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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三澍的诗

2016-08-15秦三澍

扬子江 2016年4期

秦三澍

醒世篇

午间,雨暂时停下,

你终于起身,看成堆的盐

在相框内部散开。

风伸出纤手,揉搓着

降落地面的小雪山。

它们的出生证,挂上窗外

那棵新晋的绿色三叉戟,

夏天的第一只脚

在波尔卡的瓶颈中踮起新的曲度。

你弯曲的身体,在睡眠中

微肿,像牙痛患者契诃夫的刀

在咬准案板的一刻,

让隔夜的神经愈加铆紧。

随手拈来樱桃,就着晚间的气味

你乳尖般的红豆半熟。

但一撮盐在你踝边聚齐,

环形的影子包裹着

比晚妆更早下垂的,那只手。

看见一支笔,削去了

命运彩票的直角,但它背后的字

你刮不透。相片里更深的眼睛

后退着,探出一把镊子。

伸向何处?你在更暗的地方,

轻吼。“昨日的邮差”,

当你谈论它,滚在水洼里的低音

能否唤醒一间新的卧室。

而腐朽赐你,也刚刚抹平了雨雾。

它的巨眼,返照着铡刀

修剪完花枝,像事后的你

与你并排躺在一起。

过龙女湖心洲

迷雾正鲜,鲜不过山水皱起的两端。

是你,从不可见的深处,拆开旅途之谜?

一缕疑似的鹭鸣悬在空中,半白;

为凝固的暑热,斜插一副轻巧的发簪。

不容泄露的秘景,如造物手中的叠扇

推开湖底潜藏的导游图?一晃间

月亮晏醒,理云鬓,同将隐的落日

隔着湖对望,取一座山峰做妆台与戏台。

先是彼处错身的青峰,借平行的跨江电缆

互通有无,商量着寻一个合适的焦点:

视线从船腹散开,抽取眼力的丝线

平铺或打褶,织就一段更新的景深。

木橹被取代,轰鸣的电机虚晃了几下

古猿声,方知万重山轻如纸,已渡过游船。

轻舟不再,湖底沉睡的龙女,裁半片衣衫

捏一颗颗水粒,在掌间留下咸的蜀川。

无猿有鹭,抽丝般乳白的一跃

弹开近山远水,空气中紧张的勾股线

被右下角稳固的水牛拉扯。动静间

湖心洲在左舷画弧,制造一场离心的同心圆。

你从船腹挪向船首,相拥无隙的童男女

摆弄取景框,切割并组装眼前的美景:

那是山水的裸色,薄雾吹弹可破如皮肤,

无足浅淡:卷云皴,鬼皮皴,大斧劈皴。

半闭半合的湖之眼,为游船划开的拉链

添一枚暗扣,减速。右舷上刚卸货的采砂船

吹哨,示意殊途同归的必然。吊臂鲜红

自信抵得过自然的引力:湖的切面

被它轻巧地磨平,而山峦间对峙的锯齿

拒绝了它锉刀上残存的柔中刚。纸山水清淡,

借身心,替换着光影叠加的幻灯片。

且看岸边翘起的绿拇指,铆紧了鬼工之弦。

剩余篇

奇怪。不是凭空生出一座塔,

难道雨后的笋,也摹仿了人类

钻营着圈地,养人,在最后期限

稍稍显摆过一点生机的特权?

阳台上,我亲眼所见鸟与鸟搏斗,

却不敢把蔽住自身的灌木

想象成藏娇金屋;那些土著选民

把硬币大小的光柱,塞进自己的腰包。

昨天尚余初夏的气度,今晨

手机的地震让我从床单尽头

接纳了窗外绵雨,外加读书声里

唇与齿扣动时,脱不尽的殖民气息。

就在这潮湿的房间,我为你写诗。

而你,一座孤岛的孤儿,像甘蔗渣

被萃尽蜜汁后,不甘心让生活成为干瘪的,

美的,纤维般连通了气候的频道。

真的,三月前,母亲端来甘蔗汁,

我忍不住把银针扎进

这液态的果肉,尽管它浅尝了几口,

就证明,安全感不过是我内心的一个小隔间。

但斗室里起跳的鸽子,团缩着

显得窝囊,用身上的暗斑

蘸去我笔尖渗出的等宽的墨,却飞不高,

头抵在我胸腔薄弱的那层上。

还剩余些什么?搁笔,从好斗的鸟群

牵出不合群者,你终究瞌睡了起来。

仍抵抗着,仍在探望对面的公寓里

第几个男人在哪层窗格,闪现过。

迷园:命名

两束光假装在密谈。

我们如此近,隔着簧片般的风,无以

借一根手指凿开你宽松的泪眼。

这如同,在注视的延长线上

虚构出一座谎言之山。

谎言,被我草草填回词矿的剩余物,

如今已露出它黝黑的引线。

我信任,抵住我全部的羞赧。

而夜色将它黏连的喜事,按入金壳中

浣洗,发白。被兜起的

沉默,一座铜钟,稳坐着

它秒针失落的断面。我们暗自角力

如现代机械中一次微型的剧演;

又懒于躲开时间。

当手指停在你悲伤的源头

蘸取金粉,你试图剖开的机心——

残留的本来之物,堆叠着,引向

你胸中的一次逆转,或命名术:

水獭在虎齿间摆动身躯,从最柔软处

坠向舌心。早于无言之境。

你仍藏匿着虎纹,灵巧的唯物?

是修辞的剃刀,我握着,将谎言削平

——真空中,一层蓬松的切片。

你泪眼如磁石,让小悲伤

绕圈。而被缩写的命名之物,脚下

正结冰,蹈着椭圆:

蘸金粉的手指,拨弄它对称的乳尖?

日日新

他从一片不咸不淡的水中

拎出自己。太闷,喉咙也滴汗。

关键是,淋浴头坏了,

射出来的水珠比子弹更狠。

但子弹穿透身体的感觉,也是凭空猜,

外加一丁点电影的依据。

更坏的是,卫生间用来挡风的厚纸板

也加快腐坏,像患上肺穿孔,

喘粗气,还假装撒娇的样子:

他不知道这病存不存在,

这么说有没有冒犯谁。

从冬天起,摸自己的皮肤,

总摸到一层人造的盐,

不热不冷,衰老像一窝鸡攒成的鸡皮疙瘩,

在身体上布景。母亲杜撰出白发,

没实证过:没有白头发,

怎个做好男儿?

现在他只关心,那块纸板的心在哪儿,

到了人间能不能看破黑心与白心。

他知道,世事的腐朽往往同步,

无非在雨天,它拖延过

洗衣机的腐朽和导电速度。

而他,竟傻到和一个木制品比试着持久力。

有时候真是无聊了,他就看

那块长得像薄木板的东西扇自己耳光,

应该在冬天,几个月前,

它还没那么多蘑菇般的情人,

它的羞愧也只是提醒他

天热过又凉了,日日损,日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