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被掩埋的致命真相

李显峰

周建刚只给了我不到两小时的见面时间。

2015年9月22日，这个38岁的云南商人在其实名认证的微博上抛出一封举报信：江苏省靖江市一养猪场地底下埋了上万吨化工废弃物。随后几天，此事在网上持续发酵。对环境问题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一消息如属实，堪称爆炸性，而实名公开举报，无疑冒了巨大的风险。

9月27日，我从北京飞昆明，转机飞往云南的一个地级市。从机场出来，我钻进一辆越野车，疾驰到七八十公里外的某县，住进一个指定的酒店。一个多小时后，一个穿红色T恤、戴鸭舌帽的男子敲开门。帽子一揭，光头一个，正是周建刚。

见面已是深夜。周建刚在访谈后仓促撤离，而我则乘次日一早的飞机，经昆明转机飞往江苏采访。去机场的路上，我和从靖江而来的警察擦肩而过，他们奉命来找周建刚做笔录。当时，警方对其报料定性为“夸大事实”的网络违法信息。

在云南采访时，由于时间仓促，周建刚并没有带纸质资料原件，只带了一个U盘。之后，他陆续发来更完整的材料，包括唐满华接收废物的单据的扫描件或翻拍照片等。

周建刚曾挖开地下，取出土样送检。检测报告显示，土壤中含苯的化学物等有毒物质种类繁多，且严重超标。

9月28日晚，我到达江苏靖江。第二天一早，当地人带我混入养猪场。养猪场北侧的一条河，靠近岸边拉起一道长长的吸油袋，水面不时泛起油污。东侧的一个露天的危废坑，已经被塑料布遮盖起来，附近的空气弥漫刺鼻味道。一大片蓝顶的猪舍，在混凝土的地底下，都是埋过危废物的大坑。养猪场里还停了一辆工程车，环保部门调来处置事件的工人在集装箱里睡了一夜。

看守场子的老商，一直在原养猪场和石油化工厂的经营者唐满华手下干活，周建刚买下养猪场后，继续聘用他。老商对填埋危废的过程了如指掌，是最佳采访对象，但老商守口如瓶。官方介入后，已通知他不要让无关人士进入，尤其是记者。

我在周围村庄的采访，印证了周建刚的举报内容。不少村民还被唐满华雇佣过，帮他搬运化工废料，填在厂区内外的大坑里，甚至将部分废液倒入那条流向长江的界河。

“地下藏毒”事件曝光后，靖江市环保局局长朱靖表示，华顺养殖场前身确为侯河石油化工厂，2000年就已从事化工废物回收利用，2005年获得环保部门颁发的“危险废物经营许可证”，具有处置危险废物的资质。朱靖还称，环保局此前多年对此一无所知，直到周建刚举报方知，该局当即派员至现场调查，目视有一部分危废品在厂区内，立即请来泰州环境监测中心采样检测，初步估计该地块地下填埋有危险废物3吨以上。

只有3吨？轻描淡写。这绝非真相，也不是环保部门的真实估算。

通过对周建刚提供资料的梳理，对周边村民的采访，可以得出结论，唐满华的石化厂接收过的危废品超过万吨，而且绝大部分都被直接填埋。

环保部门2005年9月颁发给侯河石油化工厂的“危废品经营许可证”显示，该厂可以处理“菊酯残液（农药企业产生的废液）每年200吨”。

根据周建刚提供的部分票据，我粗略统计：自2003年到2004年间，仅长青股份供给石化厂至少供货10批，共计971吨，2005年供货11批，共计1361吨。这说明，之前是无资质违规处理危废，后来则是超标处理危废。10月3日，《北京青年报》刊发《养猪场地下的秘密》的文章。

