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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楚簡中的兩個“區”字*

2016-08-30

简帛 2016年2期
关键词:文獻

黄 傑

説楚簡中的兩個“區”字*

黄 傑

一、 郭店簡《語叢三》簡26“惪至區者”

郭店楚簡《語叢三》簡26~27云:

惪(德)至區者,頸者至亡閒(間)。*荆門市博物館: 《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99頁(圖版)、第210頁(釋文)。

“頸者”,學者們有一些異説,這裏從彭裕商先生讀爲“始諸”,始於之義。*彭裕商: 《〈郭店楚簡〉札記四則》,《考古與文物》2008年第5期,第42—43頁。“亡間”即“無間”,劉釗先生解爲極微小處,《文選·揚雄〈解嘲〉》:“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間。”李善注:“無間言至微也。”*劉釗: 《郭店楚簡校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16頁。其説是,不過解爲極微小者似更準確。這裏要討論的,是“區”字的含義。

陳偉先生將“區”解爲微小,認爲“惪(德)至區”即德無所不至。*陳偉: 《郭店竹書别釋》,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18頁。這個意見得到學者們信從,*劉釗: 《郭店楚簡校釋》第216頁;涂宗流、劉祖信: 《郭店楚簡先秦儒家佚書校釋》,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第232頁;陳偉等: 《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十四種]》,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260頁注釋[23];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荆門市博物館: 《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合集(一)·郭店楚墓竹書》,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163頁注釋[30]。未見學者提出其他意見。不過,“區”表“小”義在典籍中比較罕見,而且一般是用“區區”來表示。*參看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 《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70頁“區”字條。

我們認爲,“區”(侯部溪母)當讀爲“厚”(侯部匣母)。

古“區”聲、“句”聲之字常常相通。《吕氏春秋·諭大》:“燕雀争善處於一室之下,子母相哺也,姁姁焉相樂也。”《務大》“姁姁”作“區區”。*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 《吕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第305、680頁。《戰國策·燕策一》“齊伐宋宋急”章:“天下服聽,因驅韓、魏以攻齊。”馬王堆帛書《戰國縱横家書·謂燕王章》“驅”作“頹”。*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 《馬王堆漢墓帛書·戰國縱横家書》,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86頁。

“惪至區者”即“德至厚者”,可以參看文獻中的下列説法:

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弗忍,因賜几杖。德至厚,當改過自新。

(《史記·吴王濞列傳》)*〔漢〕 司馬遷: 《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2825頁。今按: 從下文所引《漢書·荆燕吴傳》相似文字可知此標點不確,當乙爲“……文帝弗忍,因賜几杖,德至厚,當改過自新”。

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不忍,因賜几杖,德至厚也。不改過自新,乃益驕恣。

(《漢書·荆燕吴傳》)

孝文皇帝德至厚也,爲文太宗。

(《漢書·韋賢傳》)

另外,先秦典籍中也常用“厚”來形容“德”,如:

酓(含)惪(德)之厚者,比於赤子。

(郭店簡《老子》甲簡33)*荆門市博物館: 《郭店楚墓竹簡》第5頁(圖版)、第113頁(釋文)。

故德厚而位卑者謂之過,德薄而位尊者謂之失。

(《管子·立政》)*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 《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第59頁。

囊橐之食無報,明厚德也。

(《管子·侈靡》)*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 《管子校注》第704頁。

赦罪而不一,德雖厚,不譽者多。……故德莫若博厚,使民死之。賞罰莫若必成,使民信之。

(《管子·禁藏》)*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 《管子校注》第1008、1023頁。

也可以佐證“惪(德)至區(厚)”的讀法。“惪(德)至區(厚)者,頸(始)者(諸)至亡(無)閒(間)”,意即最有德的人,其德的蓄積是從最微小的點滴開始的。《老子》云“九成之臺,作於羸土”(馬王堆帛書甲本,郭店本此句殘),*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 《馬王堆漢墓帛書(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5頁。與此異曲同工。

二、 清華簡《皇門》簡9“乍區以頾(答)”

清華簡《皇門》簡8~9:

我王訪良言於是人,斯乃非休惪(德)以譍(應),乃隹(惟)乍區以頾(答),卑(俾)王之亡(無)依亡(無)頿(助)。*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第90—91頁(圖版)、第164頁(釋文)。

今本《逸周書·皇門解》作:“王阜良,乃惟不順之言于是。人斯乃非維直以應,維作誣以對,俾無依無助。”*黄懷信、張懋鎔、田旭東: 《逸周書彙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53頁。與竹簡本有不小的差異,應當主要是由譌變所致。

