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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甬道

2016-08-11凹大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8期
关键词:外公

中国进入了高铁时代,仿佛没有什么人宣布,也不会有人恣意去表述高铁时代到来后社会和各界的明显表现。也可以说一切的变化都是潜移默化的。敏感的作家早已从这气势非凡的高铁建设中,更多地感受到了在许多人心灵中产生的震撼和改变着人们意识的方方面面。这篇小说以高铁生活环境中的变化,展现了几代人的意识冲突,看起来是“代沟”的问题,而说到底是生活进程中太快的节奏所引起的不同思想交织的磨擦,生活中的火花不一定都值得欣赏和随人心愿,但是随着高铁的出现,一切的变化总是不以我们的愿望为转移的。正视和适应,应该是相互间交流理解的前提。

原来人生只合虚度。

1

从南京南上车,坐高铁一路到余姚北,换乘公交至周城,往海北山的方向走二十分钟,就到了家。上大学以来,这条路线没有给我多少新鲜感。城乡结合部的气息浓厚,外地人和本地人坐在拥挤或非常拥挤的公交车上,各自操着方言,不着边际地谈论家长里短。

通常一年回来两次。要不是什么紧要事,我不会回家。时下早春,距开学已过一个多月。我下了高铁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身上只有一个肩背包,包里放着一本叫做《皮囊》的书。

2

高铁上,我独坐一排,托着腮帮,朝窗户发呆。车厢里没多少人,安安静静,只有风撞击玻璃的声音。疾驰的列车让一切景物鲜活起来,可惜对我来说没什么乐趣。心头思绪万千,任凭如何梳理都乱作一团,压抑却并无焦躁烦闷,索性闭目养神。

没多久,车厢的平静就被打破。随着一阵刹车声,列车停在了杭州东站。从车窗望去,站台上一行妙龄少女正拎着行李,有说有笑,等待车门打开。估计是一帮出来游玩的大学生吧,我心想。我注意到一个女生,米黄的头发披到肩上,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她身着一席黑色风衣,推着乳白色的行李箱,气质在人群中格外突兀。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足足有四五秒钟的时间,全世界都像在屏息等待一个答案。

“嘭”,车门打开,人群闹闹哄哄,她上车了。我满足地侧过头,原本压抑的内心一阵缓解。要知道,多少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只停留在眼睛上,擦肩而过的都算是幸运,大多数缘分在彼此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就到头了。神游中,身旁坐下一个人,我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她。我面无表情,眼角的余光冷静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内心却不安起来。怎么办?要不要介绍自己,她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说不定还能骗过来摸摸小手。

“小姑娘,不好意思噢,这个座位好像是我的呀,你看。”一个大妈捏着车票放在她眼前。

她立刻起身,有点不好意思:“喔,阿姨,不好意思喔,我看这空着我就坐了,那阿姨你坐吧。”

我转头望向窗外。

“喂,喂,小伙子,这个箱子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搬到上面去啦,谢谢你噢。”

3

公交车到站,我起身下车。地面湿漉漉的,看样子刚下过雨。伫立缓神中,不远处的一辆白色轿车“嘟嘟”响起了喇叭,我仔细一看,是妹妹琪。琪好像是初二辍学的吧,我上高一时她已经参加工作了。典型的农村早熟少女,身上穿银戴金,暴发户一个。

我拉开副驾驶车门,座位上七零八落,钱包,手机,化妆盒,剥了一半的口香糖。我摇了摇头,关上车门,坐在了后排。

“哥,你还没吃饭吧?”

我刚想说“是”,她不知从哪抄出一大包“喔喔奶糖”朝我丢过来,我来不及躲闪,小弟弟被砸得痛痛的。想骂娘,但还是很礼貌地说,“不用了,哥不饿。”

车子七拐八拐,驶进一条弄堂。我跳下车,站在路灯杆子旁,朝巷子望去,依稀可见蓝色的雨棚和昏黄的灯光。这时,有点起风了,天空也飘起了毛毛细雨。我立了立衣领,朝巷子深处走去。

4

一天前的傍晚,我躺在图书馆的沙发上看书睡着了。手机突然震动,我从混沌的梦中惊醒,浑身上下一顿摸索,掏出手机看了看,是父亲打来的。我后背一凉,直觉告诉我,肯定不是好事。

“喂,爸。”

“喂,程远啊,你要么现在去订张车票,回家一趟啊,你外公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中午。你方便吗,要么明天回来一趟。”

“行,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买票。”

“……”

放下电话,我双手靠后撑在沙发上,静默了数秒。我知道,这个消息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感觉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可似乎又没那么难受。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阵轻松。是的,那感觉,分明是轻松,像憋在暗无天日的海底深处的人突然被拖出了海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懊悔和追思,都是后来的事。我只记得,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时,在不可察觉的一刹那,悲伤全部消失,无处循迹,接着被久久的沉默代替。

5

我边打招呼,边走进大院。大院中央放着几张圆桌,桌上凌乱地堆放着白布和锡纸。花圈整齐地靠着墙,一排一排,应景地渲染着肃穆的格调。厅堂中央架着一块门板,外公静静地躺在上面,脸被毛巾覆盖着。脚边点着一盏油灯,闪烁不停。四周,大人们谈笑风生,孩子们追逐打闹,似乎谁也记不得,屋子里头有个人只剩下一副躯壳。

我突感氛围怪异,下意识转头,东张西望。隔壁席大爷拄着拐杖,在女儿的搀扶下缓缓进屋,看起来吃力不堪。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安排了这一切。在这样一个黑色时刻,以满墙的花圈为背景,两个老人,一个弯腰站着,一个笔直躺着,一个喘息,一个闭眼。我很想抓拍下来,无论从构图还是意境,都是绝佳的写实照片。片底配上一行字:你先走,我垫后。说不定还能获得什么摄影奖。

正虚妄冥想,姨婆打断了我:“程远来啦,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还没吃饭吧?喏,上那屋,那边还有热饭。”

我嘴上说着不饿,脚步已经不听使唤地朝姨婆手指的方向走去。

厨房混乱得像进过贼,除了一张菜桌略显整洁,其他到处叠放着外公的遗物。我在一堆遗物中来回穿梭,硬生生给自己鼓捣出一顿午饭。嘴里吃着饭,目光不停地打量四周。视线所到之处,背景墙都是黑的。记忆中,墙壁还是洁白的。而如今,已被长久的油烟熏黑。灶台上,从酱醋油盐的无序摆放来看,的确是母亲的风格,那样无拘无束,不修边幅。想起来这些年,外公几乎不怎么进厨房的。

外婆大约十年前去世了,外公一直一个人住。说来也可怜,外公连做饭都不会,多年来一直是母亲管饱。曾经有一段时间,外公自告奋勇要自己烧菜。母亲有些担心,但还是随他去折腾。有天母亲从超市回来路过,刚好是饭点,就进去看了看。据外公自己交代,他当时在烧一盘叫做荷包蛋的菜。不过从锅里的油量来看,连续后空翻煮一百对鸡翅都绰绰有余。

母亲大怒,连声呼斥,外公则不以为然。他自称半仙,一边傲娇地俯视母亲,一边宣扬他神仙般自由奔放超然脱物的世界观。从那以后,外公基本告别厨房。“是非之地,尔等仙人还是免进为好。”母亲那样说。母亲好有文采。母亲棒棒哒。

