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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抓住社会趋势的创业者

2016-08-11石勇

南风窗 2016年15期

石勇

在一线城市,接触各类精英11年,对于夏语来说,在头脑、心理、人格上,早就换了一个系统,想的和在四线城市的人们并不一样,心理上时时都有要突破的冲动。

按照约定,南风窗记者在2016年7月5日下午六点,出现在了广州中大科技园一个办公用的房间里。

那是传说中“三只小猫”的“总部”。

老板夏语留着一头长发,自由随性。看到他,我竟然条件反射地想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摇滚歌手,比如黑豹乐队、轮回乐队、天堂乐队什么的。如果我还可以再文艺一些,那他看上去也像艺术家,或者,诗人。

但这只是气质而已。

在自我的角色定位,以及社会身份中,夏语是一个创业者。他出品的不是摇滚、艺术、“诗和远方”,而是一种我这类很“封建”的人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轻情趣用品”。

“我过去跟你一样,是想给中国社会解套,但现在我专业做套。”他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这句话有点像是广告用语,如果根据说话对象的身份略改一下,真不知道他对多少人说过了。

我注意到了他的脸部,在自信的前面,“疲倦只剩下黑眼圈”。

每个人都是一个社会生物

一直以来,南风窗记者都想从“人类学”的角度去讲一个创业者的故事。

我希望它比从新闻的角度去讲还要有意思。新闻要有公共价值,但新闻里的人,已被嵌入到事件之中,不再是“原生态”的他了。他的命运,只是公共事件所反映的“社会命运”的一个侧面。

但如果切去他和社会宏大叙事的联系,就把他本人视为是一个“事件”,那我们可能会发现:每个人都是一个有价值的故事。

按照这个视角,长袖善舞的商业大佬,嵌在权力结构里的官员,看天吃饭的农民,在工厂里机械地重复劳动的工人,在写字楼里西装革履的白领,还有夏语这样的创业者,其实都只不过是这个社会某一类、某一个特定的社会生物。大家有点像“自然界”中的生物,每种生物在生存法则下,都有应对世界的独特方式,而每一个“人类学视角”中的人和群体,他们的思维模式、行为模式、价值系统也不一样。

夏语符合我想讲的故事的两个特征:辞职创业;正在创业中。

如果我们把自己嵌入到某家单位或公司权力-利益结构的某一个位置里,那或多或少就会解决一个大问题:安全感。它的代价是我们让渡了一部分自由,还有成为马云这类人的渺茫机会。于是,一些具有创业梦想和追求自由的人,便选择了辞职。但一旦这样,他便面临一个巨大的悖论:失去了安全的自由相当脆弱,甚至更加不自由。他必须从一种社会生物变成另一种社会生物,这其中的蜕变是怎样完成的呢?

对于任何一个没有背景的创业者来说,选择创业其实就是选择了一种极不确定的人生。无论以后是否“成功”,他都必须熬过一段有如地狱一般的辛苦时期。它就像是一个地道。每个创业者都在这个黑暗的地道里摸索行走,大部分人死在了这条地道,而少部分人不知摸索了多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前面突然出现了光亮。

在这个地道里的日子,正是对一个人的身体健康、思维模式、行为模式、人格结构、价值系统进行检验的时刻。运气其实也产生于这种检验中。

夏语是从媒体行业辞职创业的。现在,他仍在这条地道里—虽然他说,不远处就是出口的曙光。

卡夫卡曾经说过,当一个人身处困境中时,他所应该做的,是用一只手挡住绝望,然后用另一只手匆匆记下在废墟中所看到的一切。对于一个创业者,对于夏语来说,这句话可以修改为“当一个人在开拓某个事业时,他所应该做的,是用一只手扒开希望,然后用另一只手匆匆记下在地道中所看到的一切”。

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类人叫做记者,所以,交给我们,我们来干。

生活被时间切碎

每一天好像都一样。所以,一两年的时间可以浓缩为一瞬。

8:30分,闹钟准时把夏语从床上刺激起来。事实上,闹钟等于是一种象征性的摆设,没有闹钟,他也会醒,而且是早醒。每天的焦虑所导致的自我暗示,已经让36岁的他告别了睡懒觉的甜蜜时光。

他不再需要像当初那样打卡上班,作为老板,理论上任何时间出现在公司都行—如果想把公司玩完的话。

所以这种自由一碰到生存压力,便显得毫无意义。生存具有让一个人强制自我约束的能力,一个解除了生存压力的世界至少暂时是无法想象的。社会秩序,以及一个权力-利益结构得以存在的一个前提,恰恰就是有恐惧维系。

起床后,夏语需要用10分钟的时间解决洗漱类的问题,然后,几乎是跑着出门—虽然并不需要这么夸张。为了节省更多的时间,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这样,按照常规的速度,8分钟就可以到公司,但是以他的速度,5分钟就到了。

他的早餐是在路上解决的,所以,这5分钟到公司的时间不包括排队买早餐的时间。他的早餐通常是一份芋头糕加一杯豆浆。在喝豆浆的时间,他总感觉是转基因大豆磨的,因为喝不出豆奶的香味来。

