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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规范与图像表达——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的绘画思想与信仰观念

2016-08-10沙武田

吐鲁番学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经变弥勒白衣

王 雨 沙武田



经典规范与图像表达——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的绘画思想与信仰观念

王雨沙武田

摘要关于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的研究,前人主要关注“老人入墓”这种现象的来源。我们拟以弥勒信仰为切入点,以文化思想融合为线索,探究“老人入墓”图的绘画思想、老人为何着白衣入墓及“老人入墓”与弥勒净土往生方式的关系三个问题。以史料为依据、以弥勒下生经为基础,并结合敦煌壁画,运用图像学的方法详细探析以上问题,结果表明:敦煌弥勒经变中的“老人入墓”图是大唐盛世背景下佛教思想与孝道思想融合的产物;老人着白衣入墓实与白衣弥勒信仰有关,白衣弥勒信仰崇尚白色,其信徒多穿白衣,所以老人着白衣入墓;老人在墓中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在当时末法思想的影响下,以中国传统信仰中“肉身不坏”的方式来等待弥勒降世,度化众生,进而往生弥勒净土,“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

关键词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绘画思想信仰观念

前言

中国流行的弥勒信仰主要分为上生信仰和下生信仰。上生信仰讲述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为天人说法;下生信仰叙述弥勒降世成佛,度化众生,弥勒世界安稳快乐。下生信仰主要情节有:弥勒投生、树下诞生、七步生莲、九龙灌顶、儴佉王施七宝、婆罗门拆幢、降魔成道、龙华三会、乞食翅头末城、龙王布雨、叶华扫城、耆阇崛山见迦叶、迦叶献伽梨、一种七收、树上生衣、路不拾遗、五百岁出嫁、老人入墓等*李永宁、蔡伟堂:《敦煌壁画中的弥勒经变》,《敦煌研究》1988年第2期,第34页。另载《敦煌研究文集·敦煌石窟经变篇》,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296~297页。。本文主要研究弥勒下生信仰表现在敦煌壁画弥勒经变中的“老人入墓”图。

谭蝉雪先生将古代敦煌地区的丧葬方式分为四类,分别为:土葬、火葬、窟葬和“老人入墓”*谭蝉雪:《敦煌民俗——丝路明珠传风情》,甘肃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88页。。土葬是中国最传统的墓葬方式,“入土为安”的观念深深植入汉民族的思想中,《礼记》记载:“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47)《祭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25页。。土葬为汉文化所推崇,并与儒家的孝道相结合发展成一套繁琐的丧葬制度。火葬和窟葬则与佛教信仰传入有关,主要来源于印度文化。《大唐西域记》记载了玄奘在印度所见到的丧葬方式:“送终殡葬,其仪有三:一曰火葬,集薪焚燎;二曰水葬,沉流漂散;三曰野葬,弃林饲兽”*(唐)玄奘著,季羡林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2)《印度总述·病死》,中华书局,1987年,第208页。。但我们注意到,无论是中国还是印度的相关文献均未记载“老人入墓”这种特殊的丧葬方式,所以出现在敦煌弥勒经变中的“老人入墓”图成为研究民俗的独特资料,也因其所表达的独特的文化思想与丧葬观念而引起学者们的关注。

对于敦煌弥勒经变中“老人入墓”图的研究,前人主要关注这种特殊丧葬方式的文化来源,谭蝉雪和崔中慧均认为“老人入墓”源于印度文化,但前者认为“老人入墓”源于印度民俗的老人投河自尽*谭蝉雪:《敦煌民俗——丝路明珠传风情》,第301页。,后者却认为“老人入墓”源于印度婆罗门教生命四行期中的林栖期*崔中慧:《敦煌弥勒经变中“老人入墓”的印度文化源流试探》,敦煌研究院编《2014敦煌石窟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册),敦煌莫高窟,2014年8月,第890~891页。,我们更赞同后一种观点。崔中慧对学界将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归纳为一种特殊的丧葬方式表达了不同的看法,认为“老人入墓”是一种宗教修行方式,而不是一种墓葬方式*崔中慧:《敦煌弥勒经变中“老人入墓”的印度文化源流试探》,敦煌研究院编《2014敦煌石窟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册),第892页。。关于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的研究,我们认为还有很多问题值得做进一步探讨。通过观察图像和阅读相关资料,我们觉得存在以下几个方面的疑问:

第一,敦煌壁画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中为何画面情节主要表现的是老人在亲人的陪伴下,或共同走向墓中,或与亲人话别的场景,为何画师会这样来表达佛经中“老人入墓”的画面?第二,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中的老人在入墓之时多身穿白衣,壁画中为何要着重表现老人着白衣入墓的场景?而那些未穿白衣入墓的老人又作何解释?第三,“老人入墓”画面是根据经典《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中“人命将终,自然行诣冢间而死”*(姚秦)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4页。的语句而来,从经典记述可知,画面中老人进入墓中生活最后的结果是死亡,死后“命终多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姚秦)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9页。,老人的死亡目的是否可以理解为往生弥勒净土?又是以何种死亡方式往生弥勒净土?