1

外公的阿尔兹海默症越来越严重。要是把头发染黄,炸裂程度整个一活脱脱的金毛狮王。如同金毛狮王被困于地牢,外公也玩起了自我封闭。他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关上铁门还不够,不知从哪弄来一条铁链锁挂在门上。家人三番五次阻止都被外公严厉呵斥,无奈作罢。碰到熟悉的人探望,只能隔着铁门朝里头呼叫,闲扯几句,确认外公没事就好。要是养老办的人看到,非说家里人虐待外公,再登个报纸说“七旬老人被狠心儿女囚禁”,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这条铁链一直到外公去世才被解下,无人授权,就这么被解下了。我想,铁链对外公来说,可能意味着一种安全感。在所有感知都被关闭的情况下,似乎只有冰冷的铁链才能给他最后的温存。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精神世界我断然揣摩不了,但凭我对外公早年行为的了解,这种解释勉强能说得通。

外公大大咧咧的性格下,藏着一种小心谨慎。那是无人可以触碰的绝对私有之地,从不对外人说清道明,只有自己能守护,关于过去,连载着所有无法回首的记忆。这种仅凭一己之力的守护被外公带到现实生活中,就容易让人无法理解。

比如,外公喜欢戴手套,不管冬天夏天。奇怪的是,通常只戴一只。炎炎夏日,外公戴着一只厚重的手套左看右看,自得其乐。刚开始我觉得这种行为非常可怕,表面上让人哭笑不得,也许背地里暗藏玄机,说不定外公是绝迹于江湖的某古老教派的掌门人。单手戴套是种教派符号。对此,我一度无法领会外公的思想境界,甚至怀疑自己简直太没有思想。作为外公的后代,怎么能这么没有思想,别跟我说话,不开心。可转念一想到我将来有可能成为某古老教派的传人,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小激动。可这代表什么呢?想不通啊想不通。正当苦闷,偶然得知,原来外公那只戴套手掌的中指上有一枚金戒指,戴套完全出于掩人耳目,仅仅是怕被小偷看到后惦记,半夜潜入剁走手指罢了。

我恍然大悟,不禁哑然失语。

后来,我又看到外公大夏天穿着棉拖鞋走来走去。我恍若发现惊天秘密般激动,想必外公的脚上也有夜明珠之类的绝世珍宝。二话不说,上前跪倒在外公脚边,一把脱掉外公的鞋子,左右捧观,什么都没有,还有一股恶臭。哎呀呀,外公你别踢我呀,你再踢我试试,啊呀。

2

我放下碗筷,抬头,母亲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洁白的孝衣。

“来,程远,把衣服穿上。”

我起身伸手迎合。因为穿着棉袄,包裹后显得十分臃肿,活像一个球。

“走,去外公身边坐坐吧。”

母亲领着我径直来到厅堂。房间里弥漫着丧事特有的味道,混杂着梵香,蜡香。锡纸的灰烬随风在地上跑动旋转着,像有谁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我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母亲在一旁对着外公的遗体说,“爹,程远来了啊。”一阵穿堂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真怕听到有人回答,“噢,好嘞,坐吧。”

说完,母亲出去忙活了。琪进来,在我身边坐下。

“哥,你掀起来看下嘛,看嘛。”琪边怂恿我,边推搡着我的手臂。

我伸手捏住盖在外公脸上的毛巾,慢慢掀起,只见外公张着嘴巴,牙齿差不多掉光,脸颊的胡须浓密而花白。不知是不是缩水的关系,外公的脸格外消瘦,整张脸朝里头陷了进去,看起来的确不像是活着了。

我放下毛巾,又一阵阴风吹过。

1

年初春节,我给外公拜年。而后,结局潦草,错过最后一面。

说是拜年,其实不过一个形式,一个惯例,一个习俗,一个该做不做完全取决于内心的行为方式。外公家打心里我是不乐意去的,原因很多,大多归咎于年轻人对上一辈人的不体谅和嫌弃。外公在糖尿病和老年痴呆的混合作用下,肢体感知出现错乱,经常大小便失禁。换成其他人,可能还比较好解决,大不了穿上成人尿不湿,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偏偏外公思维陷入超科学的偏执,理智和感性在异维层面出现无序交叉,直接结果是超乎所有人想象的狂躁行为模式。

比如,母亲给他穿尿不湿,他很听话地穿上。等到他想要方便了,他会不声不响把尿不湿脱下,然后把尿撒得满床都是。母亲狂怒,直想骂爹。等等,爹比你更生气。每当局面无法收拾,外公会对着天花板怒吼,“我要解手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穿裤子!”

如此一来二去,外公的房间常常有股弥散不开的氨气味。每每闻到都让人作呕。冬季天寒地冻,北风强劲,尚且还能忍受。一到夏天,炼狱程度直逼生化危机。旁人可以不靠近,但爹妈要照顾外公,只能戴着口罩出入生化一线。常常出现的状况,是含着泪进去,流着泪出来。

那天上午,铁门锁着,我站在铁门外远远观望,看到外公半只脚悬空荡漾。从体位分析,应该是在方便。外公方便的时间挺长的。等待时间大约可以看完两到三部国产电影。

我叫了他一声,外公闻声应答。

“程远,你等等噢,外公解个手就来给你开门噢。”

“不用了,外公,不用了,我明天再过来吧。”

“程远,你在外面等一下嘛,我待会儿来给你开门。”

“外公,我还有事呢,我明天再过来吧,我先走了喔。”

“……”

之后他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脚步已经走远,回头都嫌多余。我猜度他大概是自言自语。因为外公经常说些胡话,习以为常,不足为怪。我出门,身后袭来深深的遗憾,好似被北风席卷的失落感。

第二天,我如约前往。这次铁门开着,外公一如既往在方便。隔着帘子,我还是只看到外公的腿。我刚想踏进门,一股骚味就扑鼻而来,我连退三步,差点反胃。外公听到了动响。

“是谁啦?”

“外公,是我。”

“哦,是程远啊,进来进来。”

“外公,我不进去了,我在外面站会儿就好。”我很尴尬地说道。我可不想在屋子里憋着气和外公对话,那感觉我试过,不好受。

“程远,你进来嘛,进来坐坐。”

“外公,我妈待会儿过来哦,我先走了。”我岔开话题,撒腿就跑。

“程远……”外公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春节亲戚聚会,我把这件事当段子在席间说给众人听,引得会客们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笑得可开心,可灿烂,龇牙咧嘴。众人纷纷调侃,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

那一声最后的呼喊,我没太在意,却是外公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一个照面,也再没见着,终成累累的无奈和遗憾。而当时,我正撒腿而颠,顾不上说声再见。只是后来,再想看看外公,音容笑貌,都得隔着厚厚的玻璃和冰冷的相片。二十出头的年纪,第一次尝到无法弥补的错过是什么滋味。从前有人问佛:“为什么每次下雪,都是我不在意的夜晚?”佛说:“不经意的时候,人们总会错过很多真正的美丽。”是啊,那时没懂,后来没机会懂。我原本就该清楚的,世间多错过,人间少重逢。

2

夜深了,众人告别。我疲惫不堪,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滴答的雨水敲打声,听起来犹如怀念的幻象。时间的序幕被拉开,回忆不停倒退。

