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茑萝,滋蔓满墙
2016-08-23施立松
施立松
1928年冬天来得早,萧瑟凋败。陆晶清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如离枝花叶,不知归处。她才20岁,只是世事沧桑。她的初恋吴湘因革命被捕,病死狱中,同学刘和珍在学潮中牺牲,好友许广平被通缉。她也是在组织的保护下,逃到武汉,在国民党中央妇女会里,协助邓颖超举办妇女运动讲习所。不久,大革命失败,妇女部解散,陆晶清辗转回到北京,回到师友曾染血的女师大,一边续读学业,一边兼任《河北民国日报》编辑,心情始终郁郁。
初冬的黄昏,梧桐的枯叶纷飞,一只小鸟巢在风中晃晃荡荡。她想起自己的文章:“绮宴散了,人影逝了,只天际孤雁在哀鸣……想当年,百花放时,我也曾迎春伫立于湖滨,而今春残矣,这秋的人间花与叶都已凋零!”这时,电话铃响,一个男人在电话的那头说,有诗稿要投稿,希望能与她面谈。她不知道怎么,突然一阵心悸,或许是他低沉的声音,竟有些像逝去的恋人。
她怔忡着,直到旧楼板传来脚步声。他推开门,深灰的长衫,黑色的礼帽,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依稀是曾经恋人的装束。他脱下礼帽后高而宽的额头,眉宇间的川字,还有那份沉着气度,于她是陌生的。可他与她相握问好时,脸上宽厚的笑容,手心的温暖,却是她熟悉的,她心中又是一阵悸动。
她接过他的诗稿,翻阅起来,以掩饰自己莫名的不安。慢慢地,她的目光专注起来,沉浸在他的诗里。他字里行间的激情,或沉痛哀伤,或激情如潮。她在他的诗行里,看到那个以诗言志的自己:“小女敢言志,狂诞孔仲惊。木兰御外侮,红玉抗金兵。清照词千古,班昭史有名。我岂甘落后,立志奔前程!”她看到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与石评梅、黄庐隐、许广平等成为校友时意气风发的被她们戏称为“小鹿妹妹”的自己;她看到成为李大钊的得意门生,无比坚定无比幸福的自己;她作为鲁迅的入室弟子,被鲁迅和许广平称赞和器重的自己,还有与刘和珍挽手在游行队伍里振臂高呼的自己……
她的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原来,那些源自革命的快乐和疼痛,不只有她在承受,在疼痛,在彷徨,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如她一般,甚至更加深重更加惨烈。王礼锡这个名字,她不止一次听说过,只是,不承想有一天能这样相见。那一天,他们诉说着彼此的际遇,诉说着对革命的热忱,诉说着对信念的坚定,对未来的向往,从暮色四合,到华灯初上,再到更深夜重,她知道了他的所有经历:因参加学潮被江西七师开除,转入三师,后毕业于南昌心远大学。做过中小学教员、报纸记者,主编过《青年呼声》《新时代》等刊物。秋天,他到北京教书,并从事工人运动,业余时间写诗抒怀。
从那之后,他们每天都在一起畅谈,爱如细藤初上,小心地探问人世风流。王礼锡后来说:“每天晚上,总有一两个小时,沉醉在晶清的编辑室的红色灯光的温波里清谈。最初仅是清谈而已,而狡狯的爱神就悄悄地一天天窜进我们清谈的生活中,好像茑萝在墙上攀缘,不知几时就滋蔓满墙了。”
瓜熟蒂落,他们走到了一起。1930年6月,两个人在日本东京结成连理。婚后的生活,革命仍是他们的生活重心,于同时代的许多革命者相比,他们是幸运的,能与心爱的人相扶相携走在革命路上。
1931年的春天,陆晶清跟随丈夫回到上海,以神州国光社为阵地,以《读书杂志》为武器,引爆了思想界的火药桶,一时间《读书杂志》成为自由争鸣的论坛。当局恐慌了,下令《读书杂志》一出租界“立即予以没收”。不久,“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陆晶清夫妇连夜组稿,亲自下厂校对,于第二天下午两点出版了《抗日战争号外》。接着又出版《1932年世界与中国》特刊,大大地鼓舞了上海人民的抗日斗志,却遭到上海当局的查禁。陆晶清大声疾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猪被杀也要叫几声,我们被杀,连叫几声的权利都没有,成何世道?”这期间,夫妇俩发起组织“中国著作者抗日会”,强烈呼吁:“在争民族自由独立的战争,于亡国灭种的惨祸之间,已没有我们徘徊的余地!我们要誓死继续这抗日战争!”陆晶清还抽出时间参加何香凝组织的妇女救护、慰劳队。
由于《读书杂志》攻击了国策,最终被特务捣毁,王礼锡上了黑名单。对王礼锡这根“嚼不碎的骨头”,南京政府以为“还是吐出去的好”。由铁道部送其一个专员的名义,让其“出洋考察”,且已代办好护照,“限期出国”,实质是驱逐、流放。1933年3月,陆晶清夫妇漂洋过海,蛰居伦敦。他们只有一间小屋,鼠患成灾。王礼锡作诗遣愁,诗前有段小序:“一室兼食宿书房之用,食物与鼠子共之。盘盏俱空,则终夕滋扰,旧书满架,不屑一顾。因此招之以诗,图安枕也。”王礼锡规定自己每天要写5000字,以赚取稿费做家用。当时英国一些报刊稿费低得可怜,王礼锡做诗遣愁:“老子一生五千言,蝇头自笑日五千。凄惶竭作成何用?入市难酬乳酪钱。”日子虽清平,但夫妇俩相敬相携,斗室笑声不断。
流放的岁月,他们仍在为抗战呼号。出席在巴黎举行的由38个国家作家参加的“第一届国际作家保障文化代表大会”,起草世界和平运动大会宣言。又致电南京政府,要求释放被捕的爱国七君子。卢沟桥事变后,他们在伦敦创办《抗战日报》,亲自撰稿、刻印,每天印200份,向侨胞散发;他们组织了一次次抵制日货大游行;他们出席世界援华制日大会,并联袂起草大会宣言;他们将稿费和饰物捐给延安,支持抗战。
“南京大屠杀”时,悲愤难抑的王礼锡再也坐不住了,夫妻俩顾不上国民党的通缉令,决意回国抗日。回国后,他们参加了文协组织的“作家战地访问团”,王礼锡任访问团团长。不论条件多艰苦,身心多疲惫,王礼锡坚持每天写日记,力求为抗战一线留下宝贵的资料。令人扼腕的是,行程刚进行了两个月,在中条山第一战区前线,王礼锡积劳成疾,病倒了。途中因“特派”的勤务员给他服“错”了“药”,怆然离世,时年39岁。陆晶清痛不欲生。但她知道,她的肩上责任更重了,因为还有丈夫未竟的抗战事业。
那一夜,遍体鳞伤的她,抱着日记手稿,失声痛哭。或许,世间再不会有岁月静好,因为,那个与你并肩为你挡风遮雨的人,已经不在了。
(图/刘昌海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