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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足于道家传统的文化保守主义风范

2016-08-19汪树东

江汉论坛 2016年5期

汪树东

摘要:就中国现代文学而言,道家传统依然绵绵不绝地延续着,鲁迅、周作人、郁迭夫、废名、沈从文、梁实秋、林语堂、汪曾祺、贾平凹、阿城、张炜、迟子建等作家的精神血脉里就存在着颇为鲜明的道家印记。在他们的作品中,道家循环论对现代性进步时间观的颠覆、道家自然观对现代性的都市文明的拒斥、道家古典人格对现代性的主体性人格的疏离和道家反智主义对现代性的知识主体性的反抗等,勾勒出了现代文学的反现代性脉络。这种反现代性书写,开辟了全新的文学空间,为中国现代文学增添了新色彩;有助于反思现代性的弊端,为未来文明的发展提供了新思考;有助于增强现代中国人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

关键词:道家传统;文化保守主义;中国现代文学;反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1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6)05-0088-06

一、道家循环论对现代性的进步时间观的颠覆

古典中国和现代中国最根本的观念对立,无疑是古典中国普遍相信“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世界图景和历史循环论。而现代中国则更倾向于相信注重未来、不断进步、无限发展的线性时间观、历史进步论。卡林内斯库曾说:“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不可逆的、无法阻止地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的确。中国的现代性也是在这种线性进步时间观中发展出来的,如果没有历史进步观念的支持。无论是摧朽拉枯的革命大潮还是风雷激荡的改革风云都无法横空出世。但道家传统很明显是和现代性进步时间观格格不入的。对于道家而言,历史不是进步的,而是退化的,不是发展的,而是循环的。《老子》曾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所谓“反”,就是循环,就是返回,就是永恒回归。庄子在《马蹄》中也认为至德之世才是原初的理想世界,随着人类的道德、理性、技艺等文化的发展,就离开原初的自然理想越来越遥远了,堕落便不可避免。道家传统的这种历史观在现代中国主流社会里没有受到追捧,但受其影响的现代作家却屡屡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从而呈现出鲜明的道家特色的反现代性取向。

鲁迅曾一度深受道家传统的影响。批判现代文明的物质化、单纯注重数量的民主化取向。提出要“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在他看来,19世纪以来西方现代文明的变化并不是进步。而是循着物质化、民主化的道路的退步。应该说。《文化偏至论》中的这种历史观是深受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尼采、易卜生等人的思想的启发,但鲁迅接受他们的思想影响的根基还是经过章太炎发扬的道家传统。

与鲁迅相比,周作人受道家传统的影响更深。他曾说自己心中有“流氓鬼”和“绅士鬼”两个鬼,明确了“叛徒”和“隐士”的双重身份。五四时期写作《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思想革命》、《祖先崇拜》等文章的周作人无疑是叛徒,而后来提倡生活的闲适趣味、闭户读书论的周作人则是隐士。周作人隐士的思想渊源是道家传统。更有意味的是,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体现了鲜明的道家式的循环史观。周作人把中国文学史看作“言志派”和“载道派”的起伏交错的发展史,像明末公安派、竞陵派为代表的新文学运动,经过了清代的反动,和对这反动的反动,便产生了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是道家的历史循环论的翻版。

当然,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首次较为彻底颠覆了现代性进步时间观,以道家传统的循环论来审视现实人生,从而创造出具有独特美学风貌的小说世界的,是“京派”小说家废名和沈从文。

先看废名。废名描写湖北黄梅乡镇生活的小说具有五四时期罕见的田园牧歌风格,他的小说《浣衣母》、《竹林的故事》、《菱荡》、《河上柳》等都以恬淡自然、清雅如水的笔墨展示着悠然自在、民风淳厚、万古如斯的传统乡土社会。逢增玉曾指出:“在废名的大部分乡土抒情小说中,都贯穿着这种有变迁流逝,但没有进化意义的时间意识,这样的时间意识使他在小说中淡化、虚化时间和时代背景,让小说中人物生活的环境古今莫辨。古今莫辨的环境呈现出的时间往往是停滞的。亘古如一的,循环的,非进化非价值的。”的确,在《竹林的故事》中,城外老程一家的自在生活,生死变化,三姑娘从当初的清纯小女孩成为成熟妇人,都像大自然中的四季循环一样。也像道家所崇尚的循环天道一样,根本没有所谓的现代性的进步意味。

