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天皇以“退”为进？

这位年号平成的天皇，肯定会在日本历史上留下他的不寻常的一页：第一位与平民女子结婚的天皇，第一位自己抚育孩子长大的天皇，第一位主张死后火葬的天皇……以及200年来第一位要在生前让位的天皇。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王东

发自日本东京

2016年8月8日，五号台风临近，日本列岛笼罩在溽热之中。快到下午三点，日本几乎所有媒体的工作人员都守候在电视机前，等待现年82岁的明仁天皇即将发表的电视讲话录像。在繁华喧闹的东京新宿、大阪道顿崛等地，当大屏幕上出现了那位老者的身影，众多民众纷纷停下来投以注视的目光。

事实上，年号平成的明仁天皇的这番讲话，是在前一天下午录制的。这是他自2011年的“3·11”东日本大地震之后再次以电视讲话录像的方式和民众沟通。只不过，这次的讲话内容是他关乎个人去留的“心声”。

日本政治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早在2016年7月13日，日本天皇就通过媒体表示了希望在生前让位给太子的想法，立刻在日本整个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一瞬间，“生前退位”这几个汉字占据各大媒体的头条，从政界到民间，各种议论沸沸扬扬。就汉字的字面表达来说，即便一些日本人也指出退位的说法不妥，因为像清宣统帝那样的行为是退位，或称逊位，可能意味着皇室制度的终结，而明仁天皇的做法只能称之为让位。

即便是老天皇想要让位，这个新闻也足以震撼列岛，更让这个世界上最为独特的皇室，瞬间成为全世界舆论关注的焦点。以政治立场保守和发言无忌著称的前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就表示非常震惊：“我比陛下还大一岁，希望陛下继续加油。这可能是宪法问题，会给日本社会带来很大的混乱。”首相安倍也似乎有些应对不及，在被问及时只能说暂时不作评论。内阁中最重要的官房长官菅义伟则表示：“站在我的立场上，不该妄议陛下的想法。”

特别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当天也就是13日深夜，媒体采访负责皇室事务的宫内厅官员时，又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宫内厅次长山本信一郎对研究天皇“生前退位”一事回答说：“要就此进行讨论的前提，是陛下有那样的心意，但是因为没有，所以宫内厅并没有研究此事。”山本还说，天皇极少从宪法的角度谈论皇室制度方面的事情，“并且今后也会继续保持同样的姿态”。

天皇要让位，宫内厅否认，到底怎么回事？是有一种力量试图阻止明仁天皇“生前退位”？而且，在宫内厅和媒体方面，都产生了截然相左的立场。一位知名的时政博主在自己的博客上写道：日本的政治，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但是，接下来的发展显示，天皇对于让位一事的想法是认真的。部分媒体早早就预报了天皇即将发表面向国民的讲话的日期：8月8日。《朝日新闻》的报道称，明仁天皇在5年前就曾对身边的人士表示过希望能让位的心愿，并且查阅过上世纪20年代他的祖父大正天皇因为精神疾病不能理政，由他的父亲昭和天皇代为摄政的历史资料。

在位28年的明仁天皇，为何突然流露出此一想法，背后的动机与未来的影响是什么？一切都让人浮想联翩。

日本天皇根本“没有人权”可言

从7月中旬到8月初，天皇让位问题成为日本国内最主要的新闻议题，舆论的关注程度超过了热闹的奥运会。让位产生的各种后果，除了政界和宪法学者们在争执不休，普通民众们也在表达意见。不论是媒体的民调，还是网络的留言，数据显示，60%-80%的日本国民认为有必要尊重天皇的意愿，探讨让位的可能性。这当中，最为有趣的反对者，是程序员。在推特上，IT企业的人士悲鸣遍野，因为他们担心年号变更导致系统修改的庞大工作量。1989年，昭和天皇去世，改元平成，那时电脑的普及度远远不如现在。程序员们痛苦地呼吁：能不能给我们一两年的准备期？

程序员们或可放心，这个让位真的不是一朝一夕的容易事。

日本现行《皇室典范》规定，皇位继承以前任天皇驾崩为前提，并不存在让位的可能性。而战后的日本宪法第二条有关皇位的继承如是说:皇位世袭，根据国会议决的皇室典范的规定继承之。如果天皇想要改变这种状况，就要修改皇室典范，则涉及了宪法问题。宪法的第三条规定，天皇有关国事的一切行为，必须有内阁的建议和承认，由内阁负其责任。第四条规定，天皇只能行使宪法所规定的有关国事行为，并无关于国政的权能。换句话说，天皇不能要求内阁修改皇室典范，否则就干涉了国政，也就是“违宪”。

作为君主立宪制国家，战后的日本宪法前四条都围绕着天皇的地位和职能，第一条关于天皇的地位：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是日本国民统一的象征，其地位以主权所在的全体日本国民的意志为依据。

开宗明义地说日本天皇的地位是以全体日本国民的意志为依据，实际上也就是否定了天皇的个人意志。通俗说法即大家说你是你就是，你不能说自己不是。这不是皇帝，倒真的是公仆。虽然已经不再是神，但天皇及家人是不被登录户籍的，没有户籍的天皇，也不存在基本的人权。宪法规定天皇没有管理国政的职能，也就是不能对政治问题发表见解；宪法规定天皇要承担国事公务，但没有说他可不可以拒绝履行公务；宪法规定天皇世袭，但没有说他是否可以拒绝即位或主动让位。用日本某些网民的话说，天皇根本就没有人权可言。

