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站
2016-08-13张立江
张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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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站可以说是军工大院里最小的单位,别看它编制只有4名干部,却主管着全省陆海空部队的文化生活。也许文化站属于文化圈的缘故,在军工大院里大小20多个单位中,这个小站显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只要与文化沾上边的事情与人,在军工院里避免不了要与这个小站打交道,而在这个大学生与军人聚堆的大院里,“文化”这个字眼又格外突显身份与地位。
可以说在这个省,第一个看到上映电影新片的地方,要属军工大院里的省军区俱乐部。电影胶片当然是從文化站传递出来的,因为,部队发行的影片优先于地方影院。这样一来,看电影成了军工大院里男兵女兵的一道文化大餐,当然也少不了部队的家属和少数老百姓。这点优越感,军工大院里的大学生和教授是很难体会到的,文化站也就在院里人的心中又多了一份位置。
如果再往前说几年,文化站在军工大院人心里的位置更有份量,如果你想有一台价格适宜的金星大彩电,只有通过文化站的渠道才能弄到,球啊,乒乓球台什么就不用提了。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文化站就是这个军工大院的文化前沿窗口,谁不想走过去看上一眼。
然而,这样的一个文化站,在贾雪的心里却越来越感觉有些沉重,他清楚文化站过去的风景如泥牛入海将一去不复返了。特别是今天分站开完“四人干部”会议,觉得自己像一只疲惫的老牛正向深海里走去,已经没有力量逆流而上,好在他还有着一股向前奔跑的力量。这股力量让他没有心思回家,却不时地在办公室踱起步来,思考着未来发展的前景。
窗外传来鸟的叫声让贾雪停下杂乱的脚步,他立在窗前,看着满院子盛开的樱花,忽然意识到他在这个小院里已生活了10个年头。
这个小院子很幽静,欧式平房的红砖上透着岁月的痕迹,樱花丛中一对对生长的老榆树,好像故意在遮掩那些斑驳的红砖青瓦,让人感觉来到了一个久远的地方。
小院外有条柏油小路,小路两旁齐刷刷生长着两排树木,一边是桃树,一边是梧桐树。此时的桃花早已飘落,梧桐叶已有巴掌大,水一样的阳光从叶子间流下,在微风下使斑驳的小道闪着光亮,给人一种格外幽静迷离的感觉。
贾雪十分庆幸在喧闹的城市里,能工作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小院里,可惜,这小院子不久将被一座现代化的办公楼或一栋首长住宅楼所吞没。
贾雪一想到这些脑子里就乱哄哄的,他不愿去想刚才分站会议的内容。说是翻建文化分站的办公楼,可上级部门为了防止半截子工程,对分站建办公楼提出要求,验资200万元方可动工。这可是不小的问题,一个小小的分站上哪弄200万?
贾雪望着那两棵老榆树,长长的树枝儿交错在一起,枝头向外,弯弯地垂着,像一对情侣在草地里手牵着手,仰望天空,轻柔地旋转着。他喜欢那两棵老榆树,虽然不开花结果,但老榆树在风中“哗哗”的响声,像是在唱着一首悠扬的歌声。他这样喜欢老榆树,因为老榆树在风中“哗哗”一响,他便会想起远在西北的方媛。
方媛家住在军工院里的红楼区,这房子是他父亲生前留下的唯一家产。她父亲早年因公牺牲在黑龙江边防一线,唯一的希望就是方媛能成为一名军人。方媛如愿成为了一名女兵,第二年便考上了军校,在军校又与贾雪相识。两人本想毕业一起回到军工大院,没想到两人天各一方。
方媛的家住在一楼,楼前的小院子里也有两棵老榆树,她休假的时候,常和贾雪坐在老榆树下乘凉闲聊。方媛靠在贾雪的肩头,仰望着老榆树,觉得这两棵老榆树是一直牵着手才走到了今天,便情不自禁地哼起了《牵手》那首歌。贾雪一边听着,看见方媛眼角里有泪花闪现,抬头瞅了一眼大树,好像猜到了方媛的心事,便将拇指压在中指上,绷住,顽皮地在方媛的脑门子上弹了一下。他是不想让方媛过分留恋军工大院里的生活,但没想到方媛眼角的泪水还是流淌了下来。
贾雪正想着,电话铃声响了。水电科的人找站长,站长不在,水电科的人说马上来站里,嗓门挺粗,声音比机关领导的还要高出一些。
贾雪知道这是水电科的大老王,是来要水电费的。这几天水电科的人找了站长好几次,让站里交电费。这之前,站里从来没交过电费,钱都是从后勤部门直接拨过来的。前几天,水电科的人让站里拿出文件,拿不出文件他们就封电表。
这几年,不知怎么了,经费紧张起来了,机关不得不艰苦奋斗过紧日子。这样一来,分站这个代管单位的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一些费用该交的自然要交了。谁想从来没交过的水电费也列入了交纳费用的项目里,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不一会儿,水电科的电工大老王理直气壮地走进了分站。
贾雪迎了过去,笑呵呵地说,哟,王师傅,你家的彩电又出毛病了?