在沈从文小说中,道家传统的循环论更是成为观察人间社会的核心立场。《萧萧》中,开篇是萧萧作为童养媳出嫁,后来被花狗引诱不慎怀孕生下一个团头大眼的儿子,终篇却是萧萧给儿子娶童养媳。《柏子》中,水手柏子辛苦劳累一两个月,终于随船来到码头,上岸去找相好的妓女发泄一通,得到满足,再次返回船上生活。《丈夫》中,丈夫离家去城市看望做妓女的妻子,受到侮辱后,夫权意识觉醒,毅然带着妻子返回家中。《边城》中,翠翠和爷爷在渡口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后来阴差阳错,爷爷去世,杨马兵代替爷爷,白塔重修,翠翠等着傩送回来。这些小说都是典型的循环结构,和道家传统的“天道循环”观念啮合得丝丝入扣。杨联芬就曾说:“沈从文所选择的文化价值观。是为五四新文化所忽略和摒弃的道家哲学。”的确,当沈从文确立起循环论式的叙事模式时,我们更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和道家传统之间的隐秘关联。

紧随着废名、沈从文的小说,以道家循环论颠覆现代性进步时间观的是汪曾祺的小说。对于汪曾祺而言,现代性的进步时间观是无法理解的,能够直观到的还是传统乡土社会中的生死循环、穷通交替。像《受戒》中明海、小英子的生活是他们父母辈生活的再次循环。《大淖记事》中,刘号长被驱逐出境,也不是什么进步,而是恶人被驱逐,保证了巧云、十一子这样的自然纯朴之人能够再次延续前辈的生活。

此外,受道家传统的影响,贾平凹的《废都》和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都显示了较为鲜明的退化论式的叙事模式。《废都》中,庄之蝶就好像来自《庄子》中的一只蝴蝶,作为西京城的著名作家、文化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游戏于腐朽堕落的城市生活。结果想逃离西京城前于火车站候车室中风瘫倒。《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在现代化大潮的冲击下,鄂温克人不得不抛弃祖辈相传的生活方式,迁居到山外定居点,生活丧失了既有的灵性。对于贾平凹、迟子建而言,历史是“大道废,有仁义”式的退化过程,那种自然和谐、纯朴人性每每沦丧于历史发展进程中。

必须指明的是。道家传统的循环论和儒家传统的循环论迥然不同。陈忠实的《白鹿原》是站在儒家文化保守主义立场上来描绘白鹿原的20世纪阶级斗争历史的,那无非是翻鏊子式的循环和轮回,而儒家的宗法道德、仁义廉耻、先圣经典才是真正岿然不动的标杆,就像朱先生、白嘉轩一样。而道家传统的循环论、退化论,则立足于自然,是对自然人性、纯朴人心的信赖,是对周而复始的大道的信奉。但它们都一样。质疑了甚至颠覆了现代性进步时间观,更质疑了现代性关于历史终极目的的宏大叙事,给中国现代文学开辟了更为多元化的地域空间、生命空间,让生命和生活摆脱了历史进步的虚无主义阴影,呈现出更为多姿多彩的存在状态,

二、道家自然观对现代性的都市文明的拒斥

现代文明是典型的都市文明,日新月异的现代科技。高度发达的工业化、商业化,四通八达的交通运输体系,日益庞大的行政科层体系,繁复多样的文化产业,吸引着越来越多的陌生人汇聚到都市中,共享着现代文明的狂欢盛宴。但从道家传统看来,都市文明却是远离大道的反文明,那里欲望滔天,狡计横行,远离自然,全然没有理想人生的单纯质朴,与道同在的兴会淋漓。受道家传统的影响,现代作家往往倾向于一方面返回自然,书写大自然的优美和谐。另一方面就是拒斥现代性的都市文明,从而体现出鲜明的反现代性价值取向。

先看道家自然观对现代作家的自然美学的影响。道家传统崇尚自然,反对人为,以人合天。《老子》就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自然也是道的体现场所,因此《庄子》也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中那些得道高人也都表现出对大自然浓郁的兴趣,“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欤”。受道家传统影响的现代作家往往也寄情于山水。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期就不曾忘记撰写一篇《好的故事》,从自然美景中获取些许安慰。周作人、梁实秋等人在散文随笔中也喜欢描绘道家风貌的自然美景。周作人的《苦雨》、《济南道中》等文章就颇可圈点。而梁实秋的《雅舍》对雅舍的描绘更是动人:“‘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棵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中天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此种清虚自然的美景带有道家传统的特殊色彩。

