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招
2016-08-05吉方君
吉方君
1
这天是六一儿童节,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
吃罢早餐,县委副书记孔立秋夹起公文包准备出门,手机响了。
“听说罗大光被双规了,这是真的吗?”
从早晨起床到现在,孔立秋接到这样的电话十几个。她都有些不耐烦了。
罗大光是“低职高配”的副县级官员,现任教育局长。在县直九十八个局级单位一把手中,仅有地税局长骆大刚与他比肩。他主政普桐教育十年,五次被评为全省先进,七次被评为市级模范,连续三届被评为全县“人民好公仆”,去年还上了全国优秀教师光荣榜,并被选为省人大代表。
然而,罗大光又是个争议很大的人物。坊间说他是五毒俱全的巨贪,吃喝嫖赌,包养情人,还与黑道有染。两种评价,冰炭不容。
按四大家分片管线责任制,教育这块的分管领导,常委里头是宣传部长文晓林,人大、政府和政协三家,都是学历专科以上的副职分管。可是这些分管领导,居然也把电话打到她手机上,问罗大光是否双规了。
在县委常委中,三十二岁的孔立秋排名第三,分管组织。常委班子精兵简政后,专职副书记由原来的四个减为一个。她能走上这个岗位,得力于市委书记石年生。孔立秋是普桐县第一个考取北大的文科女状元,也是常箭市第一个北大研究生。毕业后,孔立秋应聘到市委党校任理论教员,次年被任命为校办主任,两年之后在公开选拔中当选副校长。去年县乡班子换届,又被任命为普桐县委副书记。市委党校副校长虽然也是副处,但跟县委副书记的职位热度没法比。更何况她是“八零后”、“女性”和“高学历”,又是市委书记力荐的“空降”型官员,其仕途前景不可限量。
孔立秋早晨起来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宣传部长文晓林打过来的。文晓林没有往日的客套,开口就问:“孔书记,听说大光局长被双规了,您知道这个事吗?”孔立秋一听就很奇怪,说:“前天常委会上,龙书记不是说要派罗局长出去学习取经吗?他是不是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了?”文晓林说:“我问过市党校,近期没有学习安排,而且省党校、中央党校也没有。我刚打罗大光手机,他手机关机。”孔立秋说:“是不是手机没电了?”文晓林说:“不可能啊,大光局长这么多年,手机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从来没有关过机的,何况是这个时候。”又说,“我刚跟教育局党委书记蔡正明打过电话,老蔡也说联系不上。”孔立秋听到这里,也觉有些蹊跷,就说:“那你问问何书记,或者问问龙马。”
何书记名叫何安全,县纪委书记。“龙马”则是普桐官场的习惯叫法,是县委书记龙志强和县长马壮的简称。文晓林说:“这种事情,我哪好问龙马。何大姐我就更不好问了。她更年期综合症很严重,见风就雨过敏得很,还以为我跟罗大光有什么牵连。”孔立秋年轻单纯,为人低调,在大院里头口碑好。她明白对方的意思,不由心里一乐,就笑道:“文部长,你就不怕我过敏吗?”对方一笑,说:“孔书记,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打您电话。迎接全省安全文明校园验收筹备会今天上午就要在阴山中学召开,我有几个事情要跟老罗沟通。如果影响验收,我没法交待啊!”孔立秋打住笑,说:“玩笑玩笑,文部长,罗大光是不是双规了,我是真的不知道。不过,”她又说,“我要是碰到龙马或是安全书记,我帮你问问。”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她再单纯,也知道这种消息不宜打听。
2
今天上午,孔立秋要带电视问政栏目组出去暗访。电视问政是县委县政府鼎力支持的一档电视节目。每期节目,栏目组都要根据群众举报,先获取一手视频证据,再把相关单位的一把手和群众代表请到电视台演播大厅录制现场。节目开始后,先让被“问”者汇报所在单位的政风行风和政绩,节目组再把事先暗访的视频拿出来现场播放,不少牛皮哄哄的单位头头当场出丑,当场被问责。屡禁不止的行业歪风,也因此减了势头,有的甚至绝了踪迹。所以这档节目,领导喜欢,群众欢迎。龙书记,马县长,几乎场场必到。
这期的电视问政,栏目组根据群众举报,将教育部门列入问政对象。节目组今天的暗访,第一个目标就是教育局。
打从走上政坛,孔立秋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教育人事。教育局里的两位副局长,一个是她的高中语文老师,一个是她的初中班主任。如果没有当上领导,她倒是很想去局里看望老师。但是现在,她害怕老师恭维的样子。
好在暗访她不出面,坐在车里遥控指挥。
为了获取真实情况,孔立秋很是费了一番脑筋。第一期节目,问政对象是卫生局及其下属的几家乡镇卫生院,暗访活动相当成功。第二期节目,问政对象是城建局和环卫局及其下属的几家单位,暗访组却几经扑空。孔立秋意识到,是节目组内部出了问题,便临阵换将,从市电视台抽调两名记者,把县电视电的两名记者换了下来,才把群众反映的问题查实。第三期节目,孔立秋汲取教训,再次换人。
这次受命暗访的是两名应届大学毕业生,一个叫袁梦,一个叫李想。袁梦毕业于北大,李想毕业于北师大。北大、北师大都是名校。本来呐,她俩留在大都市有的是机会,却硬是不听家人劝,打定主意到普桐山区任教,豪情万丈回报故乡。
小袁小李不到七点就来了。为了工作方便也是为了保密,孔立秋把她俩安置在法院招待所暂住。俩丫头热情高涨,赶早儿起床洗漱用餐,开着租来的桑塔纳候在外面。
孔立秋前年结婚。丈夫唐军是海军某部正团职干部,去年转业被安置到县检察院任纪委书记。公公退休前是县法院副院长,住在法院家属区,单门独院。婆婆是粮食系统职工,年轻时还是全省劳模。粮食系统改制后下岗,索性当起了全职家庭主妇。孔立秋从市党校下到县里任职,县委办原本给她安排了一套房,她不要。小俩口子与公婆住在一起,为的是方便照顾老人。
孔立秋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嗯嗯”着,趁空儿把一碗小米粥喝进肚里。见她如此赶忙,丈夫唐军有些心痛,说,秋儿,甭呛着了。
立秋朝外一指,说,人家等着呐。
放下碗,夹起包,孔立秋刚打开门,一个电话又来了:“听说罗大光被双规了,这是真的吗?”endprint
孔立秋一听来了气,说,我也不是纪委书记,问我干嘛呀!
对方破着嗓子一声喊:“因为你是秋儿!”
这一声喊,倒把孔立秋喊得一脸灿烂。
这个来电者,是她堂姐孔春芬。她们同年出生,一起长大,在湾前村后捉过迷藏,在望南坡下滚过雪球,在晒粉岗上玩过泥巴,在八丘河里捉过鱼儿,一块儿背起书包上小学,上中学,又一块儿考上北大。大学毕业后,秋儿考上本校的研究生,春儿先是应聘到北京一所中学,后又回乡参加公办教师招录,几年前又舍弃公办教师身份去了南方,以十万年薪外加一套公寓的待遇应聘到东莞一家贵族学校。毕业后姐妹俩各奔前程,难得一聚。上一次见面,秋儿还是市委党校的理论教员。
孔立秋心里一热,说,春儿,都这长时间了也没信儿,你在哪儿呀?
春儿说在文昌。文昌是海南岛的一个县,自然风景优美,文化教育发达,是海南重点旅游城市。秋儿说,你不是在东莞贵族学校吗,什么时候又去文昌啦?春儿说是去年,聘的也是贵族学校,不过年薪加倍,居住环境是东莞那边没法比的。
秋儿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走,疾步出门上了小轿车。兼职司机小袁一打方向盘,车子上了路。
秋儿没有回避车内的丫头,只是咯咯地笑着,继续与闺蜜煲着电话。她挤挤眼,说,我的大小姐,你都富婆了呀。电话那头的春儿却叹了一口气,说,钱多又有什么用?我和老潘都挺郁闷。
老潘是春儿的丈夫潘新华,是名满全省的“十佳校长”和特级教师。两年前,他通过行政调动离开家乡。秋儿以为对方的“郁闷”是因为夫妻分居,就笑,说,春儿,这夫妻恩爱也不在朝朝暮暮,距离产生美感,小别胜新婚呀。春儿也笑,说,秋儿你都县老爷了还不正经,我和老潘隔得不远,我到文昌来,我们就住一起了。秋儿瞪着眼,说你啊,都这样了还郁闷。春儿说,我和老潘啊,他是独生子,我是独生女,我们一出来,就把爹妈都撂在了千里之外。我娘还好点,有湾里的老少爷们照顾着,老潘爹妈住在单门独院里,身体也不好。老潘说他一年到头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爹妈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一样,最怕晚上接到孔家大湾的电话。
秋儿一听,心就沉下来。她打小儿没了爹,读大三时娘遇车祸逝世。娘家只剩一个妹妹。好在妹妹大学毕业后走上演艺成名路,现是北京一家演艺公司的签约艺员,都大红大紫粉丝成堆了。而婆家二老身体还好,公公又是副县级退休干部,有个三病两痛的去医院住着,医药费用全免。在这点上,春儿的后顾之忧就大多了。于是就说,是啊春儿,想想我娘在世的时候,我也这样的。不过春儿,你也不要着急,你可以把娘和公婆接到文昌,再请个保姆照顾。
春儿说,我娘才不来呐,她在孔家大湾住了一辈子,都习惯了,哪都不想去。公公婆婆就更不愿意出远门了。去年腊月我和老潘回去接,俩老都生气了,说你们要是有孝心就回来。
秋儿说,对呀春儿,你们回来吧,我听说县一中也像南方一样面向全国高薪招聘,你是金牌教练,老潘是特级,回来应聘工资也不低啊。
春儿说,我是愿意的,但老潘不依,他咽不下那口气啊!
