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克水上公园:真正的激流回旋开始了
2016-08-11
张鑫明
西林戴着眼镜,身材消瘦,颧骨突出,一头浓密的黑发中夹杂着些许银丝,白色中式衬衫搭配蓝色牛仔裤,透着点书生气。他今年31岁了,是北京顺义水上公园投资发展中心的副经理。
7月20日这天,北京下起了大暴雨,雨水冲刷着公园,傍晚时分,雨水渐小,从西林办公室能看到园区动水场地的西半部分,绿油油的一片,草坪修建整齐,青草嫩绿,枝繁叶茂的柳树枝在风雨中摇摆。
而看不见的东半部分,大雨浇盖后的赛道很快又变得干涸,底部铺设的水泥和抽水泵体裸露,石子凌乱,缝隙间长了杂草,还有饮料瓶、食品袋等杂物。
这里是北京奥运会的场馆之一顺义奥林匹克水上公园,2008年,赛艇、皮划艇和马拉松游泳项目在此地进行,共产生了32块金牌。西林的办公室在园区西南角,这栋楼是奥运场馆的配套用房,一层停放赛艇,还有运动员休息室、更衣室、兴奋剂检测室等,一条小路之隔,便是激流回旋(在湍急人工航道进行的皮划艇比赛)场地,也就是东西差距甚大的动水场。
动水场地的西半部分与东半部分很像北京奥运会的A、B两面,A面光鲜靓丽,B面惨淡荒废。大多数人只看到了A面,忽略或是不愿去看B面,而B面,在奥运会结束后逐渐突显、放大。不只是北京,很多举办完大型体育赛事的城市都面临着场馆开发与再利用的问题,这是一道世界性难题。
顺义正打算解决这道难题。去年11月,西林由顺义的北京国际鲜花港调来这里,随即,园区改制,政企分开。今年是一个过渡期,2017年起顺义区政府不再投入一分钱,这个奥运场馆将自负盈亏。
可事情也没那么简单。此地毕竟顶着奥运光环,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道紧箍咒,每当西林和同事们迈开腿向着商业项目前进时,就会感到一道绳子,束缚他们的手脚。
平地开湖
西林第一次来奥林匹克水上公园,是八年前的夏天。当时,他大学毕业,从天津回到顺义的家,入职北京国际鲜花港,做起花卉产业市场运营的工作。家门口办了奥运会,他当然不会错过,和朋友看了赛艇比赛,也看了激流回旋,挤在热情爆棚的人群中,呐喊、助威。
这块地方发生的神奇变化令西林大为惊叹。水上公园位于顺义区东北部,之前还是一块大平地,当地农民在上面播种粮食,园区范围内本来没有水。
2001年7月,北京申奥成功,随即开始为场馆选址。对于这个水上项目的场馆,北京市各区县开始“争夺”,谁都清楚,争取到这个奥运项目,益处多多,能从经济、政策、房产、文化、人气等多个角度提升区域竞争力。几位年长的顺义人向本刊记者回忆,当年昌平区也在争办水上项目,他们想以十三陵水库为依托,建设场馆。但最终昌平的愿望落空,顺义硬是在一块平地上凿出一片水域。不仅造了场馆,为解决交通问题,顺义区政府还特意在水上公园门前修了一条奥运大道,如今叫白马路,当时从北京市区走此车道到水上公园只需半小时车程。如今,一个半小时能够到达,就已经算是顺畅。
有媒体报道,顺义奥林匹克水上公园建造费用5500万美元,这比国际奥委会四年后的场馆建设标准2800万美元,多出近一倍。而这个数字,还远不能说太高,水立方的总投资是10.2亿元(当时约合1.47亿美元),而鸟巢造价更高达35亿元(当时约合5.07亿美元)。在中国人的奥运情结达到顶峰的时候,几乎是以举国之力,克服一切难题来办这场奥运会。
据知情人透露,顺义区政府以潮白河为名来争办奥运比赛,他们也真想过将比赛放在潮白河上,但考虑到暴雨、水灾等难以掌控的因素,放弃了这个想法,最终定址在潮白河以东的地块。
他们挖出地下水,生生在平地上,挖出一个湖来。水从地下喷涌而出,形成了动水场地和静水场地(开阔静止的水面,举行皮划艇竞速直道比赛)及训练湖面,随后,又铺设草坪,加以绿化,两年后的2007年,一个完全人工性质的水上公园正式竣工。
高枕无忧
手机响个不停,西林一接听就会聊上好一段时间,下属汇报上半年业绩,厂家谈合作,体育赛事方聊落地情况……西林静静听着,眼珠转来转去。他说,这个夏天自己又瘦了,常感时间不够用,制度变化了,人也得跟着变,以前慢慢溜达,现在得跑起来。他们在这个奥运会场地,要开始另一场竞赛。
顺义奥林匹克水上公园的静水场地长2.5公里,位于公园北侧,这里保存较为完好,水域干净、开阔,鹅卵石和草坪将水面围绕。沿柏油马路走到场地北侧的赛事起点区,发令塔和七条出发赛道依旧保留,水面波澜不惊,倒映着云朵与树影,周遭一片静谧。
