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
2016-08-09汤小小
汤小小
科考过客
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年),元好问出生在山西忻州农村一个书香世家。因为叔父无子,七个月大时,他便被过继给叔父,从此跟着做官的叔父在各个任所辗转。
叔父待他视若己出,常常抱在膝上教他识字念书。而他天资聪颖,学东西极快,七岁时便能写出让人惊艳的诗句,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11岁时,元好问得到某翰林学士的赏识,对方爱其才能,收其为徒。
16岁时,元好问第一次参加科考。那时他信心满满,觉得一切尽在掌控中。虽一路风餐露宿,他的心却若天上流云,轻盈纯净,沿途的所见所闻都幻化成他笔下的诗句。
一日行至山间,他看见两只大雁从头顶悠悠飞过,忽然其中一只雁中箭落地,另一只雁则哀鸣不已、在低空徘徊不去,待确定落地之雁再不可能翱翔天空时,它扑腾着翅膀,快速向高空飞去。
元好问以为天空中那只大雁将独自远行,谁知它在高空敛了翅膀,硬生生从高空摔下来,当场身亡。这一幕令少年元好问感动不已,他从猎雁人手中买过那只殉情的雁,小心翼翼地将它葬在汾河边上,并立碑刻下“雁丘”二字。
那时的元好问内心柔软,对世间万物都怀着一颗悲悯之心,相信一切的美好和善良,并为这只殉情的雁写下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感伤诗句。
可惜,生活并不会因为一个人善良而厚待他许多,纵是元好问诗才无双,纵是身边人都对他极为赞赏,也不能保证他会金榜题名。那次科考,他落榜了。
在那样的时代,科考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心灰意冷的元好问没有时间悲伤,他必须打起精神,迎接再一次与风浪搏击的时刻。从16岁到19岁,他一边在学堂念书,一边参加科考。只是谁都没有料到,这个堪称神童的少年居然一次又一次落榜。
科场接二连三的失利,磨去了元好问的少年锐气。他知道这世间总有一些事,是自己无法手到擒来的。他还需要学更多东西。
之后,他回到故乡,住在离祠堂几十里远的遗山,在那里日夜苦读,并自号“遗山山人”。
若生活就这般平静无波,或许几年以后,他会再次扬帆起航,迎接命运新的挑战。
可惜他生在金末元初那样的乱世,注定要经历更多的苦难。一夜之间,蒙古大军汹涌而来,屠刀举起处,多少人头落地,民不聊生。元好问的兄长也在这次灾难中丧生。为避兵祸,元好问只得离开家乡,举家迁往河南。
文臣提笔安天下,武将马上定乾坤。经过战乱的洗礼,元之问第一次有了精忠报国的念头,也第一次知道,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狭隘可笑,居然会为科考失利而灰心丧气。
只是,报国的捷径仍是走科考这一条路。而从23岁到28岁,元好问一次又一次前往科场,又一次次铩羽而归。
想报国,却敲不开那扇紧闭的门,眼看山河破碎,蒙古铁骑肆无忌惮,百姓流离失所,元好问心里如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喘不过气来。他唯一的宣泄方式,就是提笔写下一首又一首诗词,把满腔的忧愤、浓烈的爱国心镶进那平仄韵脚里。这些喷薄而出的诗句得到了朝中众多名贵的赏识,他因此名震京师,成为街谈巷议的“元才子”。
官场漩涡
多年的苦读终于得到回报,32岁那一年,元好问进士及第。
历尽千帆,终于得偿所愿,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参加科考了,也不记得这段路他走得多么跌宕起伏。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来了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中举居然横生枝节。因为科场纠纷,他被人诬陷为因与主考官有私交才能中举的。一个帽子扣下来,等于否定了他所有的才华与努力,他原本热情澎湃的心顿时黯淡下来。
或许因为这条路走得太不容易,所以他无法容忍别人对他才学一丝一毫的否定。他愤然拒绝去吏部报到,宁愿放弃到手的报国机会,也不愿遭人诟病。
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他却依然是那个理想化的少年,世界在他眼中非黑即白,而他永远都选择站在光明的那一面,对抗所有的龌龊与肮脏。
维护光明的代价,就是直到35岁时,他才再次中举,并正式就选,成为国史院一名清贫的编修。
虽然中了举,入了官场,了却了自己半生夙愿,但现实与理想之间依然隔了山重水复的距离,一名小小的编修哪里有报效国家的机会?又哪里能够施展才华、一展宏图?