春儿接着便说了一件秋儿闻所未闻的事情。
孔春芬的丈夫潘新华扬名杏坛的第一站是小学。这所小学因为前任校长管理不善,加之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学生往外转,教师向外调,教学质量差,成了当地的一所“烂校”。潘新华就任校长后,不到两年时间就把这所学校办成了全县小学的“示范窗口”,县电视台为学校做了几期节目,大力宣传,潘新华也因此名扬全县。
然而就在这时,教育局长罗大光一声招呼,把他调到一所初中当副校长。这所初中的校长因为奸污女生被开除,学校管理混乱,声名狼藉,都快办不下去了。因为没有正校长,罗大光让他“牵头”,还说这是重用。潘新华也不计较,鼓足信心走马上任,两年后竟让这所学校扬名全市,成为全市农村初中的一面旗帜。潘新华刚刚开完全市表彰大会,罗大光再次“重用”,把他调到县城郊区的一所高中当“正校长”。这所学校的行政级别是正股,正校长就是正股级,相当于局里的科股长。这么一来,潘新华就咸鱼翻身了。他很是感动了一阵子,以为自己错怪了教育局长罗大光。可是几天后到校一看,就傻眼了。一位副校长歪着嘴说,这所高中刚被局里撤销,现在只是一所高中补习学校,只招高考复读生。即便如此,局里还限定了规模,只招两个文科班和两个理科班,每班限招三十人。学校原有教职工一百多号,骨干教师和有点门路的都调到了别的学校,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和没有门路的,而且名额还少,连同校长在内只有十二个人。这意味着,要确保全面开科开课,校长、副校长和事务长都要带课,而且至少是两个班。
也不知潘新华用了什么魔法,这所高中补习学校第一年就“放了卫星”,一百二十名学生两个考取北大,一人考取清华,八十七人考上“211工程”重点高校,其余的全部上了二本线,一炮打响,名扬全省。省教育厅长专程到校考察慰问,省市报刊电台电视台记者纷纷到校采访。这是发生在两年前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年暑期,潘新华正忙着招生,教育局来人了,宣布学校恢复高中,校长明确副科,而且面向全县全市全省全国招生,而且恢复了过去二十六个教学班的招生规模,而且还要调集全县最优秀的师资,而且还要投入巨资改善办学条件。潘新华一听,喜出望外。但是没等他笑出声来,局里又宣布,这所学校的校长要面向全县公开选拔,参选人必须是正股级。罗大光在动员会上义正辞严地说,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不得例外。经过一番“公平公正的阳光操作”,潘新华毫无悬念地落选了。因为他连“副股”都不是,根本没有参选资格。选上来的,包括接任他的小学校长和初中校长,都是平庸之辈,其中有个还是公认的“二混子”。坊间传言,他们都给罗大光送了重礼。传言虽然无法证实,但潘新华离开的小学和初中,都已恢复了“烂校”之名,其中那所小学已被撤销,校产变买了。
屡次被黑,晋升无门,潘新华才决意离开自己深爱的故乡,远走高飞。他怎么可能在罗大光当政的时候又回来呢?endprint
孔立秋听罢,大为意外。在任县委副书记的半年时间里,她几乎每月都会收到举报罗大光的信件,多则十几封,少则五六封,都是有关罗大光收受贿赂、跑官卖官、任人唯亲和包养情妇的举报信。这些信件不是匿名,就是假名。开始两个月,她把信件转给纪委,后来纪委的人说,只转实名举报,匿名信不查。孔立秋便不再转,人也变得麻木起来,不再把这类举报信当回事了。今天听了春儿的话,她才有些警觉起来。
说话间,车子到了教育路,离教育局大楼只有几百米远了。孔立秋便说现在有事,过会儿再聊,挂了电话。
机灵的小袁把车开到一家酒店的后院停车场,小李背起一个小巧的坤包下了车。她这个包经过了改装,暗藏着一部微型摄像机。按事先安排,小李去教育局机关暗访,孔立秋和小袁在车上等候。估计小李暗访会有一段时间,孔立秋便拔打春儿的手机,却发现对方关机。这个春儿,咋回事嘛,说好了过会儿再聊,居然关机。孔立秋继而又想,是不是自己刚才先挂手机伤了对方?闭着眼睛想想,感觉不可思议。
正这样想着,小袁说,孔书记,我可能要改变主意了。孔立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要改变什么主意。小袁一笑,说,你刚才跟春儿的通话我都听到了。孔立秋仍是不解,说,是啊,我又没有回避你。既然要你参加暗访,就是信任你。让你多了解一些情况,不是很好吗?小袁回过头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孔书记。我和小李回家乡,是想实现献身教育的抱负,如果教育部门这个样,我们就惨了。又说,潘校长的遭遇,太让人寒心了。孔立秋这才明白小袁的意思,就说小袁,你多虑了,即使现在的局长不好,那他也不能一手遮天是不是?再说这个罗局长,好像已经被双规了。当然,这个目前还无法证实,你不要乱传。小袁一听又笑了,说,真要是这样,我就有信心了,回到家乡献身教育,一辈子!孔立秋也笑了,说,这就对了,小袁。
二人说笑着,小李疾步走来,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关上车门说:“孔书记,我们的行踪好像被发现了。”孔立秋一惊,问为什么。小李说,教育局机关一切正常,没人上网聊天玩游戏斗地主,科室里的人要么看书看报纸,要么在写读书笔记,太正常了。”孔立秋一听就笑了,说,也许这才是教育局机关上班时的真实情况。小李也笑,说,但愿吧。孔立秋声音一低,说,小袁小李啊,我们这个问政节目不光是要暴露和整改问题,还要为政风行风做得好的单位和个人恢复名誉。俩丫头听了,都点了点头。
按计划,暗访完了教育局,就去星光中学暗访。这所学校在县城郊区,家长反映学生食堂脏乱差。但是小袁却说:“孔书记,我们去县委大院吧。”孔立秋不解。小袁声音一低,说,我要杀个回马枪。孔立秋一愣,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行踪真被发现了?小袁说,我想验证一下。孔立秋想了想,说,我同意,那你现在下车?小袁说,不,先送您回办公室,我和小李回法院招待所。
孔立秋虽然不知小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笑着同意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暗访活动的具体操作上,她得尊重俩丫头。
车到县委大院后,她嘱咐俩丫头小心谨慎,就进了县委办公楼。
3
常委们的办公室,除了常务副县长、政法委书记和人武部政委,都在四楼。孔立秋的办公室在西头拐角第一间。她步上四楼,发现有个人影在她办公室门外晃了下,不由加快脚步,发现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
那老汉见了她,眼睛一亮,说,孔书记,总算把你等着了!
孔立秋见这老汉有些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就抱歉地笑笑,说,不好意思,请问您老是?
老汉小声说:“我是老宋。那年你娘……”
孔立秋“哎呀”一声,连忙握住对方的手:“宋老板,是您呀!”
孔立秋读大三这年,母亲遭遇车祸,肇事司机正是这位宋老板。对这个夺去母亲生命的人,孔立秋曾经切齿痛恨。但是后来,她却从交警大队的笔录里,得知是身患绝症的母亲突然转身,撞向车头。也就是说,那起车祸,母亲才是过错方。文盲又加法盲的母亲,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为读大学的两个女儿筹到学费。“为了女儿读大学不因缺钱而中断,宁可自己粉身碎骨,这就是你的娘。”宋老板的这句话,让她铭心刻骨。好心的宋老板,不仅以高于交警判定的标准支付了赔款,还包揽了母亲火化安葬的全部费用。妹妹冬冬的四年学费,也是宋老板捐献。可以说,宋老板是她和妹妹的恩人。
孔立秋开门,将宋老板迎进办公室,忙着沏茶。一转身,不由一惊。
宋老板双膝跪下,说,孔书记,你要救我呀!
孔立秋慌忙放下茶杯,双手将对方扶起,说,宋老板,您千万别这样。又将老宋扶到沙发上坐着,递上茶说,您有什么困难就直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老宋这才缓过神来,说,孔书记,我是走投无路,只有求你了。他接着说了一件事,让孔立秋难以置信。
老宋家在罗河,跟教育局长罗大光一个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抓政策机遇办家具加工厂,赚了几百万,成了全村首富。那时罗大光只是教育局的一个科长。但在此之后,罗大光顺风顺水,官越当越大;而老宋的生意一波三折,一天不如一天。常言说妻好一半福。老宋的落败,是因为老婆好赌又风流成性,在老宋事业最鼎盛时背后一脚,携款跟人私奔。儿子因缺家教,初中都没读完就在社会浪荡。为了儿子有个出路,老宋就找罗大光帮忙,去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当时村小学进人有规定,学历要高中。为了儿子上讲台,老宋给罗大光送了一千五,儿子当上了民办教师。那时一担谷子十五块,老宋这一送,就等于给罗大光送了万斤粮。几年后罗大光当上副局长。为了儿子转正有个铁饭碗,老宋除了一年三节送烟酒,一次就给罗大光送三万。那时一担谷子三十块,老宋这一送,就等于一次给罗大光送粮一百担。两年前,为了儿子当校长,老宋再出手,一次送六万……
孔立秋静静地坐着,突然感觉有点耳鸣。在对方呼哧呼哧的述说中,她分明听到了一种类似飞机坠落划过空气的噪音。
老宋并不知道孔立秋的感受,只是接着呼哧。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后悔不迭地说:“我原来想啊,这些都是人情往来,也不犯个法,没想到今天上午,市纪委的两个人把我儿子叫去,说是罗大光双规了……”endprint
孔立秋又是一怔。双规了?就是教育局的那个?
宋老板有些激动起来,说,不是他还有谁啊!这个罗大光一进去就胡说八道,硬说我儿子给他送了二十万。他是恶意栽脏,血口喷人啊孔书记!从我儿子教民办算起,我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也只送了十来万,就是把一年三节算进去,也不会超过十二万,他硬是多算了七八万啊孔书记!
孔立秋只觉胸口有团烈火在燃烧。她握着手机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老宋见孔立秋胀红着脸,以为对方是同情,就更激动了。孔书记,他罗大光一胡说,就把我儿子害惨了。纪委的人说,这二十万,如在两天之内退赔,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不退,就开除党藉工作藉,还要判个二十年。
老宋说到这里泪流满面。孔书记啊,我其实是打肿老脸充胖子,赊的欠的是一屁股搭两胯,银行三天两头要封我厂子,我都负债几十万,过去的客户见了我就像见了鬼,这二十万,我退不了啊!
听到这里,孔立秋就站起身来,挥了一下手。刚要开口,却发觉自己嗓子发硬,泪流满面。她背过身去擦了眼泪,才回头说:“宋老板,我一直把你看做良心,看做爱心天使,心里感激你,念叨你。可是,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为了一己之私,三番五次冲撞红线,行贿送礼!你不仅害了学生,害了乡亲,也害了你儿子,你啊,你还腐蚀了我们的干部,害了罗局长!你犯下如此大错,还说这是人情往来,你居然如此是非不分!”