2008年8月17日下午,中国赛艇队在这里实现历史性突破,由唐宾、金紫薇、奚爱华和张杨杨四位姑娘组成的赛艇队,夺得女子四人双桨赛事的金牌,这是中国赛艇奥运史上的首枚金牌。孟关良、杨文军则在这里卫冕了男子500米双人划艇冠军。
有突破,有金牌,水上公园圆满完成了奥运“战时”任务,随后进入闭园期。这期间,园区将赛时的一些设备拆除,维护调整。2009年5月1日,重新向公众开放,门票20元一张。
没有了备战奥运的紧张氛围,园区的管理者进入最为舒服的一段时期。西林说,由于场馆绿化率超过82%,每年光绿化费用就达300万元,但他们并不操心,因为有政府担着。北京奥运会结束后的7年里,顺义区政府每年投入600-800万元人民币,用于园区绿化、水电、场馆维修、人员工资等,有了这部分钱,水上公园的绿植一直以来维持得都很好。
除了对市民开园,应国家体育总局的要求,水上公园还开始承接体育赛事,自然以水上项目为主。2015年9月份承办了第十六届亚洲赛艇锦标赛,近期刚结束全国青年赛艇锦标赛;它也会应地方政府的需求搞大型活动,七月底的那几天,一支硕大的棕色木制酒桶立在南门口,上写“第25届北京国际燕京啤酒文化节”,该啤酒节已成为顺义区政府每年力推的消夏节目。
门票,是水上公园的一项收入,虽然这里不比市内公园繁华,但门票一年能进账几百万元。其次是收取场地租金,但承接政府活动,属于水上公园的义务,没有收入,或仅有一些补贴。偶尔有一些商业项目,数量并不太多。
“前几年经营压力不大,发展一直很平稳”,西林说。有财政支持,园区内工作人员的积极性都不是很高,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按时领取固定工资。
似乎有了“奥林匹克”这个字号就足够了。
亏钱赚吆喝
2009年5月,逢顺义奥林匹克水上公园开园,人流中有一个男人无心游玩,在园区转了一整天,尤其在训练湖面驻足长久,把手臂伸进水中,不停地划拨,水感很软,沾水后皮肤舒适,没有瘙痒感。
这个人是蔺全喜,辽宁抚顺人,国家级运动健将,小时候练体操,1983年转项滑水,后进入辽宁省队,曾连续十次获得全国滑水全能冠军及多次花样冠军。他退役后到北京发展,在昌平区开水上俱乐部,合同到期后,想把俱乐部转到顶着北京奥运光环的这片水域。
“当初考察了几片水域,这里的环境氛围不错,又是奥运场馆,水道开阔,水质好,就定了下来。”蔺全喜对本刊记者说,他很看重水质优劣,顺义水上公园是地表三类水,简单处理后可饮用。
蔺全喜与公园签订协议,承包了园区静水赛道西侧的训练湖面,进行商业开发,爱上水俱乐部也成为第一家进驻水上公园的俱乐部。营业伊始,俱乐部开展了水上拖带、水上摩托等项目,可是来玩的人很少,那是六七年前,全民健身远不如今天这般火热,水上项目又受季节影响,过了十一黄金周直到第二年五月,基本下不了水,俱乐部处于赔钱苦撑的局面,好在蔺全喜做好了前几年培育市场,亏钱赚吆喝的心理准备。
之前出国比赛的机会较多,蔺全喜很早就在欧美等国发现了索道滑水,那是由一个高新技术滑轮系统驱动滑水者绕水面滑行的项目,刺激,观赏性强,上手也相对简单,但国内还没有开展。2011年,蔺全喜找到顺义奥管委谈水上公园的开发。
运动员出身的蔺全喜去过很多场馆,也看到过诸多场馆在赛后荒废、利用率不高的情况,他提出以项目带动场馆的发展,希望顺义奥管委能将索道滑水引进,没想到领导层答应得很爽快,大力支持,区政府投入1200万,从德国引进了全套索道滑水设施,又在旁边盖起了供换衣洗澡和咖啡简餐的会所。后来蔺全喜了解到,奥管委当时正考虑给园区内增加游乐项目,要外包给专业人士运营。
蔺全喜的尝试开始有起色,但这并非园区商业化的全部故事。一位姓孟的女士称,全家人出于对帆船的喜爱,2012年在水上公园静水场地南侧,成立了奥帆(北京)航海中心,体验并教授帆船、帆板、单双人皮划艇。但据园区工作人员介绍,这里并不适合搞帆船运动,静水场地水深仅3米左右,帆船运动所需要的最为关键的因素是风,但这里并不具备,要么风很小,要么风向比较乱,本刊记者多次来到奥帆俱乐部水域,看到因风力较小,小帆船停靠水边,无法起航,一群孩子玩起了皮划艇。工作人员称,水上公园的发展是在摸索中尝试,当初考虑到是奥运场馆,帆船又是奥运项目,就想着引进,然而实际情况并不理 想。
吸引人,不能靠场馆
2015年年底,北京顺义生态旅游集团的领导找到西林,想把他调到水上公园,加强那边的管理团队,由他负责整个园区的运营开发,西林服从了领导安排。
