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2016-08-20陈小庆
陈小庆
幸福是一根针
1
师父说袈裟破了，想缝缝，让我去阁楼上找根针。
我来到放满东西的阁楼上，什么烛台、香炉、僧鞋、僧帽到处都是，上哪儿寻找那根小小的针呢？我匆匆扫了几眼，随便翻了几下，就下楼去，疑惑地问师父，师父，您真的记得针在阁楼上吗？师父正在打坐，不睁眼轻轻说，你信不过为师？
我只得再次上阁楼，在乱糟糟的东西中寻找那根不知存不存在的针，又是满头大汗，头晕眼花，针，还是没有找着。
我又来到师父面前，师父，实在找不到啊，一定是您老记错了。
师父仍不睁眼，轻轻说，你，还是信不过为师———也不相信你自己……
我于是又上阁楼，这次，我先定了定神，告诉自己，一定要相信———针，就在这里。
果然，我找到了插在一根蜡烛上面的针。
2
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就是山下的牧羊女小寒。
我问师父，她不喜欢我怎么办？
师父说，要相信，你若喜欢她，可以告诉她。
我怯怯地来到小寒面前，鼓了鼓勇气说，这座山好美。
小寒笑了说，你是想说现在是春天了吧！
我到十六岁，便可以还俗了，我又说。
你是想说，你是临时工？她不解道。
不，我其实挺喜欢当和尚的，但我娘说，长大了，还得娶媳妇！
她笑了问，你有订娃娃亲吗？
我说，没，我只愿自己做自己的主，最近，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什么也不再说，仿佛生气，又仿佛很害怕。
每天，我去山下汲水，都会看到她在发呆，羊群自顾自地吃草。
师父说我应该相信，那么，我宁愿相信，她也是喜欢我的。
3
快到还俗那一天了，我坐在她身边，对她说，我家就在此地十里远的镇上，骑驴也就半个时辰。
她说，你说的驴怎么这么慢？
我笑了，我家那驴爱看山间的飞鸟和野花！
那个早上，枪炮声大作，师父告诉我，两省的军阀又开火了。
于是还俗的日子再往后推迟了一下。我心里很乐意，想着又可以天天看到小寒。可是，自从枪炮声起，她再也没有出现。
我问师父，她，为什么没有来放羊？
师父说，可能她们家逃难去了———师父的目光也一直往山门外看去，那目光满是忧愁。
师父，你也在等什么人吗？我问，顺着他的目光，门外岩石旁应该是一株白皮松。
不要乱问，不该你打听的，不要打听。师父并不生气，但也不热情。
听几个师兄说，打仗造成许多无辜的村民伤亡和财产损失。我很是为小寒担心，她的羊群，一定保不住了。
4
师父，小寒会死吗？一天，噩梦后我问。
你要相信她还在———师父说着，目光一刻也不离开那白皮松。
我相信小寒还好好的。纵然那一天，一个师兄说，一个牧羊女和她的羊群全被掠走！我依然相信她好好的，一如这山上的石头和春风。
但师兄们又听说，那个牧羊女跳崖自尽了。
我该不该伤心呢？她若死了，我活着也了无意趣。
没等我去问师父，师父就来了。他说，你要相信，她一直都在，相信一切一直都在。说话时，他仍一直望着那白皮松。
我忽然问，师父，你也一直在相信中度日吗？
师父静静地，依然望着白皮松，幽幽地说了句，四十年了，我仍然相信那棵树还在！
那棵树当然在那里！我说着也望了望那棵白皮松。
一个师兄当时也在场，后来，他告诉我，那是一棵画在岩石上的树！
5
我终于没有等来小寒，但是我一直相信，她还在，她必须在，她一定在。
人生在世，一定要学会相信，唯有相信，才能幸福，就像那根针———它一直都在！
要账
“啪”，一团烂泥糊在了朱漆大门上。门里有狗叫有鸟叫有永不休止的电话铃声。
老安将十几团泥巴扔完之后，自己也累了，搓搓手，在烈日下往公交车站走去。这是他第三十八次来找老周要账。老安是做小五金生意的，生意一般收入偏低。各种生意都做的老周欠他六千块钱的货款，一直拖，一直避而不见。这是他第一次往老周的大门上扔泥巴———前一回扔的是捡来的烂苹果。后来烂苹果捡不到了，才挖了水沟里的泥来。
老周真沉得住气，大门上糊了泥巴也不管，仍是人五人六地出席各种慈善活动，出席各种会议，面带笑容，谈笑风生……
当然，老周并不知道是谁扔的泥巴和烂苹果。他再聪明也搞不清楚，他欠了太多太多的人。这其实对于一个要账的来说并不好：虽然老周不会报复到你，但同样老周不会有针对性地还你钱。
老安堵住过老周两次，一次是在足疗城门口，老周的手正被美丽的足疗师握着，老安说：还我钱！老周一脸的无辜：我的钱全让韩国老板骗走了，你再耐心等等，过一段时间我上韩国追讨回来就给你。老安无语，欲抓老周手，但足疗师岂能让到手的生意丢了？死活不撒手。还有一次是在老周家门口，老周刚回到家，东张西望地正要开大门，老安从暗处冲出来，把本来就心虚的老周吓了一跳，他对老安说：要账就要账，吓人干什么呢？我小时候被吓了一回，三年的事都记不起来，你再吓我，我可就忘了你是谁了！老安一愣：你这是在吓我？老周不语，老安又说：还我钱！老周就往护城河那边走，老安紧随着他，老周来到护城河边，留恋地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大义凛然地看了一眼老安，然后说：对不起了兄弟，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你钱。说完就跃跃欲试，双臂前后甩动，做跳河的准备动作。老安一把拉住他：你跳了，我找谁去？别提下辈子，有意义吗？下辈子我能找到你？老周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说：那你缓我一缓，我给你算利息好吗？老安是老实人，此刻便无话可说，还拿出一副安慰的眼神望着老周。
