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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准”的语法化考察

2016-08-08

关键词:助动词情态现代汉语

章 敏

(1.浙江大学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浙江杭州310028;2.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浙江杭州310028)

汉语“准”的语法化考察

章 敏1,2

(1.浙江大学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浙江杭州310028;2.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浙江杭州310028)

文章从共时变异和历时演变的角度对“准”的语法化路径进行梳理,并尝试对具有情态意义的“准”是情态动词还是情态副词做出解释。研究发现,当“准”表示道义上的“许可”“必要”时,呈现出较多情态动词的特点;当表示“必然”性推断的认识情态释义时,呈现出较多认识情态副词的特点。笔者认为,“准”正处于从情态动词向情态副词虚化的语法化历程当中。

“准”语法化;情态动词;情态副词

一、引言

现代汉语中“准”是多义词,用法丰富。《现代汉语词典》对“准”有丰富的释义,为便于说明,按照词义用符号“准1”和“准2”进行归类。

“准1”释义:准许,批准,如不准迟到或早退。

“准2”释义:(1)标准,准绳,水准,准则,如以此为准;(2)依据,依照,如准此办理;(3)准确,瞄准,如钟走得不准,他投球很准;(4)一定,如我明天准去,他不准能来,任务准能完成;(5)表示程度上虽不完全够,但可以作为某类事物看待,如准将,准平原[1]。

可以看出,“准”在现代汉语里有“动词”“介词”“形容词”“副词”等不同词类和多种义项。本文分别从共时变异和历时演变的角度对其语法化路径进行梳理,并试图对具有情态意义的“准”的身份问题进行确定,对它是情态动词还是情态副词做出解释。

二、对于“准”的不同看法

在汉语中,由于情态动词正处于词类系统中由实向虚的过渡区域,并且副词正是实词虚化的第一站,因此在情态动词内部某些成员身份的确定上,与表情态的副词常常难以区分开来。许多学者对情态动词和副词提出过若干判断标准,下面以“准”为例对该问题进行阐述。

黄盛璋指出,助动词和副词有三条显著的区别:一是助动词能单独作谓语,单独回答问题,而副词大部分不能单独回答问题;二是助动词都可以用于反复问,副词都不能够;三是有些副词可以放在句子头上,主语之前,助动词都不能。根据这些标准,他认为,“准”等“不能单独作谓语、回答问题,应该是副词”[2]。

赵元任对于动词前面的副词与助动词的区分给出了两条标准。他指出,一是“作成‘动—不—动’式的问句时方法不同”;二是加上“是”表示让步性的对比时,“单独一个助动词可以放在 ‘是’的前头或后头,但是副词就不行”[3]。根据这两条标准,我们用典型助动词“能”“要”和大家普遍认定的典型副词“还”“就”与“准”进行比较说明。

首先,运用第一条标准,做成“动—不—动”式的问句时,“准”与被大家普遍认同的典型的副词情况不一样。例如:

能不能来? 还吃不吃?

能来 还吃

能*还

准不准去? *准去不去?

准去

可以看出,“准”在变成“动—不—动”式的问句时,情况与助动词表现一致,而与典型副词“还”并不一致。但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准”从形式上看与助动词保持一致,但这里的“准”是《现代汉语词典》里的“准1”,即实意动词“批准”的用法。

其次,再运用第二条标准加上“是”①字来看:

他能来。他要来。他准来。他就来。

他能是能来。他要是要来②。他准是准来。*他就是就来。

他来是能的。他来是要的。他来是准的。*他来是就的。

可以看到,典型副词“就”放在焦点算子“是”的前后是不合语法的。但赵元任先生所认为的“助动词位于‘是’前头或后头均可”似乎也并不符合所有助动词特征。比方说这里的典型助动词“能”放在 “是”字后、“要”放在“是”字前接受度似乎都不高。另外从形式上看,“准”的表现介于助动词和典型副词之间,因此我们认为并不能依靠该条标准确定“准”的身份。

朱德熙运用以下五种形式特征来划分助动词:(1)只能带谓词宾语,不能带体词宾语;(2)不能重叠;(3)不能带后缀“了”“着”“过”;(4)可以放在“不”的格式里;(5)可以单说[4]。

根据这些形式特征,朱先生认定“准”是助动词,即情态动词。

张斌、张谊生提出两条标准来区别副词与助动词:(1)凡是不能单独充当基式谓语,一般不受程度副词修饰,又不能用“x不x”方式提问题的是副词,如:不、别、必定、必须;(2)凡是可以单独充当基式谓语,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并且可以用“x不x”方式(“得”是例外)提问的是动词,如:会、能、可以、应当[5]。

该标准与赵元任所提标准的第一条类似,这里不再赘述。

朱冠明认为虽然“准”同“可以”一样表达情态意义,但在形式功能上与“可以”等公认的典型情态动词并不完全相同,如:

A 他可以去。 *他准去。

B *他可以我去。 他准我去[6]。

他认为助动词跟动词之间不能插进任何体词,不能将“准”视为情态动词。我们认为这里值得进一步商榷。首先在A组句中,“他准去”中的“准”同“可以”一样,可以被视为情态动词,例如:

