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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军与人弹:比利时兄弟的迥异人生

2016-08-23LukasEberle

看世界 2016年16期
关键词:吉姆跆拳道布鲁塞尔

Lukas+Eberle

穆拉德·拉奇拉乌伊(Mourad Laachraoui)在大学实验室里给塑料制的起重机模型拧着螺丝,一旁的同学给他递来手机,屏幕里刊载了一条突发新闻:“布鲁塞尔机场发生爆炸事件。”这是在2016年3月22日早晨,那天天空灰蒙,气温7摄氏度。

机场距离穆拉德就读的商业与技术学院只有几公里的距离。穆拉德的同学们都不停地刷着手机屏幕,传来的最新消息是:“突发新闻:当局认为爆炸属于恐怖袭击”。

穆拉德希望这不会影响他下午去训练跆拳道。中午时分,又一条最新消息在他手机屏幕里弹了出来:四个炸弹袭击者中的一个已确认身份,是一名24岁男性。穆拉德接着读到这个人的名字:纳吉姆·拉奇拉乌伊(Najim Laachraoui)。

那一刻,穆拉德感到另一颗炸弹在自己大脑里引爆。

起初他避免与同学们聊这起事件,但一些人察觉出了些什么。“嘿,穆拉德,”实验室的一个同学喊道,“他跟你同姓,会不会是你表哥啊?”同学本意仅是开个玩笑。

在那场造成35人死亡,超过300人受伤的恐怖袭击发生两个月后,5月的一个晴天,穆拉德坐在布鲁塞尔的一个餐厅里向德国《明镜》周刊追忆那个难忘的时刻。穆拉德穿着一件灰色毛衣,内搭白色衬衫。头两侧的毛发被铲短,头顶则留着厚重的黑发。当你跟他握手时,你能明显感受到他手背上的伤疤。穆拉德是比利时跆拳道国家队的一名悍将,几年前他在比赛中被打断了掌骨,“在比赛完之后才发现,”他说,“因为我的手套里全是血。”

“他像野人般发泄一通”

接受媒体采访时一脸憔悴的穆拉德

穆拉德考虑了几个星期才答应接受采访,他被允许可在任意时刻终止访问,不过他最终回答了所有问题。每当谈到那名自杀式袭击者,也就是他的哥哥纳吉姆时,穆拉德的声音就会改变,并不住地咬指甲。“过去几个星期,我们过得很艰难,包括我的父母和两个弟弟。过去遇到坏事,我总能很快走出来,忘掉它。但这次很不一样,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我哥会做这种事。”穆拉德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有人建议我们改掉姓。但这也不是解决办法。拉奇拉乌伊是我的姓,是我爸爸的姓。”

两兄弟的人生在某个交叉点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一个代表比利时参加跆拳道比赛,今年的里约奥运会也没有缺席;另一个则在布鲁塞尔机场引爆了炸弹,当场丧生,他代表的是“伊斯兰国”。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为什么毫无察觉?”很多问题向穆拉德袭来,作为一名知名运动员,他在爆炸事件两天后不得不召开记者会。但他自己也没有答案,无法做出解释。“我都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情况,但我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止住汹涌而来的提问。”

但问题真的会停止吗?

餐厅采访两小时后,穆拉德来到布鲁塞尔南部的一个训练馆练习跆拳道。场馆随着嘻哈音乐的快节奏震颤,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汗味。穆拉德正和国家队的队员对战训练,跆拳道选手只能打击对方的上半身和头部,穆拉德每出一击,都会发出像网球运动员挥拍时那样的叫声。

列奥纳多·甘布驰在场地一旁倚靠着肋木墙,反复高喊“把拳挥起来!”42岁的甘布驰圆脸,留着时髦的胡茬,来自阿根廷,是穆拉德的教练。但自3月以来,他的身份变得更复杂:他是穆拉德的保护者、心理开导师及发言人。甘布驰说袭击发生以来,他告诉穆拉德两件事:第一,“没有人能选择谁是自己的哥哥。”第二,“你要尽快回归正常的训练。”

纳吉姆·拉奇拉乌伊(小图中)与其他两名恐怖分子制造了布鲁塞尔爆炸案

爆炸事件五天后,穆拉德回到了训练馆,站在一个真人大小的橡胶假人面前。这个训练用假人被队员们称为“鲍勃”。那天,鲍勃承受了异常多的打击。侧踢、肘击、跳踢——穆拉德打击了鲍勃整整两小时。“他在发泄负面情绪,像野人一般,”甘布驰说,“之后,他安静了下来,这对他有好处。”

两兄弟的人生叉点

穆拉德和纳吉姆一同在布鲁塞尔的斯哈尔贝克区长大,这个社区生活着很多移民。他们的父亲来自摩洛哥,喜欢李小龙和成龙的电影。爸爸不想儿子们整天在街上游手好闲,就送他们去学跆拳道。“这项运动带给了我教养,”穆拉德说,“你必须按时完成任务,尊重规则,这些都成我生活的一部分。”