听了这话,老宋顿时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孔立秋说到这里,就打开书柜,从一本相册里取出一张卡。
在大学里,孔立秋就有一个愿望:传递爱心,回报社会。参加工作后,她悄悄办了一张“爱心卡”,每月除去生活开支,把余下的工资全部存到这张卡里。结婚后,丈夫每月也抽出一半工资打进“爱心卡”。她用这笔钱,资助了家乡两名贫困学童,上半年还为家乡捐款修路,卡里还有五万多元。
孔立秋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提笔一划拉,写下一组数字,然后用纸包着卡,递到老宋手上。
老宋有些蒙,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什么?”
孔立秋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说,这是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万多块钱,密码是我娘逝世的日子,我已经写在纸上了。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这点钱,比起您资助我和妹妹的肯定要少得多。
老宋完全没有想到孔立秋会这样,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孔书记,您误解我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不是。
孔立秋又给老宋续了水,说,这是我和妹妹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老宋还要拒绝,孔立秋说,宋老板,刚才我言重了,您原谅。不过我还是要劝您,好好配合纪委的调查,争取宽大处理!
老宋听到这里,态度竟来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孔书记,听了您的教导,我幡然醒悟,茅塞顿开,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您说得对,送礼就是行贿,行贿就是犯法,我退,我全退。纪委的同志也说了,退就一风吹,不再追究了。
孔立秋眉头一展,就笑了,说,宋叔,您有这个态度,很好。
她发自内心地叫叔了。
老宋听了这声“叔”,顿时泪下。孔立秋递上纸巾,老宋接过说声谢谢,擦干眼泪,也笑了,说,您放心吧孔书记,我还有个厂子,还有一套房,我的不动产起码还有一百万。这区区二十万,打不倒我。我今天来找您,还是私心作怪,我以为您手中有权,给纪委打个招呼,把这二十万给吹了。是我糊涂,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这就回去,回去就退!
孔立秋说,这就对了。
老宋起身告辞,说,孔书记,您忙,您忙。刚出门又返回身,声音一低,说,看在我面上,您千万别把这事张扬出去。
孔立秋握住老宋的手,说好的,我保密,一定。
她把老宋送出县委大院,临别时又留下对方的手机号,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茶几时,发现“爱心卡”不知什么时候被老宋压在茶杯底下。她忙拨打老宋的手机,却发现对方已经关机。
4
孔立秋在办公室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心里一动,便来到纪委书记何安全的办公室。
在常委中,何书记年龄最大,五十六了,大家都叫何大姐,她不敢。对方比她逝去的母亲只小四岁,是长辈。
何书记平日里总板着脸,脾气不好,即便是对龙书记、马县长,也是直来直去,不讲情面,但对孔立秋却特别温柔,眉眼中满是慈爱。
孔立秋轻轻敲门,何书记一声“请”,仍然低头看文件。
孔立秋走过去,轻轻叫声何书记。何安全一抬头,就笑了。哎呀,我还以为是文印室那丫头。你坐,你坐。
孔立秋见对方看文件时一只手摁着肚子,就问:“何书记,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何书记摆摆手,说肚子有点胀,早上吃多了。又一笑,说:“人老了,毛病总是有的,不过不碍事!”说笑间,她起身沏了一杯茶,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蜜枣,拆开封说:“立秋你尝尝,这是山东特产,我女儿从枣庄带回来的,说是女人的养颜佳品。”又笑:“我都弓腰驮背老太婆了,就是灵丹妙药也没用的,还养什么颜啊!”
孔立秋谦让道:“何书记,这是您女儿孝敬您的,我不能吃呀。”
何书记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立秋,你要这样我就生气了。
孔立秋就笑,说,好好,我吃。她吃了颗,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何书记也笑了,说,你要觉得好吃,就拿了去,我家里还有呐。
孔立秋知道何书记的脾气,只得做出爽快的样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盒蜜枣,归我了!
何书记开怀一笑,说,这才像话嘛。
孔立秋瞟了眼墙上的挂钟,见时间还早,便说:“何书记,您要是不忙,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何书记身子一正,说,看你说的,立秋,这么客气,我又不高兴了。
想到老宋临别时的那句话,孔立秋不得不字斟句酌,尽量使自己的问话不拖泥带水。endprint
于是她说:“我在市委党校的时候,有个学员问我纪委办案的一些问题,我当时没答上来。”
何书记一听来了兴致,说,什么问题啊,说来听听。
孔立秋做出回忆的样子,说,如果一个人向上行贿,要受到什么样的处分?
何书记不假思索地说:“首先要看行贿数目。为谋取不当利益,向国家工作人员行贿达到一万元,就要追究刑事责任。多次行贿未经处理的,按照累计行贿数额处罚。没有达到一万元的,给予党政纪处分。”“不过,”她忽又话锋一转,“还有一些特殊的规定。”
“特殊的规定?”立秋不解。
何书记点点头,说,这是纪委内部掌握的东西,一般不对外。你是副书记,了解一下可以。
从何书记凝重的神色上,立秋意识到了“特殊规定”的分量。
果然,何书记起身,亲自把门关上,又给立秋续了水,才坐下说:“我刚才说的,只是针对一般党员干部。如果行贿的是法人,比如某局局长,某公司经理,他们就是行贿十万甚至更多,也会免于刑事追究。”
立秋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规定,不由一愣。怎么会有如此“特殊”?
何书记接下来的话,立秋就更意外了。
何书记说:“我上面说的,只是针对特定时间和特定人群的行贿案件。打个比方,某地十二月份换届,张三为了获取某个职位,赶在换届之前的十一月份给李四送钱,而且这个李四又能决定张三的升迁,张三又确确实实得到了提拔,这才认定张三是行贿买官。但是,如果张三送钱的时间是在换届之前几个月,比如是在过年、端午和中秋等传统节日,即使送了几百万,也只算作礼品礼金人情往来,不作为行贿买官的犯罪证据,不予刑责追究……”
孔立秋“啊”了声,心中暗自一惊。她万没想到纪委会有这种规定,于是又问:“如果行贿人在纪委调查期间主动退赔,是否可以免予处罚?”
何书记说:“这个问题算是提到点子上了。现在很多地方,当然也包括我们这里,某个贪官一旦出事,一扯就是一窝,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行贿送礼三五十万一大把,这些人还当着官,有些还是手握重权的一把手。而且这些人啊,还后台老硬,你叫纪委怎么查处?不追究吧对人民群众没法交待,追究起来吧上头领导得罪不起。所以呐,纪委办起这类案子也只好妥协,让他们破财消灾,退款了事,不追究了。有些人啊行贿十几万甚至更多,也漏网了。他们照样当官,照样贪腐为非作歹。一想起这个,我就郁闷啊!”
看到刚正不阿的何书记也有这样的“郁闷”,孔立秋一时无语。
何书记说到这里就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挥手,情绪有些激动。立秋,我们纪委的许多规定,与现在全方位多层次的贪腐态势格格不入,形同虚设啊!比如法人行贿追究刑责的数额设定,比如行贿买官的时间设定,不仅没有达到震慑犯罪的初衷,反倒成了贪官污吏逃避惩罚的护身符了!我想革除积弊,重拳反腐,可是孤掌难鸣。龙书记批评我,说我左了。马县长笑我更年期,他们几个也打哈哈。我更年期了不假,但在这个问题上,不是更年期!立秋你想想,比如某个局长某主任,一无亲戚经商二无海外富商,官没当几年就建豪宅,一套沙发就十几二十万甚至上百万,就凭他那几个工资,能买吗?可是我们啊,还把这种货色树为人民公仆,歌功颂德,群众都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
孔立秋深有同感,沉重地点了点头。
何书记转身,立住,说,为了这个事情,我跟晓林部长争论过。我不是反对树立公仆典型廉政模范,我是主张反腐除恶先走一步。这个道理立秋啊,我就是不说你也明白。比如一个人发着高烧,体内的炎症非常严重,这种时候,是消炎打针还是吃肉喝汤?我想就是大老粗也知道答案!就是这么明白的事情,我们的同志直到现在还犯糊涂!
听到这里,孔立秋对何书记就肃然起敬了。
她忽然想起早晨起床后文晓林的电话,便抛开官场禁忌,说,何书记,听说教育局长罗大光被双规了,这是真的吗?
何书记一听,脸就沉下来。孔立秋以为自己多言了,就说何书记,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方便说就算了。
何书记摆摆手,坐下来说:“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打电话问到这个事。我也犯迷糊,打市纪委电话,他们说不知道。不过前几天,龙书记在常委会上说,要派他出去学习,你知道的。”
立秋不好再问,只得点头说,是的,我想罗大光是外出学习了。
但是何书记紧接着又来一句:“也可能是双规了。”
立秋啊了声,说,双规罗大光,应该通过县纪委吧?
何书记说,一般情况下,肯定要通过县纪委。但是罗大光情况特殊,为了防止跑风漏气打草惊蛇,市纪委直接查办也有可能。
立秋注意到,何书记说这话时有些兴奋。于是又问:“罗大光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何书记打开柜子,取出一摞信件,说,这些都是举报罗大光的,有几百封。
查了吗?立秋问。
何书记无可奈何地挥了一下手,说,查了,不仅没有查出问题,还查出了一个廉政模范。
为什么呀?孔立秋睁大了眼。
何书记靠在沙发上,眯着眼像是自言自语:“罗大光这个人,神啊。他当十年局长,群众就告他十年。连我在内,三任纪委书记都牵头办过他的案子,明里查他不算,还暗中查。我们查了不算,市纪委还查。后来省纪委、省检察院也派出了联合调查组,前前后后查了三次,居然全都没有查出问题。这罗大光呐是越查越好,荣誉光环一年多上几圈,都成菩萨了。可查他的人一个个灰溜溜的,有的还没落个好死。第一任纪委书记老梁,查到一半死在家中,警方的结论是自杀。后来社会上传言,说老梁包养情妇是个贪官,是畏罪自杀。凭我对老梁的了解,他就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第二任纪委书记老孙,查到一半调到外县当副县长,后来出车祸死在高速路上。这下一个啊,就轮到我啦。”
立秋一听,禁不住走过去蹲下身子,紧紧握住何书记的手,说,不会的何阿姨,我们都相信您,支持您!endprint
这声发自肺腑的“阿姨”,让年过五旬的何书记湿了眼。她拍拍立秋的手,笑了,说,丫头,有你这样的好书记,我就是死,也无憾啊!还有龙马他们都心怀大义,都是我这个丑老婆子的坚强后盾!
