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发掘与研究问题二论
2016-08-22徐昭峰刘金友
□徐昭峰 刘金友
考古发掘与研究问题二论
□徐昭峰 刘金友
在田野考古发掘和学术研究中,会遇到一些新的问题。如何在现有考古学理论方法指导下,就一些个案问题展开科学的考古发掘?如考古堆积中的倾倒堆积和横向堆积,不同地域、不同遗存可能存在的堆积形态如何分辨,并展开科学的发掘。如何对考古研究中的一些个案问题就现有的考古学理论方法进行反思?如文化遗存定量分析中确认是文化互动还是文化迁徙等。下面拟就上述两个问题结合自己的考古实践和粗浅认识进行探讨,不当之处,尚祈指正。
图一 坑状遗迹堆积示意图
图二 新安高平寨T2遗迹分布示意图
一、倾倒堆积与横向堆积
考古遗址中的堆积主要是地层堆积和遗迹堆积。考古堆积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遗迹的形成比较容易理解,而地层的形成则较为复杂。正如李伯谦先生所说,考古地层是人类活动的结果,有时候人类活动的结果和自然力量是交织在一起的,所以他建议引进埋藏学的概念。他认为,研究不同层的形成,有的可能很快就形成了,如房子突然倒塌,一层就形成了,如果是倒垃圾,就是日积月累形成的[1]。
在中国境内的一般地区,地层的形成多是横向堆积。这是和人类一定的活动区域相关联的,因为考古学上的地层是人类活动的结果和反映,人类活动到达了这个区域,就会影响这个区域的原有地貌,就会有一定的生产、生活遗迹和人工遗物、与人类活动密切相关的自然遗存等。而同样一个遗址内,地层堆积不尽一致,正是不同时间段内人类活动区域不断发生变化的反映。地层虽然多是横向堆积,但厚薄也不一致,形成原因和形成时间也很复杂,这不是本文探讨的主旨,在此不展开讨论。本文要说的是另一种堆积形式——倾倒堆积。
应该说,倾倒堆积也是考古中一种常见的堆积现象。在中原地区,这种堆积多发生在坑状遗迹中(图一)。分数次倾倒,最后填满灰坑等沟穴类遗存。从这种倾倒堆积形成的方向,我们可以推断出人类倾倒这些堆积的时候的习惯和方向,借此判断堆积的可能来源方向和人类活动的可能核心区域。这种倾倒堆积一般在中原地区的考古发掘现场还是较易分辨的。如笔者2004年年末至2005年年初,在发掘洛阳新安高平寨遗址时,发掘的T2H6就是这样的倾倒堆积(图二),其堆积先形成于南部,再向北逐渐蔓延,最后填满。从该灰坑堆积的形成,我们可以推断出,居住于该聚落的人习惯于自南向北倾倒垃圾,说明其居住生活地在T2H6的南侧,根据我们的钻探资料,T2H6南侧分布有房址等遗存,该聚落的中心确在T2H6南侧。我们还在T2H6的西南侧断崖上发现有房屋白灰面,也再次证明了我们的推测没有错[2]。
图四 小珠山遗址T1211 9层下层位示意图
图三 小珠山遗址T1211北壁剖面示意图
但在沿海或沿湖的贝丘遗址,倾倒堆积则是另一种状况。和中原地区地层多为横向堆积不同的是,贝丘遗址地层则多为倾倒堆积。贝丘是沿海或沿湖生活的古人在其居址周围倾倒、抛撒采食的介壳类动物遗骸而形成的丘状堆积。由于介壳类动物包含的肉量少,所以每次需要食用的量较大,集中的一次或数次连续倾倒就形成一个不薄的堆积层。图三就是大连长海小珠山贝丘遗址的一个剖面图[3],厚不过1.37米的堆积居然可以被划分为16个地层堆积。在很多时候,可能是一次倾倒抛撒的介壳类动物遗骸夹杂着其他杂物就构成一个堆积单位。在这类贝丘遗址中,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堆积单位的早晚先后问题。如图三,第9层下应该叠压的是第11层,第11层叠压第12层,第12层堆积形成的时代毫无疑问要早于第11层。这是我们现在看剖面图很容易得出的结论。但在实际的考古发掘现场,第9层下的层位图可能如图四所示。图四中的第12层我们姑且称之为A,第11层我们姑且称之为B,按照我们的一般认识,A是完整的,A这个遗迹打破了B。B受到了破坏,则B形成时间早于A。这是考古学中主要针对横向堆积的一般遗址的规律性认识。而对于倾倒抛撒形成的贝丘遗址,则存在着两种可能:其一,如我们传统的一般认识,A是打破B的一处遗迹,A的时代晚于B;其二,正如贝丘遗址的形成一样,A是一处倾倒形成的堆积,B原是叠压A的,只是A和B原堆积的上部均遭到了破坏,才形成我们现在观察到的形态,这种情况下A是早于B的。这种情况,在中原地区横向堆积的土遗址中有没有可能出现,有可能,但极少。但这种情况在贝丘遗址中则是一种常见的现象。针对贝丘遗址中这种常见的现象,我们在实际的考古发掘中,经常需要通过小剖沟进行早晚关系的判断。这种小剖沟最好利用现成的断面,如果没有,就只能人为打一个很小的剖沟进行分析。
图五 白龙遗址陶器分群
二、文化互动还是文化迁徙