对以上问题的探讨,是本文的主要任务,草成此文,以求方家教正。

一、 “老人入墓”图的绘画思想

敦煌壁画中的弥勒经变始于隋,盛于唐,终于西夏,所据译本有:刘宋沮渠京声《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西晋竺法护《佛说弥勒下生经》,姚秦鸠摩罗什《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和《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唐义净《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参见李永宁、蔡伟堂:《敦煌壁画中的弥勒经变》,《敦煌研究》1988年第2期,第34页。另载《敦煌研究文集·敦煌石窟经变篇》,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293页。。出现“老人入墓”情节的主要译本有: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人命将终,自然行诣冢间而死”*(姚秦)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4页。,义净译《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记:“人命将终尽,自往诣尸林”*(唐)义净译:《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6页。,而鸠摩罗什另一译本《佛说弥勒大成佛经》中记载颇为独特:“时世人民,若年衰老,自然行诣山林树下,安然淡薄,念佛取尽,命终多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姚秦)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9页。。通过经典的解读可知,经文中表达的是弥勒净土世界独特的老人死亡方式,即在生前临近死亡时自己到坟墓中,最终死亡的基本故事情节。但是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却提到老人死后“多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让我们看到弥勒经“老人入墓”所要表达的最终思想是和净土往生的关系,其过程是“念佛取尽”,由此可以看出“老人入墓”图中的老人其实是一个虔诚的弥勒信徒。

敦煌弥勒经变中的“老人入墓”图是根据以上三种版本的译经绘制而成的,据谭蝉雪先生统计,“老人入墓”图在敦煌壁画弥勒经变中现存有39幅,详见下表:

(“榆”代表瓜州榆林窟;“五”代表肃北五个庙;其余未标明的为莫高窟)

通过上表的记述,再详细观察壁画画面,我们发现敦煌弥勒经变中的“老人入墓”图多侧重于描绘老人在亲人的陪伴下或共同走向墓中,或与亲人话别的场景。如莫高窟第9窟(晚唐)“老人入墓”图(图一),有学者对其画面描述为:“两家人正向墓中走去。前一家三人,老人着圆领白袍服,均双手合十,虔诚安详地入墓。后一家五人,前面两人抬物品,老人着圆领袍服,老伴及小辈痛苦呼号”*敦煌研究院主编,谭蝉雪编:《敦煌石窟全集·民俗画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77页。,又如莫高窟第449窟(中唐)“老人入墓”图(图二):“有一戴披风,拄杖的老人正步入茔地,茔内有一男子束巾,在甩袖舞蹈,以庆祝老人入墓”*敦煌研究院主编,谭蝉雪编:《敦煌石窟全集·民俗画卷》,第181页。。

图一                     图二图一 老人入墓-莫高窟 第9窟 窟顶东坡 弥勒经变(晚唐)(采自谭蝉雪:《敦煌石窟全集·民俗画卷》)图二 老人入墓-莫高窟 第449窟 北壁 弥勒经变(中唐)(采自谭蝉雪:《敦煌石窟全集·民俗画卷》)

这样的画面与经典所讲的死亡情形不符,既然老人选择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结束生命,说明他已经参悟生死,摆脱了尘世间的羁绊与束缚,但“老人入墓”图描绘的却是老人在亲人的陪伴下向墓中走去,而弥勒下生经典中并未记载“老人入墓”有亲人陪伴送行,仅是“自往诣尸林”、“自然行诣冢间”,其原意就是老人自然不受拘束独自前往墓中直至死亡。如果按照上述画面老人身边有亲人陪伴,老人怎能自然不受拘束?因此在这里我们需要分析画师是如何处理经典与图像之间的矛盾?是如何处理在自己所处的生活环境中完全没有听闻过的丧葬方式?

画师在“老人入墓”图中描绘老人在亲人陪伴下走向墓中,看似与教义、经典相违背,但这正是其绘画思想的高明之处,也是“老人入墓”图在隋代没有出现在敦煌壁画弥勒经变中,却在盛唐时期出现*谭蝉雪:《“老人入墓”与民俗》,载《二十一世纪敦煌文献研究回顾与展望研讨会论文集》,第51~52页。另见谭蝉雪:《敦煌民俗——丝路明珠传风情》,第300页。的主要原因。

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老人入墓”图的绘画思想:

其一,弥勒经变从隋代开始出现在敦煌壁画中,但经变中的“老人入墓”却是在盛唐时期才走进敦煌壁画。那么为何在盛唐之前“老人入墓”没有和弥勒经变其他内容相伴随同时出现在敦煌壁画中,却在盛唐才开始出现?盛唐之前“老人入墓”图没有出现的原因是,“老人入墓”所表达的思想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特别是孝道思想相违背,弥勒下生经典中虽记载了老人生前“自往诣尸林”,但深受孝道思想影响的中国人是绝对不能接受这种行为的,所以也不可能将“老人入墓”绘入敦煌壁画中。至于盛唐弥勒经变中开始出现“老人入墓”,其原因有两点:第一,大唐盛世之下,文化包容性极强,有海纳百川之势,加之商贸往来不断,文化交流频繁。盛唐之盛不在武力而在于文化,盛唐以文化征服世界,引万国来朝。因此只有在这种大唐盛世文化交融的开放风气之下,才能为“老人入墓”走入敦煌壁画提供前提。第二,无亲人陪伴的“老人入墓”图显然又与中国传统孝道思想严重不符,即使是在前述大唐盛世的多元文化背景之下,也很难让人接受。这就需要画师对“老人入墓”做出既不改变佛经大意又能为中国传统思想所接受的改动,于是在佛教思想(弥勒信仰)的基础上加入中国传统的孝道思想,绘制成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有亲人陪伴的“老人入墓”图。