老安无计可施，只好往老周大门上扔泥巴发泄。可是账还得要。看见电线杆上有专业讨债的电话，打了过去，对方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安慰了他，痛斥了欠债不还之人的恶劣行径，随便还提了一下目前国际国内严峻的讨债形势，说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们曾经帮无数农民工讨债成功，帮几个上市公司讨债成功。老安终于明白天无绝人之路：这下有救了！
讨债公司的人很快开始行动了。当然他们收了老安一点点前期费用，很少，事成之后才按比例提成。老安理解他们的。
但讨债公司居然也没有要到钱。这个老周实在是油盐不进。
就在老安绝望之时，他收到了老周的钱。
原来，老安给老周分享转发了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爸，我在洗浴中心被抓，这个手机号码是安警官的，速将款打到安警官账户……当然，他将账号改成了自己的，而且他知道老周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承诺
最初，小鲤是看不上老安的。
老安坚信自己能够感化她，他相信爱能创造奇迹。他每天准时下午六点来到她公司门口，接她下班，她很反感，一直躲着他，让他空等。久了，他便改变了方法：送她上班。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守在她家门口附近，一见她出来，就赶上去，对她一笑。她因为时间关系，没办法躲开，好在他对她没有危险，他不会厚颜无耻地拉扯。她没有报警，没有告他骚扰。
后来小鲤便和他说话了，你以后每天接我下班吧！他一听，高兴得差点晕过去。于是，每天下班，他接她。无论有什么事情，他总是能够克服困难，在下午六点准时赶到。她说，不用来这么早。他说习惯了，改不了，他的特点就是准时。
后来她不在那里上班了，他还会习惯性地在六点准时到达那里等她。然后半分钟反应过来，忙去新的公司等她。
这天，老安在小鲤新公司门口等了她好久，也没看到她，便问了她的一个同事，同事说，她病了。
打听到医院后，他跑了过去。
他给她送来他自己爱吃的牛蹄筋，她一下子就笑了，谁感冒了吃这个啊！
我妈说吃牛蹄筋大补，我一感冒她就给我买。他说得底气十足。她高兴地吃了起来。为了他的质朴和憨厚。
为啥病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晚上睡觉，没盖好被子———她说出来之后，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简单，唉，年轻人就是这样，穿得也薄……他老气横秋地说。
怎么了，你以为你是大人？我就是爱蹬被子，关你什么事？说着她还故意蹬了一下病床的被子。
如果，我每天晚上都给你掖被子，你愿意嫁给我吗？说着他不失时机地掖了掖她病床的被子。
你做得到吗？她停止了吃牛蹄筋，一本正经地望着他，满眼是天真无邪，因为她从小到大，妈妈都做不到每天帮她掖被子。因为蹬被子，她感冒了多少次啊！
他盯着她的双眼，心中掠过一缕神圣，如同宣誓一般以手抚心，说，我一定做得到！
于是他们在一九九五年国庆节成婚。
婚后二十年，老安履行承诺，每天半夜起来给小鲤掖被子，而且时间很固定———可能因为生物钟的缘故，一直是午夜一点十四分。每次用时约半分钟。
二十年来，小鲤偶尔也感冒过，但没有一次是因为没盖好被子。
就连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
小鲤给医生看了她家的监控录像：老安总是在午夜一点十四分准时起来，给她掖被子，用时半分钟，动作流畅，一丝不苟。
医生目瞪口呆，解释不了这个现象。
全国的各大医学专家都知道了这件事，专门开会分析了几次，但无果而终。
谁也不明白，他为何总能在午夜一点十四分准时起床，给她掖被子，二十年如一夜，无论春夏秋冬……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呢？许多医学专家也不得不承认：这世界的确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连科学都解释不了。难道在那神秘的半分钟，真的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驱使老安去坚守承诺，为小鲤掖被子？
老安早在二零零五年———也就是十年前的一次事故里变成了植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