我想起2012年夏天,我曾和外公有过一次对话。当时正值夏末,后高考的集体狂欢已经过去,疯狂和纪念全留在觥筹交错间,人群已散场,每个人都要整理好行装,各自上路。

临别前往南京前,我去看望了外公。外公问起我考上哪所大学。我说南浦工业大学。外公听后很兴奋,连声称赞,说我真有出息,将来一定是祖国的栋梁。虽然我知道外公对大学现状并没有什么概念,但夸赞总是好的,我骨子里是一个虚荣的人,被外公这么一夸也差点信以为真,打心里把自己当做祖国的花朵,并且相信在不久的未来定会骄傲绽放。现在看来,自己顶多算是祖国的残花败柳,被骤雨亲吻过,被狂风拥抱过的残花败柳。

有一点我没想到,自此外公逢人便夸我学习好,说我考上了南大。我惊愕,又不敢吱声。说过了我是一个虚荣的人。外公的印象中,共和国统共五所大学,清华北大复旦浙大南大。他外孙,我,程远,上的是南大,所以特有出息,倍儿有面子。我不想纠正他。

3

睁开眼,天已经浊亮。微光覆盖看不见启明星的凌晨。夜消失在白昼,风消失在拐角,雨被水融化,光被光带走。

有些事,如果现在不是,那么永远不是。

1

琪昨晚和叔叔伯伯们打了一夜的牌,看架势丝毫不觉疲惫,兴奋地翘着二郎腿侃侃而谈。小姑娘精力真是旺盛。看到桌上放满包子,抓起一个就咬起来。颌骨搅动,目光呆滞。

亲友陆续到场。道士们开始念经作法。整个过程持续将近两小时,结束时天已透亮。来往的路人经过门前,大多会往里头瞧一眼。人对死亡如此惧怕,对别人的死亡又如此好奇。人真是疑问的混合体。

接近中午,殡仪馆的车辆稳稳停在了路旁。从院子大门望去,几个披着黑色大衣的壮汉扛着冰棺向院子走来。似乎就在一刹那,鼻子灌酸,滚烫的水珠如雨滴般落下,在僵硬的脸颊上肆虐狂流。一切毫无预兆,我来不及躲闪,成了情绪的俘虏。如果说昨天还流于对外公逝世的表面化轻松和不在意,那么见到冰棺的瞬间,所有的负隅顽抗都被击垮。情绪来得切肤般突然和真实,猝不及防。我成了整个院子最狼狈的人,捂着双手掩面而泣,四处寻找角落,却无处躲藏。一次次擦拭眼泪,试图躲过悲伤的追捕,还是被逼到死角狠狠逮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我尝试抬头,也许这样眼泪可以出来得慢一些,可无论多少度仰望天空,泪流依旧满面,泪腺像失去玩具的孩子一样不听话无法控制。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和妹妹开玩笑,怎么一下子就哭得这么难看。于是大伙纷纷上前询问,我一再摆手,重复着“我没事”。母亲拨开人群来到我身边,也是一脸茫然,嘴里念叨着“怎么了,谁在说他?”我想远离人群,狭小的空间让我透不过气,越来越难受。母亲关切慰问,阿姨搂着我的肩,姐姐扶着我的手,妹妹抱着我的腰。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架到半空中。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个的,可不可以给人难过哭泣的时间,还能不能让祖国的花朵健康成长啦!

这时,父亲刚好要回家取点东西,索性带我回去,安抚我抑制不住的悲伤心绪。

2

雨又下了起来,湿淋淋的,渗透如梦初醒的眼神。

回到冰火两重天的院子。屋内怎么抚摸都是死亡,屋外怎么感受都是欢笑。外公一生给了我很多惊喜,连终了西行都别具一格。

人群中,我看到丁甲。丁甲瘦了黑了,在他身上体味不到当兵的浩气。正巧部队休假,他也前来悼念。虽然我猜他可能并不知道里面躺着的人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就像我不知道我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一样。我们只是从小认识,每次有喜丧事都会相聚,至于我的外公是他的谁,他的外婆是我的谁,我根本说不清楚。他的母亲朝我笑,他的父亲看着我,他朝我招手。我快步上前,友好示意。自从他当兵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他,这么一下子遇见,到底有点生分,不过没关系,两句黄色笑话过后,关系恢复依旧。

丁伯捏住我的肩膀,就像从前一样,虽然我个子早已比他高。他喜欢恭维,也许仅仅投人所好。我喜欢被人恭维。恭维和夸赞有时我是分不清楚的。管他呢,至少表面上都是好话,听着不尴尬不难受就行。

“程远书读得好啊,考上一本。”

我呵呵。

“程远,你什么时候回去?”丁甲问。

我说:“我昨天刚来。”

“程远,你那书卖得怎么样了?”

卧槽,真是哪壶不开哪壶打翻。我笑笑:“还好啦。”

“程远,你真厉害。”

“你也很牛啊。我想当兵人家还不收我呢。”

话末了,长长一段沉默。

丁甲曾经浪荡过一阵子。说浪荡是好听,文艺又潇洒,其实就是地头混混。但混混也有可取之处,好在为人处世讲究江湖义气,虽然跟我不是一个路数。我当年高考完,参加他的生日会。他喝了很多酒,搂着女朋友跟我打哈哈。他问我,“程远,你考上哪所大学?”我说:“南浦工业大学。”丁甲打着嗝,噢了一声,接着说:“挺不错,我在杭州有很多兄弟,以后有麻烦告诉我一声,兄弟一定帮你摆平。”我苦笑一声:“拜托,杭州和南浦不在一个省好吗,我知道你在杭州有很多兄弟,但我要是在南浦被打了,你那些兄弟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卵用啊!”

“嗯,有你罩着我就放心了。”我说。

正聊着天,厨房传来“哐嚓”一声,听动响,像是有只碗被打碎了。进去一看,摔碎的是一只碟。三叔见状指责毛头。毛头呆立在门口,表示很无辜,这从他无辜的脸蛋就能看出来。毛头面红耳赤,像是被人扇了两耳光,小嘴巴连连解释,说自己根本没在桌边玩,更没碰到那只碟,碟子是自己摔碎的。三叔拉着毛头走到院子,确认毛头手脚完好,叮嘱他别乱动别乱跑。毛头点头赞同他爸的话。

姨婆进厨房把摔碎的碟子扫进垃圾桶,连声念叨:“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大哥在天有灵,不要和孙子一般见识。”

你不想种花,因为不愿看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一切开始。

1

外公在我年幼的时光里扮演黑暗角色,气焰十分嚣张,关于他的记忆全是张牙舞爪。他不许我干这个,危险。不许我干那个,不安全。有次,我在他面前玩鞭炮,就是那种跟婊子烟差不多细的小炮仗。谁知他要死要活,说什么都不让我玩,并扬言我再不住手就打我小屁屁。我才懒得理他呢,自顾自继续嗨皮,享受光与火炫舞的快感。外公见我藐视他的权威,气不打一出来。正当我拿着打火机在院子里点火,他趁我不注意,一把拿走放在桌上的剩余鞭炮,并且全部丢进水缸。我一回头见此情景,分分钟炸毛,活生生气哭,瞬间暴青筋,攥着打火机准备和他同归于尽。

在我看来,外公是个胆小鬼。可他偏偏喜欢跟我讲他当排长的英勇故事。情节大概是他如何带领小分队,骁勇善战,千里之外取敌人首级,用冷静和智慧,消灭敌人的全部有生力量,赢得了人民群众的尊敬和爱戴。一说起这段往事,他总是眉飞色舞,好像我真的会信他似的,好像他真的杀过人似的,好像他枪法真的很好似的。据我所知,外婆曾经说过,文革期间有红卫兵来家里搜查违禁品,外公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真的吗外公,是不是跟我扯呢?