清華簡整理者將“乍區”讀爲“詐詬”,《廣韻·侯韻》訓“詬”爲巧言。詐詬,指欺詐。*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69頁。黄懷信先生在此基礎上認爲今本“誣”與“詐詬”同。*黄懷信: 《清華簡〈皇門〉校讀》,簡帛網(www.bsm.org.cn)2011年3月14日。單育辰先生則認爲,“詬”在典籍中多爲辱駡之意,訓爲“巧言”只見於《廣韻》,且出現時代較晚,不可信。*原注: 參看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第2117頁。“乍區”仍應從今本讀爲“作誣”。區,溪紐侯部,誣,明紐魚部,古侯魚兩部相通之例甚多,所以二字音近可通。同時,“乍區”讀爲“詐誣”也未嘗不可。*單育辰: 《佔畢隨録之十三》,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ww.gwz.fudan.edu.cn)2011年1月8日。

“區”讀爲“詬”從音韻上看没有問題,*二字上古音均屬侯部、喉牙音聲母。上古“區”聲、“句”聲的字常相通(參看張儒、劉毓慶: 《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90頁),“句”聲、“后”聲的字常相通(參看白於藍: 《戰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彙纂》,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9頁)。但是從文義上看有欠缺。“區”讀爲今本的“誣”,也有可疑之處: 其一,上古“區”聲、“巫”聲的字没有相通之例;其二,侯部和魚部在先秦的關係比較疏遠,二者相通的用例一般在漢代及其以後。*這一點蒙匿名審稿專家提示。陳新雄先生舉有一些先秦侯魚旁轉的例證(陳新雄: 《古音研究》,五南圖書出版有限公司1999年,第456頁),大都可商榷。其所舉《詩經》之例王力均不認爲有侯、魚合韻(王力: 《詩經韻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19、344、394、398頁)。陳氏説《大戴禮·誥志》以“駒”韻“圖”[“蜂蠆不螫嬰兒(·支),靇虻不食夭駒(·侯),雒出服(·職),河出圖(·魚)”],不可靠。《禮記·樂記》“德成而上(·陽),藝成而下(·魚);行成而先(·文),事成而後(·侯)”,是以意義相對爲先,似並不求押韻;即使認爲有韻,也是“下”與“上”韻,不與“後”韻。《儒行》“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耕),夙夜强學以待問(·文),懷忠信以待舉(·魚),力行以待取(·侯)”,不是韻文。

我們認爲,“乍”讀爲“詐”可從,“區”(侯部溪母)則似當讀爲“曲”(屋部溪母)。左氏《春秋》桓公十二年“盟于曲池”,“曲池”《公羊傳》作“毆蛇”,《竹書紀年》作“區蛇”,“曲”、“毆”、“區”爲音近異文。*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1990年,第133頁。《莊子·大宗師》“曲僂發背”,《淮南子·精神訓》有“傴僂”,與“曲僂”是一個詞。“詐”意爲僞詐,“曲”意爲迂曲。《戰國策·趙策二》:“窮鄉多異,曲學多辨。”此處二者均作名詞,指僞詐、迂曲的言語。前文“休德”是名詞,可證。

上古文獻中有“詐”、“曲”並言的例子。《淮南子·原道》:“所謂人者,偶顀智故,曲巧僞詐,所以俛仰於世人而與俗交者也。”*何寧: 《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第41頁。《韓非子·六反》:“語曲牟知,僞詐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辯智之士。”*〔清〕 王先慎撰,鍾哲點校: 《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第415頁。《荀子·正論》:“上幽險則下漸詐矣,上偏曲則下比周矣。”*〔清〕 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 《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第322頁。

《皇門》説“我王訪良言於是人,斯乃非休德以應,乃惟乍(詐)區(曲)以答”,“乍(詐)區(曲)”是僞詐迂曲的言語。上面引到的《韓非子·六反》“語曲牟知,僞詐之民也”,正好是“曲”修飾言語,且與“詐”連用的例子。這可以佐證“區”讀爲“曲”是合適的。

附記: 本文初稿蒙導師李天虹教授審閲指正;投寄《簡帛》後,匿名審稿專家的意見促使我重新思考第二則,放棄舊説,形成了現在的意見,謹致謝忱!文中疏誤,由作者本人負責。

*本文寫作得到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學人項目(Visiting Fellows Program)及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湖北出土未刊布楚簡(五種)集成研究”(10&ZD089)的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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