贾雪的热情让大老王尴尬起来,忙说,不,不,这次是公事。
说着,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的封条举了举。贾雪瞅了一眼白色封条,仍笑呵呵地说,我们也不为难你,想封就封。不过,停了电,你家的电器坏了,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修不好了。
大老王将封条一把塞到贾雪手里,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也是奉命从事,你看着办。
贾雪手里握着封条,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着大老王。
大老王有些不自然起来,觉得平时文化站的人对他也不薄,他也不想得罪文化站的人,因这件事他家的电脑坏了好几天,都没好意思找文化站的人。他心想文化站毕竟是大军区机关的单位,这件事还是能协商解决的。想到这里,他试探地问道:贾干事,电脑你能修吗?
贾雪对修电脑这个事还真没有把握,因为,电脑是近几年的产物,过去文化站只是修个电视机、收音机一类的家用电器,没想到电脑这东西这样快就成为了家用电器。但他又不想让大老王看到文化站的弱点,便抓着封条说,你拿来吧。
正说着,站长从机关回来了。站长站在门口瞅了一眼贾雪手里的封条,一脸不悦地说,帮王师傅把电表封上。
站长说完便往站长办公室走,大老王赶紧追了过去,不好意思地问:站长,您和领导谈了吗?
谈了,让我们拿文件。
那就好,把文件给他们问题不就解决了嘛,没事我先走了。
大老王说完,与贾雪打了招呼,像条泥鳅一样溜走了。贾雪看着大老王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封条,不知道如何对付手里的封条,便走到了站长的办公室。
站长递给贾雪一支烟,一边在文件柜里翻着,一边说,应该有文件的,过去也没想这件事能落在分站的头上。
贾雪刚打着火机,抬头看了看翻腾文件柜的站长,啪,将打火机熄灭说,算了,文件我查過了,根本没有那么一条。
窗外黯淡下来,丝一样的细雨划过玻璃,留下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模糊了窗外手拉手的老榆树。
贾雪觉得额头冰凉,猛地抬起头,看见棚顶一涂料脱落处,闪着几颗亮晶晶的水珠。顷刻,一颗水珠像滚落的豆大泪珠砸了下来。贾雪急忙闪开,随后扯过脸盆放了过去,很快脸盆里就发出悦耳的击打声。
两人没有了话,就那么看着从棚顶渗下来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在脸盆里。他们心里都清楚,上面整天说这房子要拆了重盖,闹腾好几年了,只因为没有钱,报告也打了不少,一直说协商一下,却不见一点的动静。
贾雪本来想问问站长验资200万的事,看站长将烟蒂扔在积有雨水的脸盆里,一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拎着封条出了站长办公室。
贾雪路过值班室时,正值班的李干事拿给他一封信,他接过信看到信封上那娟秀的小字,眼睛一亮,把信掂了两下,看李干事诡异地看着他,故意在信上亲了一下,大步向楼外走去。
2
贾雪回到家,站在楼前望着院里那两棵老榆树,觉得那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屋里的阳光。他几次想砍掉一些树枝,觉得那树枝像是老榆树的翅膀,再说,这老房子已经有了拆迁的迹象,还是让它与老房子一起享受自然给予的待遇吧。
军工院里属这片欧式红楼房建筑年久,虽然破旧,但却冬暖夏凉。这间处在一楼的房子总面积也就40平方米,穿过不到十平方米的厨房才能走进寝室。贾雪与方媛住的小屋才十几平方米,一张双人床占据小屋三分之一的面积,靠床角的小柜上放着一台彩电,对面放着一对已磨得圆滑的小沙发,靠窗放着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剩余的空地只有巴掌大了。
贾雪一进门,就能看到小小的缝纫机台上摆满了女儿的书本,母亲戴着老花镜在一旁给她辅导作业。每每看到这一幕,贾雪都会被母亲的老花镜闪得内疚。今天那缝纫机台上看不到书本,只有女儿那没有打开的书包。母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女儿在一旁用小手揉着姥姥满是皱纹的手。看到这一切,贾雪知道母亲的心脏又不好受了,忙俯下身,跪在床边想送母亲去医院。母亲睁开眼,不时地摇着头,脸上强露出一丝笑容,支撑着想去做饭。贾雪哪能让母亲去做饭,给母亲倒了杯水,便去了厨房。