2

熟悉外公的人都知道,外公生平将两样本领发挥到极限:一样是能在极短时间内把气氛弄尴尬直至不可收场;另一样是瞬间炸毛顷刻爆发直至拳脚相加。前一样本领多次领教,名不虚传。后一样本领在外公年轻时尤为凸显。

据母亲描述,青年时期的外公像山炮,一点就炸,糊人一脸。打架斗殴肉搏械斗更是家常便饭。母亲胆小怕事,听不得村里人说哪哪又出现骚乱了。卫西村无组织骚乱事件十有八九跟外公有关,八九不离十是外公牵头挑起的,十拿九稳外公会被人追着邦邦敲。其中让外公名声大振的一次,是和村干部马老汉的长年揪斗。

当年,马老汉因为土地分配的事得罪了外公,外公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吵吵嚷嚷要找马老汉理论。谁知马老汉非但不搭理外公,反而当众羞辱外公,让卫西村格斗小霸王面子无存,很下不来台。外公一怒之下,抄起镰刀就朝马老汉挥去。当然,镰刀是反手拿的,伤不到人。装腔作势的手法,外公很擅长。马老汉自认势单力薄,碰到卫西村无理取闹小王子,阵仗上不是外公的对手,一个朝天呼,召唤来自己的三个儿子。结局再明显不过,外公不出意外地被人追着邦邦敲。

你以为外公会就此罢休?我外公就这点本事?来,咱接着看。外公被人围殴后,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撺掇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叔叔们,抄起铁棍钉耙,浩浩荡荡准备找马家几个兔崽子再干一仗。待四人赶到马家,碰巧马家只剩马老汉和他最小的儿子。外公兽性大发,报仇的时刻到了。噼里啪啦,马老汉被外公和叔叔们围着打,鼻青脸肿。马老汉的儿子被打得只剩条内裤,当场气哭。

大约三四日之后,马老汉纠集亲属里的几乎所有男丁,准备和外公决一死战。外公不慌不忙,沉着应战。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在战役最关键的时刻,外公能冷静分析局势,撒腿逃跑,这是很考验智慧和勇气的。说到底,这是一场智慧和勇气的较量。但是,大战最终没能避免。说是迟那时快,外公使出浑身解数,力求在最短时间内,用最少的招式放倒所有人。

最后被所有人放倒。

危难时刻,摆平大局的任务,落在外婆身上。外婆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企图用言语的力量感化和打动敌人的内心。谁知敌人不吃这套,外公继续被踹得满地找牙。外婆二话不说冲进厨房,拿着菜刀冲向马氏家族,单枪匹马杀入敌阵,不求苟生,但求共亡。

马氏家族的男丁个个都吓哭了,纷纷嘶叫着逃离战场。见敌人落荒而逃,外公原地满血复活,龙爪手鹰爪功猴子偷桃海底捞月全都来一遍。群众们听到马家人的呼喊,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前来围观,刚巧看到外公正原地摆阵仗,误以为外公一个人干跑一群人,纷纷鼓掌叫好竖大拇指。外公已经从被打的惊魂中恢复过来,享受着众人的钦佩和掌声。

从此,外公会绝世功夫的传说在卫西村散布开来,谁也不敢再惹外公。除了马家人在路上看到外公还会追着邦邦敲他一顿。后来,随着马老汉的儿子患病离世,马老汉卧床瘫痪,属于外公的卫西村江湖时代彻底远去成为历史了。

3

午饭后,我踩着泥泞的石板路,在老屋四周游走。似乎从前,这里住着很多老人,然而现在都不在了。时过境迁的萧条感遍袭全身。绕呀绕,绕回了院子。

一个老人引起我的注意。摆满花圈的房间没有其他人,除了包裹在黑色风衣里,形色孤零的白发老头。他端坐在外公的遗体旁,时而抬头,时而环顾,每一个动作都像经过深思熟虑。当他回过头的那一刻,我微眯的眼神和他对视,这让我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浑身一阵鸡皮疙瘩。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事!

路很长,有人中途逃跑。路遥马亡,换马远行就好。

1

不管你做什么,总有人讨厌你。他们只是讨厌一切,顺便讨厌了你。多么可惜。如果你不属于一切就好。可你偏偏无法摆脱被讨厌的命运,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那么,可不可以不管别人的眼神,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就让疯人,自顾自疯语去吧。毕竟,除了这些,他们还能说点什么。如果说,讨厌被注定,那我讨厌外公算什么?扪心问问自己,言之一切是否果真如此?

多么希望不是。

越在乎一个人,才会越讨厌一个人。这话我以前不理解。后来也没琢磨明白。但几乎眨眼的工夫,不知趣地一下子全懂了。你在乎他,才会关心他,作为情感换位,你渴望得到他的认同和对你辛苦付出的尊重。要命的是,你对他有了期待。期待得不到满足,愤怒随之而来。理性被冲动掩埋,爱给冷笑陪葬。

讨厌就这么来了。

雨越下越大,雨棚嘎吱嘎吱发出脆弱的声响,听着似要坍塌。四叔眼疾手快,撑起一把竹竿,捅掉了雨棚上堆积起来的水。哗啦啦,水花四溅,小雨被倾盆盖下。四姨此时正巧从厨房迈出,猝不及防,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打湿了肩膀,惊吓过度,“哟哟哟”直叫。肩带下滑,场面色情,我赶紧闭住了双眼。

丢在厨房门口的,是一部老式电话机,目测大概二十年前的玩物。这部电话机是父母的噩梦。我还记得,外公健在的时候,经常无聊到让邻居陪他拨号玩,有时也会搞点恶作剧。他自得其乐,惹得父母火冒三丈。

有一次,父亲给外公送饭。外公正在上厕所,碰巧铁门锁着,父亲就把饭菜放在了铁门的边缘,接着喊叫一声,提醒外公上完厕所后别忘把饭菜端进去。外公连声答应。父亲放心离去。待中午,父亲打电话呼叫外公,确认他把饭菜端进去了,担心他忘记。嘟嘟嘟,电话始终没人接。过十分钟,再拨一个。嘟嘟嘟,还是没人接。过二十分钟,嘟嘟嘟,依旧没人接。父亲有点慌张,怕外公在厕所遭遇了什么不测,卡进马桶缝爬不出来的事外公没少干。

父亲火急火燎,冒着倾盆大雨,赶往外公的住处。哭笑不得的事情发生了:父亲看到外公就坐在电话机旁,一手拿着遥控器,一手握着茶杯,正悠闲自得地看电视。

父亲打着伞,气不打一处来,嚷嚷着要和外公拼命。没有,父亲懵了,很不解,态度强硬地质问外公:“爸,你干嘛不接电话?”

外公一脸欠揍地转过头,“哎呀,我倒想说呢,这电话怎么那么烦,一直响,能不能把它关掉?”

父亲瞬间炸毛,几乎吼了出来,“原来你听到了啊,是我打的,你听到电话怎么还不接?”

外公抿了一口茶:“你没瞧见我在看电视嘛,哎呀,早知道是你的话,那我就接了。”

父亲气得直哆嗦,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牙齿在牙槽摩拳擦掌,“你不接怎么知道是不是我?”