立秋也笑了,说,何书记,您还年轻呐,大家都叫您大姐嘛。
何书记摆摆手,接着刚才的思路说:“我说罗大光情况特殊,就特殊在这上头。因为连续多年都查无实据,市里就打招呼,罗的案子不能再查,而且还规定,以后所有的匿名举报不查,还说这是省里的意见,是纪律。帽子大啊。龙书记气得拍桌子,也奈何不得。搞来搞去,我和龙马倒是成了孤家寡人,常委班子大多数都替罗大光说话。上次班子换届,无记名推选副县级干部,罗大光第一轮得票第一。龙书记看出问题,第二轮改变方法,实名推荐,结果罗大光只得两票,垫底了。原以为这样可以遏制用人上的不正之风,罗大光却绕开县委,直接从市教育局搞到一个副县级指标。他还反告龙书记破坏选举,险些把普桐政坛掀个底朝天。立秋,这个罗大光,神啊!”
5
从何书记办公室里出来,孔立秋差点与个年轻小伙撞个满怀。她扶扶眼镜,发现是何书记的专职司机小安子。对方拿着一个精制的小盒晃了晃,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何书记茶叶落在车上,我送来。
孔立秋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忽然有些眩晕,想吐。她忙来到卫生间,俯着身子一张嘴,把早餐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吐到最后口鼻出水,双眼泪流,连黄胆汁儿也倒出来了。那个难受呀。她张着嘴直喘粗气。
半个月前,丈夫带她去妇科检查,医生道喜,说是怀孕。只是没有想到,妊娠反应这样强烈。
孔立秋拧开水龙头冲去秽物,洗了脸,漱了口,回到办公室又喝了一杯茶,才觉好些。看时间,竟快中午十二点了。
孔立秋忽然一怔。小袁小李去教育局杀“回马枪”,怎么还不反馈情况?她急打小袁手机,居然关机。又打小李手机,也关机了。
孔立秋就有些着急起来。莫非俩丫头遇到了麻烦?
正这样想着,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却是丈夫唐军。
秋儿,怎么还不下班啊?唐军问。
我就回来。立秋说。
你快下来吧,我在县委门外。唐军说。
孔立秋走出县委大院,果然就见唐军站在一辆桑塔纳前向她招手。走近一看,是检察院的公务车,便责备说:“唐军,你怎么公车私用啊?”
常委都配有专车,孔立秋当然也不例外。但她从抓电视问政节目后,就不用专车了。她的三号车,县直部门的那些领导一眼就能认出。坐专车暗访,就是笑话。
唐军一笑,说,上车吧。大院前面人来人往,孔立秋不好多说,只得身子一低,坐进车里。一回头,发现后排坐着一男一女,那男的还有些面熟。唐军一边开车一边解释说,上午检察院逮了两个校长,传唤证人一时人手不够,他这个纪委书记就大材小用当司机了。孔立秋听后一愣,说,你说得轻巧,都快期末考试了还逮校长,这不打乱教学秩序了吗?唐军一笑,说,我的书记大人,你是严重脱离群众,普桐教育早就乱套了。要不,你问问他们二位吧。
孔立秋再次回过头来。那男的一笑,说:“孔书记您好,我姓曹,阳河中学的,住在法院旁边。”
孔立秋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说,你是曹书记啊,怪不得面熟。又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低头不语的女子,说,这位是?
女子抬起头,勉强笑了下,张张嘴,却没有出声。曹书记便介绍说,她就星光中学的,陈会计。
星光中学正是电视问政节目组下一个暗访目标。孔立秋便问:“你们星光中学的校长,也被捕了?”
陈会计摇摇头。曹书记说:“跑了。”又说,“他肯定知道检察院要抓他,三十六计走为上。”
孔立秋眉头一扬,说,这么灵通啊,这个校长。
女会计这时倒开口了,说,孔书记,下面的人都很灵通,很多事情你们领导都蒙在鼓里。
孔立秋立即来了兴致,说,是吗,说来听听?
女会计说:“上面每次来查,什么人来,查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的。教育局还隔三差五开培训会,请会计师教我们怎么做假账,怎么对付来调查的。领导说了,就是被传唤也不要紧,公安不敢刑讯逼供,纪委就是问个话儿。只要嘴紧,啥事没有。他们还说罗局长神通广大,公检法就连中纪委都有他人,谁软骨头谁就死球,撤职查办一撸到底。他们还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幸福安全……”
孔立秋听到这里就揶揄道:“那这回,你们的几个校长怎么又栽了?”
女会计说,这回出事是商业贿赂,不是检察院查出来的。
为什么?孔立秋眼又大了。
女会计说是外县一个供货商供出来的。这名商人向校长行贿推销学习用品,少则三五万,多则十几万,后来东窗事发。“但是我想,”女会计又说,“他们几个很快就会出来。”
孔立秋眉头一扬,说,你就这么肯定?
女会计一笑,说,当然,他们有罗大光啊。
6
女会计下车后,唐军一打方向盘直奔法院。曹书记难得跟县领导坐在一起,话就多起来,说,孔书记,小英会计说得对啊。教育是块净土,糟蹋起来谁不心疼?教育系统的干部大都站过讲台,大家也想崇高。很多人甘守清贫,也想干番事业,可是,看到不好好教书的人走个路子,就评职晋级当校长当组长的甚至调到教育局里当领导,大家不服,憋屈啊!那些蝇营狗苟的无良小儿,老师们本来就厌恶,偏偏他们捞上官了就公报私仇,倒打一耙,在学校里头拉帮结派划圈子,管你是省市劳模还是育人标兵,变着法儿收拾,还说这是炖鱼闷肉烤火锅儿。罗大光当政这几年,全县特级教师高级教师,除了校长副校长的,全都走光了!我有几个同学走的时候,抱着我哭。没走的老师公开说,你跑你的官,我走我的穴,课堂上留一手,回家补课赚点小钱,还落个踏实平安。这是会教书的。不会教书又没钱送的,就在学校混日子,晚上三个一群四个一伙抹牌赌博斗地主。每年考试,校长们都把心思用在走关系上,变着法子把试卷搞出来,组织老师答题,考试的时候再把答案送进考室。这两年作弊手法更高了,给考生发个电子耳塞,用无线电波传送答案,这都成了公开的秘密。endprint
快到法院时,曹书记下车,说,孔书记,普桐教育再也耽搁不起了,县委早下决心啊!
孔立秋点点头,说,曹书记你给老师们传个话,县委对教育工作是重视的,您所提到的这些问题是会解决的,让他们安心放心,好好工作!
唐军起动车子,呵呵一笑,说,秋儿,你都会说官话了。
孔立秋眉头一扬,说唐军,罗大光都双规了,你说教育还会乱下去吗?
唐军一打方向盘,车子进了法院住宅区。“秋儿,你要学会一分为二看问题,”他说,“如果不在制约权力上再走一步,打掉一个罗大光,还会出现张大光李大光王大光。你这位大书记,要转变观念啊。”
孔立秋一笑,说,唐军,你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
唐军也笑,说,我本来就是哲学家。
车停后,二人走进一户小院。
“秋儿,”孔立秋忽听一声喊。
孔春芬一脸灿烂地跳过来,把她抱住。她身后站着一位男士,笑眯眯地看着姐妹俩。
孔立秋嗔怪道:“春儿,你还是这么没正经——早上打电话,不是说在文昌吗?”
孔春芬诡秘一笑,说,给你一个惊喜啊。又把身后男士拉过来,说秋儿,这就是你姐夫——鼎鼎大名的潘书呆子潘新华!
孔立秋连忙握住对方的手,说,欢迎你回到家乡,振兴教育!
潘新华红着脸,只是笑。
唐军说,秋儿,别把大家晾在外面,进屋啊!
于是立秋将春儿夫妇迎进屋里。婆婆迎过来,说,快上席吧,这菜我都热过两遍了。又对春儿说,瞧你妹妹忙的,吃个饭都难。
春儿说,谁叫她是县老爷啊,活该!
众人落坐后,婆婆指指餐桌中间的沙罐,说是土鸡炖红枣。“春儿你尝尝,味道好不?”又对媳妇说,“秋儿,你有孕在身,这红枣汤就多喝点……”
春儿惊喜道:“秋儿,你都怀上啦?”她要给立秋舀汤,立秋说:“我怕。上午吃颗枣子,我都吐得一塌糊涂。”
用罢午餐,春儿拉拉立秋,说,我有个事,单独跟你说说。
立秋感觉有异,便把春儿领进卧室,又关上门。
二人在沙发上坐下,春儿说:“我和新华这次回来,一是赶大叔儿子婚礼,二是把兰姑姑的事情落实下来。”
春儿提到的“兰姑姑”名叫孔桂兰,虽是长辈,年龄只比春儿秋儿大十来岁。立秋知道,兰姑姑是家乡很有名望的一个教师,就问春儿要替兰姑姑落实什么事。春儿瞪着眼,说秋儿,你也太官僚了吧,兰姑姑的事情你不知道?立秋说,兰姑姑不是在镇中教书吗,她有什么事?春儿嘿了声,说秋儿,这都是十年以前的老黄历了。
孔桂兰家大口阔弟妹多,初中毕业后便不再读,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弟妹,小小年纪就去石鼓冲小学代课。石鼓冲是镇上最偏远的一个单人单校教学点,地广人稀,山高路险,派到那里的老师最长也只坚持了一年,有的老师住一晚上,第二天就卷起铺盖走人。桂兰去后,集“点长、主任、厨师、科任教师、生活教师”于一身,一干六年,硬把那个教学点办出了名堂。深山夜静一人住校,猫头鹰叫上一声都头皮发麻。为了壮胆,她把家里的大黑狗牵去做伴。几年后,那个单人单校教学点,成了名扬全省的一所小学,桂兰也被评为全省优秀教师和劳动模范。在此期间,她还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大学专科文凭,并在全县“民转公”考试中转为公办教师,调到镇中学。省话剧院根据她的事迹创作的话剧《红烛》,在全省八十多个县市公演,感动了无数观众。这部作品还被评为全省“五个一工程”奖。
罗大光任教育局长后,孔桂兰的处境渐显尴尬。当初力推她的组长校长书记,一个个退的退调的调,新来的组校长都是新人,三两年就换一茬,走马灯似的。桂兰也在七八年间调了四所学校,从镇中调到镇小,又从镇小调到村小。桂兰现在任教的学校是孔坊小学。校长外号地主,原是镇小教师,跟桂兰同过事。因为心思用在“斗地主”上,教学成绩连年倒数,屡次受到学校批评,不仅学校领导看不惯,教师们也羞与为伍。
然而就是这么个人,居然当上了孔坊小学的校长。
孔坊小学的学生大都自来孔家大湾,也就是立秋和春儿故乡。村子虽然不大,却是个盛产博士教授的地方。地主来当校长,引起湾里老人不满,几位长辈到教育局上访,险些闹出事来。老人们见不到局长,就戳着拐杖骂娘,还戳破了局长办公室的一块玻璃。局保卫科以“妨碍公务”为由报警。好在警察来后,见是几位银须白发的老人,劝导一番作罢。几位老人无功而返,随了去了。
只是这么一来,苦了孔桂兰。桂兰是全县语文教学的一块牌子,多次在省市讲过公开课,可是新校长地主一来,就安排她带数学。桂兰心里明白,这是地主找茬,故意刁难。过去在镇小,她和地主是一正一反的两个典型。她上光荣榜,是老师们学习的榜样;地主上警告栏,是众口斥责的对象。而现在,对方是校长。作为教师不服从分工,就违反了县教育局的“教师守则”。桂兰只能服从分工改带数学。期末考试虽然未拿第一,但也没有垫底。地主见状,第二学期又调,安排桂兰去教英语。桂兰只在初中学过英语,何况人到中年,现在就连少儿英语入门单词都不会,怎么教英语?万般无奈,只得一咬牙,接下了英语课。她从网上联系到春儿,晚上当学生,白天当老师,现打现卖。但她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即使再努力,教学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上月全镇英语联考,桂兰的名字首次出现在倒数位置。地主借机发难,要求镇里换人。镇教育干事一脸严肃地找桂兰谈话,要她作好准备到石鼓冲教学点任教。
听了春儿的叙说,立秋很是吃惊。春儿,怎么会有这种事?