夜深了下来,窗外老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贾雪检查完女儿的作业,爬上吊铺才躺了下来。
这个吊铺是贾雪想了好几天才搭建好的,他觉得这老房子有5米多高,不利用这空间有些浪费了。他把吊铺搭在了厨房上,打通了厨房与寝室的隔墙,就成了吊铺的入口。吊铺的拉门是用木板做的,里外贴着海报,海报已泛黄了,已经融入了这老屋子的气息里。
贾雪躺在吊铺上,像是躺在火车的卧铺上,笨拙地脱下裤子,钻进被窝。他打开吊灯,拿起一本计算机内容的书看了起来。这本书他看得很费力,但为了修好大老王家的那台电脑,他还是硬着头皮读。他对电脑这新东西了解得不是很多,更谈不上修理了。为了尽快掌握电脑的维修技术,他还用自已多年的积蓄买了一台电脑,有时间就去敲几下子。今天他为了让大老王手下留情,没想太多就答应帮他修电脑。他看了一会儿,有些专业术语让他很难看下去。他把书盖在脸上,闭目想睡一会,忽然想起身上的那封信,便从衣兜里摸出那封信。
看了你的来信,我真的很高兴。得知女儿期中考试拿了“双百”,我哭了,我好像看到母亲那副老花镜下也闪着泪水,我知道这“双百”里的每一分都浸透着你和母亲的心血,这让我更加怀念我们的军工大院。
我常常梦到军工大院里的那个幼儿园,但都是小时候母亲送我的情景,其实,能送女儿去幼儿园一直是我的梦想,可女儿已经走进了育红小学,当妈的也没能送上女儿一次。
每当从这个梦境中醒来的时候,我真的想立刻调回军工大院,可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又舍不得我的航天事业。每当我看到一颗卫星成功地飞向蓝天,就觉得肩上的使命是那样的神圣……
不久,我们又要接受一个新的任务,也许没有时间给你写信了,但我的心永远和军工大院在一起。对了,前几天,领导找我谈话,关于你调转的事,领导说只要你能调过来,这次集资盖房就给我们留一套。我知道你爱你的事业,我也不希望我的丈夫一事无成,更舍不得从小长大的军工大院……
贾雪很爱读方媛的信,她的信读起来那么温暖,让他走在军工大院每一个角落里,都能看到方媛成长的身影。从此,军工大院在他的心里流成了一条长长的河,这条河又成了他记忆的胶片,记录了一张又一张军工大院美好的明信片。
3
站里四名干部开会,都是研究站里的大事。这次会议重点是研究200万贷款问题,可还是一点着落都没有。
会上贾雪一句话也没说,他在想这个分站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他刚来分站时,分站的干部有十多个,女兵也有好几位。那时候,站里是很富有的,每年调拨的电视机、录像机等就能赚一大笔钱,仅租片费就够站里花几年的。那时,别说各单位的俱乐部主任愿贴近分站,就连师团领导也贴得很近。只要分站一句话,他们从不讲条件认真照办,而且都争着抢着当影视工作的先进单位。他们知道只要当上了先进,分站就会奖励一台电视机或者录像机什么的。如今的电视机、录像机,就是再先进的电子文化器材,百货商店里也应有尽有,就连电影也一下被走进千家万户的电视节目冲淡了。
贾雪是个情绪化的男人,坐在办公室里心里有些沉闷。他抓起电话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母亲晚上下部队排片不回去了。
贾雪拿起电话又放下了电话,心想还是明天去吧,今天晚上给母亲好好做几个菜。
正想着,郑干事进来了,笑呵呵地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贾雪没吭声,扔给他一支烟。
郑干事点燃了烟说,你说准备用影视文化工作配合抓一个后进连队,选哪个连队了?
通信团的八连。
通信团,能行吗?
通信团是个连续七年没有达标的连队,这个连队抓好了,不就能证明我们影视文化工作的作用吗。通信团的政委、主任都很支持,我想没问题,下星期咱俩一块去。
郑干事说,电脑学习的事我已联系好了,下个星期一就开课。
贾雪说,咱们工作这么忙,这种固定时间的学习恐怕不行,能不能找个老师单独教,这样随意性大一点儿,哪怕多给点钱。
郑干事摸了摸脑袋说,我再联系一下,不过费用要高一些,你那点工资看样子要紧张了。
贾雪说,紧张就紧张点,在文化站干了这么多年,家用电器还没有修不好的。但现在基层连队都配上了电脑,不赶紧把电脑弄明白了,下部队怎么办?
