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悖论的森林里(1)
——勒·克莱齐奥在瑞典文学院的演讲
2016-08-22法国克莱齐奥
[法国]勒·克莱齐奥
成才导航/岁月留声
CHU ZHONG SHENG SHI JIE
在悖论的森林里(1)
——勒·克莱齐奥在瑞典文学院的演讲
[法国]勒·克莱齐奥
尊敬的瑞典文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为什么要写作?我想,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答。人人都有自己先天的禀赋,有各自所处的环境和条件,当然,也有自己的缺点。当面对现实,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就会选择另外一种反应方式,另外一种交流方式。我们会给自己留下一定的距离、一定的时间去思考。
审视自己创作灵感来源的环境——这并不是简单的自我陶醉,而是希望能够更准确些——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我来说,一切的起点都是战争。这里所说的“战争”,并不是指某个特定时刻的时局骤变,或者其中所发生的某些历史事件。比如说法国在瓦尔米战场上的胜利,代表德国一方的歌德和代表革命军一方——我的祖先弗朗索瓦对之都有记述。那一定是个充满喜悦和哀伤的时刻。不,对我来说,战争意味着平民所经历的那些——尤其是小孩子的感受。对我来说,战争似乎从来没有意味着什么重大历史时刻。我们挨饿,我们害怕,我们受冻,仅此而已。我还记得,曾经看见隆美尔元帅率领的军队路过我的窗下,彼时他们正朝着阿尔卑斯山脉进发,试图找到通往意大利和奥地利北部地区的通道。对于那次军事行动,我并没有很清晰的记忆。然而,我却清楚地记得,在战争后的岁月里,几乎所有的物资都匮乏,尤其是书籍和书写材料。因为缺少纸和墨水,我最早是拿木匠用的红蓝铅笔,在配给票证簿的背面画画和写字的。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我尤其喜欢粗糙的纸张,喜欢普通的铅笔。没有儿童书籍可看,我就读祖母的字典。那些插图、地图和不熟悉的词条,就像一道向我开启的神奇大门,召唤我踏上探索世界的旅程,去徜徉,去梦想。在六七岁的时候,我写了第一本书,名字叫《环球旅行》。紧接着,我又写了一本人物传记,主人公是一位虚构的国王,名叫丹尼尔三世——也许他是瑞典人。再后来,还写过一个以海鸥视角叙述的故事。那是一个足不出户的时代,孩子们很少能被允许到户外玩耍。在我祖母家附近的田地和花园里,到处都是地雷。还记得有一次我溜达到海边,走到一个由带刺铁丝网围起的封闭区。铁丝网上挂着用法语和德语写的禁止入内的告示,上面还画着一个骷髅头。一切都昭然若揭。
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很自然有逃避的冲动——去梦想,去把这些梦想写入文字中。另外,我的姥姥是讲故事的好手。在那些漫长的下午,她会讲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充满想象力,发生在大森林里——或许是在非洲大陆,或许是在毛里求斯的玛伽贝森林里。故事的主角是只猴子,非常淘气,却总能在危急时刻化险为夷。后来,我到非洲旅行,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去探索真正的森林,而那里却几乎没有什么动物。但是与喀麦隆接壤的奥布度村的一位村官,曾教给我如何倾听附近山上的大猩猩拍打胸膛时发出的嗡嗡声响。非洲的旅程所赐予我的,并不是以后小说创作的主旨,而是第二人格——爱做白日梦,同时又深深关注现实。这种人格已经伴随了我一生,并构成了一个矛盾的维度。这是对自身的陌生感,而有时也是痛苦的源泉。生命是迟缓的,我必须努力,才能够理解这种矛盾的意义。