当然,把道家自然美学发挥得最出色的还是废名和沈从文。废名的《竹林的故事》、《菱荡》等小说深得道家审美的神韵。沈从文笔下的自然之美更是近于神异。他笔下的湘西的大自然完好如初,和谐优美,和单纯质朴的自然人性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可见道家自然美学已经深入其骨髓。更为可贵的是,沈从文往往能够在大自然中参悟妙道:“一片绿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这个时节毫无用处,没有取予,缺少爱憎,失去应有的意义。在阳光变化中,我竟有点怀疑,对比其他绿色生物,究竟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处。很显明,即有点分别,也不会比那生着桃灰色翅膀,颈臂上围着花带子的斑鸠与树木区别还来得大。我仿佛触着了生命的本体。”所谓生命的本体,就是道家传统天人合一的至高体验。

受道家传统影响的现代作家展示的自然美是气韵生动、鸢飞鱼跃的美,是清虚雅致、恬淡退守、寂寞无为的美。这种自然美,和儒家传统欣赏的比德之自然美,和西方浪漫主义欣赏的那种张扬主体性的自然美,都迥然不同。除了上述的作家外。林语堂、汪曾祺、贾平凹、阿城、张炜、迟子建等作家复活的也都是道家传统的自然美。

再看受道家传统影响的现代作家对现代性的都市文明的拒斥。鲁迅在《社戏》里就把在城市看京剧的烦嚣和在乡村看社戏的清新体验加以对比,从而显示了非常明显的对城市文明的拒斥态度。郁达夫《迟桂花》中的老郁和《东梓关》中的文朴,都是在都市里生活的现代青年,深中蛊惑,染病在身,不得不到乡村、大自然去中寻找疗救,显示出来的也是郁达夫对都市文明的质疑和对乡村文明、大自然的道家式倾慕。

不过。能够把都市文明的拒斥上升到道家生命哲学的高度的。当然还是非沈从文莫属。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生活,像《边城》、《柏子》、《萧萧》、《三三》、《月下小景》、《会明》、《凤子》等小说所展示的那样,都是符合道家传统的顺应自然、单纯质朴、恬淡自守的人生理想。但沈从文笔下的都市文明生活,如《绅士的太太》、《某夫妇》、《或人的太太》、《主妇》、《或人的家庭》、《自杀》、《有学问的人》、《平凡故事》、《八骏图》、《道德与智慧》、《薄寒》等等小说所展示的,都是背离道家传统的勾心斗角、欲望纠缠、卑琐虚伪、人性扭曲的生活图景。沈从文曾说:“城市中人生活太匆忙,太杂乱,耳朵眼睛接触声音光色过分疲劳,加之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虽俨然事事神经异常尖锐敏感,其实除了色欲意识和个人得失以外,别的感觉官能都有点麻木不仁。”体现了沈从文对现代性的都市文明的拒斥,对道家传统的固守。

深受道家传统影响的贾平凹的《废都》从命名就可以看出其对都市文明的拒斥倾向。小说塑造了一条来自终南山的奶牛,它就像道家传统中的一个得道高人一样。彻底贬斥现代性的都市文明:“城市是一堆水泥嘛!这个城市的人到处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说天越来越小,地面越来越窄,但是人却都要逃离乡村到这个城市,而又没有一个愿意丢弃城籍从城墙的四个门洞里走出去。人就是这样的贱性吗?……可悲的是。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却将他们的种族退化,心胸自私,度量狭小,指甲软弱只能掏掏耳屎,肠子也缩短了,一截成为没用的盲肠。他们高贵地看不起别的动物,可哪里知道在山林江河里的动物们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不久将面临的末日灾难!”老牛,无疑是贾平凹的代言人,鲜活地再现了贾平凹对现代性的都市文明的厌弃态度。

受道家传统的深刻影响,张炜小说不断地重述着拒斥现代性的都市文明和返回乡村、返回大自然的两极叙事。小说《能不忆蜀葵》中,画家淳于阳立投身商海后很快发现,“每一个熟人旧友都在短时间内显露了另一面,那是生计的现实、商业社会一分子的:而前不久他们还统统都是情感的艺术的、夸张的和有趣的。个性的人隐匿了,现代城市流通领域的大烘干机把他们烤成了干枯的标本”逃离城市成为张炜的精神选择。也是其小说的一个基本主题。在短篇小说《关于家园发展历史的一次浪漫追踪》中,迟子建曾让小说人物说:“城市是地球上最大的罪孽。”这种对城市的严厉态度一直沉淀在迟子建的心中。

