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案”背后的彩票江湖

闵杰

在中国彩票市场，资本的势力很强大，特别是境外资本。

6月6日，中央第九巡视组向民政部党组反馈了专项巡视情况，其中提及：“福利彩票发行管理存在问题。”此消息一出，“中彩在线总经理贺文被带走调查”的消息再次引起关注。

贺文及中彩在线进入公众视野，是缘于2015年5月《经济参考报》记者王文志的一篇报道：《福彩曝黑幕 中彩在线高管涉数十亿利益输送》。

这篇报道揭露：“作为福彩重要票种之一的‘中福在线即开型福利彩票，其独家运营商北京中彩在线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已由名义上的国有控股企业悄然转变为高管掌控的个人‘财富帝国，该公司高管被指利用职权隐瞒监管部门向‘关联方暗存利益输送，涉及金额数十亿元。”

在贺文被带走的消息传出后，“中福在线即开型福利彩票是否已经沦为个人利益输送的工具”再次引发关注，舆论期待就此揭开盖子。

一篇报道引发的官司

发表在2015年5月15日《经济参考报》上的这篇文章，成为整个事件的源头。

这篇题为《福彩曝黑幕 中彩在线高管涉数十亿利益输送》的文章，署名记者为王文志、肖波、张彬。

文章称：“《经济参考报》记者调查发现，中彩在线总经理贺文通过控制公司的第二和第三大股东，使得中彩在线名义上为国有控股，实际已被总经理贺文个人曲线掌控。”

“中彩在线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向记者介绍，中彩在线公司每年从中福在线项目收取彩票总销量约5%（前三年为6%）的报酬，减去中彩在线付给下家设备供应商的约1.7%，还余约3.3%，自运营以来粗略计算，到2014年底中彩在线已收取了约40亿元的收入，根据股权比例，贺文掌控的公司对应的权益高达20多亿元。”

报道还对中彩在线终端机供应商的东莞天意电子有限公司取得项目的合法性提出质疑。

这篇两千余字的报道像颗深水炸弹，再次引爆了人们长期以来对于彩票资金去向不明的担忧和质疑。

2015年5月21日的民政部新闻发布会上，媒体又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民政部副部长宫蒲光。宫蒲光回应称，有关中国福利彩票被媒体曝出的黑幕问题，此事正在调查，调查结果出来后，将做专项发布。

不久，贺文一纸诉状将《经济参考报》告上法庭。要求该报就“中彩在线高管涉数十亿利益输送”报道一事向其赔礼道歉、恢复名誉、赔偿损失500万元。

不过，案件的审理并没有进行下去。在开庭前，王文志向民政部申请政府信息公开，要求就福彩黑幕的调查结果予以公开。民政部对王文志的《政府信息公开告知书》中称，“我们正在对有关情况进行调查了解，你所申请的信息暂不存在。”

据此，作为被告方的经济参考报社向法院提交了中止审理申请书，并得到了法院的采纳。

没过多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2015年7月16日，王文志以个人名义向财政部实名举报“中福在线”彩票严重违规运营，涉及彩票数据管理、中奖管理、投注资金归集等三方面问题。

与上一篇公开报道相比，这封举报信的内容更有“爆炸性”，列举了中彩在线的三大罪状：“中彩在线公司全面把持彩票数据管理，埋下重大隐患”“中彩在线公司全面把持中奖管理，隐藏重大风险”“中彩在线公司全面把持投注资金归集，危及资金安全”。

曝光的举报信再次让贺文愤怒，他又将王文志本人告上法庭。

不过，王文志的这封举报信很快得到了财政部信访办公室的回复，“我部决定受理，并将按照《彩票管理条例》等有关规定进行处理。”

