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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儿女(二)

2016-08-30杨世运

传记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铁山鹤鸣少爷

文 杨世运

“孤岛”儿女(二)

文杨世运

谨以此作品

献给为拯救国难而献出青春和热血的中华优秀儿女们!

【长篇纪实文学】

第三章 妙香楼

话分两头。郑铁山早就猜出,为了锁定鲁婉英这个重要的“间接目标”,国民党的中统情报机关是一定会派人进入妙香楼的。但是没想到,这份苦不堪言的特别任务竟落在了周鹤鸣肩上。

郑铁山也看出来了,为给周鹤鸣探路,中统的一位老特工早就走进了妙香楼踩点。此人化名齐纪忠,公开身份是一家货贸公司的小K。郑铁山并不知道,齐纪忠竟同样也是郑苹如的单线联系人。

齐纪忠大摇大摆进出妙香楼,摆出一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架势。每次来,他都点一个名叫小桃红的妓女接待。他在小桃红面前出手大方,声言说,他对小桃红越来越钟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决定为小桃红赎身,可叹父母不同意,但是他决心已定,总有一天会说服老爷子和老太太。

妙香楼的老板鲁婉英为小桃红庆幸,庆幸她遇上了有情有意的齐公子。鲁婉英哪里知道,齐公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的目标正是鲁婉英。他渐渐地掌握了有关鲁婉英的详细情况,终于制定出一个行动方案,得到陈而立站长的批准。

如果按齐纪忠的原定方案执行任务,周鹤鸣就要像齐纪忠一样,以嫖客身份进入妙香楼,先与妓女们周旋,然后一步步走近鲁婉英。但是周鹤鸣实在难以接受这一方案。毕竟他还太年轻,连恋爱都没谈过,怎能一步就跳进泥淖?

“个人事小,党国事大。华山一条径,除此方案,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接近鲁婉英?”齐纪忠质问周鹤鸣。

周鹤鸣在毫无退路之时遇到了解难人,禁不住在心里向苍天感恩:苍天,是你在怜悯我吗?你让我一来上海就遇到了郑铁山表弟,并且,正巧铁山在妙香楼当茶役,我不求他这位年轻的“共党分子”帮我,还能求谁?

周鹤鸣便向陈站长道出第二方案:通过表弟郑铁山的引导,走进妙香楼,直接接近鲁婉英。

“你这个表弟绝对可靠吗?”陈站长问道。

周鹤鸣回答:“我愿用我的生命担保,他的作用无人可替代!”

周鹤鸣没有将郑铁山共产党员的身份告知陈站长和齐纪忠,因为他知道齐纪忠对共产党怨念太深,虽然蒋委员长已发表国共合作团结抗日的讲话,但齐纪忠仍认为共产党是赤匪,应当斩草除根。

陈站长考虑再三,终于点头同意了周鹤鸣提出的方案。

在妙香楼,最苦最累的差事便是茶役。

找一个满意的茶役太难,难过沙里淘金。既要沏茶功夫好,令客人们满意,又要勤快,更要人老实,在“先生”们面前规规矩矩任劳任怨。鲁婉英接连炒掉了几个茶役,四处托人物色满意人选。想不到冯甲昌给她送来了个郑铁山,她越用越满意,给了冯甲昌一个红包作谢礼。

别看郑铁山年纪不大,身体也有些单薄,但是干起活来手脚却特别勤快麻利,一点儿也不惜力气。鲁老板嫌“郑铁山”这名字叫起来不顺囗,便送给他一个新名字:小茶壶。先生们甚至客人们也都随着这样叫。

小茶壶平日里就知道烧开水、提壶续茶、扫地,忙这忙那,埋头干活,一天难说三句话。可是这几日鲁老板发现,小茶壶突然变了,变得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竟一有机会便躲在角落里哼两声川江号子。

小茶壶这是怎么了?鲁老板吩咐她最信任的“先生”小桃红出面打探打探。起初,小茶壶吞吞吐吐不肯回答,但是小桃红问得耐心,终于问出了原因,原来是孤苦伶仃的小赤佬郑铁山,突然喜从天降,在大马路上遇见了富贵亲人周三哥!