相对而言,若立足于儒家传统拒斥现代性的都市文明,现代作家更关注现代都市的非道德倾向,如物欲狂欢、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膜、都市人的狭隘自私等:若立足于左翼革命意识形态拒斥现代性的都市文明,现代作家更关注现代都市的阶级对立倾向,如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被压迫阶级的茹苦含辛等。但立足于道家传统拒斥现代性的都市文明。现代作家更关注现代都市的非自然化倾向,如远离大自然、人性扭曲等。因此。道家传统的反城市书写给现代文学开辟了新的价值空间。塑造了较为独特的城市形象。

三、道家古典人格对现代性的主体性人格的疏离

现代文明的理想人格无疑是主体性人格。康德阐释的启蒙,就是勇敢地运用自己的理性,而黑格尔也曾说:“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自由,也就是说,存在于精神整体之中的一切本质方面,都在发展过程中达到它们的权利。”美国学者英格尔斯在研究人的现代化时,把传统人和现代人加以对照。认为现代人准备和乐于接受他未经历过的新的生活经验、新的思想观念、新的行为方式,准备接受社会的改革和变化,思路广阔,头脑开放,尊重并愿意考虑各方面的不同意见、看法,强调计划和效率,注重知识,信赖人类的理性力量和由理性支配下的社会,敢于挑战传统。与这种现代性的主体人格相比。道家所憧憬的理想人格无疑是古典型的。道家古典人格大致有三种类型。赤子型、超脱型和狂放型,三者都崇尚清静自然、柔弱无为,但又各有不同。

先看赤子型人格。赤子型人格重在单纯质朴、天真自然。无论老子还是庄子都独标赤子,以之为理想。《老子》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庄子《逍遥游》中的“藐姑射”之神人,也就是赤子的典型。受道家传统影响的现代作家也倾向于塑造赤子型人格形象。鲁迅的短篇小说《社戏》中的双喜、阿发等乡村少年就是较早的赤子原型。他们的单纯天真勾勒出了鲁迅记忆中的故乡面影,安慰着飘零于都市的现代人的孤苦之心。郁达夫的短篇小说《迟桂花》中翁则生的妹妹莲也是道家所崇尚的赤子形象。作者在赞美莲时总会说她是个孩子,“人虽则很长大,身体虽则很健壮,但她的天性,却永远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支撑起废名小说中的田园牧歌的核心,也是道家青睐的一些赤子型人格。废名小说最为倾心的就是乡村儿童,像《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柚子》中的表妹柚子,《桥》中的小林、细竹、史琴子等,无不是天真自然、单纯质朴的乡村儿童。至于沈从文更是把对道家的赤子之心的崇拜发挥得淋漓尽致。沈从文曾说:“一个民族缺少童心时。即无宗教信仰,无文学艺术,无科学思想,无燃烧情感实证真理的勇气和诚心。”此处的童心,即道家的赤子之心,它已然成为文明和人性的终极标准。像《柏子》、《虎雏》、《龙朱》、《阿黑小史》、《月下小景》、《三三》等小说中的主人公,均为天真自然、单纯质朴、富有童心的赤子型人物。当然最著名的还是《边城》中的翠翠,她是道家美学化育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中最优美的人物形象。1978年以来,依然有中国作家延续了道家传统的赤子崇拜,如汪曾祺的《受戒》、张炜的《童眸》等。