人人都说官场好,进了官场才发现不过梦一场。那么多次科考失利都斗志不减的元好问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内心的忧闷无处可诉,他只能请了长假,回到河南登封,在那里闭门谢客,读书著述。
文字是他最好的疗伤药,困了、倦了、迷茫了,只要在文字里沉浸一段时间,他便又成了那个斗志昂扬的元好问。
不久,他等来了出任镇平(今属河南南阳)县令的机会,次年又任内乡(今属河南南阳)县令。虽只是一个地方小官,虽任期不定、随时可能更改,但他终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可是,生活对他的打压无孔不入。他刚想在官场大施拳脚,又逢母亲病故,按照规定,他只能丁忧在家,不涉官场。这对一个心怀理想的人来说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元好问不忍大好时光借着孝的名义虚掷,便入了邓州帅府,担任幕僚,希望用这种特别的方式,继续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出一点儿力。
可他如此屈尊,依然挡不住大势汹汹。蒙古兵攻占凤翔,邓州主帅投降。元好问所有的努力和计谋全都化作江水,滔滔东流去。极度的失望与悲痛里,元好问辞掉幕僚一职,再次将精力投入了文字里。
丁忧期满后,他终于重新步入官场,成为南阳县令。他抓住这个报国的突破口,大刀阔斧改革,成绩斐然。之后,一切变得平坦顺遂,他被调往京城,任尚书省令史,此后,又升迁为左司都事,然后任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官职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响。从边远小地到繁华汴京,他终于用满腹才华与一腔热血站在了帝国的中央,为国筹谋。
从初入官场到举足轻重,这条辛苦的为官路,元好问走了将近十年。
他终于可以直抒胸臆,终于可以登高望远,终于可以用平生所学书写大好河山。可生活的波浪再次狠狠打来,将他所有的理想扫进尘埃。
绵薄之力
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年),蒙古军兵临城下,金国危在旦夕。金哀宗逃出京城,将巍巍皇宫抛于身后。守城将领崔立献城投降,并自立为郑王。金国亡。城中众人一夕之间皆沦为亡国奴。
感伤自然是有的,可那样的乱世哪里能安放一个人的小情绪?崔立身为金国将领,却不战而降,并沾沾自喜,要朝中众人为他立功德碑。元好问因才名远播,被选为执笔者之一。
以他的性情,断不肯与黑暗为伍:当初他因为被人怀疑与主考官有私交,便自断仕途,如今,又怎肯为讨一人欢心,而做违心之事?只是,在那样纷乱的时刻,他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所以那一次,他委曲求全,无奈为无耻者代言。
虽敷衍了事,但终究是违了心意,那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划着他的心,让他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想到此事便痛彻心扉。
痛虽痛,却不曾有过悔意,因为他需要活下来,救更多人于危难。他给蒙古中书令耶律楚材写信,举荐了54名金朝儒士,希望耶律楚材保护这些人,并加以重用。
这些人都是金国的栋梁,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金国已亡,元好问实在不忍这些人死于乱军之中,唯有向蒙古举荐,才能救他们的性命。可惜的是,他们都是金国的名士,却再也没有机会为金国效力!聊以自慰的是,因为他的举荐,那54人大多得到蒙古重用。
他安排了他人的命运,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金亡后,他随大批金国官员被俘,与家人辗转于各地,受尽冷眼与折磨,尝遍人世艰辛,亡国奴的悲凉像天上的月光,一直紧随其左右。
他却没有时间悲伤,作为金国的末代臣子,他总想用绵薄之力,为这个沦丧的王朝留下一点儿印迹。为了以诗存史,他逐渐与蒙古国的汉军首领接上关系,生活随之好转,行动也较为自由。其间,他前后搜集了2116首诗词,从皇帝到大臣,从名士到布衣,共250余人的作品人选,命名为《中州集》——以“中州”命名,既是对故国的缅怀,也有尊金国为正统之意。
晚年的元好问曾经面见蒙古可汗忽必烈,这一举动让他饱受争议。很多人以为,他也只不过是贪求富贵之人,曾经的清高不过沽名钓誉。但是,他没有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成为蒙古高官,他拒绝了耶律楚材的挽留。重获自由并诗名大盛的他,选择在50岁那一年重回老家,隐居故里,从此交友游历,著书立说。
当时的人们不会想到,他面见忽必烈,只是希望对方能多任用儒士治国——在儒士地位很低的元朝,这何尝不是他有意推举金国遗留儒士的举措之一?
那么多年的风雨走过来,他的心,始终有着悲悯,悯国,悯百姓,悯儒士,悯一切可悯之人。被生活虐了千遍万遍,他却依然是16岁那年,为一只雁伤怀的少年,而他的爱国之心也如当年他少年纯真的心一样明朗,始终如一……
编辑/晓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