春儿说,你这个县老爷,脱离群众了吧?
秋儿问,兰姑姑现在怎么样了?
春儿说,她离婚了。
离婚了?为什么呀?秋儿一听眼又大了。
春儿说,桂兰听说镇教育干事要她去石鼓冲,竟然喜出望外,当下表示服从,还说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愿一辈子守在山里,至死。桂兰不怕山里的豺狼,却怕得志小人地主。兰姑爷听说妻子要去石鼓冲,坚决反对。孔坊小学虽差,但离家近,好歹也能守着破家。姑爷是个泥瓦匠,常年奔波在外,完全不知瘦削的妻子在村小学受到的是怎样一种屈辱。一向温顺的桂兰,这回不听劝了。她只想离开在孔坊,越早越好。姑爷一气之下,提出离婚。兰姑姑性情刚烈哪受得了,当下应允,第二天就拉丈夫去了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姑爷本是赌气,却没想到一句气话绝情,覆水难收。兰姑姑也是悲痛欲绝,大病一场。若非小人相逼,何至这般凄惨?endprint
立秋听到这里,竟也落下泪来。
春儿同情桂兰,却不认同姑姑的处世态度。她说,她辞职去东莞那年,就向应聘的学校推荐了桂兰。那所贵族学校的老板听了她的介绍,就带着学校两名中层管理人员进山考察。那年桂兰还在镇中。听了桂兰的几节课,看了班级管理,又测试了班上学生,老板当即拍板,高薪聘请桂兰,开出的价码是万元月薪外加一套别墅,一日三餐伙食免费。那时桂兰每月工资才七百元。伙食她挑最差的吃,每月也要一百多,跟东莞那边没法比。只要她点头,工资就会上涨十几倍,一年顶上十几年。然而,桂兰却不想离开故乡,婉言谢绝了。
春儿说,桂兰虽然四十五了,但她的机会还有。春儿这次回来,特意给东莞那家贵族学校的老板打了电话。老板说,只要孔桂兰愿意来,他双手欢迎,待遇不变。
听了春儿的叙说,立秋就很感叹。除了捐款修路,她再没为湾里乡亲帮过什么忙。
“春儿,难得你这么热心。”立秋说,“兰姑姑真该换个环境了。”
春儿说,这次回来,不仅要帮兰姑姑换个环境,还要帮她破镜重圆。她说已跟东莞那边一个建筑朋友联系过了,兰姑爷可以去东莞那边做泥瓦工。
立秋说,这样最好,他们本来都是苦人,感情又好,不能因为一时赌气就离了。
春儿说,姑爷打电话求她劝姑姑,哭得一塌糊涂。
立秋听了,就想起网上的一个热词:草根。忽又心里一动,说,春儿,你早上问罗大光是不是双规了,怎么后来又关机了?
春儿没作声,只是掏出手机,摁开之后翻出一条信息,说,你看。
立秋好生疑惑。她正正眼镜,但见手机信息这样写道:“孔春芬,你要再敢败坏罗局长名声,当心舌头!”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孔立秋柳眉一竖,说,谁敢这么大胆!
春儿说,当然是罗大光的马仔。又说,我们早上的通话,被监听了。我手机是在文昌办的,无人知晓。能够监听我们的通话,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的手机被监听了。
立秋只知道,公安机关为了破案,可对犯罪嫌疑人的电话实施监听,却没想到自己一个县委副书记的手机,居然也被监听,不禁生了气,说,罗大光都双规了,他们还敢这么猖狂,真是岂有此理!
春儿双目一亮,复又握住立秋的手。罗大光真的双规了?
立秋嗯了声,点点头。
春儿忽又生起气来,说:“这个孙猴子净说假话,还同学呢!”
春儿提到的“孙猴子”是立秋和春儿的高中同班同学。那时立秋是班长,春儿是学习委员,而这个孙猴子,则是班里最让老师头疼的男生。他在高考总复习期间向春儿写求爱信,被春儿贴在黑板上示众。那届高考,孙同学是班里考得最差的一个,毕业后却进了市纪委,成为班里最先步入政界的男生。立秋也知这个孙猴子在市纪委,却从未联系。
“对啊,”立秋说,“罗大光双规,孙猴子应该知道!”
春儿说:“我问了,他说不知道。而且还说,这不可能。”
“也许他真不知道。”立秋推测说,“在市纪委里他只是个科长。罗大光情况特殊,知情范围不宜过大,可能只有少数人知道。”
“如果是真的,罗大光会不会像胡汉三一样卷土重来?”春儿还是有些担心。
立秋说,这你放心,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纪委是不会轻易双规一个干部的。依我看,这回罗大光就是不判死刑,也不能继续担任教育局长了。
春儿一听,顿时兴奋起来。秋儿,那我们家乡的教育,就有希望了,耶!她握了握拳头。
想到春儿夫妇在文昌任教的优厚待遇,立秋就说,春儿,你们真的舍得回来?
春儿说,把两边老人撂在家里,我和老潘实在放心不下。这话她早上在电话里就说过一遍,看来是动真了。
然而,她忽又说,秋儿,罗大光双规的消息,公开了吗?
秋立一愣,说,暂时没有。
春儿与丈夫相视一望,说,那我和老潘还是不敢回来。
立秋说:“我上午问了纪委书记,她说罗大光情况特殊,市纪委可能是怕打草惊蛇,所以没有对外公开。”
春儿说:“但愿罗大光这次双规,不会又是一个传说,过一阵子又杀回来。”
立秋说,放心吧春儿,罗大光不是胡汉三,不会翻土重来的。
7
这时有人敲门。唐军在门外说:“小袁小李来了。”
立秋双目一亮,立即打开门说:“快叫她俩进来!”
春儿欲起身,说,秋儿,你有正事我们回避一下。
立秋摆手说,不用不用,是两个应届大学毕业生被我临时抓壮丁,帮我搞电视问政节目暗访。你们见个面,正好呐!
说话间,俩丫头走进房来。见有一对陌生人,就愣了下。立秋便将春儿夫妇作了介绍。小袁小李一听就高兴得跳起来,拉着春儿的手“师姐师姐”地叫。早晨在车上,她俩就从立秋的电话里对春儿夫妇萌发了敬意。此时再见其人,不禁喜出望外。
立秋注意到,俩丫头都换了衣服,连发型也改了,就说你俩,怎么都换装了,还把手机都关了?
小袁一笑,说,孔书记,我们如果不换装不关机,我们的回马枪就不灵了。
小李从包里取出微型摄像机,说,我们这个回马枪,可是挖到猛料了。她打开回放镜头,一边放一边指点着说:“教育局机关有四十八间办公室,其中十八间办公室的门关着。有几间办公室里面明明有人,我们敲门却没人应,门也不开。开着门的您看看,网上斗地主的,走棋聊天打麻将的,还有这个您看,居然是神魔两道游戏……只有二楼办公室的几个人好像在工作,但是他们对来访人员一点反应也没有,表情都是木木的,不说一句话……”
立秋看了就很吃惊。作为全县教育系统的神经中枢,教育局机关作风居然如此涣散。这要让焦点访谈记者拍到,那简直就是一起丑闻。
小李忽然又说,孔书记,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猛料还在后面。endprint
立秋一愣,说,快放我看看!
小李说,当时电池突然没电,可惜没有拍下来。
小袁说,这不要紧,我做了证人录音。她接着便说了发现“猛料”的经过。
拍完机关各科室的上班情况,小袁小李正要离开,却在教育局大院里撞上了一件怪事:两名男子殴打一名妇女。
被打的女人五十多岁,很瘦,被两名男子踢倒在地。女人手里拿着的一叠材料,也被一名光头男子夺下撕得粉碎。小袁小李正要过去制止,从机关楼里跑出一名年轻女人,大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这是王主席的家属!”
