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 感
2016-08-29郑元绪
耻 感
“混得不好就不回来了。”长年在外打工的人,心里常装着这句话。电视寻亲节目里,主持人问一个几年不见音讯、让父母急出病的打工青年,怎会狠下心来;他懦懦道:混得不好,没脸回。另一位打拼多年也没攒下几个钱的小伙,在父亲催促下一次次相亲、交友、送聘礼,却一回回受骗。在乡亲们眼里,35岁还没娶上媳妇是可耻的,说明你窝囊、没本事。有一次女孩又编了个理由要钱,已识破骗局的父亲还是忍痛寄去五千,打了最后的水漂。因为还没撕破脸,他觉得不寄不像个长辈。起先我斥责他们的愚昧是遗传,后来把距离拉近,又有了些尊敬:活得再艰难,却未失去起码的耻感,那是做人的颜面。毫无耻感的那些妹子,拿骗来的钱快活去了。
人贱了,耻感就没了尊严。于正侵犯琼瑶著作权案败诉,高调辩解。明火“打劫”却摆出好汉的架式,赢得了粉丝们叫好。周鹏(现改名姓萨)假唱拿反了话筒,被揭穿后面不改色心不跳,以自黑的腔调说:“下次演得更精细些,大家消消气!”厚着脸皮继续给孩子们当导师。李云迪给第17届肖邦钢琴国际比赛当评委,中途飞走参加一个影星的婚礼,令众评委瞠目结舌。也不想想当年自己从“肖邦大赛”起家时,先辈评委们是怎样待你的?我知道纠结于这些差着辈份的人不够厚道;只是担心一味追求快感、却不知耻感的社会是一种什么走向。大家都是上过幼儿园的人,干了“没羞没臊”的事好几天都抬不起头来。忘了?
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我看过一期节目《开讲啦》,照惯例主讲人要说自己的奋斗、坎坷、成就等。那期是李雪健,却讲了好一阵自己的“滑铁卢”,即主演《杨善洲》的教训。凭心而论,《杨》这类影片不出彩不能怪演员;但雪健真心检讨,耻感给他加了分。
耻感分出了人的高下。老文人楼适夷“文革”中人格扭曲,揭发过同事与好友,有些举动确实过分。后来他悼念亡友时痛悔不已,看《记胡风》清样时,还专门加了一句:“胡风落井,众人投石,其中有一块是我的,实无面目重见老友。”耻感印证了一个人良心未泯。这一点并非谁都能做到。把责任推给大气候、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者大有人在。韩国第16任总统卢武炫政绩不俗,曾跨过三八线访朝,与金正日会谈。2009年曝出朴渊次门(涉嫌受贿)后,5月23日卢坠崖身亡。人们已无从分析卢离世前的心理,难辩清浊还是愧对国人?但确定的是,一种耻感在噬咬他,心不得安宁。韩待之国葬,恸声一片。给耻感以尊重,那是大国的气度,不在国家的大小。
耻感在人格的层次与境界中,占据着高端。陀思妥也夫斯基,这位困苦一生的伟大作家,始终审视与鞭笞自己,否则便觉“配不上我遭受的苦难”。庄园主托尔斯泰散尽家财,仍摆脱不了高踞于贫苦农民之上的耻感,他变身贫民,禁欲、吃素,连靴子都自己缝。我们可以拿现代人的眼光去评判他的偏执与“阶级局限”;但放眼四周,又有多少人因攫取来的巨大财富而不安?现代慈善事业的开创者卡内基说:“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种耻辱。”这一套早已遭新土豪们无情的嘲笑;他们正口若悬河,以自己的价值观普渡众生。
1945年,索尔仁尼琴与朋友通信开罪于斯大林而被捕,和一群囚犯被押送着步行去一处营地,囚犯中有一名德国平民。作家随身带着一只箱子,他想:捕前我是一个俄国军官,为何不能让这德国佬给我扛?要求得到了满足。那德国人吃力至极,索心安理得地空手走着。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经历了地狱般的生活,多年后忆起往事,他产生了深深的内疚。灵魂经过炼狱,耻感油然而生。你当知“耻感”二字,对一个人有多珍贵。
“人是唯一会脸红的动物。”亿万年进化而来的人类遗产,失去也会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