于是，王文志的代理律师王才良和李金平以“财政部已介入涉案举报的调查”为由，再一次申请中止审理，要求待调查结果出来后再行审理，得到了法庭的采纳。

变相控股引发质疑

贺文案引发媒体和公众的强烈质疑，最核心之处在于股权结构，以及由此引发的控制权争议。

2002年，中国福利彩票发行管理中心（以下简称中国福彩中心），与北京银都新天地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银都新天地”）、北京华运中兴数码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运中兴”）三方共同发起成立中彩在线，三方持股比例分别为40%、33%和27%，董事长由中国福彩中心委派。

在这种结构下，中国福彩中心看似是最大股东。不过，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据公开的工商信息显示的银都新天地的股东信息，贺文、武京京夫妇几乎牢牢掌握了中彩在线剩余六成的股份。这一点毫无争议，在贺文的两次起诉案中，也并没有就这一点提出疑义。

不过，贺文方面对这种股权结构却另有一番解释。

在报道引发波澜后不久，中彩在线董事之一熊杨武约见媒体，并提供了一份“情况说明”。在这份说明里，解释公司现有股权结构的原因是：“当时，即开型彩票发行前景并不明确，作为国家事业单位，中彩中心很难将大笔资金投入到前景不明的项目中。”

前述知情的业内人士也提供了类似说法，“刚开始都不看好这个项目，因为前期投入比较大，但是前景不太明确。贺文也希望中国福彩中心控股，但福彩中心出于风险考虑，最后占股40%。”

尽管如此，一些研究者却对这种股权结构导致的控制权问题提出严厉批评，曾任职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的经济学博士李晓鹏认为这是“用混合所有制掏空国有资产的经典案例”，甚至认为“中彩在线本质上其实就是一家私营彩票企业，福彩中心只是参股股东”。

王文志的报道还对贺文由此产生的收益进行了估算，根据股权比例，贺文掌控的公司对应的权益高达20多亿元。

这种算法大致根据股权比例算得。截至2014年年底，中彩在线公司运营的中福在线即开型福利彩票收入高达1371亿元，按照3.3%的提取比例，中彩在线从中获得收益为45亿元。

按照四六开的股权比例分配，中彩在线公司的名义控股股东福彩中心仅获得18亿元，而贺文个人控制的银都新天地和华运中兴则获得了27亿元。

对于中彩在线业务不受监管的质疑，熊杨武则称，向股东的每一笔分红都需经中彩在线全体董事一致同意，所以并不存在利益非法流入个人手中的概念。

“彩票的管理体制下，不管发行了多少，彩票参与方都会获得发行佣金。除了为了维系这套系统的运转、研发的投入外，发行佣金结余的，应该是股份公司分成的，这是没有问题的。”一位不愿具名的研究彩票问题的学者表示，就此认为贺文侵吞国有资产，他并不赞同，“那我要反问一下，如果福彩中心占股51%，贺文占股49%，按这个比例进行佣金结余的分红，是不是就不算侵吞了呢？”

关联公司成独家供应商

从2002年组建中彩在线，一直到2015年被曝光，贺文长期担任中彩在线公司总经理。不过，却极少在媒体露面。

但事实上，他并非无名之辈。“贺文也是个传奇人物。”北京银都大厦只是贺文控制的一众公司的总部所在地。

贺文是在什么时间点，因为什么缘由发现了彩票行业的商机，现在已经很难追溯。

中彩在线董事熊杨武曾透露，1999年，贺文组织研发团队，“借鉴国际彩票发行经验，结合我国彩票行业的特点”，利用计算机网络技术，采用数据大集中模式，自行研发出“完全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全国统一发行的、我国第一套即开型彩票销售系统和相应的游戏品种”，即中福在线即开型彩票的原型。

根据中彩在线官网的介绍，中福在线是一种视频即开型彩票，“突出了彩票娱乐功能，填补了我国彩票市场的一个空白。”