外公一时语塞,接不了话茬,左右寻找借口推脱,“别说了,你回去吧,我要吃饭了。对了,饭呢?”父亲一看铁门边,饭和菜早已被雨灌满水,成饭汤了。

父亲气得直哭,握着拳头回家了。

那天我刚好放假在家,父亲回到家,把一只刚买来的西瓜劈得稀巴烂,劈一刀,骂一句:“我草尼玛,我草尼玛。”

没有,父亲只是默默地劈开,默默地吃完,默默地上床,默默地睡觉。

气已缺,奈何说。琐事从头。人已老,看开就好。

呵呵哒。肚量棒棒哒。

2

珍惜,不管有没有。因为说得笼统,所以少有人懂。今天和你面对面的人,明天消失不知何处去。眼下烂漫的山草野花,转过季节就被阳光风化,枯黄在路口,成土成沙。谁亲吻你的额头,余香还留,人早已无处寻踪。有人离开没说再见,不是不想提,而是来不及。太多来不及了啊。那么,来得及之前,先好好珍惜。谁和谁没有珍惜,谁和谁错过四季。至尊宝有句耳熟能详的经典台词: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等到失去,才后悔莫及。如果老天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要么说毛主席是毛主席。毛主席大概知道,人生在世,时间不多,精力会少,运气渺茫。所有时间眼里的无穷,在人面前都沦为有限。他老人家知道珍惜,所以拼尽全力,成了共和国主席。至尊宝不懂得珍惜,不管前世一万年前,还是白发一万年后,都逃不了做一只看着心上人离去的泼猴。

3

曾经有个青年小军,好吃懒做。在父亲的威逼利诱下,不情愿地背上锄头去耕田。劳作一会儿便累了,屁颠屁颠跑到河沟边,躺在树荫下乘凉休息。春风拂面,蓝天白云,心情美美哒。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杂草的踩踏声,呲呲嚓嚓,越来越近。小军转头张望,看到一个披头巾的女子。女子没注意到小军,径直来到河边,摘下头巾,双手捧水冲脸。小军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幅美景。“喂,姑娘,今天天气不错噢!”小军朝女子喊。女子一听哆嗦吃惊,没想到附近居然还有人。

话音刚落,女子决定喜欢他。他的声音太性感。女子名如其人,小花,花儿一样绽放的女神。蓝天,棉云,嫩草,鲜花,清河,以及河塘边抚发的美人,任凭谁站在这幅构图前,都会如痴如醉。小花对小军嫣然一笑,如利剑穿心,陈酿迷醉。小军心无设防,完全沦陷。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也来不及躲。小花三步留情,嬉笑远去。小军抚心仰卧,聆听幸福敲门的声音。

小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小花。小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小军。两个迫不及待的人却都在等待。没有联系方式,没有详细住址,小军急得想上房揭瓦。往后几天,小军天天跑农地耕田,期待再与小花遇见,却只目睹春天的离开。小军父亲看到儿子变得这么勤劳,心里很是欣慰,连连夸赞。

小花一直没来,小军很失望,但依旧等待。有一天,小军父亲拉着小军见媒婆,说要给他介绍个婆娘。小军很生气,坚决不见。父亲暴怒:“不见媒婆怎么找对象?没有对象怎么结婚?不结婚怎么传宗接代?不传宗接代,老子这么多房子田地将来都给谁?”“爹,我们家只有一间屋,一亩五分地,给谁都没人稀罕。”“你个兔崽子!”

抵不过父亲的唠叨,小军勉强答应相亲。相亲地点安排在媒婆家。小军姑姑陪着小军提前到达,显得有诚意,算是礼数。小军心不在焉,拨弄着膈应的领子,拉拉扯扯,引得姑姑连连使眼色。

院子里传来了动响。脚步越来越近。隔窗,人影朦胧,因为阳光明媚过了头。山峰没有棱角,所以天地合。缘分没有安排,所以别出心裁。没说分别的人,迟早再见。再见就在这里,就在今天。

小军瞪起双眼。一切来得突然,恍如梦境里打老虎机赚了一百块钱醒来去吃煎饼油条真的捡到一百块钱。小花低着头,不敢看小军一眼。小军红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小花。

有天意撮合,后来的事就简单了,仿佛水到渠成。小军和小花相爱。小军和小花订婚。小军住小花家。晚上和小花他爹一起睡。他爹打呼噜,外面大雪纷飞。小军半夜起床,零下一度的严寒,跑到院子撒尿。撒完尿提内内,发现鸟不见了。仔细一看,原来被雪覆盖。还好余温热,弟弟未冻伤。

最终,花军喜结连理,膝下儿女成群。

4

小军就是外公,小花就是外婆。外公这辈子,和无数人干架,和无数人结仇,但几乎没和外婆闹过别扭。外公只听外婆的。不听不行,外婆会拿着棍子邦邦敲。外婆去世后,再也没人能治得了外公。卫西村无理取闹小王子,就是这么矫情,这么长情。

喂,姑娘,今天天气不错噢!

总是抱怨生活太苦。有一天当你拿着空杯啜饮,你才发现,原来,苦比淡好。

1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不受欢迎,自作多情,每件事都有他的份,恨不得别人尿尿他都要插一脚。缺点一大堆,优点一大堆。真要说他坏,他对你却挺好。真要说他好,却经常让你哭笑不得到炸毛。

四叔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外公最小的儿子,人称卫西一霸。不过再霸都免不了被外婆追着邦邦敲。外婆去世后,他的气焰十分嚣张,简直日了狗了。

四叔小时候不好好学习,种田各种嫌累,小学没毕业就去当混混。没混出名堂,后来跑到少林寺当和尚。当和尚的四叔也不太平,当着良家妇女他爹的面调戏良家妇女,一来二去还给人种上了。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今天是个伟大日子。挑个伟大日子结婚,婚礼当天还因为不爽于敬酒跟前来喝喜酒的宾客打了一架。宾客被打哭,喊着要绝交。第二天,俩人一块吃饭。第三天,俩人约好一块去钓鱼,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外公很宠爱四叔,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四叔,虽然四叔就是外公的儿子。同样是儿子,二叔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二叔从小好好学习,外公借口家里穷,让二叔辍学务农。二叔结婚后生了个女儿,外公要求二叔再生。二叔有点不情愿,但父命不可违。结果,二叔又生了个女儿。外公很生气,命令二叔再生。二叔说再生就要罚款。外公一听炸裂,“谁说的?生孩子还要罚款?你少骗我!当老子傻!快生!”二叔冒着破产的风险,终于生出儿子。结果被罚破产。外公很高兴,整天抱着孙子,完全忘记二叔破产的事实。后来,二叔二嫂为维持生计,将孩子寄托在娘家,双双去广东发展。前后八年时间,二叔二嫂相继患病离世,留下三个儿女,靠亲友接济为生。

2

四叔拎着大袋的面包穿过院子,四处叫唤帮手。母亲和姨婆手忙脚乱,不停收拾。毛头拿着祭祀用的稻杆,东挥西打,枯叶散落一地,嘴里不停地念叨“变身!加能量!”

