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盒里的28封信
2016-08-12施立松
◎施立松
雕花木盒里的28封信
◎施立松
他踏花向她而来
那年,她正花季,四川内江乡间的灵山秀水,滋养了她。她的晶眸粉颊,她的灵秀聪慧,她的天然质朴,如一块璞玉,不必雕琢,就有动人的美。一袭粗布衣裳,衬得她一双剪水双瞳眼波欲流,肤如钧窑细瓷,白皙中透出自然的红晕。
那日,他一身戎装,站在她家门前那棵粗大的白桐树下,高大、挺拔、健硕、英气逼人。谷雨刚过,粉紫的桐花累累簇簇地在他头顶上盛开,云蒸霞蔚,花事里蓬勃着一股明晃晃的朝气,一如他的青春昂扬。不经意间抬头,他见她倚门而立,黄昏的阳光,弱弱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影,那么美,像他无数次梦中苦苦追寻的女孩。一地落花茸茸,如锦如毯。他踏花向她而来,四目相对,万物都缓缓退后,天地间只剩了彼此。
他叫张学云,是跟她二哥余显荣一起回来的客人。他们刚从成都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又一同留校任教。他随同学到乡下家中踏青,却不曾想,会遇到她,如同上苍为他量身定制了一般,让他一见倾心。
后来,他给她写信,说:“在我初高中这些阶段当中,我也的确认识了好多女同学,偏偏也怪,她们那般人在我的脑里从不起过一点一丝的好作用,我仅仅感觉到她们太骄傲了,太富豪了,而且还可以说太薄情了。因此我一向以为都市中的女子太可怕了。”爱情,注定独一无二,就像钻石,颜色、净度、切割、镶嵌……每一颗都与另一颗不同。并不是最大、最闪、切工最好的那颗,而只是你一眼看中、最喜欢的那一颗。
他为她设计了人生的方向。她的人生,应汇入时代的洪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而这一路上,应该有他,他的扶持,他的引领,他的相伴。于是,他说服了她的父母兄长,让她随他们去成都继续求学。
许多年后,她说起这一段,总有些感慨,如果没有他,她一生都将在乡间,像每一个乡村女子,平淡而操劳地过完一生。她说,是张学云改变了我,是他让“我”存在。他是我今生最好的遇见。
终此一生不离不弃
刚到成都,生活有诸多不便,她家贫寒,能容她不帮忙干活贴补家用已是不易,要供她读书开销却是不能。好在有他帮衬。他给她找住处,又帮她补习功课。他多才多艺,不但会很多技术,文学好,还懂英语。他像神一样的存在,不断给她惊喜和惊叹。她的眼中,他就是一座高山,可仰望,更可倚赖,她的人生,因为有他而无比笃定。
她考上初中后,所有的食宿费用,仍由他资助。她并没有觉得不安不妥,从决定跟他来成都时,她就知道自己要跟他一生一世。他对她的所有的好,她要在未来长长的岁月里,慢慢回报。
他对她的爱日益炽热。虽同在成都,却也不能每日相见。不能相见的日子里,他就给她写信。他说:“古人有言曰:士为知己者死。妹妹!亲爱的唯一的知己呀!‘唯精唯一’这是我永远对你抱下的决心。为了你,为了我这可爱的专一的女知己,我不惜任何的努力。妹妹!我不知道你在月明人静的时候,是否理想过,祈祷过我们的将来吗?我觉得我自从认识你以后,我们的心,我们的身,我们的灵魂,都化为一个了。”
偶尔有分离,虽只短短数日,却如三秋。他带走她平日常用的一方白手绢,那手绢便承载了他汹涌的爱恋:“妹妹,敬爱的姑娘!你温存的面容,娇嫩的声音,婉转的柔情,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使我忘了天下还有任何别的美人,我只觉得书中的才色贤美,就是妹妹的写真,妹妹也就是她们的典型。洁白手巾象征着我们情爱的无瑕,鲜艳的花朵,代表了内心的热爱。我爱她,我保存它一直到我们再团聚的时际,手巾是相思的寄托,热泪当洒在相思的巾上。”
她名叫余显容,可他叫她“力生”,取自力更生之意。他希望爱人不是旧式婚姻中的花瓶、男人的附庸,而是自强自立、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女子。“现在社会中一切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结合最大魔力堆中有‘金钱美色’四个字,假使任何一方面失弃了这四个字的一个字,那么他们的结合,就算完了。妹妹,你想,朝秦暮楚,今日合明日离的事,真不可胜计。妹妹!我们是有为热血的青年,我们要立下救人济世的仁心,我们要转移风气,我们要热情到底。”