说起他与周三哥的巧遇,巧得院子里的各位先生们都啧啧称奇,说是可以编成弹词来说唱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大清早,空气湿润,街巷里有薄薄的雾气在飘散。郑铁山提着一只大竹篮出门买菜,低头急急行走。走着走着,突然,一不留神,懵懵懂懂撞进了一个行人的怀里,竟把那人撞得一个趔趄,“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郑铁山好不惊慌,慌忙拱手赔礼。却不料那被撞之人一听见郑铁山的四川乡音,猛地抬头,然后“哎呀”一声,一古碌爬起身,伸出双手,一把就抓紧了郑铁山……

这个“周三哥”是何许人物,与他的相遇,怎会让小茶壶喜得像拣了个金元宝?鲁婉英决定自己亲自问个明白。于是,就在小茶壶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她突然招呼道:“小茶壶,把茶壶先放下,到我房间来一下!”

手提大铁壶的郑铁山听得老板一声呼唤,不敢怠慢,放下手中活计“咚、咚、咚”上楼。在这座有三层楼的石库门大院子里,从一楼到三楼,一路数去,一间间充满脂粉香气的客房都是半掩房门,随时准备迎接客人进入的。唯独鲁老板的房间例外。鲁老板的闺房是禁地,也是唯一的一片净土。鲁老板不让任何人走进她房间,今天却在禁地里召见一个茶役。“小茶壶你快走几步,进屋来我有话问侬!”

郑铁山毕恭毕敬进入鲁老板房间。鲁老板招呼小茶壶在沙发椅上就座,又把一只大苹果递到他手里,说道:“吃吧,勿客气!”

郑铁山手捧苹果哪敢动口,束手而立,洗耳恭听鲁老板的吩咐。原来老板召见他不为别事,是想问问小茶壶在大马路上与周三哥巧遇的情景。这周三哥是你小茶壶的什么亲戚,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多大年纪,有无妻室,父母做何营生,他只身一人来到上海是为何因?“你把你所知所晓的情况,一五一十讲个明白,讲得越仔细越好!”

郑铁山心里暗喜,好,我早编好了一套台词,就等着你问呢!他向鲁老板道出了如下情况:

周三哥是大户人家的三少爷,名叫周鹤鸣,今年24岁,尚未婚配。

在“天府之国”四川省,距重庆城不远,有一座县城名叫永川。出县城向东南方向行三十里,在长江北岸,有一座古镇,名松溉镇,便是周三少爷的家乡。松溉镇在明、清两代都修有志书,写明此镇已有上千年历史,是一处水陆交通要地,街巷纵横,房屋齐整。闻名川内川外与江津米花糖、资阳豆瓣、重庆怪味胡豆齐名的永川豆豉,产地就在松溉镇。此镇还被人们称为“诗书之乡”,出了不少秀才,仅在沿河一条街上,就有两家举人门第。其中一家就是周三少爷家,那块“进士之家”的门匾至今仍在,是周三少爷的祖父为周家争得的荣耀。

周三少爷家有良田千亩,还有半条街的店铺。三少爷的父亲诚敬佛祖,乐善好施,被乡党们称为周善人。三少爷是周善人的掌上明珠,天资聪颖,在江津县城读中学时读的是洋学堂。读完中学又到省城成都上大学,上的是国立四川大学。

这般富贵人家的三少爷,怎么会被小茶壶称为三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郑铁山的爷爷是周家的老长工,爷爷去世后,郑铁山的爹爹又进了周家。两代长工都忠厚勤劳,深得主人家重待。特别是郑铁山的爹爹,简直就是周家不可缺少的一员,并且,他还是三少爷的救命恩人!只因三少爷少年时代生性好动,尤喜击水游戏,击水还不愿在小塘小河里“扑通”,偏要在长江里斗浪。长江之水滚滚向东,顺江而下,第一大去处是江津县城,第二大去处便是三少爷向往的重庆府。他第一次在长江里学游泳时就立下了誓愿:一定要练出真功,有朝一日游到重庆,去看看朝天门码头。

三伏天,孩儿脸。在一个燠热的正当午,9岁的三少爷又一次瞒着父母,一个人悄悄跑到长江里玩水。正玩得高兴,突然狂风大作,黑云滚滚,江水掀起滔滔大浪。周少爷见势不妙,立刻离开江心向岸边游来,却不料一排恶浪从头顶压下,可怜三少爷变得像一片树叶,被恶浪抛下又举起,举起再抛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恰好郑铁山的爹爹赶到。也该当他要救三少爷一命,眼见天色要变,又不见三少爷在书房午睡,他就猜想要出事。幸亏他赶得及时,好一个戏水的髙手,纵身跳入江中,一双结满老茧的大手似有千钧之力,终于把命在旦夕的三少爷救上岸来。