来自印度的佛教经典想在中国传播和发展就必须植根于中国本土文化的土壤之中,尤其是中国本土文化所倡导的纲常礼教、伦理道德是不可触动的,表现在“老人入墓”中就是中国本土文化的孝道。孝道中讲求儿女为父母“养老送终”,老人若是独自走向墓中,尽显儿女不孝之心,经典中虽有老人独自走入墓中的意思(“人命将终尽,自往诣尸林”*(唐)义净译:《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6页。)。但在根深蒂固的中国本土孝文化的影响下,反映经典的壁画内容不得不与本土文化相结合,否则佛教思想在中国将难以传播。此外,在《净饭王般涅槃经》中记载了如来为其父净饭王送葬的事,佛经中记载:

如来躬身,手执香炉,在丧前行,出诣葬所……佛与大众,共积香薪,举棺置上,放火焚之。*(刘宋)沮渠京声译:《净饭王般涅槃经》,《大正藏》第14册,第783页。

可见佛教思想与孝道思想并不十分抵触,两者之间的矛盾是可以调和的,这为两种思想的进一步融合奠定了基础。老人在亲人的陪伴下走入墓中,正是中国孝道中儿女为老人送终思想与佛教思想融合后的一种变形,既然老人死后儿女不能为其“收敛”、“出殡”、“入葬”,那么只有通过送老人入墓的形式代替老人死后的丧葬礼仪,作为表现儿女孝道的一种方式。“老人入墓”图中老人的亲人或痛哭流涕,或痛苦呼号,或磕头跪拜,亦或是甩袖舞蹈,都是表达孝道的行为。这是他们与老人生前见最后一次见面,图像中表达的正是生离死别的场面,儿女通过送老人走向生命最后一程的方式来回报养育之恩,表达不舍之情,并以此来诠释中国本土文化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孝道。

其二,“老人入墓”图中老人虽有亲人陪伴,亲人的反应也表现不一,有痛哭流涕的,有磕头跪拜的,也有十分虔诚的,还有甩袖舞蹈的,但图像中所有老人的行为和表情却都是一致的,他们都表现得安静祥和,毫无对死亡的恐惧,对人世的留恋,达到了参悟生死的境界。其中榆林第25窟(中唐)的“老人入墓”图(图三)对老人的行为和表情描绘的最为生动,“老人头戴透额罗帽,着圆领白袍服,足蹬软鞋,拄镂空杖,安详地坐在墓床上,床前有弧门装饰,墓内挂山水屏风画。老人与亲属执手告别,亲属八人均痛苦不堪,或用巾拭泪,或以袖掩面,或趴地叩拜”。*敦煌研究院主编,谭蝉雪编:《敦煌石窟全集·民俗画卷》,第177页。这表现出老人不受外界影响,抛却“七情六欲”忠于自己的弥勒信仰。

据玄奘《大唐西域记》记载:

至于年耆寿耄,死期将至,婴累沈痾,生崖恐极,厌离尘俗,愿弃人间,轻鄙生死,希远世路。于是亲故知友,奏乐饯会,泛舟鼓棹,济殑伽河,中流自溺,谓得生天。十有其一,未尽鄙见。*(唐)玄奘著,季羡林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2)《印度总述·病死》,第208页。

暂且不论“老人入墓”与印度的老人投河自尽是否有关系,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两种方式均是为摆脱人世疾苦求得解脱的极端行为,是常人难以接受的。老人投河自尽的行为在印度“十有其一”,据谭蝉雪等学者统计,弥勒经变在敦煌壁画中共有98幅,其中只有39幅出现了“老人入墓”,所占比重仅为39.8%。所以我们推断“老人入墓”的行为在敦煌地区的丧葬方式中也是不常见的,只是一些信仰虔诚,又十分向往弥勒净土的弥勒信徒所为。这正是画师的另一绘画思想:通过亲人的种种行为,衬托老人信仰的坚定,也只有信仰坚定者,才会选择“老人入墓”的方式来结束生命,往生弥勒净土。

图三                 图四图三 老人入墓-榆林窟 第25窟 北壁 弥勒经变(中唐)(采自谭蝉雪:《敦煌石窟全集·民俗画卷》)图四 老人服饰-榆林窟 第25窟 北壁 弥勒经变(中唐)(采自谭蝉雪:《敦煌石窟全集·服饰画卷》)

综上所述,画师在盛唐文化交融的历史背景下,在绘制“老人入墓”图时将印度佛教文化与中国孝道文化相结合,具体表现为:其一,老人生前进入坟墓,没有改变弥勒经典的原意;其二,老人安静祥和的面对亲人的各种反应,没有违背佛教的教义;其三,亲人送老人入墓并表达出不舍之情,体现出中国传统的孝道思想,又不与佛教思想相矛盾。因此画师绘制出了既不改变佛经原意,又能为中国孝道文化所接受的“老人入墓”图。