相对于传统彩票，这种视频彩票的特点是即开即兑、无纸化、视频互动，同时不像电脑彩票那样分散销售，而是采用销售大厅形式集中联网销售。

对于这种彩票种类，彩票终端机是最重要的工具，而这也成为日后争议的焦点。

王文志的报道中披露：“2005年6月，中彩在线规避招投标程序，在总经理贺文的操控下，与东莞天意电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天意公司）签署合同，该合同规定由天意公司向中彩在线独家供应中福在线项目的终端机，合作报酬为彩票总销量的2%（2012年改为1.7%）。

熊杨武如此解释天意电子的由来，“2003年6年，银都新天地将投注终端业务分拆，成立了广东东莞天意电子有限公司，专注投注终端的研发、生产、推广和服务……贺文是天意电子的早期主要股东，但从未参与过天意电子的经营管理和资本运作。”

熊杨武承认，贺文确实是天意电子的股东，而天意电子又在2005年成为了中福在线终端机的独家供应商，这一切不能不让人生疑。

“实质是刘婷和贺文的较量”

在拿下中福在线终端机的独家供应合同后，不到一年，天意电子进行了一次资本运作。这次运作为后来的纷争埋下了伏笔。

根据王文志报道的爆料，2006年，天意电子的股东Toward Plan Investment Ltd以9.8亿港元的价格在境外将50%的股份（即对应天意公司50%的股份）出售给香港上市公司华彩控股，Toward Plan Investment Ltd股东方保留了另外50%的股份。

王文志在报道中描述，“Toward Plan Investment Ltd除天意公司之外几无其余资产，仅凭一纸中彩在线独家终端机供应商合同，天意公司估值就实现了从800万港元到约19.6亿港元的‘财富传奇。”

报道中透露，谈判双方主要为中彩在线公司总经理贺文和华彩控股董事局主席刘婷，双方经过多次谈判最后达成收购协议，“贺文以天意公司实际控制人的姿态参与谈判。”

熊杨武也对媒体回应了这次股权转让，称：“目前，华彩控股是天意电子的最大股东，贺文仍是天意电子的股东之一。上述情况，中彩中心很多当时人知情、了解。”

不过，这份合作却在十年之后横生变数。

2015年6月，一条名为《中福在线第四代投注终端机研发成功即将在全国部署》的新闻广为传播。其中提到，“在投入大量人力和物力后，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中福在线第四代投注终端机研发成功……使系统安全得到进一步增强，成本大幅降低，预计每台成本不超过1.1万元，彩民体验得到全面提升。”

报道还称，“经中彩中心同意，全体董事一致通过并形成决议，在与东莞天意电子合同2015年6月28日到期后，中彩在线公司将自行生产第四代投注终端机，并在全国范围内部署。”

双方的矛盾就此公开化。“合同到期之后，终端机的归属和是否续约问题是个导火索，背后是贺文和刘婷的矛盾。”这位业内人士说，他分析此前的相关报道甚至充当了二者利益冲突的工具，“后面应该是有人为报道提供弹药进行发难。”

“刘婷的能量可不小。”这位知情人士说，财政部为华彩控股特批了江苏手游彩。

手游彩是国家财政部2014年正式批准，由中国体育彩票发行的手机即开游戏彩票，并在江苏省进行试点销售。这是一款可通过智能手机自动完成投注、游戏和兑奖等全过程的新型、互动彩票游戏产品。

而在业内人士看来，“手游彩”背后的相关获益方，正是华彩控股。

“在中国彩票市场，资本的势力很强大，特别是境外资本。”前述知情人表示，他对事件的来龙去脉都有所了解，“里面非常复杂，主要是利益集团的博弈。”对于更多的细节，在贺文调查结果出来前，他不愿透露更多，只表示资本对监管机构也有渗透，可能还会牵扯到其他事情。

有消息称，贺文是在今年4月28日被带走的。一位了解此案的业内人士透露，贺文被带走是“协助调查”。

而此前不久，从2月29日到4月29日，中央第九巡视组对民政部进行了专项巡视。

（张小明荐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