三少爷死里逃生,周家人上上下下对郑铁山的爹爹感激不尽。周善人派人进县城,将“西外罗半仙”请到了松溉镇。这罗半仙是位算命看相的高人,只因他家住县城西外老街,因此人们尊称他为“西外罗半仙”。周善人早就想请罗半仙为三少爷算上一命,江中遇险后就更是觉得这罗半仙必得一请。半仙来到周家,取过三少爷的生辰八字,不算不知道,一算才明白,原来三少爷命相里火旺,乃霹雳火当运,命里畏水。火被水克,因此一生要谨防水伤。为此,三少爷应当拜一位命相里木旺之人当干爹,木可助火。而这被拜之人又不可是富贵之人,不然命相太旺,反而对三少爷不利。周善人当即就吩咐家里的三位老长工报上自己出生的年、月、日、时,由半仙先生逐一推算。结果,木旺之人只有郑铁山的爹爹一人,正应了他水中救起三少爷之缘。于是,周善人请半仙先生作持,令三少爷三叩九拜,认郑铁山的爹爹为干爹。从此后,郑铁山沾了父亲的光,在周家的地位也突然升高,三少爷与他亲密无间,以“兄弟”相称。周善人还把郑铁山送进学堂。可叹郑铁山穷人难有富贵命,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只读了半年私塾就辍学了。周善人便把他送到永川县城的茶馆当学徒。就是在这里,他学会了提壶续茶的手艺。出师后,经周善人介绍,郑铁山到了重庆,在来往于重庆、上海之间的长江客轮上烧开水。只因他“龙吐珠、凤点头”等一整套高举铁壶续茶水的绝技被一位乘客发现,他的生活便又发生了变化。这个客人姓冯名昌甲,早就留意上了郑铁山。他说,郑铁山身怀绝技却只在轮船上当杂工,太屈才了,他愿领郑铁山上岸发财。哪想到冯昌甲把郑铁山领进了妙香楼。

“小茶壶,你也不要责怪人家冯甲昌,他是蛮义气的一个人。是我托他,请他给我务色一个茶水工。你说,你来到我这里后,我何曾亏待过你?”

“老板,你对我很好,我在心里一直感谢你!”

“现在言归正传,别说你自己的事了,只说你周三哥,他是为何只身一人来到了上海?”

“周三哥来上海,为了逃婚。”

“逃婚?你周三哥为何要逃婚?仔仔细细讲给我听听!”

“逃婚的原因我也不大清楚,三哥他不愿对我多讲。我只知道他如今很是苦恼,来到上海后举目无亲,至今仍在十六铺一家旅社里寄身。”

“他在上海就没有亲友可投靠?”

“倒是有一家远房亲戚,从前两家少有来往。虽然是这样,周三哥仍然想找他们帮忙,不料这家亲戚早在前年就举家远迁到香港去了。周三哥今年真是走霉运,事事都不顺。”

“快别这么说!你周三哥吉人天相,自会有贵人相助。”

“天知道,谁是我周三哥的贵人呢?”

“这样吧,你替我给你周三哥捎句话,就说我想见见他,请他吃顿饭。不知你周三哥肯不肯赏脸?”

“你是我老板,你要见他,他敢说不来?我抽空一定喊他来见你!”

“小茶壶你记清了,是我请他,而不是我喊他!请他,请!你记下了吗?侬若传错了我的话,小心我扣你的工钱!”

齐先生的身影又一次在妙香楼出现,引起了鲁婉英的特别注意,也带来她莫名的惆怅。

齐先生是最近一个月来才频频光顾妙香楼的,原因是他看上了小桃红(真名陶春芳),答应要为她赎身,让她当姨太太。

小桃红的长相在妙香楼里算不上拔尖,但她嗓子好,会唱评弹开篇,还会唱几段昆曲。每次齐先生来都要听她唱《牡丹亭》,听得如痴如醉。这位齐先生可不是寻常嫖客,财大气粗且不说,人又年轻多情,风流倜傥。看年龄,也不过30岁多一点,却已是一家货运公司的小K。家庭背景令人羡慕,父亲在香港当大老板,光是手下的工厂都有好几家。

小桃红与鲁婉英是同乡,鲁婉英对小桃红自是另眼相待,背地里与她姐妹相称。眼见小桃红就要有名正言顺的好归属了,鲁婉英就禁不住联想到自己,难道当一辈子妓院的老板?

