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船
2016-09-01陆蓓容
陆蓓容
专栏
书画船
陆蓓容
中国美术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明清书画鉴藏史
在关于书画收藏的许多典故里,我最喜欢「书画船」。北宋时候,米芾在江淮发运司做官,总要乘船,船上挂个牌子,说这是「米家书画船」;后来大家都觉得这很浪漫,不断作诗作文表彰此情此景。傅申先生注意到这个现象,曾经写文章谈过江南文人在水上行旅与创作、鉴赏的种种情态,说明它直到近代以前都是一个有生命的典故。不过傅文详于创作而略于鉴赏,详于明以前而略于近世,于是想在这两点上继续作些补充。
《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一六四八年~一七一八年),在清初颇负盛名。他有一种收藏目录《享金簿》,传闻清抄本完整无缺,尚在广东,可惜不曾寓目。但孔氏留心书画的事实却在文集中表露无遗其《湖海集》收入书札数卷,有不少书信寄给了擅长画画的朋友们。他向龚贤求画,说「求教诸件,皆望随意挥洒,大小纵横无之不可,譬之造物者因物赋形,而飞潜动植总无有不是处耳」,非常客气,也尊重画家意愿。得到作品之后,更有一种志得意满之态:
得妙染佳翰,充盈几案,小小划子,人亦指为书画船,顿令坐蓬窗、持茶杯者,须眉顾盼皆有风度。谁谓人俗不可医,先生非医俗之岐黄乎?
本来没有书画的船,可以被人瞩目,一跃成为书画船,这当然是一种讨巧的修辞,却也可爱。至于本来就装满书画的船,就更是名副其实了。有一年,高士奇(一六四五年~一七〇四年)带着一堆家藏珍密从浙江平湖出发,坐船进京再去做官,路上到苏州胥江边停泊。这一年是康熙三十三年甲戌(一六九四年),宋荦(一六三四年~一七一三年)摆了酒宴请他,获观各种名迹,又惊又羡。
那时高士奇才知道,宋家还没有一卷董其昌。我历数过清初诸家著录中的晚明书画作品,董氏一个人占到半壁江山,吴门后学和松江余脉加在一起也不能和他相比,可知这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收藏对象。高士奇于是把自己收藏的《江山秋霁》长卷送给宋荦,这幅画号称仿黄公望,而结构、笔墨都很紧实,董氏面貌明显。赠予之际,高士奇题了一段,又请宋荦赋诗一首作为纪念。
从这次社交活动里,我曾有一个又大胆又不恭敬的推断:当时,六十一岁,刚刚做了两年多江苏巡抚的宋荦先生,在书画收藏方面还不一定非常成功;可能是在之后的十年江苏巡抚任上,才真正有机会拥有丰富完整的藏品。若不幸言中的话,当然忍不住要进一步地想:宋荦尚且如此,多少以书画船相标榜的文人,恐怕都在拉大旗,扯虎皮吧?
有两位晚清常熟士人共同提供了另一种选项,他们管卖书画的也叫「书画船」。
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的张大镛(一七七○年~一八三八年)记一件恽寿平的《天池石壁》,说,戊子年(一八二八年)有人把它装在书画船上拿来求售,于是自己花了「青蚨四万」买下。半世纪后,光绪三年(一八七七年)十月,翁同龢三○年~一九○四年)得假回乡,转往上海。
某日买书之后,到「二马路书画船常卖家」去看画儿,花四十四元买了「石谷小帧、麓台矮幅」,又与船主一同到张熊家里。张熊能画,也卖古董,这一次他们看到沈周、王翚和王时敏的作品。他似乎意犹未尽,次日重访书画船,又花了二十二元买得一件吴历,自称「极费力矣」。我先疑心这开在「二马路」上的书画船,难不成只是店名?后来查到这条路就是今天的九江路,路尽头正对滚滚黄浦江。
高士奇题跋、宋荦诗
明 董其昌 仿黄子久江山秋霁图卷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