原来行凶打人的是教育局信访办聘请的两名临时工,被打的是教育局工会主席的夫人孙老师,年轻女人是教育局工会女工主任。光头男子膀大腰圆,脖子上戴着一根很粗的金链子。女工主任扶起孙老师说:“孙老师对不起,这是两个临时工,刚来不认识您!”被打者惊魂未定,说:“这是哪儿啊,是不是走错门了进了阎王殿?”女工主任就对两名临时工说:“你们俩个也太不长眼了,这是工会王主席的家属!”那光头男子就“嘿嘿”地笑,对着被打的妇女作着揖说:“孙老师对不起,我看你那么瘦,以为您是上访民师!”另一名年轻的临时工也笑,说:“孙老师,您大小也是个官太太,衣服也穿好点嘛。你看你穿的,跟个上访样的。”被打的孙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哆哆嗦嗦地说:“我个老太婆,上访又么样,招你惹你啦?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啊!你你你们,简直就是一群流氓,地痞!”孙老师说完这番话,复又瘫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这时楼里有几名机关干部过来围观,却都缄口无言,无一人对行凶者予以谴责,看了一眼转身离开。女工主任叫来一辆车,把孙老师送到医院。
小李小袁感觉这事蹊跷,便也悄悄跟到了医院。孙老师经过检查,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几处软组织受伤,植物神经紊乱。孙老师入院治疗,卧床输液。女工主任跑前忙后,安排妥当后又给当班医生嘱咐一番,才走。小李小袁趁机进入病房,谎称是学校女工,碰巧过来照顾一下,赢得了孙老师的信任,由此拉开了家常。
孙老师今天来教育局,竟然真是上访,并且还是举报教育局长罗大光。
孙老师娘家有个小弟媳颇有姿色,几年前在帝王宾馆做前台领班。罗大光是帝王宾馆的常客,三天两头吃喝玩乐按摩桑拿,一来二去就与孙老师的弟媳成了情人。两年前,弟媳摇身一变,成了地税干部,没多久就离了婚,住进了开发区的一栋豪华别墅,成了罗大光的专职二奶。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县城里几乎家喻户晓。孙老师气不过,几次要往上告,都被丈夫压住。丈夫说自己是局长下属,内弟是学校老师,教育局长得罪不起。孙老师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只得恨恨作罢。夫妇俩就一直忍着。可是半个月前,小弟不堪重负,回家后喝下一瓶剧毒农药,自杀身亡。孙老师为此痛不欲生,暗中备下举报材料,决意上访讨个公道。她听说局党委书记蔡正明为人厚道,就把希望寄托在蔡书记身上。昨天晚上,她避开怕事的丈夫,悄悄给蔡书记打电话,约定今天上午八点在书记办公室见面。因为蔡书记上午临时有会,她才挨到十一点多。接到蔡书记电话,她就急急忙忙往教育局赶,没想到一进院子就被打了,打得莫名其妙,晕头转向。若不是女工主任跑出来制止,孙老师还不知会被打成什么样子。
孔立秋听罢,不由柳眉倒竖,义愤填膺。她霍地站起,挥着手说,因为穿得不好,因为人太瘦了,因为不像个官太太,因为像个上访民师,所以就遭拳打脚踢!光天化日之下,教育局机关大院竟有这等咄咄怪事,真是岂有此理!她掏出手机,想给宣传部长文晓林打电话,却被春儿劝住。
春儿说,立秋,凭我直觉,那两个临时工要打的,恰恰就是工会主席的夫人!
小袁说,我也觉得是的。两个临时工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只等孙老师送上门来!
小李说,极有可能的是,孙老师与蔡书记的电话约谈,被监听了。
小袁说,孔书记,我可以肯定您手机不仅被监听,还被GPS定位了。
小李说,因为您手机被监听和定位,我们的暗访就要变招了。
立秋很是欣赏俩丫头的精明,便问如何变招。小李从包里取出一款手机,递给她说:“孔书记,您就用它打我们手机,他们监听不到!”
立秋说好吧,这段时间我就用这个跟你们联系。又扬着自己被监听了的手机说,这个我也照用。
小袁说,首长高明。您这手机正好是个烟幕,可以迷惑他们!
立秋忽又心里一动,转向春儿说,我们下午,做个暗访好不好?
春儿夫妇同时一愣。立秋解释说,以后几天对教育系统的暗访兵分两路。一路是小袁小李,一路是副书记专车。立秋想让春儿夫妇坐下自己的专车,引开跟踪者的视线,为小袁小李的暗访打掩护。
小袁小李和春儿都拍手称好。春儿想想又说,立秋,你的专职司机我不放心,车我来开好不好?见立秋犹豫,又说,你放心吧,驾照我早拿了,开车的手艺绝对不会输给你那司机!
立秋这才点头。又说,其实我的驾照也早拿了,只是不便开车而已。
潘新华也兴奋起来,说,兵分两路是个好主意。又对立秋说,今天晚上大叔儿子结婚,我和春儿得赶过去。
立秋起身说,这个事情我想好了,大叔儿子结婚我们一起去,趁早去孔坊小学看看兰姑姑。
春儿拍着手说:“对啊秋儿,还是你想的周到,我们就……”
立秋忽觉小腹一阵剧痛,如刀绞一般,不由花容失色,摁着肚子蹲下身来。春儿急忙来扶,说秋儿秋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立秋只觉一股热流顺腿而下。春儿惊呼道:“秋儿,你流血了!”
8
立秋小产了。
好在附近有家医院。丈夫唐军和婆婆把她送到妇科,及时进行检查诊治。一位妇科大夫看了血样,就有些疑惑起来,问立秋最近感冒了没有。立秋摇头,说自己半年多都没感冒过。医生又问,这两天是不是做过剧烈的运动,比如挑重担,提重物,跳壕沟?立秋一笑,说,好不容易怀上一次,哪敢呀。医生又问了饮食起居情况,均未发现致流原因。endprint
立秋的这次意外,让唐家人分外闹心。婆婆苦着脸,责怪儿子没把媳妇照顾好。唐军守在病床边,看着妻子打点滴,眉眼里满是痛惜。立秋怕婆婆累着,就说没事,输完液回家休息。婆婆说:“秋儿,你真得好好休息休息,这公家的事情你忙不完啊!”又里里外外地嘱咐一番,才离去。
看着婆婆离去的背影,孔立秋忽然心里一酸,流下泪来。她是想到了死去的娘。如果娘还活着,今年正好六十,比婆婆还小两岁。
立秋又想起了跪地求情的宋老板。那年身患绝症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果撞的不是宋老板的车子,那她和妹妹的大学梦也许就难圆了。不知宋老板的儿子是否已把贿赂罗大光的赃款退给了纪委?想到对方临别前说过的“我的不动产起码还有一百万”的话,立秋就稍稍安稳了些,对小袁小李的暗访也就凭添了几分期待。
来医院前,立秋安排小袁小李随春儿夫妇一起去孔家大湾,并托春儿把兰姑姑的情况告诉俩丫头,以便她们去孔坊小学暗访。立秋相信,俩丫头会不虚此行。
输完液,立秋回到家中休息。婆婆端来一碗莲子银耳汤,唐军接过,要用汤匙喂。立秋说,又不是生孩子,我来吧。她接过碗尝了口,味道果然鲜美,就说妈,您也喝点。婆婆慈祥地笑着,说还有呢,吃完了我再添。立秋心里一热,说:“妈,有这碗够了,您别累着,休息去吧。”
婆婆离去后,立秋又说:“唐军,你也不要陪着我了,上班去吧,我感觉好多了。”
唐军却拉把椅子挨着床边坐下,说,秋儿,为了暗访的事,你都跑流产了。
秋儿叹口气,说:“其实也没怎么颠簸,小袁车子开得平稳,怎么就流了呢?”又苦笑道:“是我缺乏锻炼,太娇贵了。”
唐军说:“也不尽然。医生说你是初孕,特别是前三个月经不起折腾。电视问政暗访的事,你以后不要跟着跑了。”
立秋点点头。俩丫头的暗访能力,已在上午的“回马枪”中得到证实。想到这里,她忽又心里一动,说:“唐军,春儿早上打我电话,结果她就受到了威胁;上午小袁小李跟我一起去教育局暗访,结果我们的行踪就被发现。这两件事情说明,我手机确实被人监听和跟踪了。”
唐军闻言一惊。堂堂县委副书记,手机居然被监听和跟踪,谁有这大的胆子?唯一的解释就是:妻子的行动触碰到了教育局长的某根神经。想到这里,唐军就眉头一紧,说,秋儿,这回你是摊上事了。
立秋一笑,说,唐军,瞧你这张臭嘴,我摊上什么事了?
唐军说,教育局是罗大光的一亩三分地,你们去暗访,能不摊事?
立秋说,我们暗访的只是政风行风,也不是调查罗大光贪污受贿,他怕什么?再说了,他罗大光已经被双规了。
唐军一愣,说,已经被双规了?早上人家打电话问,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立秋便说了宋老板被市纪委调查、要求退赔二十万元的事情,又讲了纪委何书记的推测。“既然市纪委都来查处这个案子,罗大光的双规是肯定的。”立秋说,“而且我想,这回罗大光该收场了!”
唐军却摇了摇头,说,我看未必。
立秋眉头一扬,说,唐军,你这个纪检组长,难道对纪委办案没有信心?我跟你说,纪委里头,其它干部我心里没底,但是何书记我信。她嫉恶如仇,一身正气,她早就调查罗大光了!
唐军一笑,说,她查来查去,不是查出一个廉政模范了吗?
立秋一听就愣住,说,唐军,这些事情你也知道啊?
唐军哈哈一笑,说秋儿,这普桐官场上的事情,我比你知道得多了。又说,我是纪检组长,对安全书记我比你了解,她啊。
立秋一听丈夫这种口气就来了气,瞪着眼说:“唐军,难道何书记你也怀疑?”
唐军知道妻子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就声音一低,说:“你知道何书记调查罗大光,为什么总是无果而终吗?”
立秋仍然瞪着眼,说,你不会说,是何书记故意放他罗大光一马吧?
“当然不是!”唐军站起,挥了一下手,说,“何书记铁拳反腐,义无反顾,不管被查对象背景有多复杂,后台有多强硬,她都敢查敢碰,而且软硬不吃,不听招呼,把个人仕途甚至生命都置之度外。在这点上,她值得尊敬。不过,”唐军又说,“何书记对自己的对手却研究不深,防范不力。在这点上,她又是一个失败的纪委书记!”
立秋眉头一扬,说,为什么?
唐军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就坐下来,压低声音说:“就说罗大光吧,他是教育局长对不对?但在社会上,人家怎么叫他你知道吗?”唐军拍拍妻子的手说,“人家叫他二县长。罗上任的头几年,从中央到地方都把教育摆在优先发展的位置,这你是知道的。国家对教育的投入,每年拿出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而在我县,每年投入教育的钱几乎占去财政收入的一半。也就是说,他罗大光直接或者间接支配着全县财政一半的收入。再就是,我们是国家级贫困县,罗大光是个很会抓政策机遇的人。他每年通过各种关系,从省里市里搞到的资金上千万。这些钱用在哪里,投到哪里,都是他罗大光说了算。分管财务的副局长,财务科长,说白了都是罗大光的管家,唯局长马首是瞻。这年头钱是大爷。他罗大光用这些钱巴结了多少官员?打通了多少关系?何书记知道吗?我看她是连想都没想过!”