郑干事说,上面也没规定分站下部队维修电脑,再说电脑也不是从文化口下发的,有了故障部队可以拿到地方修。如果上面规定分站负责基层部队的电脑维修,一定会办个电脑修理班。
贾雪说,别说修理班了,电影这个专业干部的来源不都是从放映员队伍里选拨出来的,靠的不都是自学。如果咱们不自觉地钻研一些新的知识,早晚会被淘汰的。不是有一句话说得好,没有作为就没有地位,大老王封电就是苗头,这事放在过去不可能出现在分站。
郑干事看贾雪那一脸认真的样子,没敢反驳,心里到觉得贾雪这小子心里想的事情,是不是有点越位了,这可是站长乃至军区文化站领导想的事,他怎么就不清楚自己是哪根葱。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贾雪抓起电话,电话里的杂音很大,他把电话紧紧贴在耳朵上,隐隐听清了是在喊贾干事。他听半天才弄清楚,这个极差信号的电话是从边防打过来的。他赶紧大声喊了起来,你是谁啊,是六团的小刘,有什么事吗?啊,想买一张到南京的火车票?好好,我记下了,你放心吧。小刘,你那里的电视效果怎么样?啊,挺好的,有情况赶紧给我打电话……
贾雪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掉线了。贾雪放下电话,对郑干事说,这样吧,你帮我联系一下,我先去学习,学会了再教你,就这样定了。
看贾雪出门的背影,郑干事想喊住他,但贾雪刚才的口气又让他觉得不舒服,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郑干事是想告诉他机关要分房子的事,觉得站里应该打个报告。再有他知道如果是分的营职房,贾雪是要还是等等再说,因为贾雪毕竟正营已经两年了,再等一年调了副团再要房子,就能分到一個团职的房子,据可靠消息机关可能要盖新家属楼。如果贾雪想一步到位,也许他就能分到这个房子,但他又一想,贾雪现在住的房子是老婆家的房子,也许这小子早就想搬出来住了。郑干事来站里好几年了,机关一直没有盖房子,他只好住在站里,老婆因此不愿意来部队看他,他也只好过着两地生活的日子。
其实,贾雪早就知道要分房子,心想,方媛一直在联系他的调转工作的事情,即使分了房子调走的时候也要腾出来,还不如把这次机会让给郑干事。如果没有房子调转也是个理由,他想过让方媛调回来,因为军工大院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但自从接到方媛的那封信,他已经知道方媛不可能调回来了,因为,她在信里写了那么一堆留恋军工大院的文字,最后,还是把笔墨落在了帮他调转的事情上,这足以看出方媛已经向他透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贾雪想到这些,觉得电脑学习的事情也许是可有可无的事情,真的调到方媛那里工作,还不知道干什么工作呢。至于文化站今后的发展,也许已经与他无任何关系了。一想到这些问题,贾雪感觉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但这种轻松又在心里混杂着一种空落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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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刚到军工便被塞在了大门口。贾雪心想,这两年来往军工的车辆明显多了起来,怪不得市政府想打通军工大院通往红旗大街这条道路,如果是这样军工大院就别想再安静下来。市政府这个城市规划,目的是想把军工大院里的文庙与院外的极乐寺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大规模的旅游区。但军工大院毕竟是军事管区,几番协商没能达成统一的想法,军工大门这个历史性的标志建筑才得以保存下来。
这么晚了按理不应该塞车,是因两辆车刮碰在一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才把道路给塞住。贾雪想让司机绕过去,司机也想,但军工大院像只大葫芦,进出只能同用一个出入口。原来军工大院还有一个后门,船舶大学把道路从中间一封,进出只能各自走一个出口,军工大院真的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死葫芦。
贾雪坐在车里心想,站里出了什么事这么急,让他连夜赶回去,难道分站贷款的事有着落了?不可能,这么一大笔钱,谁有这么大的本事?难道省军区等不及了,让分站离开这个小院,搬迁。想到这里,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幽静的小院,还有那红砖青瓦的办公楼,心里不免爬上一层凉意。
今天早晨他刚下到通信团,想好好搞他的“试验田”。他在八连建起了“家庭影院”,准备晚上组织大家观看“百部爱国主义影片”。谁想晚上电影还没来得及看,站里来电话让他回去。贾雪知道站里没有急事是不会让他回去的。
独立营的几个警卫赶了过来,人群这才散开。司机看出贾雪一脸的焦急,脚下一用力,小车便驶进了站里。
贾雪从小车上下来,看见办公楼里亮着灯,心想,是谁撕掉了电表盒子上的封条?是那个电工大老王?他加快了脚步走进站里,看见维修员小曾正埋头修理电视机。
贾雪正要打开办公室,听李干事办公室里有吵闹的声音,听声音好像是电工大老王的声音,便走了过去。
你们白天用电,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晚上你们站里灯火通明的,还在领导的眼皮底下,你们不是给我上眼药吗!昨天领导把我好一顿臭批。
对不起,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你看看这些电视,我们也没有办法。亚运会马上就到了,连队官兵和干休所的老同志收看不到亚运会实况,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我也理解,可你们也让我对领导有个交待,那个文件怎么还没有找到?
