,父母也可能给予他一点支持,因此短时间内不怕生活无着。王东鹏对崇钢对待员工的态度有点意见,觉得像抽签决定员工是否接受分流,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他也不愿意在厂里多呆了—像刘俊峰那样留在厂里轮岗,由于高炉不开,厂里没有收入,员工的收入当然也就高不了—只有1000元左右的基本工资,生活还是难以为继。

王东鹏觉得他在大学学的专业还不错—他的专业是人力资源,有机会,他非常希望出去闯闯。另外已经怀孕的妻子需要他照顾,因此一咬牙,他决定放弃轮岗和分流,选择长期请假,一边照顾妻子,一边寻找机会。

未 来

刘俊峰、王东鹏还有张平的经历的背后是整个钢铁行业从长期的供不应求转向产能过剩的转变。

更乐镇,以及张平所在的那个钢铁卫星村的富饶,甚至包括崇利制钢有限公司的成立,都是时代的产物。正是因为90年代开始起的中国经济高速增长,带来了短暂的钢铁供不应求,才有了崇利钢厂的兴起,以及天津铁厂的高额利润。钢铁市场的供不应求使得国内钢价一度上升到每吨5300元—这个价格当中的利润,正是更乐镇上的公园、中学、一体化商超的来源。

但高额利润的来源不会持久,新世纪之后,民营资金开始迅猛地投资这个领域。最终造成了当下产能过剩的局面。也正是因此,天津铁厂和崇利钢厂的弱点暴露了出来—企业冗员过多、设备落后造成竞争力不足。

崇利钢厂这3个年轻人的例子,在钢铁行业当中的国企,不是个案。7月8日,人社部副部长信长星在国务院政策例行吹风会上表示,初步匡算,2016年煤炭钢铁两个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大概涉及职工是80万左右。

与崇钢完全停产稍有不同,天津铁厂并没有全部停产,6座高炉还有一座1080的高炉在生产。铁厂一直在鼓励职工创业,动力厂车间开始向社区推广他们做的豆腐,有私家车的职工加入了滴滴司机的队伍,还有一些推小车出来卖早餐的。

这种景象,既陌生又熟悉。应该说,再就业市场要好于上世纪90年代末期的下岗潮。近年国家统计局公布数据显示,第三产业的比重逐年上升,2015年超过了GDP总量的50%。工人可选择的出路也比较多,也符合经济结构调整的方向。

但国家和行业的转型落实在具体的个体身上,则是痛苦的。崇钢的3位年轻的工人,还都在挣扎,强大的钢铁产业原有的韧性和钢铁工人的生活惯性,依然作用在他们的思想和身体上。

王东鹏现在请假在家,妻子怀有二孩,年底就会再添个小宝宝。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敢买。他想了很多条路都被自己否定了:弄个小吃摊,好说不好做,有些看不上。司法考试,现在也没心情看书。考公务员,他公务员同学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体制内的人还想往外跳。

关于未来,他还需要时间来捉摸。

在崇利轮岗的刘俊峰,也在寻找出路。2016年上半年他去了一次北京,想找找北京的同学,看看有没有工作机会。他认为自己的计算机专业基础,应该会有工作机会。但一轮寻访下来,他感到了危机,因为IT业这两年的变化太大,7年的配管岗位,使他脱离了前沿,现在再入竞争激烈的这个领域,刘俊峰觉得“可能晚了”。

怎么办?

在更乐镇就业看来很困难。由于天铁和崇钢的不景气,更乐镇周围像刘俊峰这样找工作的年轻人不少,刘俊峰觉得,几乎不存在就业的可能。最终他决定,要去大城市找一份新工作。

张平异地上岗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是位于邯郸永年的一家私营企业,已经停产检修一年之久。分流到永年的人一共有3批,将近200人。崇钢员工到来以后,努力了20多天,这家钢厂总算是复产了。

还有一家叫做新兴铸管的企业厂是重点推荐的分流方向,它是解放军总后勤部所辖的军需企业,当地人还是一直称呼它的编号“2672”,总部在涉县的邻县武安。双方企业商议分流过去的职工只要工作出色,将来有可能与新兴铸管签订合同,成为央企职工。分流人员先在武安技术培训两个月,结束后会到广东阳江的分公司上岗。因为要去的地方距离太远,报名的人不多,最后还是抽签决定。总共分流去了两批,超过200人。

有很多工人在武安培训期间就回来了。他们发现厂里承诺的跟对方承诺的并不符合。“这里给的钱就是一笔钱,养老保险和其他保险都不管”,到广东后吃饭和住宿都要自己解决。背井离乡,吃穿用度再交完保险,基本也剩不下多少钱。先让人看到了希望,又让人失去了希望。

张平现在有点后悔,这里比崇钢的工作要苦要累。现在工作服只发了一套,没个替换。工作了一个月,劳动保护用品也不全。但是回去还是一样,回去更没戏。他还不自觉的会念叨崇钢,对于崇钢卫星村的人来说,钢厂真的已经是他们的全部了。

据记者了解,厂里分流出去已有600多人,因为同工不同酬或与领导承诺不符等原因,至少200多人又选择回到厂里选择请长假自谋生路。

钢铁史上有个著名的词汇—“铁锈地带(Rust Belt)”,它指的是像钢铁这样的大型制造业向东亚地区转移之后,在美国东北部、中西部和五大湖区的传统工业州留下来的极度破败的景象。锈带的结局可能有三种,第一种是产业结构调整和升级,结合新的技术实现工业上的复兴。第二种是在相对完好的社会基础上发展服务业,劳动力由第二产业转向第三产业,维持和带动整个地区的经济水平。第三种结果是人口外流和彻底遗弃。

我们都希望,崇利钢厂这个太行山东麓的钢厂,以及它身边的更乐镇,不会成为一个新的“锈带”,而是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中涅槃重生。

(文中采访对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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