9:00左右,夏语会出现在公司那间40多平米的办公室里。房间不大,但室内设计充满了互联网的元素。在8个工位之外,他还放了一些“三只小猫”的产品,这样,有订单的时候,客服就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把货发出去。

在作了一些准备工作之后,到9:30,他会召集和他一起干的小伙伴开会,聊一下昨天遇到的问题以及解决方案,还有今天的工作安排。当产品销量不好的时候,他们的情绪也会随之低落,这个时候,他必须充当一个梦想激励师,像当年说每个人都可以去巴黎买别墅的马云同志学习,给他们和自己打打鸡血。鸡血可能不管用,但至少可以让人活一段时间。

很快到了10点多,他必须去公司楼道边抽一根烟,然后蹦蹦跳跳几分钟。这是他曾经的一个上司教他的,要他利用碎片时间锻炼身体,而不需要换上专业的运动鞋短裤短袖来运动。他发现这一招很有效,以前一月会几次头疼的毛病也基本上消失了。

回到办公室之后,他需要赶紧处理代理商所需要的文案或素材,然后交给设计师来实现。接着,他会再给几个供应商打电话,催促发货,谈产品的细节。很多小事情他都必须经常打电话去沟通及催促,如果经常不联系的话,总是会落下进度。互联网时代什么都得快。

然后好像一下子就到了中午,吃完饭后,他再去公司楼梯口走廊吸几根烟。他原本没有烟瘾,但创业之后,吸量明显大了很多。烟事实上是治疗焦虑的药物。在这个时间段,他所做的事情就是看看新闻、行业资讯,然后给前几天约好的客户或者朋友电话信息确定下午见面的时间地点。

下午的时候,如果跟客户或朋友预约的地址太远太偏,就赶紧回到住的地方拿车开过去,通常的情况下地铁或者优步是更好的选择,方便又实惠。这个阶段,每一笔小的开支也会算一下。为了节约时间,他经常把两拨朋友约到一起或者把时间错开安排好,并且要带着目的去聊天,不谈风月只聊工作。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算是夏语最轻松的时间了。但有时也是他和朋友、客户深度沟通的最佳时间,很多合作通常是这个时间来沟通和洽谈的。在没有太多事情的时候,他还是经常一个人在公司待到十一二点,甚至更晚。回去的路上商铺基本关闭,除了24小时营业的KFC和全家之外。在路过全家的时候,他通常会买一份鱼蛋,里面的小妹对他已经很熟悉了,经常对他微笑:“老板,这么拼呀又在加班”。

回到家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失眠,但往往要一个小时后才能睡得着,以前那种10分钟就能打呼噜的幸福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

在这个24小时被切割成碎片的生存模式中,每一天都有梦想,但每一天其实都是在煎熬。“煎熬是通往更大煎熬的道路,正如很多人是通过杀伤自己的方式来疗伤。”当我说出这句自创的名言时,他笑了。

抓住社会趋势

夏语是湖北人。2002年,作为中国高校扩招后的第一批毕业生,他来到了广州,工作轨迹如下:在某广告公司做了两年多,在某社区传媒公司做了1年,在某都市报的网站做了1年,在国内最大的一家社区网站做了7年多,加起来,一共11年。这期间,正是媒体的黄金时代,他除了记者,其他都做过了。

“一共11年”的意思是,到2013年的时候,他结束了自己的“打工”经历,回老家创业去了。

那次创业是做本地的电梯框架广告,他把自己在媒体行业所获得的做市场的经验悉数用上,居然出奇得成功,在一年多的时间拿下了当地一个四线城市60多个社区的600多部电梯资源,抢占了接近90%的电梯框架及楼宇液晶视频资源,很快就收支平衡。

但他发现,本地市场的盘子就那么大,一年的营业额就100多万元,很难再做大。在一线城市,接触各类精英11年,对于他来说,在头脑、心理、人格上,早就换了一个系统,想的和在四线城市的人们并不一样,他的视野、格局不可能局限在一座四线城市之内,心理上时时都有要突破的冲动。因此,创业的“成功”,在给他带来短暂的成就感时,也带来了危机感。这种成就感,在心理上产生的不是他“逃离北上广”后,终于可以融入家乡所在城市的生活系统,而恰恰是证明他有在北上广继续创业的能力。

于是,2015年,他快速地做出了重回广州的决定。

这一次,他涉足的不是媒体人转型创业时经常去做的广告、公关、自媒体、文化传播、教育培训,而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让“朋友圈”大跌眼镜的行业—安全套等情趣用品。

看上去真不按常理出牌。

“为什么呢?”我当然知道他并没有疯掉。大家都是或曾经是媒体人,所以套用一个高深莫测的哲学术语“理解的前结构”,肯定明白一种重大的选择是通过对中国社会变化趋势的把握而作出的。但我是记者,需要明知故问。

“因为所有套路的终点都是一个‘套。”他以艺术家的方式先开了一个玩笑。接着收敛笑容,“其实你们(指《南风窗》,记者注)一直在给很多从内心里愿意在别人的思想中得到启发的人以启发,只是你们自己可能不知道而已。”