外公最宠爱的是四叔,最骄傲的是大叔。四叔彪,大叔豪。

大叔从出生就运气很好。没有难产,没有意外,蹦跶,生出来了。呜哇呜哇,牙牙学语,跑跑跳跳,一路健康成长。务农时间不长,青年时期赶上改革开放,机遇撞怀,贵人相助,凭借拼劲闯劲,迅速完成小康。虽然日后有段时间不太景气,差点跌入谷底,但好比触底反弹,跌得深,弹得高。九十年代,和朋友合伙开公司,碰到市场初开发,没什么竞争者,口袋富足得爆炸。

后来,秦姐想要去美国读书,大婶不同意,觉得美国人随身带枪很危险。大叔不管,不声不响就把手续给办了,来个先斩后奏。大婶气得连声大喊要和大叔同归于尽。适逢牌友打电话约牌,大婶欣然前往。手气不错,一晚上就把学费给赚出来了。秦姐的事刚过,小儿子浩浩又生了场大病。大叔带着浩浩先去了上海,后来经专家推荐,又去了香港看病。一场病看下来能在市区买房付首付了。

大喜之后大悲。阴阳相互调和,命理相互作用。有人多,就会有人少。所以,生活中,我们常常发现这样的现象:同一个家族中,有人钱多,有人钱就会少,因为家族能聚集的财力有限,全被那个有钱的占去了。有人学习特别好,剩下的人学习就特别差,因为聚拢的才气几乎都分给了那个学习好的。同理,缩小到每个人的一生,所有的元素都是常量,说白了是个定量。是多是少,早已注定。有些人上辈贫苦,下辈子享清福。有些人前半生坏事做尽,后半生拼命做好事作为补偿。有些人提前预支了所有好运,剩下的,只有厄运。

大叔被关进监狱,特大经济犯罪,几乎把牢底坐穿。

家里一下炸锅。人间悲喜伦理剧轮番上演。争财产的,卖房子的,找后门的,应有尽有。大婶整天跑关系,屡遭闭门羹。秦姐每天守在家里,大门紧闭,从前的生意伙伴纷纷来讨债。秦姐应付不来,拉来男朋友扛着。男朋友家长下令男孩赶紧分手躲开麻烦,没必要惹火上身。男孩刚开始坚持不分,誓死要和秦姐共“存亡”,挺爷们的。可惜没坚持到底,一个月后开始找理由推脱,后来索性消失。秦姐内心最后一道防线被瓦解,里外吃不消,终于倒下,被送进医院。后来得知亲戚和大叔的生意伙伴们正在商量如何瓜分他们的家产用来抵债。秦姐暴跳如雷,拔掉针头,从医院一路飞奔回家,大闹一通,甚至恶语相加,把亲戚朋友全给得罪。

因为这事,家里鸡飞狗跳。当然,重磅炸弹面前,总会把原来隐藏着的虚伪躯壳全给炸碎,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忙着撇清关系的大有人在,得势时溜须拍马的哈巴狗这会儿都躲得老远装隐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位施主,贫僧曾几何时与你相识?呵呵哒。去你妈的。那些平时搂着你的肩,说着大哥长大哥短,和你儿女以干爹相称的“干爹”们,这会儿集体“干巴爹”了,恨不得连你儿女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更别提认识。

悲喜人间剧场,比舞台戏剧精彩多了。主角配角,龙套小丑,戏份轻的加戏,戏份重的下台,唱红脸的颠倒是非,唱白脸的干完你娘立牌坊。情节紧凑,矛盾突出,目不暇接,岂不快哉。你在旁观别人的同时,别人同样用尖酸的眼神打量着你。演好了别得意,总有人会给你喝倒彩。演砸了也别担心,因为没人在意你。每个人都在排演着属于自己的那出戏,谁管你唱的是哪出。

3

我斜躺在摇椅上,嘎吱嘎吱摆动。外公以前也喜欢这么干,嘎吱嘎吱。四叔忙完走过来,问我,“程远,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叔叔送你去车站。”我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用的,我自己坐公交就可以了。”“没事,到时候你打我电话,我送你过去。”我含糊其辞,没再说什么。四叔特别喜欢送我去各种地方,搞不懂为什么。每次一听我要去哪,四叔都特别兴奋,比我还兴奋,嚷嚷着要送我。我记得当年上大学报道,就是四叔送我的。我苦苦推辞,他硬上,载着我从宁波一直开到南京,五个小时的车程差点颠出屎。到了南京,导航瘫痪,在市区绕了一个多小时,差点绕出南京城。最后喊了一辆出租车带路。到了南浦工大,四叔整个人很亢奋,一路小跑,连跑带跳,虽然身上还挂着两大包行李。我想我理解他。这大概是四叔离中国主流文化圈最近的一次。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不停也是正常的。

4

谈话间,白发的老头又来了,再次吸引所有人的眼球。第二次见,依旧猝不及防。老头手里攥着包,神色忽而凝重,忽而释然,和三叔交头接耳一阵,把包塞给了三叔,转身走向厅堂。

1

上世纪五十年代,共和国苍茫荒凉,百废待兴。家家户户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穷的穷,饿的饿。粮食有限,孩子越生越多,许多家庭难以维持生计。

一个秋天的傍晚,农民老光迎来了第五个儿子的出生。孩子一落地哇哇大哭,成色优良,是一枚健康的崽。老光抱着儿子,喜上眉梢。孩子出生一个月后,老光的妻子染上顽疾,由于医疗条件落后,不治身亡。家庭一下子陷入危机。劳动力减少,父母已老去,儿女未当家,家庭负担全落在老光身上,从早到晚开耕都不够,常常饱一顿饿一顿,最基本口粮都得不到满足。老光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儿女的生存面临危机。经过家中长辈们集体商量,忍痛做出决定,将刚出生的老五送给条件好点的人。后来他们选中了邻村一个富裕家庭。某个大雨瓢泼的夜晚,双方家庭签订协约,即老五由对方抚养,并且永远不得与亲族相认。老光虽舍不得,但为了让老五有条件活下去,还是含泪挥笔签字。白纸黑字,一锤定音。老五被人抱走,老光哭了好久。老五走后,老光常常忍不住偷偷溜到邻村,躲在暗处观望。只要见一面,心里甚是满足。

时间拖沓前行,每一夜都步履维艰。老五的养父母带着老五举家搬迁。此后老光再也没见过老五,一直到老光去世。

进度条拉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光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外公,小军,经政府分配,带着老婆孩子搬到卫西村。凭着过人的运气和无理取闹,成了卫西一霸,名声响彻一方。巧合也好,天意也罢,老五也搬到了卫西村。当时老五已改名换姓,家境属卫西村上层,以经商营生。除了身上流的血和外公一样,其他方面相去甚远。老五受过良好的教育,见过世面,而外公连文凭两个字都不会写,美誉卫西村街霸格斗小王子。不可思议的是,老五和外公的住处只隔着两条街一条巷,小跑几步就能到,但却从未来往。俩人要是在街头相遇,也多是眼神交流,从无言语对话。其实,俩人内心都很煎熬。老五想认大哥,但怕伤了养父母的心。外公想认老五,但却拉不下脸。外公只是一介农民,没钱没势,光荣的无产阶级。而老五家境殷实,豪霸一个,相认总有向资本主义腐朽阶层低头的嫌疑。外公是个思想上很有觉悟的人。村子里的广场大妈、下棋大爷、红灯区妈妈桑都知道外公和老五的关系。因为他们两个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不说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至少相似到让外人常常脸盲认错。老五曾有一次瞒着养父母,偷偷跑到外公家与大哥见面,不料被养父母知道,养父母严厉呵斥,造成严重的家庭矛盾。后来老五再也不敢和大哥见面,但认祖归宗的想法老五每天都有的。

一切抵不过时光。终于有一天,老五的养父母全都驾鹤西去,老五想是时候落叶归根了,马不停蹄四处联系,准备和亲宗见面。也就在这个时候,卫西村任性格斗小王子在家中病逝。老五惊愕,闻讯赶来,终于踏进那个一辈子心心念念的院子,勾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2

我坐在厅堂边上摆弄手机,白发老爷子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有点尴尬,毕竟不熟,对于往事只略知一二。我友好地问候:“爷爷好。”五爷脸上的皱纹很浓很深,不像是自然长出来的,倒像是刀刻进去的。一条条,细致紧密,看得出岁月这把杀猪刀的刀功很好。五爷伸出手,轻轻抓住我的手臂,我有点被动,手不知道往哪放。五爷问:“你现在在哪上学啦?”