二、老人着白衣入墓的原因

通过观察壁画发现“老人入墓”图中的老人多着白衣入墓,白色服饰显得十分特殊,而弥勒下生经中却没有老人着白衣入墓的记载,画师们在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中多描绘老人着白衣入墓,这一现象是否有特殊寓意?《敦煌石窟全集·服饰画卷》中对榆林第25窟(中唐)“老人入墓”图(图四)中老人着白衣入墓这样描述和解释:“老人戴软透额罗襆头,着圆领白袍服,束黑革带,穿软鞋,拄杖,是典型的平民装束。白色应是唐朝有一定地位或威望的老者惯用的的衣料颜色。”*敦煌研究院主编,谭蝉雪编:《敦煌石窟全集·服饰画卷》,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67页。对此我们不敢苟同。

关于唐代服饰颜色的等级制度《新唐书》中记载:

是时士人以棠苎襕衫为上服,贵女功之始也。一命以黄,再命以黑,三命以纁,四命以绿,五命以紫。士服短褐,庶人以白。中书令马周上议:“《礼》无服衫之文,三代之制有深衣。请加襕、袖、褾、襈,为士人上服。开骻者名曰缺骻衫,庶人服之。”又请:“裹头者,左右各三襵,以象三才,重系前脚,以象二仪。”诏皆从之。太尉长孙无忌又议:“服袍者下加襕,绯、紫、绿皆视其品,庶人以白”。*(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4)《车服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527页。

由此可见,白色为唐代庶人所穿衣服的颜色,有一定地位或威望的老人不可能与庶人穿同一种颜色的衣服。此外老人身着长袍而庶人多穿的是缺骻衫,况且庶人多无财力修建坟墓,另据《通典》贞观十一年十月丧葬令记载:

一品,茔,先方九十步,今减至七十步;坟先高丈八尺,减至丈六尺……其庶人先无文,其地七步,坟高四尺。*(唐)杜佑撰,王文锦点校:《通典》(卷86)《丧葬之四》,中华书局,1988年,第2351页。

唐代的四尺约为现在的一米二左右,而“老人入墓”图中的坟墓高度明显比正常成年人高很多,所以我们推断“老人入墓”图中的老人虽着白衣,但并不是庶人,其着白衣入墓与其身份地位无关,这种现象不是来源于中国本土文化,而是在某种外来文化影响下产生的。据此推断画师多绘制老人着白衣入墓的画面是有特殊寓意的。

一个时代的艺术品总会或多或少反映当时的社会面貌和思想文化。既然“老人入墓”出现在敦煌弥勒经变中,那么老人着白衣入墓是否与当时社会的弥勒信仰有关?唐长孺先生认为崇尚白色是弥勒信仰的特征,白衣冠是弥勒信徒的服饰*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第196~207页。,此一观点对研究老人着白衣入墓有很大启发,但根据唐长孺先生的论断,只能得出白色与弥勒信仰息息相关,却不知道白色为什么与弥勒信仰有关。

关于白色与弥勒信仰《隋书·炀帝本纪》中有相关记载:

六年春正月癸亥朔,旦,有盗数十人,皆素冠练衣,焚香持华,自称弥勒佛,入自建国门。监门者皆稽首。既而夺卫士仗,将为乱。齐王暕遇而斩之。于是都下大索,与相连坐者千余家。*(唐)魏征等撰:《隋书》(卷3)《炀帝本纪上》,中华书局,1973年,第74页。

此事在《隋书·五行志》中也有记载:

六年正月朔旦,有盗衣白练裙襦,手持香花,自称弥勒佛出世。入建国门,夺卫士仗,将为乱。齐王暕遇而斩之。*(唐)魏征等撰:《隋书》(卷23)《五行志下》,第662页。

综合两则史料,将隋炀帝大业六年(610)这个事件通俗地表达出来就是:一群穿白色服饰的盗贼,自称是弥勒佛降世,并以此为借口,犯上作乱。史官为何要在史书中刻意强调一群犯上作乱之人所穿服饰的颜色?其中定有特殊用意。

《隋书》五行志中再次记载了以弥勒降世为借口,犯上作乱的事件。

九年,帝在高阳。唐县人宋子贤,善为幻术。每夜,楼上有光明,能变作佛形,自称弥勒出世……其后复有桑门向海明,于扶风自称弥勒佛出世,潜谋逆乱。*(唐)魏征等撰:《隋书》(卷23)《五行志下》,第662~663页。

关于上述向海明犯上作乱的事件在《隋书·炀帝本纪》中也有记载:

(九年十二月)丁亥,扶风人向海明举兵作乱,称皇帝,建元白乌。遣太仆卿杨义臣击破之。*(唐)魏征等撰:《隋书》(卷4)《炀帝本纪下》,第86页。

将两则史料整合起来,对于这一事件的理解就是:向海明自称弥勒出世,举兵作乱称帝,建元白乌。“白乌”应该就是白色的鸟。由此,综合上述两起发生在隋炀帝时期的事件,我们只能推断出白色应与弥勒信仰有关。

犯上作乱者多假借弥勒出世鼓惑民众,所以统治者必然会对弥勒信仰加以禁止,对弥勒教众进行打击。唐玄宗开元三年(715)颁布的《禁断妖讹等敕》中说:

比有白衣长发,假托弥勒下生,因为妖讹,广集徒侣,称解禅观,妄说灾祥,别作小经;或诈云小经,诈云佛说;或诈云弟子,号为和尚,多不婚娶,眩惑闾阎,触类实繁,蠢政为甚。*(宋)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113),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588页。

统治者将“白衣”作为假托弥勒出世的犯上作乱者的特点之一。由此又可推断出假托弥勒降世的作乱者多着白衣,但却不知其为何着白衣?