“我们只是从读者的反馈中知道一些,其他真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比如说你们一直在分析中国社会的变化,我看到了有这样的一个关键词‘出口。你们说大家要找一个出口,对不对?背后有一种压抑,是不是?可欲同时也可行的出口在哪?而当大家都稍微有一点钱时,出口在哪?肯定集中到跟身体-心理欲望有关的一切啊。现在直播多么火爆!但它仍然有点low是不是?大家肯定需要一点high的东西,它可以用来包装需要发泄的生理-心理能量。”

“心理能量是我所使用的术语,”我顿了顿,“一种心理欲望是可以成就一个行业。”

“对对,是你使用的……我的意思是,中国社会的变化,在20世纪80年代大家更注重在上半身中提升自己,所以那时思想文化厉害啊;慢慢地,大家注重追求物质利益,重心开始‘下坠,到现在,要重新追求上半身还没到时候,结合需要一个出口的问题,大家采取的办法肯定是把下半身提升得有品味一些,这是一个趋势。”

“所以你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抓住趋势的人。”我笑了。

只能向前的人生

在和夏语的接触中,我一直感觉到他是一个好玩的人,说话的时候,表情丰富,眼睛不时地放出真诚、愉悦的光芒,让人感觉很轻松。他善于通过开玩笑的方式,呈现出真实的自己。

我愿意把这样的人界定为属于思想敏锐但并没有给人一种俗世上的“精明”感觉的人。换句话说,夏语在精神气质上仍是媒体人,而不是什么都算得很精的、很俗的那种商人。

但在言说中,我也捕捉到他平时肯定有“逃避自由”的冲动。当一个人被抛入到重复着疲惫的日子里,并且无法抓住确定性时,他在心理上,便总想退到安全的地方。

于是我很不客气地问了一个问题:“在你还没有真正到达未来时,你现在的煎熬,让你想回到过去吗?”

“想啊!现在想过去上班的日子,真是一种享受!朝九晚五,偶尔出出差或者筹备公司的活动等事情,机票酒店等行政同事已经提前安排好了。除非遇到非常紧急的工作,下班后就快快乐乐的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更别说周六周日了,参加媒体的聚餐、周边自驾游、看电影吃烧烤喝啤酒……现在想想真是幸福极了,这种幸福看上去被公司的日常作息、制度给捆绑住了,实际上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自由。唯一担忧的就是这份轻松和自由稀释了我的斗志,淡化了我的梦想。所以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离开。”

“那还能回到过去吗?”

“不能。有些事情你根本无法回头”。

“回去已经是一种不能接受的失败?”

“对”。

于是只能往前走。

夏语发现,自从返回广州创业,他的生活、工作模式,甚至人生,已经被嵌入了一个必须不停地贯注身体、心理能量的复杂系统,自己必须不停地透支全部的时间、精力、心情、思考来维持这个系统的运转,而重要的是,如我在前面所说的,这是在一条地道里,没有谁知道这条地道有多长。

我们在城市生活中,嵌进某一个生活、工作系统时,也有这种感觉。日复一日,很多东西不过是在重复,而最终发现,其实人只是老了一些,身体慢慢大不如前。我们内心里有一种想挣脱它的冲动,但当然是不可能去做这种事的。

一个创业者,其实只是比我们更强烈地感受到在这个系统里的纠葛和煎熬而已。

夏语一个最强烈的感受是:不敢生病。

他偶尔会神经质地有一闪念,希望自己小病一下,从而有一个理由让自己这架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停下来保养一下。但潜意识中绝对不能。不仅不能,而且手机不能丢、钱包不能丢、笔记本也不能丢,一旦生病或者丢失的话,创业的车轮就会有停滞了的感觉。

他创业的战线拉得太长,从做产品到开发渠道再到营销推广,整个链条下来有太多的事情要干。如产品的定位、挑选、研发、供应商,再到产品的文案、设计、包装、材质,再到产品的推广、策略、客服、售后,一环扣一环,而且一环出现问题,上下都受影响。曾经,他仅仅是在产品外盒的选材、工厂、样式、打板方面,就找了近百家工厂,才找到当时情境下基本满意的样品,而在选择渠道上,从沟通、选择、谈判、寄样、谈价、物流、包装的特殊要求、页面的配合、售后跟进等,就磨掉一层皮。生病和想去公司就像不想去就不去一样,简直就是自杀行为。

还有一堆杂事,比如日常的招聘、培训、分工、沟通、设备、内外财务、业绩考核、税务、发票、交际等,更需他去处理。生病只会导致一切瘫痪。

上月底,夏语的一个前同事、老朋友,在北京地铁倒下,年仅34岁。这件事让他当晚整夜都睡不着,泪如泉涌,也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作息时间表。他感受到,梦想是伟大的,事业是伟大的,很多事值得他去做,但每一个人其实只是渺小的生物。

前段时间,夏语的产品进行了一轮众筹,反响不错。很多人联系到了他。但他说,创业不仅是在风险上,而且也需要在劳累上进行调整。

他心里一直存有一个梦想,过几年,可以带着两个小朋友周游全国一年,她们不上学,他也不上班,纯玩,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