齐先生真是个好心人,曾经说道:“鲁老板,你这么年轻,又有一副菩萨心肠,难道真的一辈子只专为你的这一园子姐妹们谋营生,不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鲁婉英回答:“齐先生不必为我多操心,我早想好了,再挣几年钱,就回老家皈依佛门,在青灯之前消磨余生。”话虽说得轻松,但是鼻子却禁不住酸酸的。

鲁婉英若有所失地下楼,径直走进烧开水的灶间。只见郑铁山正忙得汗流浃背,便问道:“小茶壶,我交代你的事,你扔到后脑勺去了吗?”

郑铁山擦一把汗,愣愣地问:“老板,你说的是哪件事?”

“把铁壶给我放下!”鲁婉英板起了面孔,“哪件事,你说哪件事?我叫你去请你的周三哥,你忘了?”

“老板我没忘,真的没忘!”

“那怎么还不快去请?都三天时间过去了!”

“老板,这几天生意这么忙,我,我……”

“脱不开身是吧?怎不早告诉我?放下!”

“老板,我……”

“我叫你把手里的大茶壶放下,赶紧去换一套干净衣服!”

“老板,换衣裳干啥子?”

“你说干啥子?你去替我请客,能穿你这一身伙头军衣服吗?”

“我现在就去见我周三哥?”

“对,现在就去,一定要告诉他,既然他是你的三哥,我无论如何也得请他吃顿饭!”

“可是我今天烧水续茶的事……”

“这事你现在就不用管了,我马上叫人,到外面的老虎灶上请一个伙计来顶替你半天。你快去呀,还愣在那儿干什么?”

走出会乐里,就如一只被囚的鸟儿飞出了樊笼,郑铁山不由得抬头望蓝天,深深呼吸干净的空气。

此时的郑铁山,与在会乐里提茶壶的郑铁山相比,判若两人。在会乐里,他时时刻刻注意隐藏自己,包括隐藏聪明和才智。他的努力取得了令自己满意的成果。他沉默寡言,笨嘴拙舌,一天到晚只知道埋头干活。他斗大的字识不得几个,也听不懂上海话。院子里的妓女们常聚在一起叽里哇啦拿他说事,或取笑他或同情他,他都像个聋子似的毫无反应。

其实他是一个藏秀于胸、聪颖过人的优秀情报战士。上级派他进入妙香楼,因为它不同于其他的妓院,它的后台老板是冀墨清。冀墨清是汪精卫伪政权的“中央特工总部”起家的财神爷。因此,进出这家妓院的汉奸头目们络绎不绝,郑铁山埋头为这些人沏茶续水,听他们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收集到许多重要情报。妙香楼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情报源地。

郑铁山并没有立即去见“周三哥”。遵照周鹤鸣的嘱托,他得先到郑伯父家走一趟。今天是星期日,郑伯父一定在家。

黄包车把郑铁山拉到了重庆路。果然,开门迎客的正是郑伯父。老人家50多岁,身体清痩,但是握手时却温暖有力。

郑铁山没有久留。他只是替周鹤鸣捎几句话来,告诉郑伯父郑伯母,鹤鸣已安全到达美国洛杉矶了。鹤鸣向铁山交代过,鹤鸣今后若有什么新消息,都会由铁山及时前来通报。郑伯父家里的人,今后若有什么事需帮忙,尽管通知郑铁山,这是鹤鸣表兄对铁山的特别嘱托。

告别郑家一家人,为了赶时间,郑铁山依然乘坐黄包车。离开由美、英等国(以英、美为主)掌控的公共租界,又穿过法国租界,进入属“华人区” 的南市区。郑铁山感到呼吸沉重,年年战乱,所谓的“华人区”,早已成了贫民窟的代名词了。

寄身于蜀乡公所的周鹤鸣正在等候郑铁山。

鲁婉英翘首期盼小茶壶带回好消息。

希望没有落空,小茶壶一回到妙香楼,便兴冲冲地来见鲁老板,报告说,周三哥本不想打扰鲁老板,但是经不住我的苦苦恳求,终于同意接受鲁老板的宴请。

“好,我马上写一张正式请帖,你再跑一趟,把帖子双手递给你周三哥!”

请客的地点选在西藏中路的一品香大酒楼。这酒楼本是一家番菜馆,但鲁婉英与老板是熟人,特意打了招呼,让厨师们做了一席川菜。餐桌摆进一间古香古色的小客厅。席间只有三个人:主人鲁婉英,客人周少爷,陪客小茶壶。

鲁婉英早早地先到,坐在小客厅里等候郑铁山把客人领来,她心里七上八下,掐不准这一宝押得灵还是不灵?那周少爷是不是真心应请?应了这次请,今后再请还应是不应?还有,他长的是甚般模样,可不可与齐先生一比高低?