图五                 图六图五 白衣佛—莫高窟 第431窟 西壁 弥勒经变(西魏)(采自王惠民:《敦煌石窟全集·弥勒经画卷》) 图六 白衣佛—莫高窟 第435窟 西壁 弥勒经变(北魏)(采自王惠民:《弥勒佛与药师佛》)

关于白衣与弥勒信仰的关系,王惠民先生在《白衣佛小考》一文中的论述我们十分赞同,他认为白衣佛就是弥勒佛,白衣弥勒佛的出现与末法思想有关。北朝至隋唐时期的弥勒教匪利用这种崇尚白色的弥勒信仰,曾多次犯上作乱*王惠民:《白衣佛小考》,《敦煌研究》2001年第4期,第66~69页。。敦煌壁画中的白衣弥勒佛出现的石窟有北魏第254窟、北魏第263窟、西魏第288窟、西魏第431窟(图五)、北魏第435窟(图六),均为中心柱窟,且白衣弥勒佛均出现在西壁*王惠民:《白衣佛小考》,第66页。。“白衣佛起源可追溯到印度。敦煌文献S.2113号壁画榜题底稿中记载:‘南天竺国弥勒白佛瑞像记。其像坐,白。’五代72窟西壁龛顶西坡北起第二幅瑞像图榜题为:‘南天竺国弥勒白佛瑞像记。’据上述资料,可以确定敦煌壁画中白衣佛的来源是印度,身份是弥勒佛,具名为‘弥勒白佛瑞像图’。”*王惠民:《弥勒佛与药师佛》,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7~78页。莫高窟231窟(中唐)也有弥勒白佛瑞像图,榜题为“天竺白银弥勒瑞像”(图七)。由此可看出白衣弥勒信仰在敦煌地区最迟出现于北魏时期,至少延续到唐五代,而白色应与白衣弥勒信仰有关。

对佛衣呈白色《佛说法灭尽经》有相关记载:

时有菩萨辟支罗汉,众魔驱逐,不预众会,三乘入山,福德之地,恬泊自守,以为欣快,寿命延长,诸天卫护。月光出世,得相遭值,共兴吾道,五十二岁。《首楞严经》、《般若三昧》,先化灭去,十二部经,寻后复灭,尽不复现,不见文字。沙门袈裟,自然变白……如是之后,数千万岁,弥勒当下,世间作佛,天下泰平,毒气消除,雨润和适,五谷滋茂,树木长大,人长八丈,皆寿八万四千岁,众生得度,不可称计。*失译者名:《佛说法灭尽经》,《大正藏》第12册,第1119页

显而易见,佛衣变白实与末法思想有关,而白衣弥勒也是在末法思想影响下产生的,所以白衣佛表现的是末法时的弥勒,由此也形成了白衣弥勒教。*详见王惠民:《弥勒佛与药师佛》,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6~78页。

至此可推断出上述两件发生在隋炀帝时期,自称弥勒降世,犯上作乱的事件中的人物,均应是信奉白衣弥勒佛的白衣弥勒信徒,所以其着白衣利用末法思想以弥勒降世的形式来蛊惑人心、谋反作乱。

综上所述,我们推断并不是弥勒信仰都崇尚白色,其信徒都穿白衣。而是只有白衣弥勒教信奉白衣弥勒佛,也只有白衣弥勒信仰才崇尚白色,其信徒多穿白衣。这种现象是在印度白衣弥勒佛图像传入中国后形成的,受印度文化影响较大。据此我们来分析一下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中老人的具体信仰。首先,前文已说明“老人入墓”图中的老人是弥勒信徒;其次,很多“老人入墓”图中的老人着白衣入墓。由此我们推断这部分老人是白衣弥勒信徒,信奉白衣弥勒佛,所以老人崇尚白色、着白衣入墓。这同时也解释了“老人入墓”图中出现的老人非白衣入墓(图八)的现象,非白衣入墓的老人虽是弥勒信徒却不是白衣弥勒信徒,不信奉白衣弥勒佛,不崇尚白色因此没有穿白衣入墓。

图七                    图八图七倚坐白银弥勒瑞像—莫高窟第231窟龛顶东坡弥勒经变(中唐)(王惠民:《敦煌石窟全集·弥勒经画卷》)图八老人入墓-莫高窟 第33窟 南壁 弥勒经变(盛唐)(谭蝉雪:《敦煌石窟全集·民俗画卷》)