后来,书籍进入了我的生活。当年我父亲在毛里求斯的摩卡被家族驱逐并分得一份财产的时候,他争取到了几间藏书室。也就是在那时,我理解了对孩子来说还比较模糊的一个真理,那就是:书籍是比不动产或者银行账户更加珍贵的财富。就是在这些书卷中——大多数是古老的装订大部头——我发现了世界文学的伟大著作:由托尼·约哈诺插图的《堂吉诃德》《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印戈耳支比家传故事集》《格列佛游记》;维克多·雨果的伟大而发人深省的小说,如《九三年》《海上劳工》和《笑面人》;还有巴尔扎克的《滑稽故事集》。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旅行者的故事文集,里面的故事大多数发生在印度、非洲、马斯克林群岛,还有迪蒙·迪尔维尔、罗颂神甫、布干维尔和科克的伟大探险史,当然还有《马可·波罗游记》。在非洲度过了一段自由岁月之后,阳光中慵懒的外省小镇上生活平淡,是这些书让我尝到了冒险的滋味,感受到了真实世界的旷达;让我通过本能和知觉,而非知识去探索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这些书很久以前就让我意识到儿童生活的矛盾本质:一个孩子,要竭力守住他的庇护所,因为那是让他忘记暴力和竞争的地方;然而他又乐于透过玻璃窗,去观察外面的世界。
就在我得知瑞典文学院授予我如此殊荣之前不久——当然对于我来说,这个消息是令人惊讶的,我正在重读斯蒂格·达格曼的一本书,名为《忧伤的独裁》的政治文集。这本书我爱不释手。重读这本尖刻、苦涩的书并不是纯粹偶然,而是因为我正准备去瑞典接受由斯蒂格·达格曼之友协会于去年夏天授予我的一个奖项,还要去参观作者童年时居住过的一些地方。我一直很喜欢达格曼的作品,因为他能够把孩童般的稚嫩天真与讽刺嘲笑结合起来。我还欣赏他的理想主义,以及他用来评判这充满磨难的战后岁月的睿智——那是他的成年阶段,也是我的童年时期。书中有句话特别吸引我的注意力,在此时此地,这句话似乎是专门对我说的,因为我刚刚出版了一部名为《饥饿前奏曲》的小说。那句话,或者说那一段,是这样说的:“怎么可能这样呢?一方面,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文学更重要;而另一方面,却不可能意识不到,在世界各地,人们都在与饥饿作斗争。对于这些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无疑就是在月底之前究竟能够赚到多少钱回家。因为这就是他(作家)所面临的一个新悖论:尽管他希望能够为饥饿的人写作,然而,却只有那些饱食终日的人才能有闲心意识到他的存在。”(《作家和意识》)
斯蒂格·达格曼所说的“悖论的森林”,正是写作的处境。艺术家决不能逃脱这个地方,相反,他必须“驻扎”在那里,以考察每一个细节,探索每一条道路,说出每一棵树的名字。这并不总是一次令人愉快的逗留。他认为他已经找到了栖身之地,而她在向她的纸张倾诉,把它看作是自己亲密而宽容的朋友。而现在,面对着现实,这些作家不能仅作为见证人,而应作为演员。他们必须选择自己的立场,保持距离。西塞罗、拉伯雷、孔多塞、卢梭、斯塔尔夫人,或者近现代的索尔仁尼琴、黄皙暎、阿卜代拉蒂夫·拉阿比或米兰·昆德拉:他们都不得不走上流亡之路。对于像我自己这样一直享受自由活动的人——除了短暂的战争阶段,如果无法自己选择生活的地方,就犹如被剥夺了自由一样令人无法接受。
但是自由活动的特权却导致了悖论。让我们来看看作家生活的森林中心那棵长满了尖刺的树:他,还有她,忙碌着写作,在编织着梦想,他们难道不属于那幸运而又幸福的少数人吗?让我们暂时停顿下来,想象一下那种极端的、令人恐惧的情况——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自己处于这种境地。很久以前,在亚里士多德或者托尔斯泰时代,那些没有地位的人——欧洲中世纪的农奴、仆人、佃农,或者在启蒙运动时期从非洲的海岸被抢劫来,又在戈雷岛、艾尔米那、桑给巴尔等地被卖掉的那些人,都面临这种境遇。那就是,即便是现在当我向大家演讲的时候,仍然有些人没有言论自由,仍然有些人处在语言的另一端。我深受达格曼悲观思想的影响,而不倾向于葛兰西的战斗性或者萨特幻灭的赌注。当我面对那些能够读书识字的人讲话的时候,文学仍然是统治阶级的奢侈品,文学创作所源自的思想和形象,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陌生的——这也是我们大家感受到不适的原因。当然,我们愿意影响那些被排除在外的人们,慷慨地邀请他们参加文化的盛宴。为什么这会这么难呢?那没有文字的民族,正如人类学家所称呼的那样,已经成功地发明了一种全方位交流的方式,那就是通过歌曲和神话故事。而对当今我们这个工业化社会来说,为什么这就变得不可能了呢?我们必须重塑文化吗?我们必须回到那种及时而直接的交流方式中去吗?我们很愿意相信在当今时代,电影充当了这个角色。或者流行音乐也能实现这个功能,因为它有着自己的节奏和韵律,还有舞蹈加以助兴。在其他地区,卡里普索歌曲、玛洛亚音乐和塞卡舞等也都是交流表达方式。