1944年冬,日军的烽火弥漫到贵州独山。拿起武器冲向战火最炽处是他的职责,更是他的心愿。他给她的信上说:“现在我要如雷震耳惊醒您,奋起吧!亲爱的,赶快站上您的岗位,要全国人每个都要动员起来,要像一部机器似的发动工作,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汗,用我们的头脑,用我们的手足,甚至牙齿,与敌人拼斗,也许祖国的命运就决定在我们的手里呵!”他参加了驻印军,当了排长,入缅作战。惨烈的战火中,他们更懂得生命的珍贵。生命和爱情,都是上苍给他们的最慷慨的恩赐,他们约定,只待抗战胜利就结婚,终此一生,不离不弃。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抗战胜利后,一个平凡而美好的初冬,他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简单的仪式,成全了一份深浓真挚的爱情。
排长的薪饷微薄,她又没有工作,新房是租的,家具是借的。喜事一过,借的都归还了,租的也退了,甚至新郎也要归队。她去了一所小学当老师,住集体宿舍。每周,他都尽量赶回来陪妻子,有时见了面,只说几句话,就得匆匆返回。有时能呆上一晚,他们便找家旅店住下。第二天送她回学校,怕她累着,他让她坐三轮车,自己在车旁跑。一年后,靠着他大哥的资助,他们才租了一间小屋,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生活贫困,爱意却从不匮乏。他擅长写诗,把生活中的点滴写成诗念给她听,教她唱进步歌曲。他悄悄雕了一个木盒子,还准备攒钱给妻子买一件结婚礼物。可他微薄的薪水,好不容易攒下一点,不是给士兵买药救急,就是给士兵买棉被御寒。他把好友一一介绍给她,他希望她在他们那里汲取新知。于她而言,他是体贴的丈夫,更是良师,帮助她成长,丰富着她对人生的体悟。
1947年年底,张学云所在的部队要开拔。离开成都前,有两天假期,他带她到人民公园玩,拍下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分离那晚,他们一宿无眠。明日隔天涯,他们只能无奈地看着时间从眼前匆匆而过。
离别的日子里,每到一处,他都给妻子写信。那些艰险凄苦的日子,他们靠鸿雁传书,慰藉彼此的思念、担扰和恓惶。她的信,是他颠沛流离的行旅生活中的阳光,是激荡他心怀的兴奋剂:“我读了你的来信,就像火灼一样地从内心燃烧到体外,你真是我的灵魂。我们的爱是从这次分别后,更放出它异样的光彩了。我们的爱是伟大的,有意义的,不是肉体的欲念,也不是才子佳人卖弄风情的陶醉,更不是‘卿爱我,我怜卿’似的、有闲人会有的病态的怜恋……无疑地,我们之间已没有庸俗的夫妻观念了,我们有的是志同道合的两个青年,有志气的男女的无可喻价的爱。”字字句句,都是切切情意,虽然天各一方,但等他的信,读他的信,如同他就在身边,她的生活从不孤单。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信迟迟不来,她心慌了。有人说,他是不是变心了,她知道他不可能变心,最大的可能是,他出事了。
1949年秋天,她才辗转得知,早在年初,他就在四川泸县被捕,被关在渣滓洞。从此,她天天在车站、在街上寻找他的身影。一天,友人从街上买回报纸,高兴地对她说:“重庆11·27殉难烈士名单里没有他,这就好了,他必定脱险了。”她不放心,一个接一个地看,却见“张帆”二字赫然在列,她顿时昏了过去。她知道这是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后用的名字。
到重庆参加丈夫的追悼会,她走了七天七夜。一路上,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喝点水。
解放后,她遵从丈夫的教诲,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陪伴她的,是他亲手雕的木盒子和盒子里的28封信。没有了他,再繁华的底色也是苍凉。在滔滔浊世,她保持一颗素净的心,不偏不倚,守护着他和他们的爱情。有人劝她再婚,她摇摇头:“我不能破坏我和他的纯真感情,我们是知己,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一个甲子过去,岁月老了,人也散了,她仍在尘世里,缓慢地践约着他们的誓言。
(编辑张秀格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