上述推断看似合理,但根据唐玄宗开元三年(715)颁布的《禁断妖讹等敕》所记载,可以看出朝廷是明确禁止这种在民间十分流行的白衣弥勒信仰。既然政府禁止白衣弥勒信仰,那么敦煌地区怎么又会流行白衣弥勒信仰呢?从我们掌握的现有图像来看,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中的老人着白衣入墓主要集中在中唐及其之后的时期。中唐的敦煌为吐蕃统治时期,中唐以后敦煌也不在中央政府的实际掌控中,所以相关禁止白衣弥勒信仰的敕令也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此外,前文已说明了白衣弥勒信仰与末法思想有关,敦煌从中唐吐蕃统治时期一直到宋,不断处于异族统治、社会动荡、战乱连年的状况之下,这种现状之下,就会使佛教信徒认为末法时代将要来临,末法思想随之出现,白衣弥勒信仰也就在敦煌地区流行开来。另唐长孺先生认为敦煌遗书中的“白衣天子”与弥勒信仰有关*唐长孺:《白衣天子试释》,《燕京学报》1948年第35期。,如“天祐三年(906),张承奉自立为白衣天子,号西汉金山国”*李正宇:《金山国与敦煌国建国的几个问题》。转载姜德治:《敦煌大事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4页。,由此也可证明这一时期敦煌十分盛行白衣弥勒信仰。且这一时期敦煌石窟中也出现了白衣弥勒佛的图像,如莫高窟第231窟(中唐)、莫高窟第72窟(五代)。所以在白衣弥勒信仰的影响下,这一时期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中出现了很多老人着白衣入墓的图像,因此上述推断是有其合理性的。当然此一观点还需要我们对谭蝉雪先生所统计的敦煌弥勒经变现存的39幅“老人入墓”图进行调查,统计老人着白衣入墓的总数量,及其在各时期的数量分布。

三、“老人入墓”与弥勒净土往生方式

谭蝉雪和崔中慧均认为老人在墓中修禅念佛直到生命尽头,最终属于自然死亡。谭蝉雪指出:“印度民俗是投河自尽,而佛教是在墓中自然死亡。前者更与人道悖逆,当时在印度本土,十个人中仅有一个这样做。佛教在吸取印度民俗的同时,也摒弃了与教义‘大慈大悲’不符之处,使老人自然走向死亡。”*谭蝉雪:《敦煌民俗——丝路明珠传风情》,第301页。崔中慧也有相同的表述:“在四川成都石雕与榆林窟第25窟弥勒经变中的老人入墓场景,无论所依据的经典版本为何,其所描绘得并不是老人准备要面临死亡,而是老人为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做准备,这时候他们与亲友道别,准备专心一意进入完全舍弃世俗的牵挂,安心禅修念佛精进修行,不再介入任何世间的事业与家庭生活,在余生精进念佛以至自然命终,往生佛国或弥勒净土世界。”*崔中慧:《敦煌弥勒经变中“老人入墓”的印度文化源流试探》,载敦煌研究院编《2014敦煌石窟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下册),第891页。我们对两位先生提出的老人是自然死亡的观点略有不同看法。

首先,佛教所谓的“大慈大悲”是对芸芸众生的慈悲与怜悯,但对佛教信徒却例外。对外佛教讲求慈悲,是为了吸引信徒和得到统治者的支持,而对内却讲求牺牲与奉献,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思想,十分推崇“佛祖割肉喂鹰”和“萨埵舍身饲虎”的行为,因为此等行为被佛教信徒视为修成正果得道成佛的一种捷径,所以一些虔诚的佛教信徒是可以为了这个目的牺牲一切乃至生命,而“老人入墓”图中的老人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其次,倘若老人在墓中属于自然死亡。我们不妨假设其在墓中念经修禅多年也没有自然生老病死,那老人岂不是要在墓中住上很多年,其家人还要频繁的给老人送食物、水及衣物等等。如果是这样,又打扰了老人在墓中的静修,老人还是摆脱不了尘世间的琐事,这和在家“念佛取尽”又有何区别。

前文中已说明敦煌壁画弥勒经变中送老人入墓的场景是老人与家人之间的生离死别,是他们与老人生前最后的道别,老人与家人道别之后便会与世隔绝,从此没有人会去打扰老人修禅念佛,因为干扰老人往生弥勒净土,被视为大不孝。对此《佛说孝子经》中记载:

佛告诸沙门:诸世无孝,唯斯为孝耳:能令亲去恶为善,奉持五戒,执三自归,朝奉而暮终者,恩重于亲乳哺之养无量之惠;若不能以三尊之至化其亲者,虽为孝养,犹为不孝。*失译者名:《佛说孝子经》,《大正藏》第16册,第780页。

通过上述经文可知,佛教也讲求孝道,只是与中国孝道略有区别,其认为度化亲者往生净土才是至孝,而不是所谓的养老送终。

下文我们将对老人在墓中的死亡方式做些推测。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有这样的记载:

时世人民,若年衰老,自然行诣山林树下,安然淡薄,念佛取尽,命终多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姚秦)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9页。

由此段经文可知,经典所讲弥勒之世最终选择“自然行诣山林树下”的老人,他们对待死亡的心态是“安然淡薄”,可见其内心的平静,而“念佛取尽”,则说明的是老人在死亡过程中一直念诵佛经,表明入墓的老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因此老人在墓中的最后结果是追求“命终多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这里虽然说的是“多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却不是“一定”往生此地,说明这是一个不确定的概念。为什么老人一心向佛,谨遵佛经修行,而最后得到答案却是有可能会修成正果?言外之意就是也有可能修不成正果,不能往生弥勒净土。