这种矛盾一直就存在。最杰出的法语作家佛朗索·瓦拉伯雷很久以前就在索邦神学院对学者们的迂腐炫学发起了挑战。他用从大众语言中挑出来的话当面嘲弄他们。他在为那些饥饿的人说话吗?食量过人,饕餮好酒,纵情享乐。他描述了那些压榨农民和工人血汗的人的无止境欲望,一个假面舞会的时代,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革命的矛盾,就像一个忧伤骑士的壮丽出征,活在作家的意识当中。如果说作家手中的笔必须具备一条美德的话,那就是:它永远不应该被用来颂扬那些富贵权势之人,哪怕是以最随意的口吻。即便一位艺术家遵循了这条美德,也并不意味着他绝无问题。他的反抗、他的否定和他的诅咒无疑都倾向一侧,即权势语言的那一侧。也许有几个词或者几句话例外,但其余的呢?那是一卷长长的可以擦掉重写的羊皮纸,一段优雅而遥远的拖延。有些时候还有幽默,但并不是绝望的礼貌,而是那些深知自己不足的人的绝望,是非正义的激流退去时显露的海岸。
那么,为什么要写作呢?一段时间以来,作家们已不再自以为是,以至认为他们能够改变这个世界,或者通过他们的故事和小说,给生活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告诉我们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们只不过是见证生活,见证悖论森林里的其他树木。虽然作家愿意做生活的见证人,但是实际上,绝大多数时间他只不过是一个窥视者罢了。
但是的确有一些艺术家成为了生活的见证人:但丁写了《神曲》,莎士比亚写了《暴风雨》——以及艾梅·塞泽尔对该剧的出色改编。故事中,凯列班跨坐在炸药桶上,威胁要与他所鄙视的主人们同归于尽。的确有一些无懈可击的见证人,例如写作了《腹地》的库尼亚,还有普里莫·列维。我们在《审判》或者卓别林的电影中看到世界的荒谬,在柯莱特的《黎明》中看到世界的不完美,在乔伊斯创作的爱尔兰小说《芬尼根守灵夜》中看到世界的千变万化。彼得·马西森的《雪豹》和阿尔多·李奥帕德的《沙郡年记》中闪耀着世界的美丽,那是无法抗拒的美。威廉·福克纳的《圣殿》和老舍的《初雪》描述了世界的邪恶。达格曼的《蛇》让我们看到童年的脆弱。
作为见证人的最优秀的作家,是不知不觉中做了见证的,也许他并不情愿。悖论在于,他见证的不是自己见过的东西,甚至不是自己创作的东西。因为在控诉时,他无法在场,所以他会感到心痛,甚至是绝望。托尔斯泰也许能够向我们展示拿破仑的军队给俄国带来的苦难,然而,历史却得不到任何改变。杜拉斯写了《欧瑞卡》,哈丽特·比彻·斯陀夫人写了《汤姆叔叔的小屋》。然而,只有那些被奴役的人们自己才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反抗,与非正义作斗争。在巴西,在法属圭亚那,在西印度群岛,有着马龙人的反抗;在海地,有着第一个黑人共和国。
行动起来——毕竟,那才是作家的意愿。行动起来,而不是去做见证人,去写作,去想象,去梦想。让他的语言、创作和梦想对现实产生影响,去改变人们的思想和心灵,为创造更美好的世界做准备。然而就在那一刻,一个声音悄悄对他耳语:那是不太可能的,他的言语在社会中会随风而去,他的梦想只不过是幻想。他有什么权力认为自己更优秀?真的需要作家来为我们寻找解决方案吗?他难道是《医学的不幸抑或胜利》中的那位猎场总管,想去阻止一场地震吗?如果作家知道的只是如何去记录,他又怎能去行动呢?
(未完待续)
(选自2009年第7期《散文选刊》,本刊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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