谜底终于揭开了,当小茶壶把客人领进屋时,鲁婉英的两只眼睛只觉得“刷”的一亮!天啦,阿弥陀佛,观音菩萨给鲁婉英送来了一位白马王子!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一比,就把齐先生从山顶比到坡下去了!好一个周三哥,仪表端庄,举止高雅,不愧是大家子弟!

招呼客人坐定,鲁婉英亲自敬茶点酒。茅台酒送上,周少爷摆摆手。白兰地送上,周少爷又摆手。周少爷说,从小就爱喝家酿的黄酒,今日与巴山蜀水天隔一方,尝不到家乡酒,不妨就来两瓶绍兴黄酒吧。

鲁婉英点头应诺,并说自己也最喜欢绍兴黄酒。

酒过三巡,鲁婉英打开话匣子,向周少爷询问逃婚的经过。

周少爷长话短说,讲了大概情况。家父和壁山县县长是旧友,两家议定联姻。周少爷得知县长的千金脾气乖戾,不愿答应婚事,离家出走实乃无奈之举,瞒着父亲,只与家母洒泪而别。原准备到上海后投奔姨母家,谁曾想姨母全家为避战乱已远去香港。如今只落得孑然一身,唯一的亲人便是铁山小弟,真想不到兄弟二人竟不期而遇,也算是不幸之中有幸。

鲁婉英忙好言相劝:周少爷不必哀叹,您是大富大贵之人,这点小难算得了什么?要说命苦,当着您周少爷,还有您的铁山表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才是个薄命人。说出我的经历,周少爷您不要见笑……

鲁婉英的家,也曾是吃穿不愁的小康人家,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家住苏州城观前街,祖辈以经营丝绸生意为业。鲁婉英虽没进过学堂也没读过私塾,但是却在祖父的悉心教导下识字断文,并且还粗略学习了琴棋书画基本技艺。唐诗宋词,她也在心里默记了不少,凡是与苏州城有关的古诗词,她更是爱之不尽。“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每当吟诵这样的诗句,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哀叹世事多桀,那至真至纯的童年生活再也唤不回来了!

家业传到鲁婉英父亲这一辈,就开始渐渐走下坡路了。怨只怨当初祖母对父亲娇生惯养,养得父亲一身懒骨,不学无术。父亲先是迷上了烟馆,接着又掉进了赌场。祖父母相继过世之后,父亲的烟、赌二瘾更是不可收拾,终于败光了家业。为了还赌债,他竟天良泯灭,活生生把年仅13岁的女儿婉英卖给人贩子。

人贩子把鲁婉英带到了上海滩四马路。

四马路是青楼云集之地,尤以会乐里的院子最多最集中。13岁的鲁婉英被人贩子卖给一家“书寓”的鸨母。这老鸨母已年过四十,膝下无儿无女,买来鲁婉英不图她卖身挣钱,只让她当自己的养女。其实这“养女”也只是个好听的名声,鲁婉英的真实身份不过是鸨母的使唤丫头,洗衣扫地,端屎倒尿,还常常被拳打脚踢。虽如此辛苦,但毕竟身子是干净的,也得对鸨母娘感恩不尽了。等鲁婉英长到15岁,“养女”的生活突然结束,鲁婉英被青帮大佬冀墨清看中。这冀墨清,目前是上海滩青帮中辈份最高的老爷子,比人称“三大亨”的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的辈份还要高。据说当年青帮帮会初建立时,青帮的祖先就拟定了家谱,列出24个字传继辈份。这24辈的24个字由六句诗文组成: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信,圆明兴理,大通悟觉。传至今日,“大”字辈是上海青帮中最高的辈份,而黄金荣、张啸林则是“通”字辈,比“大”字辈低一辈。后来居上的杜月笙辈份更低,在黄金荣、张啸林之下,属“悟”字辈。冀老爷子点名要鲁婉英,15岁的鲁婉英哭死哭活坚决不依。她干娘先是甩了她三耳光,接着训斥道,你道人家冀老爷子买你做什么,就你这模样,小眼睛,厚嘴唇,哪个客人会看上你?冀老爷子是给他夫人买一个干粗活脏活的丫头,相中了你的勤快和能吃苦。鲁婉英这才长舒一囗气,进了冀家深宅院。冀墨清的夫人名叫金宝,是江湖上的大名人,被称为母大虫。金宝脾气火爆,稍不如意就把下人往死处打。好在鲁婉英到上海后吃尽过苦头,所以在金宝面前格外谨慎小心,端屎倒尿勤快周到。金宝对鲁婉英越来越满意,最后竟认下鲁婉英当干女儿,送她个名号叫“鲁老七”。后来,金宝又作主,把冀老爷租给别人的“书寓”妙香楼收回,交给鲁婉英经营,让鲁婉英替金宝挣“零花钱”。所以,鲁婉英就被称为“四马路上一枝花”。