你放心吧,他准去。(情态动词)

上句中的“准”同“他可以去”中的“可以”形式与功能均相同。当这里的“准”为“准1”,即表达“批准、准许”的意思时,确实不容易单独出现“他准去”的用例。但是在对举结构中似乎也可以见到用例,例如:

他准去,你不准去。(实意动词)

其次在B组句中,“他准我去”中的“准”为“准1”,为实意动词用法,而“可以”为情态动词用法,因此我们认为二者并不能够做比照。

《现代汉语虚词例释》认为“准”是北方话中较常用的副词,它在意义上与“一定”相当,并给出了两种意义解释:第一,“表示对情况的估计和推测,语气十分肯定”;第二,“表示承许诺言时的肯定语气”[7]。我们认为这两种意义所涉及的“肯定语气”是否应该归功于“准”的副词用法也是值得进一步思考的。

彭利贞运用现代认知语言学中的原型范畴对情态动词的身份进行认定并将情态动词分为典型的情态动词(如“能”“要”“会”等)、较典型的情态动词(如“该”“可能”“想”等)和非典型的情态动词(如“必须”“肯定”等)三类[8]103。 其中,他将“准”划入情态动词中较典型的情态动词范围内。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学者们对“准”的身份问题抱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属于情态动词,有人则认为属于副词。我们认为这主要是由于“准”在现代汉语中释义丰富,仅动词就具有情态动词和实意动词两种不同用法,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下面我们从历时演变的角度梳理“准”的语法化过程来判定它的身份。

三、汉语“准”的语法化路径及语义演变机制

“准”本指水面平③。《说文·水部》:“准,平也”。段玉裁注:“谓水之平也。天下莫平于水,水平谓之准”。最开始是由形容水面“平”引申出凡是水平之器物皆可称为“准”。如:

(1)輈注则利准,利准则久,和则安。(《周礼·考工记》郑玄注:“‘准则久’谓輈之在輿下者平如准则能久也。 ”)

这是从指称某种属性到指称具有这种属性的事物,由于属性和具有某种属性的事物具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们可以判定这是转喻的机制在起作用。“准”也从形容词发展出名词的用法。而后,“准”又从水平的器物引申出测量水平的仪器。如:

(2)故绳直而枉木斲,准夷而高科削。(《韩非子》)

(3)准者,所以揆平取正也。(《汉书》)

由于这两种事物通常出现在同一个意象图式中,因此极易从具有某种属性的事物引申到可以测量该属性的事物,即通过转喻,从测量结果转指测量工具。随后“准”又从测量水平的仪器发展出标准的含义,即从具体的“工具”引申出抽象的“标准”或“准则”,如:

(4)程者,物之准也;礼者,节之准也。 (《荀子》)

(5)草创鸿笔,先标三準:履端於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文心雕龙》)

从具体的工具义到抽象的标准义,这是隐喻在不同域之间的投射。在此基础上,由于标准或准则常常与所涉及的动作有关,“准”有被活用为动词的可能,从而形成了“允许”“批准”的意象。例如:

(6)乃于战所,准当时兵士,人种树一株,以旌武功。 (《周书》)

(7)至垂拱二年正月,诸州都督刺史并准京官带鱼帒。(《近事会元》)

随后,表示“允许”“批准”的动词义固定下来,“准”就产生了实意动词的用法。“准”在发展出实意动词“准许”的意义之后,开始了从实词向虚词发展的过程。根据“准”在现代汉语中的用例可以看出,该过程又分化为两个不同的方向:

一是由动词义“准许”“批准”向介词义“依据”“按照”发展,如:

(8)尺寸古今不同,余尝仿制一尺,准以工部营造尺为则,将周制铜剑茎较于今尺则五寸一分半。 (《履园丛话》)

这是由于当“准”做“准许”“批准”讲时常用于连动结构,并且“准许”“批准”的对象也逐渐由具体事务向抽象概念发展,动词词义进一步弱化,并通过句式上的重新分析,获得了现代汉语中介词“依据”“依照”词义的用法。如:准前例处理。但是“准”的介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用例极少,且带有书面和文言色彩。也就是说,“准”从动词向介词的虚化过程并不明显。我们猜想这可能是由于与其他依据类介词如“依、据、按”等相互竞争的结果。

二是由动词义“准许”“批准”向表情态意义的助动词发展。如:

(9)不准乱跑,听到没有?(于晴《红苹果之恋》)

(10)哪能呢!只要你怀里一有动静,我准和瓷人儿蹬了! (冯苓植《猫腻》)

(11)你告诉他家里人放心吧,庆山在外边很好,不久准能回家去看看。(孙犁《风云初记》)

(12)我怕打架!他们人多,不好惹!打起来,准得有死有活。(老舍《龙须沟》)

