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士兵
2016-08-13左岸
左岸
1948年深秋。黑山绵延百里的辽沈战役进入攻坚阶段。新立屯以北壑谷纵横,林野败落,残枝枯叶夹杂硝烟满天飞舞,两军交战抵达白热化程度。
解放军夺取白沙窝的冲锋号滴滴哒哒吹响,敌我双方展开肉搏战。长着一副玉米棒子脸的我四野某部尖刀班战士大毛与国民党廖耀湘兵团某旅敢死队的中士大树,两人撕抱成一团,像一只肉桶子从山坡滚下,一路只听咔咔直响,折断了不少株柳树棵子,直到最后一声巨响,浓烟弥漫,两人直觉眼前一片漆黑,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毛首先苏醒过来,发现掉进了一个黑洞里,抬头望去,洞口爬进几丝微弱的光亮,被弹片击中的右臂阵阵作痛,使他回忆起来刚才肉搏的情景,他赶忙借着洞口射下来的朦胧微光,开始用手胡乱摸索着,终于,他指尖触到软乎乎的东西,接着他的手又告诉他这是布衣军装、军腰带、行军水壶,紧跟着他又碰着人的鼻子、脸颊,与此同时他听到轻微的呻吟声,是他!是刚刚和他一起滚进山洞里的敌人,军人的机械性动作通过大脑神经迅疾传输给大毛,他下意识找他的枪。但他的汤姆逊冲锋枪已在疯狂扫射中烧成了捅火棍,想到贴身还有一把勃朗宁手枪,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出来,对准了大树的太阳穴,正要扳动枪机,就听大树打牙缝里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
“娘…娘…俺…想…你。”大树这一念叨不要紧,触动了大毛的另一根神经,哦,他与俺一样儿,也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呐,俺不能让他娘没有儿子啊,他把黑黢黢的枪口缩回来,插进枪套里。
到底是年轻,尽管大树的左腿被榴弹弹片嵌入很深,鲜血还在汩汩渗出,大树硬是颤颤巍巍坐了起来。他发现黑暗中射过来野兽常有的一双灯泡一般的目光,浑身打了一个冷战,他想到刚才肉搏的一幕,意识逐渐清醒,告诉他的敌人还活着,就在咫尺,下意识命令他,立即找他的7.92毫米中正式步枪,可那枪也已经报废,不知去向,军人的第二反应极快,他麻利拔出他的左轮手枪,迅速用拇指转轮到有子弹的弹夹,对准了大毛。
“妈了个巴子,把枪给俺放下!要开枪轮不到你,才刚,不是你喊娘,俺早就将你脑袋打成高粱花子啦,呸!”
经大毛一顿奚落,大树明白自己刚刚逃过了一劫,把枪收回,嘿嘿傻笑了一下。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大树摸出一根烟递给了大毛,大毛迟疑了片刻,接了过来。
“大哥,听口音,你是东北棒子。”
“正是。兄弟是海南丢?”
“不假。”说着大树拍了拍手枪,“不过俺得和你讲清楚,俺可不是你的俘虏,俺还有战斗力。”
“好好,既是这般,咱们就划楚汉河界。”说毕,大毛拿起树枝在两人中间划了一个横杠,“谁越过,别说老子枪子不长眼。”
“中中,俺也是这么寻思。”大树极有风度地拍了几下巴掌。
天渐渐暗下来。洞里漆黑一片,可谓伸手不见五指,潮湿、饥饿、寒冷,小咬像魔鬼一样侵袭他俩。大毛的伤口开始化脓,痛得牙齿不住地打哆嗦,这一切大树能感觉到。
“大哥,甭逞能了,俺有急救药。”大树扔了过去。
说也神奇,大毛敷上,用药布扎好,不到一袋烟功夫,就见强了。乐得他轻轻哼起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不过这边大树又开始挺不住了,咧个大嘴痛苦难耐。大毛坐不住了:“俺给你瞧瞧。”
“操,你敢越过封锁线,俺就崩了你。”大树显得有气无力。
“兄弟,你再颈颈,小命就没了。”大毛划拉一些树枝堆成堆,嗤拉一声,拿火柴点燃,借着火光他撕开大树的右大腿裤子,瞄见他的伤口像菊花瓣一般翻翻着,凭着大毛的经验,弹片肯定钻在里面,伤势很重呐,他一不做二不休,立即将军刀插进柴火里烧红,紧接着他递给大树一条毛巾,叫他咬住,他就开始抠弹片。一阵肉皮的焦糊味随着哧拉声四处扩散,大树痛得爹呀妈呀的直叫,好了,弹片抠出来了,大毛在大树面前晃了晃,当啷一声扔到黑暗里,抓起一把灰烬涂在伤口上,用药布一圈圈缠结实了,看见大树热泪盈眶,这才用袄袖拭一下额头的大汗。
光景不长,两位士兵就打起了呼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树和大毛醒了,揉揉眼睛,从洞孔望去猜测是大白天。两人心照不宣,如其在這等死,不如合伙,一起爬出洞穴。两人击了一下掌,随后各自解开自己的绑腿布条,打成死扣。洞孔离他们大约五米高,他俩加起来三米五,还剩一米五,也就是说,他俩能否穿越这一米五,将是生死存亡的分水岭。他俩先饮了用钢盔积攒下岩壁渗出的一点水充饥,攒足劲准备冲刺。可是谁都不肯第一个上去,最后采取定钢锤的方式决定胜负,从大树出手慢半拍的情况看,取胜者必归大毛。大毛心里溜明白大毛让负他,情况紧急,不容分说,大树蹲下后,大毛踩住他的双肩,一二三,大树不顾腿有伤使出吃奶劲,慢慢站起来,大毛拎着绑腿布条使劲往洞孔边的树叉甩去,经过几次努力,终于套上了。大毛三两下撸到了洞顶,他像似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啊,外面的世界多美好,他大大口贪婪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紧接着立马将绑腿捋到洞底,很快,大树也出了洞口,他俩欢呼地相拥到一起。
这一刻,他们只有相互感恩。大树将自己的长命百岁锁挂在大毛的脖子上,大毛则将鹿皮做的护身符挂在大树的胸前。
然后告别。环境变了,他俩同时想到自己是军人,是敌对双方,军人的天职魔鬼一样又重新回到他们的身体里。沉默片刻,他俩约定好,各自不许回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到三十米后,自行处理。
他俩走到三十米之后几乎同时枪响了,这枪声清脆辽远,秋雁一样划过晴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