“我心里明白,我只不过是一根草!”鲁婉英自哀自叹,“唉,第一次与周少爷见面,我说这些做什么?”接着改变话题,询问周少爷下一步作何打算,“总不能长期就住在旅社里吧?”

周少爷回答说,当然不可能坐吃山空。既然已经来到大上海,就下决心待下来,再不返回永川县。下一步是找工作。川大毕业后我一直在永川中学教高中,教国文也教历史。我也不敢有太高的奢望,在上海谋一份教书匠的差事养活自己总还是可以的吧?

鲁婉英说道,周少爷你千万不要把找工作想得太简单了,今日的上海早已不是昨日的上海。自打前年“八一三”一声炮响,日本兵占了上海,到处都是难民和失业的人。就说学校吧,数不清有多少座院校被日军的炮火给炸毁了,学生到哪儿上课?没炸毁的院校,一座座成了日本兵的兵营。还有些学校,比如复旦大学、交通大学都内迁了。

“我该怎么办?离家时太匆忙,所带盘缠有限,如今已是囊中羞涩,真要是不能及时找到工作,恐怕连旅社的房钱也要拖欠了。”

“周先生,你也不必太焦虑。天无绝人之路,找工作的事以后慢慢等机会,现在先安定下来再说。这样吧,你若不嫌弃,先搬出旅社,住进我的妙香楼。”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你那里是挣钱谋生之地,我怎能唐突入住?”

“周先生,你不要误会,听我把话说明。我院子里,‘先生’们住的那些脏屋子当然不能让你屈身入住。我还另有空房间,是干干净净从没做过生意的空房间,收拾一间给你。或者我就将我的房间腾出来给你住,朝向好,屋子也算宽敞。”

“鲁老板,我感谢你的一片好意,但是我怎么能这样打扰你?实在找不到事做,我只有回四川与老父亲周旋……”

“不行不行!三哥你不能打退堂鼓!”这一回,是久久无语的郑铁山开口说话了,“好不容易在上海遇上你,我还没等高兴几天呢,你怎么又突然要走?三哥你就留下来吧!我家老板是个善心人,她真心诚意想帮你一把,你咋就这样不领情呢?三哥,我跪下求你了!”

周鹤鸣连忙扶起郑铁山,长叹一声,再没说半字谢绝的话。

鲁婉英暗喜,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了。

第四章 国破山河在

齐纪忠身肩重任,对他的两个“下线”,都要负起领导责任,只是领导方法有所不同。对周鹤鸣,他只须向他传达上峰指示,而对于郑苹如,他认为他更应兼负起培养引导的导师作用。

齐纪忠突然约见郑苹如,并非是为布置新任务,而是告诫她,千万要小心,以后绝不能再参加共产党组织的任何活动。

回到家,郑苹如呆呆坐在书桌前,久久地凝视着窗外。那一串去年秋天遭过虫蛀的葡萄架,经过悉心救护,今年又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此刻,在黄昏的阳光下,那新枝上的一片片叶子,正闪着顽强的绿色。苹如为这些新枝感动得想哭。

欲哭无泪,不觉间就又想起那终生难以忘却的一幕。就是那一幕刻骨铭心的悲壮景情,像一道烈火突然燃烧她的心灵。她在日记中写道:“从这一天起,我,郑苹如,在雷鸣闪电中长大成人了……”

那是在前年——1937年,一个严寒的日子。

1937年啊,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多少血泪与耻辱!8 月13日,日本兵向上海发动进攻。10月31日,最后一支守城的中国军队,那衣衫褴褛,在四行仓库苦战了四个昼夜的八百壮士,在谢晋元将军的带领下撤离阵地。11月11日,上海落于敌手。接着是南京沦陷,武汉失守,凄楚的流亡歌曲,再不仅仅是东北同胞在唱,华北同胞在唱,而是大半个中国的父老兄妹都在含泪悲歌!