跆拳道不仅是要击败对手。这项运动还要求运动员明白诚实和公平的价值。跆拳道为人生提供了历练,这对穆拉德是有效的,但对纳吉姆却没起到作用。

穆拉德14岁的时候开始参加比赛,那年18岁的纳吉姆却放弃了跆拳道,他开始蓄起了胡子,不再和女性握手,且频繁出入布鲁塞尔北部的一座清真寺。在一场指控纳吉姆与30名宗教极端分子存在关联的缺席审判中,法庭文件显示纳吉姆在那座清真寺里逐渐变得激进。

“他读一些当代政治的书,”穆拉德说,“也读雨果的书。后来我们见面不多,因为我忙着训练。不过一旦在家碰到了,我们还是有说有笑,他看起来完全不会不开心,他的生活也没有什么问题。”

纳吉姆在2011年上大学,读的是电机学,这也是穆拉德现在读的专业。纳吉姆当过欧洲议会的清洁员,此后还在机场做过临时工——就是几年后他引爆炸弹的那个机场。后来他与一名在布鲁塞尔招募宗教极端分子的摩洛哥人接触。2013年2月17日,他登上了从布罗塞尔到土耳其海滨城市安塔利亚的航班。一天后,他用一个叙利亚手机号给家里打电话。两个星期后,他的父亲去警察局报告他儿子去了叙利亚。

纳吉姆在那里加入了一个激进组织,并为“伊斯兰国”守在最前线——阿勒颇北部。后来他获得提拔,负责看管被恐怖分子劫持的人质和记者。根据一些获救人质的说法,纳吉姆相对没那么残暴,但是一旦有刑囚命令,他也不会迟疑一秒。

纳吉姆曾在叙利亚发了一条自媒体信息:“我们要打响全面战争。”比利时的司法部门在2014年3月对其发出了国际通缉令。

“我们很担心他,”穆拉德说,他试图联系哥哥,却再也无法在网上找到他。纳吉姆偶尔会联系爸爸,但是每次用的号码都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2015年,纳吉姆带着任务回到比利时,他要以“伊斯兰国”的名义尽可能杀更多的人。他在比利时小镇欧沃莱租了个房子,这个小镇成了欧洲恐怖分子的新巢穴。纳吉姆还参与了去年秋天的巴黎恐袭事件。他在叙利亚被训练成炸弹专家,而调查发现当年11月13日造成130多人死亡的巴黎恐袭的炸弹上留有他的DNA。

后来他回到布鲁塞尔,筹划3月22日在布鲁塞尔斯哈尔贝克区发起恐袭。他住的地方离穆拉德的大学仅有400米。

穆拉德说他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是在2013年。那他知道哥哥回到布鲁塞尔了吗?“我不知道。在他发起袭击前,我们一无所知。”穆拉德说。

哥哥住在同一个社区,自己却没意识到或在街上遇到?此时穆拉德强忍住泪水。“就算我撞见了他,可能我也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

纳吉姆在筹划恐怖袭击的时候,穆拉德忙着在世界各地——俄罗斯、阿联酋和韩国等国——参加比赛。在里诺,他赢得了美国公开赛,赛后他把金牌的照片发到了网上,并写道:“太棒了!但下周在蒙特利尔我还能做得更好,只要天意助我。”

之后,3月22日到了。早上近8点时,纳吉姆与同伙哈立德·巴克拉伊及穆罕默德·阿布里尼一起进入机场,他们用推车推着装有炸弹的行李。巴克拉伊第一个引燃了炸弹。根据目击者的说法及监控摄像头拍下的录像,此时纳吉姆试图混入逃跑的人群中,但他的行李意外从推车上滑下来,炸弹被提早引爆。第三名袭击者阿布里尼则抛下未爆炸弹,逃离了现场。

在极端主义恐袭中,兄弟协同犯案很常见。谢赫里兄弟在2001年9月11日劫持了飞机撞向纽约世贸大楼;沙尼耶夫兄弟策划了2013年波士顿马拉松炸弹袭击;库瓦奇兄弟在2015年1月血洗了法国讽刺漫画杂志《查理周刊》的编辑部。他们都是两兄弟,都仇视西方。“伊斯兰国”常从这些人的朋友及家族圈中招募新的宗教极端分子。

这给穆拉德带来一个问题,他不仅要接受自己的哥哥变成了“怪物”,还要向世界证明自己和哥哥是不一样的。在过去4个多月,他一直告诉人们他不是一个危险的人,他对世界没有仇恨。穆拉德知道可能他的余生都得这么做。

袭击事件发生后几个星期,一些大学同学会躲着他。虽然没有人跟他发生口角,但是他能感受到人们异样的眼光及闲言碎语。警方向他的导师及教授发了电邮,要求他们确保穆拉德不受到骚扰。

“我们必须保护穆拉德”