这事我不为难你,文件马上就会找到。我们晚上不修了,白天把这些电视修完,再把电表封上。
听了李干事和大老王的对话,贾雪明白了那封条谁撕下来的了。他赶紧走进李干事的办公室。
王师傅这么晚了还关心我们站里。
贾雪与大老王打了声招呼,转身对李干事说,李干事,咱可对得起王师傅,今晚请王师傅喝上两杯。说着他向门外喊,小曾,出去买些罐头和酒。
小曾很快买回了一些罐头和酒,王师傅一看忙说,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贾雪忙拉往大老王说,我可头一次请你,给个面子,就算陪老弟。
不行,不行,我家里还有些事,改日吧。
贾雪一看大老王真的留不住了,一边把罐头和酒塞到大老王怀里,一边说,你家的电脑不是还没有修好,今天怎么没搬来?走,我去你家看看。
大老王一边推着一边说,我已请地方师傅修好了。
贾雪不高兴地样子说,看不起老弟,非要花钱到地方修。
大老王说,站里小曾说站里从没修过电脑,我就没敢麻烦你。
贾雪的脸有些红,还是将那兜东西往大老王怀里硬塞,说,怕我给你弄坏了?
大老王推着,退着,一直退出大门。贾雪一松手,关了门说,王师傅,不送了,慢走。
望着大老王远去的背影,李干事看了看贾雪说,你这颗糖衣炮弹打歪了。
贾雪皱着眉头看了李干事一眼说,你看看,一个工人都小看我们。
贾雪说着又把小曾喊了过来,不高兴地说,以后再有人修家电,别说这个不能修,那个不能修的。什么也不能修,这个分站还有什么价值。
小曾脸红得像紫萝卜。
这时,郑干事拎着罐头和酒推门进来,笑呵呵地说,谁这么好心肠,把这好东西放在了门外。
行了,行了,全起开消灭它,不识抬举。
李干事知道贾雪说的气话,但还是把罐头和酒全起开了。贾雪这才觉得有些饿了,想到自已晚饭还没吃。李干事是饱了,把满上的酒给贾雪端了一杯,又给郑干事端了一杯酒说,来,咱俩陪贾干事整两杯。
贾雪干了杯里的酒,吃了两口罐头,放下方便筷子,看了一眼郑干事说,这点破事就把我叫回来。
不是,你不是给边防六团小刘买了张今天的火车票吗,我等到下午他也没来,就给边防六团打了电话,团宣传股的股长说,三连哨所的地面卫星接收系统被开江的冰排给撞坏了,战士们急等着看亚运会的实况,小刘已赶过去了。
小刘恐怕修不了,我们得马上赶过去。
这事我已和站长汇报了,站长让咱俩明天就赶过去。
今晚有没有车了?
你糊涂了,去六团只有早晨一趟火车。
票買了吗?
郑干事点点头,贾雪将杯里的酒喝净,对李干事说,明天我和郑干事去六团,你去通信团看看,对了,你妻子去上海走没走?
李干事长出了一口气说,今晚我就把她送走,放心吧,我明天去通信团,来,喝酒。
三人碰杯,一饮而进。
李干事被辣得咧了下嘴,说,八连怎么样?
目前这个连队上下机关都很重视,在各方面也很倾斜,我觉得八连很快会从低谷中走出来。
我说老兄你可真有两下子。
什么两下子,我在寻找一条生存的出路。
这能决定我们今后的生存?
当然不能,但我们不能停留在原有的工作思路上,我们应开拓思路,扩大为基层服备的路子。我们搞的“地面卫星接收车”就是一条新路子。
可惜,“流产”了。
电话铃声响了,是李干事的妻子。李干事手放在电话上,小声说,对不起,我一会儿送老婆去上海出差,二位好好喝。
贾雪看李干事放下电话才说,你老婆在哈尔滨赚得钱还不够,又要跑到上海赚大钱?