再看超脱型人格。超脱型人格。是指那些对人生阅历已深,勘破人世的扰攘徒劳,从而以超然达观、自然无为的态度应对人生和世界的道家人格类型。《老子》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庄子更是大力倡导超然逍遥、乘物游心、安时处顺、安之若命的超脱态度。此种人格对现代作家的影响也非常深远,周作人的隐士自我就是一种超脱型人格。他的散文多关注日常生活的各种细节,风格冲淡平和,而作为底子的还是道家传统的超脱型人格。《北京的茶食》写道:“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寻求生活的装点,表达的还是超然乐趣:郁达夫的短篇小说《东梓关》描写江南名医徐竹园那种归隐田园、恬淡从容的在世态度,显露出郁达夫对道家传统道隐无名、被褐怀玉的超脱型人格的浓郁兴趣。林语堂的长篇小说《京华烟云》中的姚思安形象就是他心目中的最高理想人物。姚思安出生于巨富之家,年轻时曾经放荡轻浮过,后来改过迁善,变成一个道家式的人物。他淡泊名利,待人和善,与时俱进,乐天知命。最后到晚年时,他居然离家出走,出家寻道,此等超然情怀足可与《庄子》中的那些得道高人相媲美。汪曾祺小说非常关注乡村世界中的平常人物,他们往往是一些乐天知命、达观超脱的道家式人物。《岁寒三友》中的陶虎臣“坏了一只眼睛,还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残疾的人往往显得很凶狠。他依然随时是和颜悦色的,带着宽厚而慈祥的笑容。这种笑容,只有与世无争,生活上容易满足的人才会有”。此外,如张炜的《古船》中隋抱朴形象也是道家所钟情的超脱型人格。他从小目睹共产革命给他们家族和邻人带来的巨大苦难,于是反对所有急躁冒进的生活态度,采取道家式的超然物外、退让不争的处世态度,保全性命于乱世。

还有狂放型人格。无论是赤子型人格,还是超脱型人格,都倾向于道家传统的清静无为的一面,但是道家传统还有另一面,那就是对现实社会的严厉批判、对文明异化的强烈谴责、对所有违反大道的行为的痛快抨击。由此表现出道家传统中的言辞激烈、忧愤逼人,锋芒毕露的一面。这一面表现道家传统的动的一面,由此凝成的人格典范可以成为狂放型人格,像庄子、嵇康、阮籍、李白等都有狂放的一面。像鲁迅笔下的狂人、郭沫若笔下的吞吃天地的天狗、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等形象身上都存在着道家传统的狂放人格特质。当然最为典型的,还是阿城的中篇小说《棋王》中的王一生形象。他生当“文革”乱世。专注于象棋,以之建立起—个独立的精神世界,对抗现实世界。他的狂放形象最集中地体现在最后一个人同时和九个人下棋的九局连环、车轮大战的神奇场景中。把“棋呆子”的神采展示得淋漓尽致。曾有论者指出:“王一生的‘呆,令人想起玄风道趣甚浓的文人骚客,如阮籍、嵇康的颓,米芾的癫,倪瓒的愚,黄公望的痴。李白的狂。他们都不随流,不合污,矢志弥坚,操守如一,有那么一股超然于世、物我双泯的痴迷。他们都不把艺术(象棋也是一种艺术)当成谋取外在功利的手段,而看成是解忧散怀、寄情养性的闲适和雅兴。……他的这种浸润着道家哲学的人生态度。其实正是中国历代身处乱世的正直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心态。”的确,棋王王一生终究是道家传统的狂放型人格的古典遗存。

道家传统的赤子型人格、超脱型人格和狂放型人格。与现代性的主体性人格迥然相异。当中国现代作家如此沉迷于塑造道家传统的古典人格类型时。他们其实是在展开文化保守主义立场上的反现代性批判。

四、道家反智主义对现代性的知识主体性的反抗

现代文明崇尚知识。培根的格言“知识就是力量”被视为现代性的开篇铭言,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要确立的就是现代性的知识主体性,至于康德、黑格尔等现代性哲学的登堂人室者更是对知识主体陛大加揄扬。现代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知识总是日新月异,不断地改变着现代人的认知结构和生存世界。现代性的进步时间观、都市文明、主体性人格都是建立在日益增长、日趋复杂的现代知识体系之上的。要说现代文明弥漫着一种鲜明的知识崇拜情绪。应该没有疑义。但是老子、庄子等道家思想家早就认识到知识对于人生的负面效应。曾提出鲜明的反智主义主张。余英时指出,反智论,是“对于‘智性本身的憎恨和怀疑,认为‘智性及由‘智性而来的知识学问对人生皆有害而无益。”老子曾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学,无忧”。庄子也说天下大乱,“罪在于好知”,极力批判知识惑乱人心。

