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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茂盛的诗

2016-08-15施茂盛

扬子江 2016年4期
关键词:豹纹暮色

施茂盛

孤岛小镇

铁塔的阴影仍有些炙热,晚霞却已吹出灰烬。

老人三三两两向长堤汇聚,在太极的招式里养一只鹤。

坝上垂钓者只是一个孤影,江面烟雾散淡。

运载圆木的驳船两侧,江水泛起泡沫,

像一位凉亭独酌的中年胃中滞留的隔夜浊酒。

喧闹一时的拆船厂已关闭多年。

废弃的吊车顶篷乌鸦年年来筑新巢。

空地上堆满拆下的废铁,雨水令它们不断膨胀。

荒草是唯一的美景,但却不是诗。

江风这样拂过像拂过死而后生的心脏。

教堂后面的黄杨林蓄满旧时光,侧漏的光线

隐身幽静。颓垣上去年的枯藤缠在一起。

拐角那间理发室即使傍晚也少有人至,

与它毗邻的邮电局平时总是虚掩着玻璃门。

仿佛这才是世界应有的秩序而每人都在其中就绪。

每天,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上班和下班。

有时经过那座旧码头,他会下车

在木栈桥上走一走。他抽完一支烟,

然后重又骑上车,穿过小街消失在一群鱼贩中。

在这孤岛小镇,他遗世般生活,闲暇里有一点点踟蹰。

暮色

从窗口望去,远处的楼群正交替沉入重重暮色,

仿佛天边一头独自旅行的座头鲸扎向大海。

一群惊觉的麻雀从枯叶间和草丛里涌起。

它们如此热烈,似乎是被一种愿望驱赶着弹出了身体。

而留在树冠里的那只,拼命用尖叫把自己唤醒。

这暮色缓解着他的不安。它的底部笼罩着一排冬青。

冬青紧挨着墙角,旋转的风绘出它们新的轮廓。

马路上行人疏离,如蜉蝣般踏着虚空而来。

他们为一天结束于此而忘却了应有更多宽慰,

好让他们从明天开始,在一群陌生人身上得以重塑。

他感受着暮色中整个世界与旧秩序在缓缓汇合。

酒馆里酒徒仍是一脸苦闷,小职员刚理完发。

一辆推土车驶过,它那钢铁的内心本能地抖动着。

他看见煤气厂上空的闸门在合拢,

所有经过的星辰都将撒下它们的灰烬。

此刻,或许小镇的另一头有谁也和他一样,

站在窗口长久观察着暮色从楼顶倾泻而下。

他刚从梦中醒来,目睹的景象消失后又在这里重逢。

两个愁苦的人,他们会在某一天正午过后清冷的阳光里,

像两片叶子从医院的门前擦肩而过。

元音

教堂清凉的午后还停留在某个元音里,

它将首先由唱诗班的孩子们唱出。

一天中最静谧的时刻,只有慈悲在长长叹息。

而我们坐在漆黑的长椅上,

身子荒凉,像两座清澈的废墟。

宽阔的光亮涌动着莫名的微澜。

微澜处一只隐身的蝴蝶翩然而至。

“它栖息在绞刑架的绳索上。

那年,我在囚室的铁窗口遇见了它。”

——哦此刻为何他脸上的喜色要在嘴角收住?