唉!钱这个东西,妈的,是魔鬼。
李干事说着,想起什么事,看了一眼郑干事说,对了,学电脑的事办妥了,这位老师可是个电脑通,不但玩得好,修得也棒,二位可以随时去请教,等从边防回来我给二位引见一下。
李干事说完,扔进嘴里一粒花生米,走人了。
郑干事看李干事一走,给贾雪满了杯酒,神秘的样子说,我今天从机关可听说了,你家红楼区可能要拆迁。
拆迁?
开发商都定了,要建商品房,这两天就会有消息。
怎么也能给咱们站里一个指标。
两个指标也轮不上我,我在站里资历最年轻,充其量也就弄上个旧房子。
不管怎样你赶上了建新房,船院和部队是这个院里最大的单位,看看人家船院这几年的发展,大楼一个接一个盖,广场一天一个变化,咱们散步还得去人家的广场。同在一个大院里,真是一个解放前一个解放后。
我说贾干事,你说的话与机关领导一个样,就因为这样才要建房的。
得,别这样比,说心里话,等商品大楼一盖上,要有多少外来人口涌进军工大院,到时还是怀念今天这古色古香的军工大院。
但总比没有房子住好吧。
郑干事,你放心,盖不盖新房,只要站里分房子,第一个可你住,你毕竟没有房子,两地生活的日子哪是人过的日子。
郑干事有些感动,还想多敬贾雪两杯酒,贾雪看明天还得起早下边防,就起身离开了站里。
贾雪回到家里,老人和孩子都睡下了,便轻轻爬上了吊铺。他躺在吊铺上,觉得身上的血夜在酒精的作用下,汇成一股激流涌入头顶,搅得他兴奋难眠。他脑海里一会儿是大老王那张脸,一会儿又是那台流产的地面卫星接收车。
前些年,他随部队野外演习时,趁演习间隙组织电影组放电影,由于演习部队高度分散,银幕前只有少数官兵,等他带电影组赶到另一处放电影时,演习已开始了。他想在这种环境下,仅仅靠电影是不够的,可电视机在这里又接收不到信号。他望着在林子里行驶的一辆辆军用吉普车,突然萌发了研制一台适合野外作业的卫星地面接收车,那样就不怕收不到电视节目了。他向站长提出了这个想法,站长很赞同他这一大胆的想法,决定投资改装一台样车。不到一年他们就研制出了一台样车,其实就是把架设在地面上的卫星接收系统安装在了吉普车上。
地面卫星接收车是安装上了,可和部队一谈这事,部队很难拿出这笔资金,也就只好暂时放一放。
贾雪躺在吊铺上胡乱想着,他觉得这是一台对部队建设有利的样车,应该让人们认识到它的作用。他又想起了那次野外演习的事,想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可以把这台样车拉出去,参加集团军野外大型演习,只要实验成功,不怕部队舍不得出钱,关键在领导那里,必须让部队领导知道它的作用,对呀!
贾雪一兴奋,猛地一拍大腿坐了起来,谁想脑门子却重重地碰在了棚顶上。这一碰才把他碰清醒,意识到已经是深夜了,明天还要去六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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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雪这次去边防六团的哨所感受太深了。在哨所,苦点、累点都不怕,最怕哨所战士的热情。战士们没啥表达心情的,就一个劲地敬你酒,战士的酒量贾雪可是领教过的。为了躲过这顿酒,他修好大锅(卫星地面接收系统),拉着团政治处的主任,偷偷地钻进吉普车下山了。战士们已准备好了饭菜,得知他们已下山了,一口气跑到山顶,对着山底下的吉普车高声喊着。贾雪从颠簸的吉普车里伸出头,也没听清战士们喊什么。他让司机停下来,钻出吉普车,向山顶的战士挥起手来,感觉心里热乎乎的。
天色暗淡下来,冷风直往车里钻。
借着车灯光,贾雪看见前面有一段平坦的山路,笨拙地穿上军大衣,裹了裹,对身后的李主任说,山里的风可真硬。李主任说,回到团里多喝几杯小烧,又暧和又解乏。贾雪回头嘿嘿一笑,你饶了我吧。
李主任和贾雪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当干事时就陪贾雪跑一线连队,每一次他都把贾雪喝得乱醉。贾雪来到这个团,想见他又怕见他。这两年他的血压有些高,喝酒不如前几年那么猛了,几次下决心和酒拜拜,可怎么也割不断和酒的这段情缘。
吉普车又颠簸起來,贾雪喘着粗气说,这么多年了,边防的路还这样差。李主任风趣地说,战士们都叫这段路是纽约伦敦路。贾雪回头问,怎么叫纽约伦敦路?李主任说,你现在的腰不是来回地扭着,屁股不是上下地墩着。贾雪又被颠了起来,头已碰到了车厢,他“哈哈”地笑出了声。