Lyons曾指出认识和理解情态的两个重要因素:(1)主观性(subjectivity),指说话人对句子所表达的命题或对句子所描写情景的观点或态度;(2)必然性(necessity)和可能性(possibility),说话人保证命题在部分可能世界为真,即为“可能性”;说话人保证命题在所有可能世界为真,即为“必然性”[9]。根据以上Lyons对情态的分析,凡是表示说话人主观态度并与“可能性”和“必然性”相关的命题外成分,所表达的就是某种情态意义。“准”作为实意动词所表达的“允许”“批准”词义很容易带上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因此,“准”很自然地由实意动词向情态动词发展。根据跨语言研究得出的结论,同一个情态动词表达的几个不同类型的情态之间有着历时演变的先后关系,即语言总是先发展出根情态(道义情态和动力情态)的用法,然后再引申出认识情态。“准”的情态动词用法也是如此。它首先发展出与实意动词“允许”“批准”词义非常接近的表示“许可”的道义情态,即说话人对听话人发出的某种命令或者要求,如例(9)。当说话人的这种命令或者要求是对自己发出时,即是要求自己做出某种保证或者某种承诺,表达“必要”的道义情态,如例(10)。例(11)和例(12)则表示必然性的推断,即主观色彩更强的认识情态,表达说话人语气十分肯定的估计和推测。

我们认为,之所以对“准”是情态动词还是副词的问题存在争议,各家持有不同的看法,问题就在于“准”的认识情态的用法。当其表示“许可”“必要”的道义情态时,呈现出比较多的情态动词的特点。而后随着实词虚化的进一步发展,当表示某种强判断的“必然”时,“准”呈现出较多的认识情态副词的特点。换句话说,“准”在表示道义情态时,是情态动词;当其进一步引申产生认识情态时,是情态副词。

根据以上分析,可归纳出 “准”的语法化路径,发展线索大致如下:

四、结语

傅雨贤、周小兵曾提出,“助动词既有谓宾动词的某些特点,又有副词的某些特点。可以说,它处于谓宾动词和副词的中间环节”[10]。彭利贞也曾提出 “动词—情态动词—副词”连续统一体的假说。并指出“情态动词一般从实意动词发展而来,它首先发展出与实意动词句法特征较为相似的根情态用法,再发展出与副词在句法特征上较为接近的认识情态用法”[8]100。

从汉语情态动词“准”的发展线索中,我们可以看出,“准”首先在实词范围内通过隐喻、转喻、词类活用等机制进行历时的演变。随后由于实意动词的“准”在使用过程中带上了说话人的主观态度,从非情态意义发展出情态意义,词义也开始由实到虚,渐渐衍生出情态动词的用法。当情态动词“准”表示道义上的“许可”“必要”时,虚化程度相对较低,依然呈现出较多的情态动词的特点;当其表示“必然”性推断的认识情态词义时,虚化程度进一步加深,开始呈现出较多的认识情态副词的特点。也就是说,“准”正处于从情态动词向情态副词虚化的语法化历程当中。其中,“准”的道义情态用法接近情态动词一端,认识情态用法接近情态副词一端。

通过以上分析,本文还是将“准”认定为情态动词。但是我们同时应该看到情态动词的边界模糊性,即情态动词“准”正处于实词虚化的历时演变过程中。在此过程中必定会有一个新功能已经产生而旧功能还没有完全消失的阶段。因此无论将“准”归入情态动词还是副词,都有一定的道理,并不存在原则上的对与错。

注释:

① 根据赵元任(1980:360)的说法,这里的“是”字为轻声,“用来加强语气”,后头可加名词化的“的”。本文认为这里的“是”字为焦点算子,具有标注其后动词谓语为焦点的作用。

② 赵元任(1980:367)认为“他要是要来”合乎语法,但本文认为这句话接受度并不高。

③本文将“准”和“凖”视为异体字。

[1]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第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717.

[2] 黄盛璋.助动词和动词等的界限问题[J].语文学习,1956(12):33-34.

[3] 赵元任.中国话的文法[M].增订版.香港:香港中文大学,1980:367.

[4] 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61.

[5] 张斌,张谊生.现代汉语虚词[M].增订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19.

[6] 朱冠明.情态与汉语情态动词[J].山东外语教学,2005 (2):17-21.

[7] 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1957级语言班.现代汉语虚词例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561.

[8] 彭利贞.现代汉语情态研究[M].北京: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9] LYONS J.Semantic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787-849.

[10] 傅雨贤,周小兵.口语中的助动词 [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1:185.

责任编辑:吴 强

Research on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Zhun”

ZHANGMin1,2
(1.Center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Cognition,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28,China;2.Center for Studies of History of Chinese Languag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28,China)

By analyzing the synchronic variation and diachronic evolution of character “zhun”in Chinese,this thesis has traced its process of the grammaticalization.In addition,we try to explain its usage of epistemic?modal verb and epistemic?modal adverb. We draw a conclusion that“zhun”is kinds ofmodal verb when itsmeaning is about deontic modality,such as “permission”or“necessity”and is kinds ofmodal adverb when its meaning is about epistemic modality,such as “necessary”.We think that“zhun”is now grammaticalizing from modal verb tomodal adverb.

“zhun”grammaticalization;modal verb;modal adverb

H131

A

1673-8004(2016)03-0059-05

2015-10-08

者简介:章敏(1987— ),女,河南开封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代汉语语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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