可惜他已失语多年,

所说的或许也并非如此。

那年,他还看见独让晚霞决绝的群山

在旷野边缘沉沦,

当火车掠过道旁新坟时。

仿佛世界可被原谅却又难以摆脱,

那令他屈服的耻辱轻轻吹拂。

他的每个眼神都会

凝结成一颗轻霜般的灰尘,

像我们死后主理应赦免我们的。

歌声响起。唱诗班的孩子们唱起了赞美诗。

它由某个元音引领,向着旷野一棵苍翠的松柏而去。

它粗糙的枝干上,一只蝴蝶紧紧吸附着。

一切竟会如此凑巧,那天回家途经,

他会再次遇见。仿佛是谁有意刻下的标记。

除夕记

我略感有些冷。窗外,一只假的鸟在用

真嗓子鸣叫。为它某个出离的角色。

而一场破败的烟火也已开始,

从飞扬的骨灰中复活的一群夜叉俯首呢喃。

旧夜空愈加荒芜、寂寥。

每颗星子披同一件艳俗的外衣。

街头,披头散发者突然安静下来。

少年伺机乘滑轮飞掠屋顶。

但愿你们是对的!我们以荒谬示人。

而你们,有的是时间把自己装扮成他人。

于是今夜你们周旋于各类盛宴。

在沸腾的广场上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自己。

整个过程,你们当醒悟——

我们只是出离但并未在你们的醒悟中

不知所终。虽然那涌出我们身体的

是骨灰的余烬而不是幻影和仙乐。

此刻,老时光仍在某个角落不停地鸣叫。

时钟内树枝乱颤,击打你们,也将击打我们。

斧头记

一把白额大斧从卷刃中跃起,内心洋溢着汪洋。

此刻,它需要有新的沉默来滋养它的自我。

它仁慈地一转身,看见墙上的

月桂图:自古以来的砍伐还未结束。

月光微微颤栗。它偕幽魂神游。

它披头散发,神游至无常谷、断肠崖。

何时它有一劈,凸现难得觅见的清冽之美,

令它在我们面前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是山中一块光滑似镜的鹅卵石,

支撑着它所笼罩的黑森林的旧秩序。

尝试在虚无处历练,在灵光一闪中摄人心魄;

被漫长的沉思包裹,像孤立墙角的那位无辜者。

当我们清晨醒来,与它抱作一团,

我料想它的苦闷和我们一样没有出口。

但,无论它垂挂着,无论它是在说“不”,

它内心洋溢的汪洋从未停顿过。

似乎是我们需要它那无懈可击的一劈尽快来到。

仿佛唯有如此,一切才可在它的技艺下有所了断。

蝴蝶记

我从一堆废弃的瓦碟上不合时宜地醒来。

像绮梦丢失的那只豹,授人以口实。

其实我并非一只豹。我是一只苦脸的

豹纹蝶,身上有你们漂亮诗句划出的印痕。

当你们用隐喻,绘出我的色彩与嗅觉,

我正在复习我混沌的美学。

有时也不全然是。有时——

哦,让我再想想,有时我又该如何脱下?

连着骨头和皮一起脱下,

还在掏空的枝头筑一座新坟。

新坟内我静候我再次恢复成一只豹纹蝶。

然后,从你们荒凉的笔端翩然而起。

我试图掀起你们呼吸中绵延的海洋

和群峰。在你们做爱间歇,

我将自己的一对翅膀高高抬起,

让你们看清你们做爱吐出的骨头和皮。

我是一只雄性豹纹蝶,你们知道我缺失什么。

就像你们清醒后,需要有一次新的颠覆来完成。

蔷薇记

当它们出自嗅觉的需要微微有些苦。

我们顺势咽下,随后有了通灵的一晤。

又引来蜂蝶翩然其上。它们的

呼吸,银子一样薄。

蜷曲在午后渐弱的香气里,

冒名一只老虎,心怀着忧疾。

其间,有荒废的诗意正重重泼向我们。

一阵莫名的鸟鸣,令满园蔷薇哗然,

几乎酿成大祸。哦,是的——

我与希梅内斯有着同样孤僻的嗜好。

除了他,谁会熟知这无人修葺的蔷薇园

不久会崩溃于它们此刻的烂漫。

绘不全它的林林总总,也无以应对。

脚下,它凌乱的小径从四面八方涌来。

而我像在唤醒沾满一身的刹那,

以所有的刹那换日益憔悴的自我。

我们握了握手,为对方掸去衣角的灰尘。

又像是轻轻触及际遇中偶然的块垒。

散步记

清晨,我看见枯枝上滚动着剔透的露珠。

我微微一颤,仿佛看见它们从昨夜的

一洼浊水中,脱颖而出。

而鱼正跃出湖面,令湖水死于渴意。

鸟寂寥飞过。漫天的鸣叫声中

它辨认自己:古塔的风铃所召唤的那只。

公园内,新漆的栏杆被一座凉亭取走。

像制度归位,节制来到握笔的手上。

西侧的草坪上,一棵青菜

从荒谬中一路走来,终于长成了青菜。

有人开始渐渐跟上我的节奏,

但他是慢下来。他以慢下来与我合而为一。

我也有过瞬间的幻觉。在我疯掉之前,

我为我的旁观者,从另一个柏拉图身上醒来。

他肯定在一堵断墙上看见自己的缺陷已难修复,

但他需要藉此时时准备返回自身。

在马路对面,小贩在烧烤架上来回翻动。

他们相信,每人都应有一座牢笼可供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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