车从夜色中钻出了山谷。贾雪看到远处有一片灯火,眼睛盯着前方说,前边是农场吧。李主任点点头,你的记性挺好,去看看老场长。贾雪说了声好,吉普车就向农场驶去。
农场这顿酒贾雪说什么也躲不过去了,他完全可以不去农场,这次来农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用意是在卫星地面接收车上。张场长听了他的想法,满口答应买一台,还说这台车最适应部队的野外军事演习。李主任也说如果他能研究出一台适合边防部队的巡逻执勤车,那影响可就大了。贾雪这一晚特别的兴奋,又灌了不少的酒。贾雪想控制自己,可他听张场长说集团军近日在亚运会之前有一次规模较大的野外军事演习,他就来了劲,当晚就醉在了农场,郑干事也喝得吐了一地。
回来后,贾雪白天忙碌在地面卫星接收车里,晚上去工业大学学习电脑。工业大学的老师对他的地面卫星接收车很感兴趣,和他一起研究起“电脑微调信号装置”。为了让地面卫星接收车具有文化工作的特点,他还给样车配了一副“便携式篮球架”(两块篮板,两根铁架,几条钢丝绳,在荒山野岭支起来就可以打篮球)。
贾雪刚做好这些事,麻烦又来了。集团军的演习还没开始,分站接到通知,上级要组织文化服务队深入边防为一线连队建家庭影院。站里要出两人参加服务队。这下可难坏了贾雪和站长,安装家庭影院是技术性比较强的工作,贾雪不参加上面是不会同意的。参加集团军演习也是大事,但只有贾雪和站长对地面卫星接收车比较精通。他们又开了一个四人会议,研究的结果是贾雪和郑干事参加服务队,站长和李干事参加演习。
贾雪很遗憾没能参加上集团军的野外军事演习,他本想利用这次机会对“电脑微调信号装置”进一步研究,现在只能等一等了。
在边防他心里一急,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的边防连队的家庭影院安装完。他每安装完一个连队的家庭影院,坐在吉普车里就希望车能飞起来,立刻到另一个连队干起来。可边防连队的路不好走,要行驶几个小时才能到达下一个连队。
在车里,大家都在讲笑话,笑得很开心。贾雪靠在车里眯着眼,满脑子里都是那台样车,心早就飞到了演习场上。他想,若是自己能亲自参加这次演习,他一定能把“电脑微调信号装置”研究出来。现在的样车他心里没底。他想万一情况不妙,就把它推向市场,赚了钱,不但解决了分站200万贷款的问题,还可以向部队输送地面卫星接收车。他还想到了部队农场,农场一年大都在外面种地、收割,有这么一台车也能丰富一下战士们的文化生活。
贾雪这一路跑了几个农场,和农场的领导谈了这一想法,农场领导很高兴地同意购进一台。这事可把贾雪乐坏了,站区有几十个农场,每个农场都买进一台,分站就可以收获一大笔的资金。高兴之余,他把所路过的农场跑了个遍,大部分农场同意购进一台。
一个多月过去,服务队完成了任务来到J市。贾雪拨通了站里的电话。电话是李干事接的,电话杂音很大,贾雪问演习怎么样?李干事说回来再说,电话就掉了线。贾雪预感演习的结果不太理想,他放下电话,带车直奔省城。
他们回到军区时,天已黑了,站长和李干事在站里等着他们,还在一个小饭店为他们准备了饭菜,给他们接风洗尘。
这次的四人会议在饭桌上开了起来。
坐在饭桌上,贾雪迫不及待地问站长,演习成功吗?站长好像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嘴里嚼着饭说,一切还很顺利,军、师、团各级领导观看后都很感兴趣,可没一个提到购买。李干事插嘴说,不过,你研制的那个“便携式篮球架”还好,几个团准备购进一副。站长咽下嘴里的饭说,看来咱们的东西还是受到了部队欢迎,重要的是资金问题。
贾雪的额头堆出了五线谱,他放下筷子说,这次下部队我想了很多,我觉得咱的样车还是有市场的,大路不通走小路。站长也放下筷子问,小路怎么走?贾雪的额头一亮说,我们可以把科学技术转换为生产力,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才能更好地为基层服务。李干事也来了兴趣问,你说怎么个转法?贾雪接着说,我们可以先把这些车卖给有经济实力的企业单位,比如石油、勘探、农场等,这些单位常在荒僻的野外作业,而且都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我们有了一定的资金,就可以无偿地将这些科学技术送给部队,不也是为基层服务吗!