立秋愣住了。
唐军继续说:“教育局管着的公职人员七千多人,比全县公职人员的一半还多。从山区调到城区,从差学校调到好学校,从教学岗位调到管理岗位,从中层岗位调到领导岗位,还有一年一度的晋级、评先、外出学习和带薪休假,这些人事调配的最终拍板权,又都掌握在罗大光手里。想挪窝子,就得砸钱。教育系统但凡当过组校干部的,都知道这个规矩,而且知道价格。从山区学校调到城区学校,依其路途远近和学校好坏,三万五万不等,但最低不能少于两万。少这了个数,送也白送。至于校长组长,也是依其组校规模的大小、位置远近和送礼人身份,五万七万十万不等,但最低不能少于五万。在教育系统,这些都是明码标价,大家都心照不宣。现在城区学校人满为患,教师严重超编,几乎半数老师吃空饷,而山区学校教师奇缺,老师们日夜操劳,负担沉重待遇又差,这又迫使他们下狠心来走后门跑关系行贿送礼,早日跳出苦海调往城区,山里许多学校的公办老师都走光了,如果不请代课教师,根本无法开课……”endprint
立秋耳旁,再次响起飞机坠毁前划过空气的噪音。
立秋的感受唐军当然不会知道。他接着说:“至于学生上学转学,罗大光的权力就更大了。比方说,一个没有达到录取线的初三学生要读一中,按规定要交两万择校费,分数每差一分还要多交一百块,而他罗大光的一个条子,这两万块和差分钱就一风吹。要想拿到这个条子,就得送钱。有个家长跟罗大光是同姓本家还沾亲带故,为了儿子上一中,一次就给罗大光送一万。事成之后这个家长还高兴得很,说罗大光这人就是好,重人情讲面子,为他省了一万多,还吹嘘自己有后台。这就是罗大光的敛财之道。他得了好处,还拉了关系,还享受着人家的感恩戴德。叫他二县长,那是委屈他了……”
立秋忽觉眼前一黑。好在只是一瞬,很快恢复了正常。
唐军并未意识到妻子心中有团怒火在燃烧。他要趁此机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免得妻子不知官场险恶掉入政坛陷阱乃至危及生命。他握住妻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立秋,你千万不要把罗大光看简单了,不要轻易去碰这个人。表面上看,他罗大光只是一个教育局长,比起省部级贪官连个苍蝇都算不上,但他却是一个比老虎还要厉害的角色。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对抗组织对抗县委纪委,他是一个集团,一个成熟的具有反侦查经验的黑白通吃的集团。罗大光的精明你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他很清楚,他的案子一旦揭开,就是死路一条倾家荡产。所以这些年来,他在对抗调查上是千方百计全力以赴。他利用手中的权利,通过安排工作、提拔重用、重金收买等多种手段,在公检法司和纪委、监察、信访等要害部门安插耳目,收买眼线,一有风吹草动便提前应对,致使上级组织的各种调查都一一泡汤。就我所知,罗大光在县纪委的耳目就有好几个,而且都在关键岗位。过去我党搞地下工作的潜伏战法,他都一一拿来并且用到了极致,对自己乃至整个集团形成了多重保护。立秋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安全书记就是反腐决心再大,终究也是黯然收场还落个难堪。依我估计,这次即使是市纪委出手,也难撼动罗大光。因为罗在省里有人,后台老硬。市纪委也有他的铁杆哥们,还是分管案子的领导。罗曾公开说,中纪委也有他人,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立秋忽然说,唐军,既然罗大光这么厉害,那你们检察院为嘛还敢查他的校长?
唐军“哦”了声,说:“这话问得好。罗大光后台坚挺,但他毕竟身负重案,害怕阳光。他的生存条件其实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的危险。也许你不知道,我们检察院早就盯上他了。罗当副局长时就劣迹斑斑,告状不断,当时检察院就准备动他,却没想到这小子抢先一步,攀上省高检,致使我们的抓捕行动胎死腹中。也是因为那一次打草惊蛇,罗大光调整贪腐思路,把权力变现与权力保护结合起来,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两手抓。在那之后,罗的关系网迅速扩大,在省市县公检法系统和纪委监察部门攀亲结友,暗藏眼线,随后又攀上更高级别的领导。第二年教育班子换届。谁也没有想到排在末位又名声不好的罗大光,竟然越过前几位成了一把手,当时在县里就有很多议论。罗在人大报告厅作就职演说,就有人在会场外面散发举报信。”
立秋瞪着眼说,既然有人举报,就应暂缓任命呀!
唐军摇了摇头,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此后十年,民间对罗大光的举报从未间断,却又全都无果而终。一些部门和单位见他撼动不了,就转而查学校、逮校长。罗大光上任前几年,税务、审计、土地、规划、水利、物价、房产,甚至就连县墙体办和散装水泥办这些蚂蚁单位,都到学校查账,罚款,少则几千,多则几万,一年下来几百万。下面校长顶不住,就找罗大光。罗大光屁股有屎不敢明顶,就向上反映,说普桐教育成了唐僧肉,外部环境恶劣,引起省市关注。县里迫于压力发出禁查令,对教育实行特殊保护。有人不识时务还到学校查,结果就被抓了典型。上个月,检察院传唤审计局的一个业务科长,这个干部不仅不认错,反倒十分委屈。他说教育局招待上级来客一张水果发票十几万,你说审计不审计?他罗大光把全县的学校祸害成了这个样子,难道职能部门就该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什么逻辑啊这是?检察院其实也是应付上面,走个程序而已,关两小时放人了事。县直机关干部十有八九都有孩子读书,但凡有点责任感的莫不忧心忡忡。有些部门并不像传言的那样,为了年终福利才到学校罚款,他们是想敲山震虎,想让罗大光收手。只是他们绝没想到,他们的报复性罚没行为,在客观上却让罗大光提高了警惕,加强了防范,为其对抗组织调查赢得了准备。这几年,教育系统的会计培训紧锣密鼓,组校帐目齐全规范,就连反贪局的查账高手也奈何不得。如此一来,罗大光的底气又上来了,卖官索贿明目张胆!”
立秋听到这里,就想起纪委书记何安全那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不由发出同样的感叹。这个罗大光,神啊。
“所以,”唐军接着说,“我们检察院虽有独立办案的权力,但对县里的禁查令也得参照执行。这次如果不是临县的串案,这俩校长我们还懒得动。他们这些人比起罗大光,连只苍蝇都算不上,只能算个蚊子!”
立秋就笑了,说,这回好了,老虎蚊子一起打,普桐教育有希望了!
唐军却又摇头,说,我看未必。
立秋眉头一扬:“理由?”
唐军凝视着妻子的脸,说,你真想听?
立秋点点头。
唐军拍拍妻子的手,脸上出现了沉思的神色。“立秋,我转业到地方任检察院纪检组长四年多了,牵头和协办的案子一百多起。应该承认,这几年从中央到地方,在反腐上是动了真格的,力度是一年比一年大的,但是腐败问题不仅没有得到遏制,反而越来越来严重,涉案官员级别越来越高,涉案金额越来越大,窝案串案越来越普遍,腐败问题已经呈现出全方位、多层次恶性蔓延态势。现在就连我们纪委内部,不少人都丧失了信心,认为涉腐官员的群体太大,比例太高,已经到了法不责众的地步。其实大家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只要转换一个思路,在权力制约上再走一步,将监督与惩治的触角延伸到执行终端,形成一条环环紧扣、相互钳制的执行链条,让失职渎职和贪污腐化分子、违法犯罪分子无处藏身、无法脱身、无一幸免,那么看上去积重难返的腐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endprint
立秋眼一亮,说,唐军,你的意思,不就是要建立一种行政问责体制吗?
唐军又站起,在房间踱步,挥手。“对,权力制约的核心和关键,就是问责!”
立秋笑了,说,唐军,你是孤陋寡闻了吧?我国八几年就行政问责了!
唐军一挥手,说,不!那种行政问责,对制约权力滥用没有作用!
为什么?立秋亮着眼。
唐军一转身,说:“因为,它还没有上升到法律层面,甚至连规章制度都谈不上,只能算是领导者的为政风范。”见妻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就有些兴奋起来。“真正管用的问责制,决不是仅仅指向重大事件、重大事故发生后的危急时刻的问责,而是贯穿于各种公务活动尤其是各级领导干部的行政过程之中的法定问责。真正管用的问责制,不仅要解决当前普遍存在的因为问责主体不明确而导致的无人问责和无法问责,而且更要解决由问责主体不问责而导致的有责不问。真正管用的问责制,决不是突发之问、被动之问,也不是没有法定指向的问。这种问,是把这个责任由谁问公之于众,让问责主体不问责就法网难逃!”
唐军一连说了三个“真正管用的问责制”,让政坛新秀孔立秋眼界大开。她不禁为丈夫的高论鼓起掌来。
唐军忽又话锋一转,说:“正是因为没有真正管用的问责制,所以连续多年的反腐行动才功亏一篑,所以县纪委对罗大光的查处才无果而终。这也是我跟何书记的观念区别。她过分强调纪委干部的业务能力,过分强调领导干部的自律,过分强调教育提醒,却忽视了问责体系的建立,忽视了制度层面的防范和追究。她关心爱护纪委干部,却没想到自己的下属查办案时与被查者串通一气,鼠猫一窝。我也知道,她对部下查办罗案屡次泡汤也怀疑过,还复查过,但绝对没有想过建立责任追究机制这一杀招。这才是何书记的致命疏漏。正是因为这个致命的疏漏,她才在与罗大光的较量中处处被动……”
9
这个下午,虽然经历了流产之痛,立秋却有一种幸福感。结婚两年多来,她第一次发现温柔体贴的丈夫看问题如此深刻。从政路上有这样的好伴侣,病有呵护,疑有解惑,实乃人生之幸。这是母亲九泉之下的保佑么?立秋忽然湿了眼睛。
好在丈夫刚刚出去。立秋从小受母亲影响,看似文弱实则坚强,极少人前流泪。从政之后就更注意了些,再有心事也强颜镇定,即使在丈夫面前也不例外。她忙取出纸巾擦去泪痕。
忽然响起了手机铃声,立秋闻声一怔。从流产到现在,她居然一连几个小时没有电话。这在她就任普桐县委副书记的几个月里,是极少遇到的事情。她连忙欠身,从坤包里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没有来电显示。立秋的手机是熊猫牌的,这个款式已经落伍。难道是手机坏了?一回头,发现铃声来自床边沙发上的裤兜,这才想起是小李借给她的防监听备用手机响了。
立秋欠身掏出手机,打开后听到的却是春儿的声音。“秋儿,告诉你个头条新闻,罗大光跳楼了!”