因此，安倍内阁的一些官员私下里认为，天皇的提前让位是不能以个人意志决定的，皇室典范修改要由国会通过，而天皇如果要求修改，则是关涉政治的言论，违背了宪法中对于天皇角色的权力界定。这一派的声音，明确地讲是反对并试图阻止天皇让位的。

82岁的天皇“有点累”

然而，明仁天皇多年来勤于国事，和蔼亲民，在日本民众中拥有极强的好感，特别是2011年大地震后和皇后在灾区的奔走，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好评。他自从十余年前患前列腺癌，近年又接受了心脏搭桥手术，以82岁的高龄表达自己“有点累”，绝对会打动普通民众的同情心。所以，明仁天皇在2016年8月8日长达11分钟的讲话中，并没有很明确地触及让位、修宪等实际状况，只是打出感情牌。事实上，之前媒体对此次讲话的报道，也定性为“陛下的心声”。

在镜头面前，天皇表现得一如既往地淡定。他的说法是：我作为个人，谈谈我迄今为止（老龄天皇）的思考。

天皇说的几点都合情合理: “我已超过八十岁，在体力方面等有时也感到种种局限，这几年来，在回顾作为天皇的自身足迹的同时，也开始思考关于将来自己的应有状态以及公务……几年前我两次接受外科手术，加之因高龄感到体力减退……我担忧或难以像至今为止那样，全身心地完成象征天皇的公务……当天皇健康状态严重不佳时，如以前曾出现的那样，有可能导致社会停滞、给国民的生活也带来各种影响。”甚至他没有忌讳谈论死亡：“天皇过世之后，连日举行的隆重殡葬仪式将持续近两个月，之后与丧葬有关的仪式会长达一年……难道不能避免这样的事态吗？”

这次电视讲话的效果确实如预期，日本民众的反响大体上是支持讨论让位的。在东京街头，报纸的号外散布于车站人潮中，被采访的市民们不分男女老幼，基本上都表示出对天皇的理解。

“让一位82岁的老人这么忙碌是不对的，陛下应该好好休息。”一位打扮时尚的女生如是说。受访的年轻一代几乎异口同声:应该尊重天皇的想法。

当天，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称：“内阁将郑重对待陛下面向国民的发言。鉴于年龄和公务负担的现状，考虑到陛下的辛劳，必须切实思考内阁能做些什么。”官房长官菅义伟则表示，天皇的发言内容不会对国家政治造成影响，因此在宪法上没有问题。据说，日本政府已经成立了由官房副长官杉田和博为首的对策小组，并在秋季召开专家会议，考虑修改《皇室典范》。

不惜以让位表达对安倍的不满

然而，天皇的让位是否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原因？这一点，恐怕是日本乃至海外众多人士更关切的，天皇会不会在利用让位来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

有些观察家显然是这么认为的。在他们看来，天皇作为护宪派、和平主义者，在通过让位的方式表达对安倍政权的不满。美国的《纽约时报》也敏感地注意到，天皇宣布让位可能的消息，正是安倍的自民党在参议院选举中获胜后三天，那次胜利使得安倍政权主导修宪的可行性大增。

明仁天皇的和平主义立场也许和他少年时对战争的体验有关，他在一些政治问题上并不是沉默的。早在2004年，石原慎太郎主政的东京推行公立学校升日之丸国旗唱君之代国歌，处分拒绝起立的教职工，天皇就罕见地说话：“我不希望这变成一种强制行为。”此言一出，石原和日本政府都急忙否认。最近几年，天皇在一系列讲话中频繁提到当年侵略战争的错误和和平宪法的必要性，甚至在新年祝词中感谢了当年帮助制定宪法的“知日派美国友人”，可见他对修宪的鲜明立场。

可是，也有评论人士指出，这次对天皇让位反对最激烈的，就是首相安倍身边的右翼保守势力。被视为安倍智囊组织的日本会议副会长小崛桂一郎就在《产经新闻》上以激烈的言辞称天皇让位是“破坏国体”，该组织理事，也是宪法学者百地章则认为，生前让位是在明治时代就被否定过的想法，可以通过摄政方式代替。

但是，天皇在这次讲话中明确提到了对摄政模式的不认可，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多次使用了“象征天皇”这个说法，称之为“关于日本国宪法下被定位为象征天皇的理想状态”。敏感的人士指出，这么强调天皇的象征性，就是要拒绝保守势力试图再度将天皇神化，回到战前所谓日本帝国时代神格化天皇的老路上。为此，明仁天皇不惜以让位来维护天皇的象征性，以免被右翼利用。

这种说法是否真的符合天皇或保守人士的内心，外人都是猜测推断。但有一点毫无疑问的是，这位年号平成的天皇，肯定会在日本历史上留下他的不寻常的一页：第一位与平民女子结婚的天皇，第一位自己抚育孩子长大的天皇，第一位主张死后火葬的天皇……以及200年来第一位要在生前让位的天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