据相关记载,弥勒净土信仰可能存在有一种特殊的修行方式。“据《弥勒下生经》所载,人寿八万四千岁时,弥勒佛当下生此阎浮提,度化释迦牟尼佛世所未得度的众生。因此,相传修行者如能入甚深禅定,或保持自己肉身不坏,当可等待弥勒佛出世。此或可视为肉身不坏风气之理论根源。”*蓝吉富主编:《中华佛教百科全书》,中华佛教百科文献基金会,1994年,第2162页“肉身不坏”。竺法护所译的《佛说弥勒下生经》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大迦叶,亦不应般涅槃,要须弥勒出现世间,所以然者,弥勒所化弟子,尽是释迦文弟子,由我遗化得尽有漏。摩竭国界毗提村中,大迦叶于彼山中住,又弥勒如来将无数千人众,前后围绕往至此山中。遂蒙佛恩,诸鬼神当与开门,使得见迦叶禅窟。是时弥勒,申右手指示迦叶告诸人民,过去久远释迦文佛弟子,名曰迦叶,今日现在头陀苦行最为第一。是时诸人见是事已叹未曾有。*(西晋)竺法护译:《佛说弥勒下生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1页。

按上述佛经所说,释迦佛灭度之前要大弟子迦叶把法衣传给未来佛弥勒,迦叶为了完成任务,在深山禅窟中入定等待弥勒出世,将释迦的袈裟传给弥勒(图九)。“老人入墓”与“迦叶献袈裟”一同出现在敦煌壁画弥勒经变中,而且在弥勒下生经中均有相关记载,因此“老人入墓”应与经典中“迦叶入定”的目的相类似,都是为了等待弥勒出世,有所不同的是,迦叶的目的是献袈裟,而老人的目的是等待弥勒出世,度化众生。迦叶是释迦的弟子深悟佛法能够入灭尽定,等待弥勒出世,而老人只是凡夫俗子达不到迦叶这种程度,所以老人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即“肉身不坏”来等待弥勒出世,而不是自然死亡,因为自然死亡并不能“肉身不坏”。

图九图九 迦叶献袈裟-榆林窟 第25窟 北壁 弥勒经变(中唐)(采自敦煌研究院编:《敦煌石窟艺术·榆林窟第25窟附第一五窟(中唐)》)

据《大乘法苑义林章》记载:

佛灭度后,法有三时,谓正、像、末。具教、行、证三,名为正法;但有教、行,名为像法;有教无余,名为末法。*《大乘法苑义林章》卷六,《大正藏》第45册,第344页。

此后又有“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之说,佛经又记载末法之后未来佛弥勒将会降世,普度众生。老人作为虔诚的弥勒信徒,说明其应深受末法思想影响,害怕末法时代到来而自己不能被度化,所以用“肉身不坏”的方式来等待弥勒降世,度化众生,同时也度化自己往生弥勒净土。

我们不妨大胆推测一下,老人如何才能达到“肉身不坏”。老人入墓之时所带的食物和水是有限的,老人应该是通过一种特殊的绝食方式,慢慢减少饮食,最终断绝五谷杂粮和饮水,逐渐形容枯瘦,再配合以修禅念佛作为信仰支撑和精神食粮,最终人为走向死亡,死后将墓门封闭,或许又在墓中加入木炭和防腐的药材,敦煌地区气候又比较干燥,当这些主观与客观条件全部具备时,老人死后“肉身不坏”才会成为可能。简单的自然死亡并不能达到老人的目的,而死后保持“肉身不坏”才能等待弥勒出世,度化众生,进而往生弥勒净土,“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姚秦)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9页。,与之相反如果死后不能保持“肉身不坏”就无法得到弥勒度化,往生弥勒净土。中国古代追求“肉身不坏”的说法由来已久,对此有出土文物与史料相互印证,1968年河北满城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的金缕玉衣(图十)以及此后相继出土的一系列汉代玉衣,证明了最晚从西汉就开始流行“肉身不坏”的思想。玉衣为汉代贵族死后的敛服,他们相信玉具有防腐功能,可使肉身不坏,灵魂不灭。对此《后汉书·刘盆子传》中记载:

图十 金缕玉衣-河北满城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 (采自卢兆荫:《发现满城汉墓》)

图十一 莫高窟北区222窟棺床及遗物(采自彭金章、沙武田:《莫高窟北区洞窟清理发掘简报》)

发掘诸陵,取其宝货,遂污辱吕后尸。凡贼所发,有玉匣。敛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刘宋)范晔:《后汉书》(卷11)《刘盆子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483~484页。

《抱朴子》中也记载: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之不朽。*(晋)葛洪著,顾久译注:《抱朴子内篇全译》(卷3)《对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页。佛教传入中国后,想要得到传播和发展,就必须与中国本土文化观念和信仰结合,否则很难得到上层统治者支持和下层百姓认同,所以印度佛教在中国将不可避免地进行中国化的转变。这种“肉身不坏”的中国传统文化信仰,也就理所当然的与佛教思想相融合。

《高僧传》中记载:

晋惠帝元康八年(298),诃罗竭端坐而逝。弟子按西域的方式将其遗体火焚,火烧几日而尸体犹坐火中,肉身不坏。弟子于是将其移还石室内安置。晋成帝咸和(326~334)中期,西域僧人竺定来中国,亲来观视尸体,肉身仍未腐坏,俨然平坐已三十多年矣。*(梁)释慧皎: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10),中华书局,1992年,第370页。

这大概就是后来中国佛教徒所推崇的“全身舍利”和“肉身菩萨”的源头。

《续高僧传》中对僧彻圆寂后记载:

迁灵山窟,还依坐之……三载之后犹如初坐,门人为之易篑,而衣服一无玷污,乃就加漆布。*(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20)《僧彻传》,《大正藏》第50册,第588页。