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源于笔者分析容城白龙遗址的性质[4]。白龙遗址位于河北容城县城西南约6公里的东牛乡白龙村,其内涵不丰富,堆积也比较简单,遗物主要集中出土于第2层和4座灰坑内。白龙遗址的陶器以泥质灰陶为主,夹砂陶少,黑色和褐色陶较多。陶器的一个重要特征是磨光和素面陶所占比例很大,纹饰则以细绳纹为主,器形有鬲、甗、罐、盆、豆、瓮、尊等[5]。关于该遗址的考古学文化因素,通过对陶器特征的总体分析可分为三群。A群,陶器当中泥质陶多于夹砂陶,陶色以黑陶和褐陶多见,仅见少量灰陶和红陶;纹饰以细绳纹为主,有的陶器表面绳纹被抹光,见有少量素面;器类有鬲、甗、罐、盆、豆和瓮。B群,陶器以泥质陶为主,仅少量夹砂陶,陶色以褐陶和黑皮陶多见,陶器多为素面;纹饰见有绳纹;器类有盂(也就是发掘简报中的所谓鼓腹素面盆)、盆、罐、素面甗和豆等。C群,仅见尊1件。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把白龙遗址的陶器划分为性质不同的三类因素。A群,即第一类,这是该遗址文化的主体因素,简报公布的30件陶器中,该群共计21件,占该遗址陶器的70%,器类有鬲、甗、罐、盆和豆等,纹饰以细绳纹为主。正如简报所认识的那样,白龙遗址的器物形制和器物组合和河北磁县界段营、邯郸涧沟等基本一致,所以白龙遗址的文化面貌与分布于漳河流域的先商文化相近,关系密切[6]。也就是说,白龙遗址的主体文化应为先商文化。B群,即第二类,简报公布的30件陶器中,该群计有8件,占该遗址陶器的26.7%,是该遗址的次要文化,但文化因素仍占近三分之一。该类陶器的陶色以褐陶和黑皮陶多见,陶器多为素面,纹饰主要有绳纹,器类有盂、甗、盆、罐和豆等(图五),发掘《简报》中认为该类文化因素与山东岳石文化相似,意见一致。从陶器的陶色、纹饰、器类和器形看,B群即第二类文化性质当为海岱地区的岳石文化。C群,即第三类,仅见1件陶尊,从陶尊的形制来看,和分布于燕山南北的夏家店下层文化同类器一致,文化性质亦同。
总之,白龙遗址是一处以先商文化为主体,包含有大量岳石文化和少量夏家店下层文化因素的遗存。这是运用文化因素分析方法得出的一般性结论。
这种依据量化的标准分析遗址文化性质的做法在考古学研究中有着广泛的运用。一般而言,一个遗址可以包含同时期的多种文化因素。但这样一个问题也是复杂的,考察两个文化之间互动的广度和深度,大致可以分为四种情况:两文化的中心聚落,两文化的交会地域,两文化的相近区域,两文化的较远区域。我们就以二里头文化和岳石文化为例。我们现在尚无法确知岳石文化的中心聚落,但二里头文化的中心聚落就是二里头遗址。作为二里头文化的都邑,应该是反映两文化互动的集中地。二里头就是一处以二里头文化为主体,包含少量岳石文化、先商文化因素和同时期其他考古学文化或类型等因素在内的遗址(在此无意探讨二里头遗址包含的二里岗文化,讨论的时间维度仅限定在二里头文化时期)[7],而二里头遗址内的岳石文化因素从数量上来讲还是比较多的。在二里头文化和岳石文化交会的豫东地区,如杞县鹿台岗是一处涵盖先商文化和岳石文化在内的遗址,这两种考古学文化比邻而居,但各有其分布范围,而且这两类文化中都包含有较多的对方文化因素[8]。而在二里头文化和岳石文化距离相近的区域,如鲁西南的安丘堌堆遗址[9]和泰山以南的泗水尹家城[10]等均有二里头文化的因素;郑州地区二里头文化分布区内也存在一部分岳石文化因素[11]。而在两文化相距较远的地区,如二里头文化分布的晋南地区和岳石文化分布的胶东半岛,几乎不见对方文化因素。除此之外,还存在第五种情况,就是已经讨论较多的郑州南关外下层,这是一处以先商文化为主体、糅合大量岳石文化因素在内的混合态遗存[12],除去相同或相近的器形外,陶器中高达80%的褐陶,一般认为是岳石文化或受岳石文化影响的因素,一些陶器中的大敞口、束腰作风也同于岳石文化。对于南关外下层的这一文化现象,一般认为是夏末商夷联盟共同灭夏的史实反映,是岳石文化突然大量涌入并融合到先商文化中形成的一种混合态,但其文化核心仍应是先商文化。这种认识是对的。首先,正如有学者所言,郑州地区南关外类型呈现出的是下七垣文化与岳石文化的混合体,而偃师地区早商时期呈现出的是下七垣文化与二里头文化的复合体,那么,较纯粹的先商文化就应该是两地共有的下七垣文化而非其他[13]。其次,南关外类型中数量较多的岳石文化因素是其在商夷联盟中具有强大影响的反映,但在二里岗下层偏晚和二里岗上层阶段,则逐渐减少,这是由于早商时期的政治态势发生了变化,岳石文化在早商时期影响日渐式微,渐渐从商文化中剥离出来,最终恢复了商文化本来的纯粹性。这种由于历史原因形成的考古学文化的动态发展变化,造就了先商文化南关外类型的复杂性[14]。