我如实回答:清华。“噢,那学的是什么?”“在外面过得还习惯啦?”“以后打算在哪工作?”

五爷像问题连环炮,一发接一发,对我的好奇程度不亚于人类对外太空的着迷。我耐心地回答,五爷的表情看起来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这时,有个老女人突然走进来向我介绍这是谁谁谁,我频频微笑点头。

3

落日前,外公着衣入殓。

人死后身体会缩水僵化,造成奇异的遗体形状。拿外公举个例子。外公去世时躺在床上,脖子下方垫着枕头,时间一长,看上去脑袋悬空。手臂呈微张状,犹如抓着他最爱的闲趣饼干。双腿离得很开,好似孩子任性地张腿呼呼大睡。为了看上去庄严肃穆,姨婆把外公的脚用布绳绑起来,不至于显得不雅观。脚踝肿得厉害,皮开肉绽。这和外公长年的糖尿病有关,也和他长期不健康的生活习惯分不开。话说回来,外公的死相好歹算体面的,不像那种车祸遇难者离世时缺胳膊少腿,走也走得不好看。所以,不管干什么,姿势很重要。姿势决定心情,心情决定态度,态度决定一切。

入殓师在外公身上盖了层薄被,然后三下五除二把外公扒个精光。外公在入殓师手里如同一个玩偶,被翻来覆去,感觉好被动。一群人围在外公周围,入殓师飞快地操作着。

哎,你生前再牛逼,再嚣张,钱再多,位子再高,死后也只能被一双摸过无数人身体的手摸来摸去,一点也没什么区别。七八十年前活脱脱地来,七八十年后活脱脱地走,精光的身子,什么都藏不下,什么都带不走。愈发这种时候,愈发明白什么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么,人活在世上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抛开传宗接代人类延续等终极任务,人活了一大圈,来时为零,走时清零,那么真的是不是像哲学家所说的,是一场生命体验。生命体验良好的前提,是不是在于,每个生命按照个体意志去生活,达到最大程度的精神愉悦。而沿途的所有跋涉,都为了获得更高层次的自我所追求的愉悦。如果埋头赶路的前方不是你想要的目标,那你的精神和肉体就达不到所谓的高度统一,痛苦也就随之而来。但往往现实社会,在个人追求之外,会有一系列附加任务,比如情感关系,责任感,义务,等等,导致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除此之外,巧合运气与天灾人祸,更是时刻改变着每一个人的命运。人生,其实不过如此。

外公套上一层又一层的马褂,被安放在长方形的盒子内,再被塞了无数床被子。盒子盖不住,入殓师用长长的麻绳绑住了盒子。众人一抬,“啪”,落到冰棺里,盖棺定论,等待第二天再无复返的启程。

1

死亡不是件坏事。相反,它会带走很多坏事。有人生来就是个麻烦。这么看来,生也不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死亡会让人冷静,让时间铺展开来,平躺在你眼前,你可以从很多维度进行观望。起起伏伏的时间线,存有多少种可能。一秒短暂,一见钟情算不算长。一生很长,一夜白头算不算短。长长短短,没有尺度,无法衡量。关于时间,你能改变的又有多少?恐怕没有吧。凡是牵连时间,很多无能为力。伤心的人总说,我们都会好,时间会抚平创伤。创伤太多,时间不够用怎么办?伤还没抚完,一生就结束了怎么办?能怎么办?实在不行交给街道办。

死亡是消失啊,是覆灭啊,是再也不存在了啊。它是一道门,从一头永远打不开另一头的门。你站在门外,没有钥匙。但你可以穿过这道门,代价是你再也穿不回来。你愿意吗?有人愿意。他们傻吗?不傻。很多事没有傻不傻,只有愿不愿意。你看人家傻,人家还看你傻呢。那你真傻吗?不见得。他傻?也不一定。矛盾的相头只有相互矛盾,这个矛盾才能存在。如果一种傻被定义,那么,傻也就没有意义了。好在,没人能定义何为傻,为何傻。

2

外公躺在冰棺里,沉沉熟睡,和以往一样。

隔着玻璃和塑料薄膜,一道暗光照在外公脸上,立体阴影感让原本凹陷的脸庞更加棱角分明。我伫立在冰棺旁静静守望,夜风扰动死亡的肃静,诀别的轮廓渐渐清晰。如同入殓师整理遗容时说的:“这次离开,再没有回头之日,可得穿舒服了上路。”

有些时候,我们看着身边的人走了,可以望着背影挥挥手,说声“记得早点回来”。可有些时候,你却只能对他说“一路走好”。原来,左右离别的,不是离别本身,而是离别后能否再见。面对大悲苦,我们学着承受,学着看开,学着放下。很多时候,放下的结果是再也拿不起。因为你经历了一轮煎熬般的体验,每一个环节都让你心力憔悴,好不容易出来了,绝不想再回过头体验一把。所以下次,你会选择绕开,或者闭着眼睛加速通过,让感情无从释放,随着血液循环,某一个时刻,消融殆尽,一切也就过去了。这一过程,我们称之为麻木。麻木不是没有感情,而是不选择释放,在和感情的博弈中,牢牢控制住感情,并且选择让它烂在心里,化为灰烬。当然,感情也有太强烈而控制不住,越是压抑越是爆发,就像炸弹原理,瞬间的能量积聚于狭小的环境,要么结束,要么喷薄。全方位端口爆发,便是哭天抢地。

3

有段时间,外公体征不稳,保险起见住在医院。一星期后,住院部的医生亲切地握住母亲的手,眼眶湿润地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我们这实在收不住他。”母亲很无奈,但恳求医生不要放弃治疗。作为一个病人,想要获得健康,最关键的还是配合医生。外公做不到,不仅不配合,还一天到晚羞辱医生。大半夜不睡觉,一个劲儿按呼叫键,护士匆匆跑来查看,外公锁住门不让护士进来。医生给外公插上针头,一个不注意,外公擅自拔掉针头,血哗哗地喷。医生开的药方,外公坚决不吃,把药撒了不算,还扬言要炸了医院。医生受不了,抱腿痛哭,跪求这位半仙赶紧走。哎,人家看病,医生都巴不得你住院。外公住院看病,医生烧香拜佛求他赶紧移驾。看病看成这样,也是蛮拼的。