由此可见,“肉身不坏”的思想不仅在佛门中十分流行,而且还备受推崇。另1988年至1995年敦煌研究院考古研究所对莫高窟北区洞窟进行清理发掘,在清理发掘过程中发现了一批只有棺床却没有棺木的瘗窟,以北222窟为例,棺床上发现有零散黄色绢,亦有人体腐烂痕迹(图十一),明显是有人在此禅修坐化,从出土遗物上看其属于初唐*彭金章、沙武田:《莫高窟北区洞窟清理发掘简报》,《文物》1998年第10期,第4~21页。。此外,“敦煌市博物馆曾发掘了十多座唐墓,其中有的毫无棺木痕迹,骸骨在墓内的土台上。这种土台如是停放棺木之用,则是棺床,既无棺木,应是坐化台。活着的人在此念佛取尽,如82DXM19,82DXM40。”*谭蝉雪:《敦煌民俗——丝路明珠传风情》,第304页。上述敦煌地区的瘗窟和唐墓都属于坐化葬,与“老人入墓”十分相似,活着的人在此修禅念佛,坐化而死。遗憾的是在瘗窟和唐墓的坐化台上只剩下了骸骨,并未发现死者肉身不坏,这也在情理之中,从古至今能达到“肉身不坏”者寥寥无几,有多少高僧终其一生历经千辛万苦也无法达到“肉身不坏”成为“肉身菩萨(肉身佛)”。

《佛祖统纪》中对北宋天台宗名僧智圆圆寂之后也有记载:

门人开视陶器,肉身不坏,爪膸俱长,唇微开露,齿若珂玉。*(刘宋)释志磐:《佛祖统纪》,《大正藏》第49册,第204页。

由此可知,要想“肉身不坏”除了自身修禅绝食之外,还需要一套特殊的工序,这里提到的“陶器”应该就是类似陶缸的器物,而其外形与“老人入墓”图中老人的墓形十分类似。再结合“老人入墓”图中所出现的独特的“地上墓”,就更加肯定了之前的推测。这种墓之所以建在地上是有其原因的,是为了在地表接受风吹日晒,以此使墓中干燥,从而保证墓中之人“肉身不坏”。这种用于保持“肉身不坏”的陶器,应该就是从“老人入墓”图中的“地上墓”发展演变而来的。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老人入墓”图中的老人是在末法思想的影响下,通过一种特殊修行方式达到“肉身不坏”,以等待弥勒降世,度化众生,进而往生弥勒净土,“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姚秦)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大正藏》第14册,第429页。。

四、结语

画师依据佛经绘制壁画,壁画也要表达佛经的意思。但两者之间并不能完全一致,在时代思想和画师个人思想的影响下,画师二次创作的绘画品会出现一些佛经中所没有的新元素,而这些新元素往往与画师所处时代的思想、历史背景等息息相关,所以这些新元素会或多或少反映出当时的历史信息。体现在“老人入墓”图中二次创作的新元素就是:亲人陪伴、白衣、地上墓。

敦煌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中老人在亲人陪同下走向墓中的场景,画面本身虽然与弥勒下生经所记“自往诣尸林”所表达的思想不符,但却可以得到中国本土传统思想和孝道文化的有力支持,壁画中这种独特表达丧葬观念的图像的出现,正是画家在盛唐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杰作。壁画客观图像的存在,给予我们思考的极大空间,通过史料、佛经与敦煌壁画相互印证,表明老人着白衣入墓是因为老人是白衣弥勒信徒,白衣弥勒信仰崇尚白色,其信徒也多穿白衣,也表明白衣弥勒信仰在中唐及其之后的敦煌十分流行,似乎与异族统治下的末法思想有关。更为有趣的是,作为弥勒信徒的老人,弥勒经变“老人入墓”图所表达出来的独特的死亡方式,正是在“末法思想”的影响下,通过“地上墓”来保持修行者“肉身不坏”的方式,等待弥勒降世,度化众生,进而往生弥勒净土,“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The Classical Norm and Expression of the Image——The Painting Thoughts and Beliefs of the Image of the old Man Entering the Tomb in Dunhuang Maitreya Sutra

Wang Yu & Sha Wutian

Abstract:The former scholars mainly focused on the source of this phenomenon of the image of old man entering tomb about the research of this image in Dunhuang Maitreya Sutra. We are planning to explore the painting thought of this image, why the old man wore white clothes and the relationship of the elderly entering the tomb and the deceased Maitreya in the pure land by taking the belief of Maitreya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 and the fusion of cultural thought as the clue, which are based on the historical data and the Maitreya Sutra, combining with the Dunhuang murals, and apply the methods of using images to prove history and the mutual proof of images and history. The result shows that the image of the old man entering the tomb in Dunhuang Maitreya Sutra is the integrative product of Buddhist thought and the filial piety thought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flourishing age of Tang Dynasty. The white clothes is associated with the white Maitreya belief which worships white and it's followers are in white clothes, so the old man in white clothes into the tomb. The old man in the tomb did not die a natural death, which was thought to wait Maitreya coming into the world, generally spending all living creatures, entering into the Maitreya pure land, living in Brahma heaven and seeing the Buddhas by the way of without putrefaction of the flesh in Chinese traditional belief under the influence of eschatology.

Keywords:Maitreya Sutra of Dunhuang; the old man entering the tomb; painting thought; Belief outl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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