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生活
——《夜长梦多》创作谈
2016-08-24赵兰振
赵兰振
想象生活
——《夜长梦多》创作谈
赵兰振
《夜长梦多》的写作始于1998年秋天,当时我刚来北京,住在景山后头一座堪称雄伟的大楼里——那座楼属俄式风格,有点“金玉其外,败絮其里”的味道,看着富丽堂皇但其实就是一座办公楼改成的筒子楼,去一趟厕所要疾步快行数百米,两旁挂着帘子的或闭或张的门列队监视着你。我住在五楼(顶楼)一处只有七平米的用垃圾间改造成的空间里——是的,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它,因为那并不是一间房,而仅仅是一处呈“L”型的盲道,像是手枪的形状。当躺在床上睡觉时,我想象自己是一粒枪膛里蕴足劲儿的子弹,要是某一处神秘的扳机扣响,我会飞射出去,掠过景山上空,掠过故宫中轴,掠过大前门……朝着故土的方向一路飞往昏冥的梦乡。
当然,飞翔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想象。我每天清晨五点起床,拾级而下,出门绕着尚在睡梦中的景山公园一周,回到那处狗窝一般的住处,趴在木板搭起的书桌上让笔尖与白纸亲吻,发出滋滋的不停歇的诱人声响。我想写一部中篇小说,写写我生活过的村庄,村庄田野里的那一泓清澈的池塘,写写围绕这口叫做“南塘”的池塘所发生的一切……语言照亮记忆,记忆的纷繁密集令我吃惊,小到一株庄稼一只昆虫,大到一个季节一座房屋,物事尤如洪水,尤如满天的星辰,朝我拥来,覆盖了我。想象裹挟着我凌空而起,我只有顺应着语言的意志写下去,但肯定已不是一部中篇小说的容量。
当时我一个人在北京,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属于我的世界只有语言,只有想象,不可能再有一丝多余的干扰。我白天去一家出版机构上班,仰人鼻息,拿到手略带羞辱性的少得可怜的薪水作为我逃离的自圆其说的理由——之前我一直在故乡的一家乡镇卫生院工作,安安稳稳地做一名骨科医生,而且小有名气,算是那一方土地上的“名医”。天天求医者盈门,让我不曾拥有过一天不被扰乱的时光。有一天晚上我去镇外的田野散步,突然听到镇上的高音喇叭在喊我的名字,吓我一大跳,侧耳细听才明白是有病人找我看病,喊我快回。我不想如此热闹,也不想被盛名之下的责任重担压死。我想逃开,想拥有吃一回安顿饭睡一场囫囵觉的生活,想静静地读读书写写我喜欢的文字。于是阴差阳错,我就钻进了北京城里的这管枪膛之居里。
写作伊始极顺利,我一口气写了十多万字,天天意犹未尽。我沉浸其中,有说不完的话。对着白纸倾诉是我那一个时期的生活主体。但好景不长,接着我就搬离了那处枪膛,不再是一枚子弹,而成了一个为谋生而奔波在北京街头的匆忙男人。我住进了更宽敞的房子,但不再拥有美好的孤独时光。因为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决计不再回返,不再重新让听诊器圈住脖颈,全家人就只能随我北迁。在北京这样的大城,一家人的生计决非小事,我只有放弃一切,拚命做事挣钱,好让家里的米缸常满,尽顶梁之柱之重任。我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不想着我的小说,但却很少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写作了。再说要走进我的小说世界也不那么轻易,没有整块的时间,没有深深的孤独长廊,那个世界不可能打开它的大门。
《夜长梦多》
但其实这些生计之虞仍然是借口,让我举步不前的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我对小说的审视。我在重新认识小说,试图通过写作这部作品来探索小说深藏的奥秘,从语言,从叙述,从艺术真实乃至思想性……从各个层面抵达小说的内部。我借助不懈的阅读,借助反复的思考和琢磨,一点一点地在解开纠结,解开小说之谜。但对小说的考量越多,写作进展越艰难迟缓,有点像在缺氧的高原上攀登山峰,到了一定高度想再往上前进一厘米都困难重重。总是眼高手低,这一次你觉得已经通过了某处隘口,解决了某个难题,你肯定能够写出另一种面貌的文字,抵达理想的高度,让自己激动不已;但事实总是在唱反调,折腾来折腾去,你不过是在原地兜圈子,你觉察出的毛病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但仍然顽固地站在那儿,阻挡着你前行。
生活在悄悄出现转机,终于有一天我不再被谋生之事困绕,我可以坦然将精力投入到小说写作中去了。这时候似乎我也解决了写作的诸多难题,能够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文字了。我开始着手完成这部延续经年的小说。我磕磕绊绊,没有再一再二地毁掉写好的文字,而是将片断连缀一体,算作漫长劳役的终结。
集体的历史和个体心灵的历史压根儿就是两码事,是两个面貌迥异的世界。但历史只关注社会事实,从来不去探究心灵风暴,而恰恰是个体心灵的微妙变幻在决定社会历史的走向。在《夜长梦多》里,我试图写出一个村庄的历史和一个人的心灵历史,让两者共同构建历史真相。但我明白这种努力也是徒劳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史,不可能以蠡测海,繁盛茂密的真相是永远无法穷尽的。
一件经过锻打的铁器,早已褪去烫红,早已成为沉甸甸的黑冰。让该使用它的人使用它,该拥有它的人拥有它,现在我只想扔开它,彻底忘掉它,就像狮子用牙齿撵走成年的孩子。写作的兴奋与沮丧皆成往昔,我已经厌倦,不想再多提这场苦役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