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潜意识走向
2016-08-05宋长征
宋长征
时间的潜意识走向
踢石子:我的发明,可谓无聊时的游戏一种。平原多土,无石,上学路上,边走边踢,可心无旁骛。后写作,心中有无形石子,自开始始,到结束终,石子收藏内心角落,待下次再踢。戈多不来,我不能走,嗅靴子,闻帽子,玩上吊,啃胡萝卜,人生短暂,不妨自得其乐;戈多来了又如何——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始终不能忘记那样一个场景,是春天还是夏日,有些恍惚。起床,打开破旧的柴门,背起书包时,还忘不了从竹篮里摸出一只硬邦邦的馒头。或者,掰开馒头,夹一些细小的盐粒,这样就不至于在吞咽馒头时味如嚼蜡。
这是我饥饿的童年,如果没有一只冷硬馒头的陪伴,我不知道教室里的时光会有多么难捱。但也有可能是潜意识在作祟,就像现在,如果停下写作,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空旷的光阴。
记忆在复苏,每一次记忆苏醒时童年就像泛黄的全景式胶片,村庄,老屋,一座将要坍塌的砖桥,还有红红的日光。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也可能在走出家门时母亲怕我冷着穿得太厚,有一万只细小的银针刺向头顶,感觉像数不清的小虫在毛孔里蠕动,抓,挠,心急如焚,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路边有一块小小的石子,小到很多人都忽略了石子的存在。我大概也曾忽略过很多次,只不过这次遇见是宿命。石子的棱角早已磨秃,一看就饱经风霜。我们村地处平原,很少能看见石子或者大块的石头出现,最近也在安徽的砀山,成年之后,我见过很多拖拉机冒着黑烟,从砀山拉来石头,卖给盖房的人家,做地基。
这枚小小的石子应该是从拖拉机上跌落的,跌落在平原的深处,除了泥土还是泥土,找不到一个相似的朋友。我的布鞋已经张口,丑陋的脚趾露出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嘲讽。很多年以后,我关注起自己的脚来,买鞋不需太贵,只要看起来不算寒酸就好。我受不了那种低下头来的自卑,发自于内心,蜷缩成一只胆小的兽,不敢面对世人。
那枚石子被我一直踢到学校,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隐秘的墙缝。没人能发现一个人深藏内心的秘密,如果他终生不想示人,那么这个属于私人的事件会很好在岁月中封存。我舔了一下掉在掌心的馒头屑,没有融化的盐粒还在腌渍唇角。吞下口水,开始朗朗的晨诵。
潜意识,是指人类心理活动中不能认知或者没有认知到的部分,是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我不能解释踢石子这一爱好的由来,就像到了现在我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每天晚上必须进行的写作。如果生活本身是有意义的,种地,理发,都有自身的价值存在,那么我为何还能将写作这个更为孤独的事情继续下来。名利的部分隐约存在,但不是主导,为了糊口或者其它,根本找不到理由。
在《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在黄昏的荒野中相遇。他们从何处来,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他们在这里“等待戈多”。每一次的等待之后,戈多的信使小男孩都会准时出场,说戈多不来了,今天不要再等。在这个看似无聊的等待过程中,人们无话找话,没事找事,嗅靴子,闻帽子,玩上吊,啃胡萝卜。波卓的出现,使他们一阵惊喜,误以为是戈多来了。然而,波卓做了一番令人目瞪口呆的表演之后,就是信使小男孩的报告:戈多今晚不来了。
有多少次我从墙缝中拿出那枚小小的石子,踢着上路,人们走在路的中央,我偏偏喜欢紧靠路边,即使石子有所偏移,我也会重新踢到路边去。路边是丛生的野草,会淹没石子的踪影,经过一番寻找,无一例外,我会找到属于我的那枚石子。
从学校到家,从家到学校,我无暇顾及身边的风景,内敛,自卑,以拒绝的方式企图向身外的世界说不。这造成了我对喧嚣的排斥,每到一座城市,我会先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喘息,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兽,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陷入更深的孤独。
我在寻找什么?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这样孤身一人上路,去寻找,去呼唤,去用尽生命中所有的孤独,与之深情对望?
