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洪仁辉上诉事件:大清闭关与澳门的机会
2016-08-11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特聘教授 茅海建
洪仁辉的上诉,使乾隆皇帝龙颜大怒,清朝由此出台了第一个全面管制外国商人的章程,原来住在广州的外国商人,只好搬到澳门居住,正在走下坡路的澳门,获得了城市重新定位、经济重新振作的生存机会,逐步成为东方的“蒙特卡罗”
茅海建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特聘教授
我先说一个十八世纪中叶的故事。
我们知道,很长时间以来,英属东印度公司垄断着对华贸易。他们对广州的商贸条件表示不满,有意在中国的北方开辟新港。1755-1757年(乾隆二十年至二十二年),东印度公司多次派船北上,图谋在离丝、茶产区更近的宁波等处开辟通商口岸。此举引起了清朝政府的重视。为了阻止英人的北上,清朝提高了浙江的税收,比广东高出一倍,试图以经济手段让英人放弃浙江而回到广东。但是,清朝这么做的效果不明显,仍有船只继续北上宁波,进行交易。
在此情况下,乾隆皇帝于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宣布关闭广州以外所有的海上榷关,西方商人只许在广州一口进行通商。此即是史上著名的“一口通商政策”。
然而,东印度公司对此并不顺从,而是再次派其汉语翻译洪仁辉(James Flink)率船北上,进行交涉。1759年6月13日,洪仁辉驾船从广州北上,6月24日在舟山海面被清军发现。舟山清军得知洪仁辉的目的后,劝其南下广东。6月27日,洪仁辉向南行驶至舟山群岛的南端南韮山岛后,没有继续南下,而是挂帆北上。7月18日,洪仁辉一行到达天津大沽。7月23日,直隶总督方观承将此事件奏报乾隆帝,并附上了相关的文件。此事引发了一场大的风暴,乾隆皇帝大怒。
乾隆皇帝得到洪仁辉控状,对英方的各种要求未予理睬,对英方控诉粤海关监督李永标贪腐行为的言辞特别关注。他派给事中朝铨从天津带洪仁辉赴广州,并派福州将军新柱从福州前往广州,会同两广总督李侍尧共同审理此案。
福州将军新柱于是年8月25日到达广州,给事中朝铨于9月10日到达广州,两广总督李侍尧将粤海关监督李永标解职,共同审理洪仁辉案。此案的处理方向不是中国北方是否需要新开口岸,而是查核粤海关是否有欺压与贪腐。结果粤海关监督李永标被革职流放,并抄没家产;洪仁辉“在澳门圈禁三年”;曾经帮助过洪仁辉的民人刘亚匾被处死。
由于洪仁辉事件引发的震动,两广总督李侍尧处理善后,于1759年12月制定了《防范外夷规条》,得到了乾隆帝的批准。这是清朝第一个全面管制外国商人的章程,共有五条:
一、外国商人不准在广州驻冬,每年贸易季结束后,立即回国;若有未清事务,可在澳门居住,下年随船回国;
二、只许行商与外国商人交易;
三、不许内地商人借领外国资本;
四、不许内地人向外国商人传送信息;
五、派兵对外国商船进行稽查。
这个“规条”也非常有名,史称“防夷五事”。
按照清朝原来的规定,外国商人在广州贸易结束后,应随船离开。然这一法令执行得并不严格,许多商人留了下来。到了此时,东印度公司及西方各国商人在广州已经有相对固定的商贸活动,也有相应的组织,相当数量的人员住在广州的商馆(Factory),而不再是过去那种随船贸易的商人。此时根据《防范外夷规条》,他们不能长期住在广州,也无法长期住在船上,他们只能到澳门来落脚。
这恰恰是澳门的机会。
澳门本是葡萄牙国际商路的一环,曾经有过相当出色的商业成就。1550-1650年的100年,是葡萄牙人在远东最为辉煌的时期。随着荷兰、英国在远东的扩张和日本的闭关,澳门的国际贸易下降。大约到了1690年,澳门不再是远东重要的国际商贸城市,广州、巴达维亚(雅加达)等地已经取代了它的贸易地位,经济上也处于下降期。1733年之后,城市的一些官员、军官与士兵发不出工资。也有一些有钱的葡萄牙人此时离开澳门另寻机会。
葡萄牙人占据澳门后,只许葡萄牙人与中国人居住,不对其他外国人开放(宗教人士例外)。虽有个别外国人非法进入,但毕竟不能正常进行商业活动。至1746年3月,葡萄牙王室发文禁止外国人在澳门停留,澳门封闭政策而由此达到了极致。