1937年12月3日上午,郑苹如和母亲一同外出,路过西藏中路“大世界”时,突然见迎面跑来一队巡捕房的印度巡警,领头的是一名英国警官。他们荷枪实弹,一路响着尖利刺耳的哨声,命令所有的行人都靠街檐站立,任何人都不许再走动。人们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而巡警们也不准有人开口询问。终于,从大街北边传来了刺耳的军鼓声与军号声,只见一支扬着“太阳旗”、全副武装的日本军队耀武扬威列队走来。队伍有几千人,士兵抬着重机枪,军官骑着军马,手举军刀,趾高气昂,不可一世。还有隆隆的炮车,从大街上碾过。郑苹如攥紧妈妈的手,攥得母女二人都满手冷汗!郑苹如想不明白,这里不是英、美公共租界区吗?按英、美、法、日四个国家的政府协议,日本兵只能占领上海的华人区,是不能进入租界的,为什么今日突然把炮车都开进来了?事后才知道,是英、美两国屈服于日本的外交压力,同意日军举行占领中国第一大城市的“进城阅兵”仪式。

僵立在路两边的中国人,手无寸铁,悲愤难耐……

突然,一声“中国万岁!”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从空中响起,接着,伴随着这呼喊声,一个年轻的生命从“大世界”的顶楼上飞下,像一发重磅炸弹,炸向日本游行兵,炸得他们仓皇四散!年轻人落地后血肉模糊,但他脸色平静,最后一次,抬眼望一望大上海的天空,停止了呼吸……

当天下午,这位青年殉国的消息就传遍了全上海。他的名字叫杨剑萍,是“大世界”的电工,日本兵游行路经“大世界”时,他正在顶楼修理霓虹灯。他来自苏北农村,是位言语不多、埋头做工的青年。站在“大世界”楼顶,他目睹侵略者的嚣张,只觉万箭穿心,只恨手中没有刀枪,毅然决然,将自己的身躯当炸弹……

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先生的这句话,应当是献给杨剑萍的最好的礼物!

但是,无声之处听惊雷,又是谈何容易?这天,齐先生特意约见郑苹如提出了警吿,原因竟是郑苹如参加了一次义卖活动。

其实,郑苹如也算不上是“参加”了这次活动,因为她不是义卖一方,而只是响应者,花钱买了几件义卖品而已。义卖活动是由上海中国职业妇女俱乐部组织的。义卖品大都出自俱乐部会员之手,有手工鞋袜,有绣着“爱中华,救国难”等字画的衣帽、枕套等等,细针密线,浸透了姐妹们的深情。这样的义卖品,为什么不能买?上前购买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眼含热泪?

但是齐纪忠却说上海中国职业妇女俱乐部是共产党的组织,俱乐部主任茅丽瑛就是个百分之百的共党分子,与这号人物打交道,太危险。

共产党又怎么了呢,共产党抗日也有罪?国共两党不是已宣布合作,蒋委员长也已承认共产党的合法地位了吗?蒋委员长还发表了庐山讲话,号召全国同胞,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日之责任!

听了这些争辩,齐纪忠更是连连摇头,责备郑苹如太天真,说道:“虽然你只是个编外人员,但要记住严守纪律,不可擅自行动,不然会惹出难以预料的麻烦!”

越是对齐纪忠的指责心有不甘,郑苹如越是会想起哥哥的好战友周鹤鸣。

为什么周鹤鸣要远涉重洋到美国去?凭着周鹤鸣的好枪法和聪明才智,他若也能留在上海做抗日情报工作,那该多好!甚至,如果苹如的单线联系人兼直接领导者不是齐纪忠而是周鹤鸣,那岂不是好上加好吗?唉,郑苹如心里也明白,这些想法太天真了。

“砰、砰、砰”,响起了敲门声,是出去买菜的母亲回家了。苹如开门,见母亲脸色不好,心里一惊,忙问道:“您怎么啦?”

母亲回答:“这几日风声不好,刚在我在菜场听人说,日本特务又潜入租界到处抓人……你爸到现在怎么还不见回家?我真替他担心!”

“也许他是先随郁伯伯到他家去了。”

“你快到郁伯伯家看看,路上小心!”