北京顺义生态旅游集团是此前刚刚成立的。随着政企分开在全国范围内的深入推行,顺义区政府决定将奥林匹克水上公园分离出去,完全市场化经营。区政府重组企业,将北京国际鲜花港,北京顺义水上公园投资发展中心和舞彩浅山等公司或项目合并到北京顺义生态旅游集团,该集团由顺义区国资委监管。
改变是天翻地覆的。奥林匹克水上公园实施公司制管理后,一切都要考核,半年一次;成本是多少,利润有多少,要上多少税等,都要接受顺义区国资委监管。这和财政拨款时期完全不同,这些工作在那时是不需要做的。
业务内容转变了,西林个人转型的压力也变大,之前他从事的是花卉产业,这边是体育运动休闲,他得重新学习,熟悉场馆和政策,结识体育厂商和赛事方,他和蔺全喜的观点一致,“不是说你场馆吸引不吸引人,而是说你场馆有没有活动吸引人。”
看到跑步活动在全国开展得如火如荼,西林通过蔺全喜认识了益跑网老总崔健,两人一拍即合,将跑步运动落地水上公园。一条红色塑胶跑道正围绕静水场地铺设,从东到西呈马蹄形,8月份将铺完,全长4.5公里。水上公园主推的是科技跑,在跑道每一个整数公里处都有计时点,跑完后可实时查看成绩。跑者可以随到随跑,不用集合出发,通过数据记录就能看到排名,这样减轻了人群聚集在一起带来的环境及安保的压力。
对比了北京几处跑步圣地,崔健说,“奥森公园,人满为患,跑步体验会越来越差,朝阳公园的商业氛围有时让人无法忍受,顺义的水上公园不会走这条路。”
它只是冷清
这一切,更多是在奥运会A面,园区更具活力的西半部分发生的。在东半部分,沉寂仍然是其主色调。几年前,有媒体曝光了干涸的动水场地的图片,用上了“荒废”二字。
针对这个问题,西林的解答是,动水场地属人工建造环境,里面有很多设备,比赛时才注水,否则长期浸泡并不好。场地里原本还有一些设备,比赛后拆除放到库房里了,为的是别受风吹日晒。“动水场地太专业,不像静水场地,这里的利用率并不高。一是它的运行成本较高,电驱动;二是若没有专业激流回旋的赛事,也用不起来。”
一位园区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动水场地通上电就能运转,可问题也出现在电上,“水下8个泵打开后才能产生绕流,一小时耗电费就要3000块钱,成本太高”。大概两年前动水场地对市民开放办过漂流,后因成本过高而终止。“不能说荒废,它是冷清,看似没有生机,是因为场地太专业了,普通人玩不了。”西林说。
顺义奥林匹克水上公园如今在企业手中,运转灵活了,但实则还是有很多限制。该公园是顺义区政府专门为北京奥运会划拨出来的体育用地,政府部门对公园的开发有种种规定,不能做大规模的商业改造,比如开发建房,建酒店、别墅等,都是不允许的,甚至园区内不能有商业性质的餐饮场所,只能是简餐或冷餐,水上公园靠近顺义区水源保护区,环境保护被放在极其重要的位置。
同时,相比朝阳、丰台等地,顺义区政府对大型活动监管严格,2012年北京迷笛音乐节曾在此举办,但仅此一次,西林透露,政府考虑到音乐节人数众多,现场气氛高涨,可控性较差,为了安全、环保等问题,就没再举办。
现在西林和同事们想到的,只能是搭建临时、易拆除的水上乐园项目,或是利用宽敞的静水场地水面,搞企业的团队拓展活动。
政府对水上公园商业开发有限制,西林很理解,“这是奥运场馆,它第一要承担的还是体育赛事,保证比赛用途,之后你再考虑其他的开发。”限制之外,园区还有官方任务。顺义生态旅游集团给水上公园今年下达的营业收入指标是1000万,西林的压力很大,上半年已过,基本达标,下半年他说要多引进项目,多搞活动。他计划增强营销团队,要从之前的几个人增加到十几个,把水上公园推销出去,让人们知道这里都有哪些项目可玩,“如果做得不够好,只能说我们这个团队目前还不够聪明。”
撑了五年,蔺全喜的爱上水俱乐部从2014年起开始盈利,来玩水的人数由以往每年1000人次左右增加到如今的10000余人次。曾经,蔺全喜苦恼于自己所从事的滑水项目被全运会剔除,那时他携家带口南下闯荡,他渴望滑水能再入全运会,甚至进入奥运会,这样才能得到国家的重视,而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奥不奥运会,全不全运会,都淡了,我们培养的是面,把普及面打开,而不是培养一个人去拿金牌。”蔺全喜说,这主要是因为整个社会对奥运、对体育的看法正发生改变,“不是非要成绩和金牌,参与、快乐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