环保部门后来公布的数据显示：事发地块受污染的面积估算为15.34亩，相当于20多个篮球场。

在网络报料变为主流媒体核实后的报道后，周建刚这才转危为安。相关部门介入调查后，周建刚放下担忧和官方合作，向公安机关直接提供了相关证据。

举报事件3个月后，环保部、公安部和最高检决定联合挂牌督办两起环境违法大案，其中一起便是江苏靖江养猪场毒地案。对于该案，三部委要求江苏省环保、公安和检察机关按照挂牌督办要求抓好案件调查处置工作，并向社会通报案情和督办要求。这是三个部委首次启动联合挂牌督办，将对地方政府和各相关部门彻查和妥善处理案件起到重要督促作用，同时，有利于加强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的衔接配合，形成合力打击环境污染犯罪活动。

“我的举报得到重视，我觉得万幸。从发现污染、调查污染、公开举报到今天有将近10个月，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 周建刚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在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不禁流泪。

在他调查之初，涉事企业曾有人传话，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也有不明身份者找来，劝他转手卖掉养猪场，喊价2300万元。

“把我搞懵了，买这个厂我花了230万。加上七七八八费用，总共花了不到300万元。当他出到2300万时，我就觉得这里有猫腻，会不会是我调查过程中，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周建刚说，他一度很纠结，“有人出这么多钱买，这里明摆着肯定有污染，而且相当严重。按我这么多年做生意的经验，要去举报，肯定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可能有人因为我的举报会被判刑。”

但他最终还是冒险举报。“别人也劝我，如果污染危害不大的话，卖了算了。可是有毒有害卖给别人，不是害人吗？既然我发现有毒，如果不公开，养猪场就成了坑人的祸害了。如果我不讲，这就成了一辈子的秘密啰？”

实名举报之前，周建刚多次打过环保热线，但不了了之。他找过央媒记者，但报道一直没刊发出来，他也不知道是否有内参递上去。看到污染迟迟得不到处理，他急眼了，才捅到网上。

周建刚信奉一句话：“有良心的企业，都不会背上污染的原罪。”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上，他一如既往关注环保问题。他的微博帐号一直没改名，叫做“正能量聚集的光头”。

2016年5月27日，在得知“靖江毒地”的相关报道获得“最佳环境报道奖”的“最佳影响力奖”后，周建刚发了条长微博，称要给自己颁发一个“无悔幸运奖”。“无悔是指自己从不后悔选择实名举报这起特大环境污染事件，这是为良知负责。幸运是指我还能活着。”

这件事过去已一年，除了良心可以安稳，周建刚并没有得到其他回报。身体上，他的免疫力下降，至今还在治疗。这块“毒地”及地上物的处理，并不在他的掌控内，他的数百万元投资打了水漂，没有任何一方提出给予他赔偿或补偿。

在周建刚看来，他是这起举报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我不知道政府是否打算补偿我。从我个人的角度，希望不要把我当成举报人来对待，只要当成一个合法的公民就行。法律明文规定的东西，是我的就应得到保护，如果侵权了应该有合法补偿，让我看到一个希望就行。我希望这个事情公正、公平、公开处理，尤其是要公开。因为不公开透明，可能会留下隐患。这个公开，既是对我，也是对事发地块周边的老百姓。”

尽管如此，他并不后悔。

从去年9月27日首次与周建刚在云南的匆匆会面算起，时间已经过去十一个月。

2014年，中国环境保护部和国土安全部联合发布《全国土壤污染状况调查公报》。在这份官方发布的调查公报中，对于全国土壤污染问题总结是：“全国土壤环境状况总体不容乐观，部分地区土壤污染较重，耕地土壤环境质量堪忧，工矿业废弃地土壤环境问题突出。”此次调查覆盖面积为630万平方公里，其中16.1%的土壤污染超标，这意味着中国至少1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污染。

“靖江毒地”的发生不会是个别事件。

6月5日是世界环境日，严重的环境污染和生态危机，资源的紧缺等迫使人类不得不反思人与人之间关于环境利益的分配，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普利策说：“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的守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告。”

我是一名普通的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真实+真相”。因此，追查事实、还原真相、保障公众知情权，是我的职责。

希望“靖江毒地”的报道，带给社会的是一个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