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罗小扇摇清风
2016-08-10积雪草
积雪草
夏夜,闷热难当,摸黑爬起来去露台上小坐。
远处的山黑黝黝的一片,近处的树纹丝不动,露台上的花草都睡着了一般,静寂无声,就连一落黑就开始闹腾的蚊虫也都消停了许多,街灯睁着朦胧的睡眼,茫然地看著周遭……
越来越无法忍受空调的凉,那种人工的凉,凉到彻骨,钻进骨缝里有微痛的感觉。热得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去露台上小坐,与安静下来的城市独自守候片刻,让心慢慢着陆,心静自然凉。
凝望天空中的迢迢银河,星星依旧多得数不过来,只是那些似曾相识的星星,似乎再也没有小时候看到的那么明亮,被蒙上了轻纱,影影绰绰,扑闪着眼睛,看着人间众生。
小时候的夏夜,天空湛蓝清亮,空气中有着甜甜的草香,温润,滑湿,有着厚重的黏腻。几乎每一个夜晚,我都会和外祖母一起在花架下乘凉。外祖母穿一件月白色的大襟衣衫,青裤绑腿,即使那么闷热的夜也不例外。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在脑后挽一个光光的髻,左手持一杆长长的烟袋,右手轻摇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没有固定的节奏和韵律,什么时候想到了,就摇几下。
我不知道那样漫长的夏夜,外祖母在想什么,她总是很长时间里保持一个不变的姿势。外祖母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儿,有着漂亮的美人髻,高鼻梁,大眼睛,说话温软,做事爽利,美中不足的就是身体一直不大好,病病歪歪的样子。
我顾不上外祖母在想些什么,夏夜乘凉时,总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忙得脚打后脑勺。我会仰起头,细数天上的星星,想牛郎织女那个美丽不老的传说。我会捉一些萤火虫,放进先前准备好的纱袋里,夜晚不点灯的时候,把纱袋放进蚊帐里,会有一球荧光闪烁。我会在暗影里,使劲嗅着蔷薇的香和青草的甜,会和身边的小猫小狗很热闹地玩上一阵儿。
间或也会有谁家飘出艾蒿熏蚊的浓烟,白天把半干的艾蒿结成发辫模样,夜里烧的时候,便会冒出浓烟,岂止是蚊虫受不了,就连人也会被熏得半昏。运气不好的时候,碰到左邻右舍用艾蒿熏蚊,我和外祖母就会及早撤退,不敢恋战,省得被当成蚊子呛。运气好的时候,大半宿都没有人熏蚊,我和外祖母安静地待在夏夜里,吃着自家园子里种的瓜果,闻着花香,看大丽花在篱笆边骄傲地盛开着。
消夏遣夜是夏天里最愉快的一件事情,躺在花架下的椅子上或凉席上,听外祖母讲古说今,讲她爷爷奶奶遗留下来的故事,讲她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口口相传的老掉牙的故事,比如牛郎与织女的故事,比如孟姜女的故事等等。有些故事外祖母讲了很多次,但却总是乐此不疲。有些故事我听过很多次,但每次都听得兴致盎然。
多数时候,外祖母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会发现外祖母坐在我身边,一边轻轻地摇着蒲扇,为我摇来清凉,驱走蚊虫,一边听着收音机,收音机音量调到极小,需凝神细听才能听得到。外祖母的心很细,我猜想,若不是怕吵到我,就是怕吵到邻居。外祖母喜欢听评戏、影子戏、二人转什么的,漫漫夏夜,总会有一些咿咿呀呀的缠绵之音,隔着光阴传来,令人恍惚,有不真实的错觉。
时间是个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如水,顺着指缝四溢开来,兜不住,收不拢,不知不觉间,滴翠变老绿。那些旧年的事,变成了老旧的事,那些经年的人,还在记忆中来回奔走,猝不及防就会与你打个照面,就像这个闷热难耐的夏夜。
轻罗小扇摇轻风,古人风雅,用折叠香扇抑或团扇。乡人淳朴,用葵叶制成蒲扇,伏天的时候拿出来消夏,轻摇蒲扇,凉风自来。童年,外祖母,黑白花的“板凳”狗,蔷薇香,芭蕉扇,银河迢迢,流萤乱飞,那一段纯粹而快乐的时光,那一段温馨而透明的乡间生活,如大写意一般,疏疏朗朗,占据了人生的一大块时光,成为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底色。
多年后,城市,霓虹,广告,咖啡,工作,旅行,抑郁、焦虑等等,替代了那一段轻罗小扇摇清风的岁月,现代文明蜂拥而来,侵蚀了每一个角落,席卷了每一个人。
不舍,却拉不住岁月的手。不忍,却再也回不到过去。
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每个人都有一段想回又回不去的岁月,那是精神上、心灵上最后的依托。
(编辑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