受道家传统的反智主义影响。现代作家往往会表现出两个鲜明的倾向。一方面是对那些未受过教育、无知无识的儿童、社会底层人民大加赞扬,主要褒扬他们清静无为、天真纯朴、快乐自足、顺其自然的道家品性和自在生活,另一方面是对那些受过教育、有学识的社会人士大加挞伐,批判他们因为知识扭曲了人性、毒害了单纯快乐的生活。像鲁迅的《社戏》中双喜、阿发、六一公公等乡村人物都是无知无识的人物,却生活得快乐自足,这就已经体现了幽微的道家反智主义倾向。至于废名小说中的乡村人物,例如《浣衣母》中的李妈,《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菱荡》中的陈聋子,《火神庙的和尚》中的金喜,《桥》中的三哑叔等等,也都是无知无识的底层人民,却天真纯朴,映照着前现代乡村的田园风味。

沈从文的道家反智主义几乎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道风景。在沈从文笔下,那些天真纯朴、生命健康的湘西人几乎都是无知无识的,却是生命理想的所在。《会明》中的会明,“他一面发育到使人见来生出近于对神鬼的敬畏,一面却天真如小狗,忠厚驯良如母牛”。《萧萧》中的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灯》中“我”家的老仆人司务长,“这个人,一切都使我满意。一切外表以及隐藏在这样外表下的一颗单纯优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说话,也就全部清楚了!”至于《三三》中的三三、《边城》中的翠翠等就更是无知无识,却天真纯朴得像得道仙人。与之相反,那些城市人、有学识的人,尤其是那些知识分子,在沈从文笔下几乎都是病态的、人性扭曲的、卑琐不堪的,像《八骏图》中的那些大学教授一个个几乎都是性变态者。隐喻着知识对人性的彻底败坏。

到了1978年以后,贾平凹、张炜、迟子建也深受道家传统的反智主义影响,对现代性的知识主体性表现出极大的反抗倾向。张炜的《九月寓言》中像赶鹦、露筋、闪婆等乡村人物都是无知无识的,却极富灵性;而象征着知识和现代科技的秃脑工程师却为人卑琐,还直接造成了小村沦陷的悲剧。与其他现代作家相比,迟子建更是道家的反智主义最坚定的信仰者。她的小说中存在大量的弱智者、精神病患者、失忆者、疯癫者形象,共同特点就是对现代知识的拒斥。对功利主义的拒斥。在迟子建看来,平常的知识对人生并没有益处,更多是使人陷于蝇营狗苟的无谓纷争,遮蔽了本真人性。

现代作家立足于道家传统的文化保守主义立场上以反智主义反抗现代性的知识主体性。从而体现出鲜明的反现代性取向。这种反智主义对于反思现代性的知识崇拜、科技崇拜的负面效应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五、道家传统反现代性的意义和局限

现代作家立足于道家传统的反现代性书写具有如下三方面的普遍意义。其一。是开辟了全新的文学空间。为中国现代文学增添了新色彩。从整体上看,启蒙现代性和左翼革命意识形态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力最大最深最远,构造出建立于现代性的进步时间观基础上的悲慨苍凉、亢奋躁进的文学风景;而道家传统则赋予现代作家新的眼光,促使他们构造出清新自然、平淡质朴的文学新世界。如果没有道家传统的支持。周作人、废名、沈从文、林语堂、梁实秋、汪曾祺、阿城、张炜、迟子建等作家就不可能横空出世,他们的文学世界就会付之阙如,那样现代文学就该缺乏多少鲜活的内容。其二。是有助于反思现代性的弊端,为未来文明的发展提供新思考。中国现代作家立足于道家传统,反思了现代性的进步时间观、都市文明、主体性人格、知识主体性等,可说对现代性的弊端洞幽烛微,无疑为孜孜追求现代性的现代中国社会和中国现代文学提供了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价值取向。其三,是延续了中国古典文化和中国古典文学最强有力的传统之一。有助于增强现代中国人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道家传统和儒家传统、佛教传统共同构造出古典中国的文化世界,进入到现代中国之后,它们纷纷遭到西方现代性的狙击,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生存困境。现代作家对道家传统的自觉延续无疑是存亡继绝的文化工程,具有相当重要的文化价值,

但是道家传统毕竟是和现代性存在着较严重冲突的文化传统。它虽然能够指出现代性的弊端,却。往往不可能替代现代性,更无法为现代性补苴罅漏。更为严重的是,道家传统在许多方面瓦解着现代性的优秀之处,例如道家传统对现代性的主体性人格、知识主体性的批判,不但不会促进文明的进步,还会导致文明的倒退。这无疑是值得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