外公床头有个柜子,柜子抽屉几乎全是外公的病历,上面满满记载了外公的反抗史和医生的屈辱史。有个医生曾经摇着头,发自真情地说,“我做医生二十多年了,头一次,真的是头一次,遇到像他这样的无理取闹的病人,反正这儿他是呆不住了,怎么说呢,祝他健康吧。”说完低着头离去。

4

天微微亮,几个制服乐手伫立门口击鼓,脸上没什么表情,见惯生死的淡然。奏的是悲怆的歌,鼓声震破苍穹。人们各司其职,举花圈的,抬棺材的,撒冥纸的,放鞭炮的。队伍在院子里短暂停留后,缓缓向门口移动。附近的邻居早已在滴着雨的屋檐下站立肃穆,其中不少年轻时是外公的老对头,吵过骂过打过。但这一刻,过往的一切烟消云散,都早起送老“邻居”最后一程。雨越下越大,应景应情,雨水飘湿衣裳,没人在意了。我走在队伍前头,几步便跪拜,视线是模糊的,分不清泪水雨水,总之很多水,满脸都是水。那些曾经在院子里嬉笑攀谈,云淡风轻的人们,此刻也忍不住奔溃,泪水哗哗流,用力咬着嘴巴,面对棺材茫然哭泣而无所适从。

我想起了回来的第一天,父亲无意间说的话,“哎,以后就没有每天骂好几遍的人咯。”是啊,有些人活着,每天被骂,但真到了哪一天,连骂的机会都不给你了,是不是也会难过不舍呢。那些做梦都想要摆脱的人,恨不得诅咒他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哪一天他真的死了,你是否也会想让他不要死呢?

出了院子,众人合力抬起棺材,底下两把长椅,架在街道中央。送别的人群越来越多,狭小的街道几乎被挤满。有撑着雨伞的,有躲在雨棚下的,有趴在窗户的,有穿着雨衣的。估计这是外公这辈子唯一一次所有人都用尊重的眼神看着他。不管生前如何彪,死者为大。外公最后一次停留着,这个待了一辈子的村子。

道士念完浇杠词,棺材再次被抬起,向十字路口移动,那里停靠着灵车。亲朋好友用最悲情的声音恸哭。心头被狠狠捶击着,画面灰色,视线清楚模糊轮替,鞭炮炸裂着天空,硝烟弥漫,院子越来越远,一直到看不见。

悲伤全留在了身后,只记住大雨倾盆的初春早晨。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员下车抬起棺材,将其稳当塞入车内,关门,汽车发动,速度渐渐变快。

一路上见到的,都是悲伤的人,笑着也挂满泪水。似乎是哭累了,车上安静得很,人人表情呆滞,倚着靠着,呆呆望着前头的灵车穿过一个个十字路口。

5

很多年以前,听过一首情歌:《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与其是首歌,让我说,其实是个贯穿生命的问题。我们来自天涯,因为机遇缘分而相聚,恍恍惚惚,哭哭笑笑,无奈谁也不能永远陪伴,矛盾偏见,结果什么都不对,分道扬镳。我们爱过,所以会恨。恨的程度取决于爱的程度。但是,恨来了,爱还在吗?是否被恨打败,还是仅仅隐藏?如果恨走了,那爱还能重来吗?

6

车已经开到横山殡葬场。

张望四周,车辆来来往往。破旧的建筑,保留九十年代末的风格。远处高耸的烟囱,喷出一排排的白雾。人们纷纷跳下车,朝着灵车的方向走去。哭声闹声,此起彼伏。在这种地方,其实没人会在乎你,来这里的人谁也不是闲逛的。

工作人员正在开棺解绳。工作人员穿着休闲装,像菜市场的屠户。我盯着屠户,他叼着烟,粗鲁地上下忙活着,一把将外公拉到生锈的铁板上。准备完,屠户拉着铁板来到一间悼念堂,为亲人作最后的告别。悼念堂到处都是水,渗的,漏的,滴的,水迹一滩一滩。人们手拉手,围圈哀悼,肃穆礼毕,屠户又来了,把铁板拖向一个黑色仓库,所有人被挡在外面。

约莫一个半小时,偌大的冰棺变成一个小盒。

屋顶上空的烟囱依旧冒着白烟,像来时那样。

7

不管来了还是走了,都笑着。那么,过程务必也要多笑笑啊。这样有始有终才好。见过的每一个人,都狠狠记一遍,他们的脸庞,他们的声音,他们走着跑着,都记一遍,他们就是你的人生。谁都不要错过啊,错过了,回回头,该捡的都要捡回来。不要让他们孤独地被丢弃,被遗忘,被雨打湿,被风吹走,被拾荒的人丢进垃圾桶。如果心里还记恨着别人,那也放下吧,恨也是因为爱不起啊,如果有天你恨的人永远离开你了呢,你还要不要恨他?如果这样你就能放下恨了,说明你也不是真正的恨啊。真正恨一个人,是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怎么死的,死了多久,都会恨的。恨是没有条件没有时间的。我会说,谁也不懂得如何真正去恨一个人,就像很难真正去爱一个人一样。那就不要恨了啊,放过他,放过自己,放过所有人,因为他们到底都会走的。离开了别舍不得,尚且还在一起的,那就好好珍惜啊,别等到变成相片,才能和他说说话,那就是人生最冷的笑话了。大声的都销寂,拼命的都倒下。人心说到底都是软的,所有的坚硬都是伪装。把伪装去掉,剩下的都是热泪盈眶。如果不够热心,至少以诚相待。如果不够无私,至少迎来送往。走过一段风景,好好欣赏,别着急惦记前方。前方的风景,交给以后再欣赏。不说将来,现在就是最好。最好的时刻,来到你身边的,都是对的人。别弄错了。再怎么赶路,也别忘记抬头,埋头容易走丢。

也许你没有那么好,也许你甚至比很多人都坏,也许你这一生被很多人讨厌着,甚至亲近的人都很讨厌你,不管不管,在一生的终点站,所有人都是陪着你的。走散的都回来了,记恨的都消散了。记得的,还是有你在的相对美好的时光吧。这里,你会永远陪着最爱你和你最爱的人。走过半石荒草半石苔,有属于你们的乐园。谁也不会来打扰,没有纷争和别扭,只有良辰美景。你想要的都给你了啊,随便你怎么任性了,没人管得了你了,你自由了,怎么样,高兴吧。

车站。手机播放着《当你老了》。

四周都是离开的人。同样是离开,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喜笑颜开,有人无动于衷。离开没关系,只是要记得回来啊。也许你没注意,也许你很孤单,但总会有人在等你的。等你醒悟,等你痊愈,等你笑着看朝雨日落,等你打开胸腔拥抱全世界的无奈喜悦悲伤,总有人等着。

回家几天,书包的拉链一直没被拉开。里面放着的,依旧是那本《皮囊》。离高铁出发还有一段时间,索性拿来看书吧。我掏出硬封的《皮囊》,精致的包装似乎反衬着一切破败和虚弱。

车已经到达南京。手里的书也翻到后记。看完一部《皮囊》,送走一具皮囊。

窗外已经日落了,没事,明天依旧会升起啊。

献给所有来到身边的人。献给卫西村任性小王子。献给时光。献给自己。

作者简介:凹大,原名郑超,浙江慈溪人,慈溪网络作协会员。小镇青年的成长背景,大学时期开始尝试写作,而后把写作当做生活中最大的爱好。灵感源于积累,因而努力在汲汲营营的生活洪流中,随时随地记录下点滴感受。目前出版小说《最后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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