但白龙遗址的情况,好像应该另当别论。根据笔者对岳石文化和先商文化关系的研究[15],两文化之间除相邻地区和特殊的南关外类型外,包含对方的文化因素数量很少。先商文化和岳石文化的相邻地区包括豫东和黄河以北的豫、鲁两省交界处。白龙遗址并非先商文化和岳石文化分布的相邻地区,出土的遗物以先商文化为主,但包含了近三分之一的岳石文化因素,似非两文化互动的结果。白龙遗址出土遗物主要来源于4个灰坑内和一个文化层内,但8件岳石文化因素陶器中的7件出自灰坑内,仅1件出土于地层内,反映的可能不是两文化的互动,而是文化的迁徙。对此合理的解释是:这原是一处岳石文化遗址,在岳石文化的东夷人从该遗址迁徙离开之后,后至的先商文化族群到达该地并生活居住于此,影响了原有的岳石文化遗存,但先商文化族群可能生活的时间并不太长,才形成了这样的文化堆积。这样说来,白龙遗址反映的并不是文化互动,而是文化迁徙形成的文化替代。
在考古发掘与研究实践中,每个考古人总会不断地产生一些困惑,总会遇到一些新问题。以上两个问题,是笔者在考古发掘和研究中遇到的一些困惑之后的一点思考,抛砖引玉,愿与诸位同仁探讨。
注释:
[1]李伯谦:《感悟考古·导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 9~10 页。
[2]郑州大学历史学院、洛阳市文物工作队:《洛阳新安高平寨遗址试掘简报》,《文物》2008年第8期。
[3]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大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辽宁长海县小珠山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简报》,《考古》2009年第5期。
[4]徐昭峰:《试论岳石文化北向发展态势》,《考古与文物》2012年第2期。
[5][6]保北考古队:《河北省容城县白龙遗址试掘简报》,《文物春秋》1989年第3期。
[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偃师二里头——1959—1978年考古发掘报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
[8]郑州大学文博学院、开封市文物工作队:《豫东杞县发掘报告》,科学出版社,2000年。
[9]邹衡:《论菏泽(曹州)地区的岳石文化》《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续集)》,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69页;王讯:《东夷文化与淮夷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 年,图十一(17)。
[10]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编:《泗水尹家城》,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11页。
[11]河南省文物研究所:《1992年度郑州商城宫殿区发掘收获》《郑州黄委会青年公寓考古发掘报告》,《郑州商城考古新发现与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 110~111 页;第 185~205 页。
[12]河南省博物院:《郑州南关外商代遗址的发掘》,《考古学报》1973年第1期。
[13]王震中:《先商的文化与年代》,《中原文物》2005 年第1期。
[14]徐昭峰:《试论南关外期文化及其相关问题》,《中国历史文物》2010年第2期。
[15]徐昭峰:《夏夷商三种文化关系研究》,科学出版社,2013 年,第 128~134 页。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东周王城研究”(编号15BKG009)阶段性成果;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九批特别资助项目 (编号2016T90242)阶段性成果;辽宁省高等学校优秀人才支持计划(编号 WR2014007);吉林大学博士后(编号 141485)阶段性成果;辽宁省大学生校外实践教育基地——辽海考古实践教育基地(基地编号1016520150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 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大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责任编辑 秦秀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