饭桌上无语。
站长看大家不说话,忽然想起什么说,我们改装“电脑微调信号装置”的事集团军领导很重视,让我们改装完请他们过来看看。昨天我遇见省军区的领导,他们也问起这件事,我们赶紧把样车改装完,请领导们过来看看,也许是好事。
站长看了贾雪一眼,接着说,如果不行,你说的办法我们可以试试。
他们回到站里,站里依然亮着灯。
贾雪问站长,200万货款怎么样了?站长没有吭声,贾雪有些后悔不该问这事,提出来让站长心烦。他递给站长一支烟,看站长还不吭声,想和站长一起回家。站长站了起来说,你等一等,有件事咱们商量一下。
站长把门关上,有些神秘地说,咱先不谈贷款的事,有件事比这事还麻烦。贾雪一看站长的表情,不由有些紧张起来。站长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部队精简50万,分站也没能逃脱。
贾雪看着站长为难的表情,好像马上转业的是自己。站长看来已经开始摸大家心里的想法。从站长脸上的表情看,好像这次精简与他本人也有关系,今天也是想探一下自己心里的想法。贾雪想,站里三个干事他属于中间层的干部,也不知道分站要怎么变动,看来,他调动的速度要加快了。
站长看他在犹豫,就把自己提前退休的想法说了出来,贾雪有些坐不住了,想說什么,站长站了起来说,好了,我看还是明天开个会研究一下。说着扯着贾雪就出了办公室。
两人刚走到收发室,贾雪忽然想起什么,对站长咧嘴笑了一下说,我预感有我的信。站长也微微一笑说,是想方媛了吧。说着也跟着来到收发室。
果然方媛来信了。
站长走过来了,看了看他手里的信说,是方媛来的信,好了,快回家看看老人和孩子,有什么事明天再谈。
贾雪从站里出来,路上灰黄的灯让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头顶哗哗作响的树叶让他感觉到有些累。他从兜里摸出信,坐在路灯下,用手掂量着信的重量,猜测着信里的内容。十多年了,每当他接到方媛的来信,用手一掂量信的重量就知道信的内容。如果重一些,那一定是她月光般的思念和问候;如果轻一些,那一定是串串风风火火的喜讯和“鸡毛信”类的急事。今天这空空的信封里装的又是什么呢?难道又是一颗卫星成功地上天了。以往这么大的喜讯,都是洋洋洒洒欢乐的文字。不对,她说过年底才能把卫星送上天,怎么提前了。
想到这儿,他匆匆拆开了信,信笺只有一页,上面写道:我近日很忙,就不多说了,我今天特别高兴,也非常想念军工大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费了很大的周折,给你联系了一个单位,商调函已给你单位寄去了。我只有这么大的能量,你和领导好好谈谈,看来,我们要离开军工大院了。
贾雪看完信,意识到也许真的要离开这个军工大院了。他从路灯下站了起来,突然冒出在军工大院里走一走的想法,也许这样的时光会越来越少了。
6
站里贷款盖房子的事还是没有一点着落,省军区等不起了,只好给分站另选一处,不是盖房,而是搬迁。
这不,站里又召开了四人会议。
烟雾弥漫了会议室,讨论十分激烈。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最后只好暂时同意省军区“搬迁”的方案。
会议室里沉寂了好一会儿,站长才说话。
大家都听说全军要精简50万,我想咱们分站就四个人,再减员,也许分站就没了,大家要有一个思想准备。
贾雪一直低着头,李干事和郑干事脸上有一丝的不安,站长也不知道下面的话说些什么,会只好散了。贾雪刚要出去,站长把他叫住。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站长有些激动的样子说,政委来电话说你调转的事了。
站长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建议你还是把爱人调回来,红楼区拆迁已经定了。
贾雪若有所思地说,方媛很想念这个红砖青瓦的军工大院,红楼区一拆迁也许真的就把她的这种思念拆走了。
站长把手放在贾雪的肩头,望着窗外说,如果你真想走,我可以帮你,不过,你母亲在这个大院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舍不得怎么办?你还是征求一下老人的意见。
贾雪没想到站长帮他想的这么周全。关于调转的事,他从没有和母亲商量过,没想过还有母亲这一关,站长的提醒,还真要和母亲商量一下这个问题。
贾雪抬头看了站长一眼,从站长的眼里看出了一种无奈,他站了起来,向门口走了一步,背对着站长说,没想到我们一直在努力,但不想看到的这一天还是来了。
贾雪说的那一天来的时候,正是军工大院里开满丁香花的季节,文化站这个名字从此在军工大院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