但他在跆拳道训练方面完全没有因为此次袭击遇到问题,而且大家都站在他这边。“这里像个大家庭。”穆拉德说。对于穆拉德来说,这项运动成了他的避风港,他的教练甘布驰经常与他促膝长谈。“我告诉他,你完全没有错。不是你引爆了炸弹,相反,你是这个国家最棒的运动员,你足以成为这个社会的楷模。”他说穆拉德懂他的意思。“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听进去了。”

甘布驰关心的不仅仅是穆拉德的比赛成绩。他们去世界各地比赛,不会只造访体育馆。到亚历山大他们参观有名的图书馆;到卢克索会参观卢克索神庙;到墨西哥会参观太阳金字塔。平时他们也会讨论这些探访经历。

恐袭发生后,甘布驰看到一些文章及评论开始将造成纳吉姆犯罪的责任追究到穆拉德家族头上。他很担心一些恐袭事件遇难者家属会冲动地找穆拉德报复,因此他和穆拉德一名队友的父亲专门负责开车接送穆拉德往返训练中心,有一段时间穆拉德还不被允许坐电车。“我们必须保护他,”甘布驰说,“他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穆拉德建立了一个新的网络页面,上面都是跟他训练有关的内容,没有私人的内容。最近,他写道:“跆拳道教会我如何尊重他人。”他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一个爱心表情,配图是他与对手比赛完后拥抱的照片。

这是他将自己与哥哥作区分的方式。

“我能否为哥哥哭泣?”

爆炸事件后,在布鲁塞尔出门会让穆拉德很不习惯。士兵扛着机枪到处巡逻——在街角、车站和购物中心,都能看见他们。而穆拉德知道是他哥哥造成了此番局面。要参加国际比赛时,穆拉德会来到布鲁塞尔机场,他说在那里“奇怪的不适感”会涌上心头。恐袭后机场很多区域被封闭了,很多地方架着栅栏,并用黑色油布覆盖着。在航站楼里,夹板墙隔开了炸弹引爆的区域。穆拉德总是快步走到登机柜台,尽可能少作逗留。

5月中旬,穆拉德前往瑞士蒙特勒参加欧洲锦标赛,来自47个国家的约400名选手前来争夺欧洲跆拳道各体重级别的冠军。备赛时穆拉德一度虚弱,他为了让体重进入理想级别,几乎不进任何食物,一米八个头的他硬是瘦到了54公斤。

这是他在恐袭后的第一场比赛。比利时国旗印在了他跆拳道服的胸前,而他的第一个对手来自摩尔多瓦。一场跆拳道比赛有三个回合,在回合间空档,教练用冰袋敷了敷穆拉德的脖子。最后穆拉德以4:3的比分赢下比赛,赛后穆拉德迅速吃了个能量棒。之后穆拉德再接再厉,连续击败两个对手,到了晚上,他取得了决赛资格——这距离爆炸事件已经过去了八周。

这段时间以来,他可曾想清楚哥哥为何做出如此举动?

“我想了很多,但是没什么头绪,”穆拉德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懂。”

在蒙特勒的跆拳道馆,当穆拉德戴上他的红色头盔时,观众高呼:“比利时,加油!比利时,加油!”他的决赛对手来自西班牙。在前两回合,两人都在试探对方,他们像两只踱着步互相打量的老虎,极少进攻,都没有得分。到了第三回合,西班牙选手出了一记回旋踢,但穆拉德躲开了。“反击!反击!”甘布驰在场边喊道。穆拉德一个抬腿,击中了对方的头部。比分更新为3:0。在最后30秒时,穆拉德再次击中对手头部,使其一个踉跄。时间很快过去,到最后4秒时,穆拉德躲开对手,往场边跑——比赛结束。

最终比分是6:3。穆拉德成功了,他成为了欧洲冠军。

穆拉德大吼,跑过去与教练击掌,拥抱。眼泪顺着教练的脸颊流了下来。他们被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喷涌而出。

在颁奖仪式上,穆拉德合起双眼,聆听比利时国歌的奏响。他向镜头展示他的金牌,签了名,也接受了媒体的采访,他说要把这份荣耀献给他的家人。

8月,穆拉德赴巴西参加奥运会。他很可能不会上场比赛,因为奥运会只有跆拳道八个体重级别中的四个,而穆拉德所在的体重级别不在此列。但作为一名替补队员,如果比利时国家队有队员受伤,穆拉德就有可能替补上场。

穆拉德说在过去几个星期,他经常问自己,他能否为纳吉姆哭泣。纳吉姆给如此多的人带来苦难,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自己的哥哥。此时穆拉德停顿了片刻,“是的,其实我这段日子我为他感到伤心,至今也无法止住悲伤。”穆拉德说。

穆拉德会生纳吉姆的气吗?

“不会。他做的事情非常可怕,但我最生气的是那些让他这么做的人。”

那穆拉德会想念纳吉姆吗?

“我会想念作为哥哥的他,但我不会想念他的所作所为。”

穆拉德已经想好了他的态度:在继续爱他哥哥的同时,鄙视他作为杀人犯的另一重身份。然而,穆拉德也不确定这个态度是否就是他所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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