“跳楼了?”立秋一听大了眼,“你听谁说的?”
春儿说是县实验小学的一个副校长刚给丈夫打的电话。这位副校长跟潘新华是大学校友,也有离职外出之意,这两年跟春儿夫妇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
罗大光跳楼的消息,让立秋的心情有些复杂。一个教育局长,本应为人师表,却把心思用在贪腐之上,到头来却落个身败名裂,可悲可叹。正这样想着,电话那头传来了小李的声音:“孔书记,这是个暗访的好机会,我和小袁晚上就不回了,住处春芬姐都安排好了!”
立秋一听又兴奋起来,说,好吧小李,预祝你们暗访成功!
接完电话,自己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却是丈夫。这个唐军,刚才还在身边,这会儿竟打起了电话。
“跑哪儿了?”立秋问。
“院里有急事,晚饭不回吃了,你跟爸妈说一声。”唐军说。
立秋马上想到了“罗大光跳楼”。刚想求证一下,又立马想到这部手机已被监听,只得“嗯嗯”两声,有意淡淡地说:“知道了。”
一会儿,婆婆进房来,悄声问:“秋儿,你好些了吗?”
立秋一向对婆婆十分孝顺,便说妈,我好多了。婆婆慈爱地看着立秋的气色,忽又问道:“军儿不守着你,去哪了?”
立秋“哦”了声,说,我都忘了妈,唐军单位有点事,晚上就不回吃饭了。
婆婆醒悟道:“我知道了。教育局长罗大光下午跳楼了,检察院肯定是派军儿过去协助调查。”
立秋没想到婆婆也知道这件事,就说妈,您消息好灵通呀。
婆婆说,院里老邻居来串门子,都说这个事,一个个乐的。又说秋儿,你要觉得身体无碍,就去厅里吃。大伙儿在堂里候着,想跟你拉个话呐。又说,你要是觉得不好就算了,我还是把饭端进来吧?
立秋忙说,别啊妈,既然都是老邻居,一起吃个饭拉个家常,融洽邻里关系,好啊。
立秋来到厅堂,但见餐桌边坐着七八个大爷大妈。众人见了,便都站起来。一位白发大爷呵呵笑道:“孔书记啊,我们这些老头子今日高兴,说来就来了,你不见怪吧?”
立秋笑道:“您老人家客气,叫我秋儿吧。”又忙不迭地给大家作揖,“都怪我年轻不懂事儿,一个院里,应该是我早早地拜访各位前辈。”待大家落座之后,又对公公说,“爸,您也介绍一下吧,各位前辈怎么称呼?”公公就站起,一一作了介绍。言毕,又抬手一划拉,说:“他们啊,都是我老唐家的故交挚友,也是你们值得依靠的党员群众。”
立秋注意到,公公在说这番话时,大爷大妈都不笑了,一个个表情凝重。
婆婆上完菜后,带头端起酒杯,说,这是老唐做的葡萄酒,尝尝他手艺。如果合口味,就夸夸我家老头子,他就爱表扬。
于是大家就笑,纷纷端起酒杯品酒,都说好酒,乐得唐老爷子哈哈大笑。
任过公安局长的王大爷端起酒杯,对立秋说:“你们这届县委,果然说话算数,反腐动真!秋儿,我代表院里的学生家长敬你一杯!”说完将酒一饮而尽。一席老邻居也都站起来给立秋敬酒。立秋连忙起身还礼,又一一给在座前辈敬酒。endprint
任过法院院长的张大爷放下酒杯说:“能让罗大光这种贪官跳楼自杀,这个反腐力度可想而知。县纪委三任书记都查过罗大光的案子,结果都是不了了之。他罗大光照样逍遥法外,祸害教育,坑害的不光是我们院里的孩子,他是害了一代人!好在他跳楼自杀,教育有望了!”
当过检察院党组书记的陈婆婆,端起酒杯给唐老爷子敬了一杯酒。“老唐啊,这几年大家来少了,你也不要见怪。小军是纪委书记,我们来多了,有人就不自在了。”
坐在旁边的王大爷说:“陈大姐,在这里说话你还藏着掖着?”又说:“老唐,检察院的这届班底,一半是他罗大光的人。”他接着点了几个人,从反贪局长到副检察长,都是查办案件的关键人物。立秋听了,暗自一惊。难怪唐军说,罗大光不可轻动。
唐老爷子显然有些意外,说,有几个我知道,但是王庚本,我好像听说他跟罗大光关系不好啊。
公公提到的王庚本是反贪局长,立秋见过,白白胖胖笑眯眯的像个哈弥佛。但她同样不知这个“哈弥佛”跟罗大光的真实关系。
王大爷就笑,说,老唐,耳目闭塞了吧?王庚本在阳河当镇委书记的时候,跟罗大光的关系是不咋样。但从王庚本当上反贪局长之后,俩人就铁杆了。他接着讲了一件事,让孔立秋不仅意外,而且愤怒。
王庚本任阳河镇委书记时,妻子吴莉莉在银行改制中被“一次性买断”,成了下岗职工。王庚本通过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把老婆安排进县实验小学当图书管理员。罗大光得知消息大为光火。对方竟绕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直接把事办了,这还了得,便一个电话把政工科长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限令三天之内赶人。政工科长得令后,苦着脸找分管局长。分管局长原以为安排一个勤杂人员进学校不是事儿,没想到罗大光小题大做揪住不放,就劝王庚本主动上门给罗大光赔个不是。王庚本想,自己堂堂镇委书记,跟他教育局长一个级别,岂能低三下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让妻子退出。二人从此结下梁子,彼此见面擦肩而过目不斜视,连官场客套都抛开了,可见交恶之深。
四年前县乡班子换届,王庚本走马上任反贪局长。上任后,他要查处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罗大光。这可不是公报私仇。因为举报罗大光的信件接二连三源源不断。然而,没等他动手,罗大光主动上门了。听说王庚本要购新车,罗大光就以支持反贪局工作的名义,一出手就是二十万。这可不是行贿。这是法人对法人的资金往来,也是普桐官场的一个惯例。在这之后,被迫离开实验小学的吴莉莉调到教育局,摇身一变成了工会干部,两年后升任工会副主席,并在罗大光的亲自过问下,成功评聘了副高职称,不仅再次端上了铁饭碗,而且成了高级知识分子,上了普桐教育志和全县名人录。当初任职的那家银行,过去的同事见了吴莉莉,就像见了明星一样。从这以后,王庚本这个反贪局长,就成了罗大光的铁杆哥们和保护伞了。
立秋听到这里,耳旁再次响起飞机坠毁前划过空气的噪音。
张大爷接过王大爷的话说:“罗大光在纪委安插的眼钱比检察院还多。那个老何啊,纪委书记当的窝囊。人家都把眼钱埋到她身边,她还嚷嚷着要查罗大光。这样下去,我看她能保住一条老命就不错了。”
满头银丝的陈婆婆说:“你不能这么说啊老张。他罗大光再狠,这回不是跳楼了吗?”
大家一听,又都高兴起来。张大爷举起酒杯说,来,为罗大光跳楼,为我们的孩子有个好学校,干杯!
大家推杯换盏正在兴头上,唐军回来了。
立秋迎过去说:“唐军,你去案发现场了?”
唐军愣着眼说:“是啊,我刚从案发现场回来。”
立秋问:“罗大光怎么样了?”
唐军一头雾水:“罗大光?你不是说他双规了吗?”
秋儿跺着脚说:“我是问你,罗大光跳楼怎么样了?”
唐军又是一愣,说:“你是听错了吧秋儿,跳楼的不是罗大光啊。”
一席老人全都站了起来,纷纷发问:哪是谁?谁跳的楼?
唐军挥了一下手:“是骆大刚,地税局的骆大刚啊。”又说:“这人真是,局长当得好好的,却从七楼顶上跳下来,脑袋开花了。”
立秋回头,发现一席老人目瞪口呆。
10
跳楼的不是教育局长,但第二天上午的县委常委会,研究的却是教育问题。
常委会议室在四楼东头。九点开会,立秋提前五分钟走进会议室,发现常务副县长、政法委书记和人武部政委已经到了。见她进来,大家纷纷起身问好。因这几位都不在县委机关办公,平日见面少,立秋便主动伸出手来,与他们一一握手。这是场面上的应酬,也是必要的礼节。否则,她这位美女书记就跟同志们疏远了。
说笑间,组织部长李友顺、宣传部长文晓林来到会议室。依惯例,排名在后的应先到场。见孔立秋先到,李友顺有些不好意思,主动检讨说,来晚了,来晚了。文晓林也一反往日的学者风度,做出憨厚的样子笑了笑,表情有些尴尬。
一会儿,县委书记龙志强、县长马壮走进会议室。县委办副主任李志明抱着一摞材料紧随其后。龙志强扫了一眼会议室,问马壮:“教育局的蔡书记呢?”马壮“哦”了声,对李志明说:“快把老蔡喊上来!”李志明忙放下材料,出去叫人。立秋注意到,纪委书记何安全、办公室主任高锋的位子空着。
不一会儿,教育局党委书记蔡正明有些气喘地来到会议室。马壮伸手一指,说老蔡,坐这儿。他指的“这儿”,是高锋空出的位子。又转向龙志强说:“到齐了,开始吧?”得到首肯后,马壮清清嗓门说:“有个情况先通报一下,何大姐昨天晚上突然病危,好在高峰同志值班抢救及时,人已转到省医院了。高锋同志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带着几位医生连夜护送到省医院,刚才龙书记跟他通了电话,他说何大姐已经苏醒。”
马壮在说这番话时,与会者面面相觑,惊诧莫名。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病危,谁遇上了都会吃惊。立秋听了,更是心头一震。昨天上午,何书记还像母亲一样拉着自己说着话儿,怎么到了晚上就病危了?想到这里,心头再次一震,不敢往下想了。
这时又听马壮说:“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何大姐!县医院要派出专门的护理小组日夜护理,要让何大姐早日回到纪检岗位!”
龙志强接过话茬:“何大姐是我们在座各位的学习榜样!为工作她废寝忘食,人都累成了这个样子,作为一班之长我深感惭愧!我没有关心好大姐,只想着要她工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从来就没有想过照顾她,提醒她注意休息,注意身体。同志们,我在这里深刻检讨!”
马壮说:“龙书记,你就不要自责了。开会吧!”
龙志强点点头,声音一低,说:“今天这个会临时动议,有点急。昨天下午,地税局老骆跳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