郁伯伯名郁华,又名莲生、廉生,字庆运,号曼陀,浙江省富阳县人,50多岁,是郑苹如父亲的同事兼好朋友。二人同在公共租界内的江苏省高等法院第二分院任职,父亲是首席检察官,郁伯伯是刑庭庭长。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漂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每当往郁伯伯家行走,郑苹如总会想到家乡,情不自禁地背诵出一行行描述家乡山水的美文。这些美文,出自于郁伯伯的亲弟弟、著名的左翼联盟作家郁达夫的手笔。郑苹如称呼郁达夫为小郁叔叔,她曾在郁伯伯家和小郁叔叔见过几面。还在郑苹如读高中时,小郁叔叔就曾郑重其事对她说过:“苹如,我可没把你当无知的小孩子看待,我俩是忘年交,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同样,郁伯伯也十分喜欢苹如,他常常赞叹郑钺教子有方,培养出来的儿子和女儿都是优秀青年。

富春江的山水牵着郑、郁两家人的乡情。郁伯伯的老家在浙江富阳县,郑苹如的父亲出生于浙江兰溪县,两个县都在富春江畔。小郁叔叔的一支笔,一遍又一遍赞美家乡的母亲河:“富春江的山水,实在是天下无双的妙景。要是中国人能够稍微有点气魄,不是年年争赃互杀,那么恐怕瑞士一国的买卖,要被这杭州一带的居民夺尽。大家只知道西湖的风景好,殊不知去杭州几十里,逆流而上的钱塘江富春江上的风光,才是天下的绝景哩!”

小郁叔叔又这样写道:“那钱塘江(富春江的下游更名钱塘江)上的小县城,同欧洲中世纪各封建诸侯的城堡一样,带着了银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华影里。涌了半弓明月,浮着万迭银波,不声不响,在浓淡相间的两岸山中,往东流去的,是东汉逸民垂钓的地方。披了一层薄雾,半含半吐,好像华清宫里试浴的宫人。在烟月中间浮动的,是宋季遗民痛哭的台榭。”

小郁叔叔为自己身为富春江人而自豪。20年前,小郁叔叔在为庆祝22周岁生日的《自述诗》里赞道:“家在严陵滩上住,秦时风物晋山川。碧桃三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

可叹这样的美景已不复存在了,故乡的山河正被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1937年年底,日军占领富阳县城,乡亲们四处逃难。性格刚强的郁伯伯的老母亲却哪里也不去,就是要守住自己的家,倒要看看日本鬼子横行霸道能有几时?已是72岁高龄的老人家,悲愤交加,绝食而亡!死时,她孤身一人,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消息传来,郁伯伯肝肠寸断,郑苹茹全家人轮流到郁家看望,相对无言。

郁伯伯家兄弟三人,曼陀是长兄,大弟名养浩,达夫是小弟。他们的父亲郁企曾是一位中医,中年早丧,去世时小弟达夫才只有3岁,是母亲含辛茹苦把兄弟三个抚养成人。为了供孩子们读书,母亲卖掉了房屋和田产,自己靠举债过苦日子。母亲的恩情未及报答,就这样撒手而去了!国仇家恨,何日是尽头?

郁伯伯曾留学日本,就读于法政大学。郑苹如的父亲留学日本时学的也是法律专业,同郁伯伯是知己朋友。如今二人又在一个法院共事,关系就更觉亲密无间。

郑苹如来到了郁伯伯家,果然见父亲正与郁伯伯相对而坐,长吁短叹。书桌上,摊着一幅刚刚写就的狂草,纸上的四个字墨迹未干:

国破山河在

“国破山河在”,多么悲怆的呼号啊,苹如的一颗心,好似正被这四个字一片片撕碎!

二位老人正在谈论今日发生的事情。下午,上海中国职业妇女俱乐部正在举办“爱国抗日,救助难民”义卖会,突然一伙化装成流氓无赖的日本特务和汉奸走狗闯进义卖大厅大打出手,砸毁义卖品,殴打义卖会义工和购买义卖品的群众。有群众当场认出,这群歹徒之中,有几个是汪伪76号特务机关的打手,其中有一个女打手,是臭名昭著的“母老虎”佘爱珍……

“卑鄙之极!无耻之尤!”二位老人难压心中愤怒。

郑苹如上前劝慰:“郁伯伯,父亲,您们用不着同这些歹徒生气,他们挡不住上海市民的救国热情,义卖会照样进行,群众不怕被打,坚决去购买义卖品,排成了长队,其中还有许多是小朋友,拿出了平时积攒下的零花钱……”

“苹如,这些情况,你怎么了解得这样清楚?”

“我今天下午也到义卖场去了,买回了许多义卖品!”

“好,苹如,你做得对!”父亲心中顿觉宽慰。

郁伯伯连连赞叹:“苹如,你真正地长大了!”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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