1757年1月,澳门总督高定玉(Anthony Pereira Coutinho)重申了对外国人的禁令,但开了一个口子,允许外国人路过澳门时,可以为“等交通工具”而暂时停留。是年2月,澳门议事会在高定玉在场的情况下,议决允许外国人在澳门暂时居住。此后,议事会又允许外国公司迁入澳门时使用自己原来的商号名称。这些开放政策,都是澳门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澳门的开放,部分是清朝政府的催促,部分是澳门的经济形势使然。当时并没有想到,两年后,即1759年,清朝会采取极其严厉的措施即“防夷五事”,迫使住在广州的西方商人做出他们的选择——西方商人只能在贸易季节到广州“商馆”处理商务,而广州“商馆”此时成了一个封闭区域,四周有兵把守,西方商人不得出其范围——在此情况下,西方商人到澳门居住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另外两条原因,再次为此加分:
一、由于广州当局一直不许外国女性(“夷妇”)进入(这一条执行得特别严格),西方商人的家属只能住在澳门来;
二、由于广州当局对外国船员进行了严格的管制,远道来华的船员只能到澳门来消费与休假。
1769年,澳门议事会批准租房给外国商人,致使澳门的城市功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原先是一个以商贸为生的港口城市,现在成了为西方各国商人服务的消费城市,服务业由此兴盛起来,形成了“在广州和加尔各答挣钱,在澳门花钱”的特殊模式。随着英国、法国、荷兰、丹麦、瑞典的商行纷纷从广州迁到澳门后,英属东印度公司也在1770年允许其广州大班在贸易季节结束后到澳门居住。
澳门的开放也使其人口结构发生了变化,常住的各国商人和家属人数不断增加,女性的人口超过男性。每年临时来澳的商人与船员数以千计。许多传教士、政治家与军人都将澳门当作进入中国的第一站。澳门扮演着东西方交流中的重要角色。1834年,英属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垄断权被取消,英国政府派出对华商务监督,清朝广东当局不承认他们的官方地位,这批英国官员也只能住在澳门,而在官船上办公。
就在澳门开放之时,中英贸易发生了变化。当洪仁辉等人北上之时,还是带着银元到宁波等地采买茶叶与生丝。到了1760年代之后,鸦片成为中英贸易的新品种,很快成了主要的品种。由于清朝实行禁烟政策,英属东印度公司和西方各国的来船先将其鸦片陈放在澳门,然后再带合法商品进入广州黄埔。一直到了1820年代,这些鸦片陈放地改在伶仃洋上的趸船。在此时与此后,澳门还在许多方面扮演过合法与非法的角色。
观察这一段历史,可以看到葡萄牙的衰落与澳门的兴起,两者形成了落差。
1840年,英国对清朝发动了鸦片战争,割占香港,迫使清朝开放五口通商。1843年,上海开埠,西方各国商人可以进入上海、宁波、福州、厦门、广州进行通商,并建立商业机构。从1759年到1843年这84年间,清朝实行了严格的一口通商制度,也就是说,澳门得到了84年的机会。即使到了五口通商时期,清朝与法国签订了《黄埔条约》、与美国签订了《望厦条约》,但清朝没有向各国派出常任外交官,外国常任使节也不能进北京。英国驻中国公使兼任香港总督,驻在香港;而法国驻中国的公使和美国驻中国的外交代表,无法在英国国旗下的香港开馆,结果都将使馆设在澳门——就像先前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住在澳门一样。一直到1861年,英国、法国与美国的公使在北京设立使馆。也就是说,法国与美国的公使在澳门驻扎了十多年。
我在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一种新的历史发现,而是为学者所熟悉的澳门历史中的事实。以上我所依据的主要的论点与材料,来自我的同事北京大学历史系郭卫东教授的研究论文。
我今天在这里提到洪仁辉事件,目的在于说明,澳门作为一个较小的城市,本身并没有特别的资源,外部环境对其十分重要。每一次外部环境的变化,都可能成为澳门生存与发展的契机。
洪仁辉事件后的清朝政策,使一个正在走下坡路的澳门,获得了城市重新定位、经济重新振作的长达84年的生存机会,逐步成为东方的“蒙特卡罗”(Monte Carlo)。我这里还可以举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之后的澳门为例——葡萄牙是中立国,使得澳门不像香港那样被日本占领,而是幸运地获得和平,通过其特殊条件得到了相应的发展。
(本文是作者于2016年6月8日在太湖世界文化论坛第四届年会“澳门经验:探索文明交融的成功实践”分会上的发言,原题“1759年洪仁辉事件与澳门的角色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