盼望中的戈多始终没能到来,等不来戈多,又要等待,真是可怕。剧中的人们不得不再次寻找昨天失去的记忆,再次谈论起靴子,帽子和胡萝卜,至少,这样可以证明自己还曾存在。
我总算从童年的那枚石子中走出来,至于一枚石子的归宿,无非是大地人间,肯定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那个踢石子的男孩已经在时间中走失,我望着他孤单离去的背影,没有失望,没有感慨,甚至连祝福也不需要。毕竟,他曾在我的记忆中再次出现。
野草的卜辞
占卜草:取草茎一,自两端剖开,以示某种预言,中有巫性,更有天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皆为命运安排,一株小草如何能担此重任?游戏耳,不类古代揲蓍之法,法度严谨,数理繁复,至于准确性待考。无预期,无伤无痛;期望值过高,容易摔成碎片。
莎草长在小河边,以沉默应对白云苍狗,我们在小河旁玩耍,抬头看看无边无际的天空,实在无聊,决定用一株草进行占卜。占卜是来自远古的事物,人在世上行走,看不到远方,不知道事情的结局,就想通过一种缥缈的方式来预知未知的世界。
我们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摘下一株莎草的草茎,从中间剖开,若是整齐的菱形,就是晴天;如果一分为二,即便现在艳阳高照,也会多云转阴。记忆太远,远到看不清那时的轮廓,至于占卜草的准确性,一直到现在还是模棱两可。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兴致,仿佛从一株草的预言中看见世界的大致雏形。
一个人自信的源起无从考证,就像我们不知不觉的成长,哪一天嗓子变声,像一只毛茸茸的鸡仔,忽然长成了可以飞上枝头的小公鸡,在村庄里预报更次。占卜草给我们树立了成长的信心,在春天醒来,面对弯弯的小河流水。
莎草,是《中华草本》中收录的药草,又名香附子,我在一篇名叫《香附子的纠缠》的文字中曾经写到:“一天,破土而出,三棱形的芽尖像一枚小小的刮刀,刺透了大地的胸膛,嫩黄着,新奇着,并不显现出对烈日的丝毫胆怯。两天,三棱的芽尖开始张开,每一片尖利的叶子伸展向各个方位,留一只芽尖,继续生长,像一把战戟,妄想穿透这夏日的天空。不出几天,到处都是香附子袅娜的身影。”endprint
这是一种魔性的存在,一种草以启蒙的方式占据了童年时光。其实真正的占卜草应该叫做蓍草,《本草纲目》记:“其生如蒿作丛,高五六尺,一本一二十茎,至多者五十茎。生便条直,所以异于众蒿也。秋后有花,出于枝端,红紫色,形如菊花;结实如艾实。则此类亦神物,故不可常有也。”从形状上看来,与我们村的莎草天差地别,而从占卜的角度来看,莎草与蓍草还真的应了那句“小巫见大巫”。
揲蓍之法,是中国古代所采用的一种狭义的筮法起卦,有着严格的规定,其要求之高步骤之繁琐,是后人难以仿效和继承的。由此看来,古人的智慧可谓之深,取五十根长短一致的蓍草,不用时放入绵帛制成的黑色袋囊中,并装入用坚木或竹简的椟里,找一间干爽净洁的居所为起卦之室,在此室的南面,放一张五尺长三尺宽的木床,木床不要太靠近墙边,同时将装有蓍草的木椟放置在床的北边。
占卜开始。我无意探究以蓍草占卜的过程,却深深陷入那种肃穆的氛围之中,鸿蒙初开,我们从草木大地上醒来,从攀援到直立行走度过了漫长的光阴。我们珍惜每一粒谷物,珍惜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只有这样,才能依存于这片风雨大地,才能在第二天醒来看见太阳照常升起。
说到占卜的起因,无非是我们想在冥冥之中预知命运或者生命的吉凶,时间在流逝,每一个朝代的更迭都伴随着战火与硝烟。骨肉别离能否再次相见?前路茫茫能否遇见生命的拐角?执手凝望,远征良人能否安全归来?
昏暗的灯光下,孟姜女请来村中的卜筮者,递上椟中的蓍草,幽幽的问:先生,杞梁可好?卜筮者不说话,净手,面墙而立,手中的蓍草左右传递。你看不清卜筮者的手法,你也无法想象一根柔弱的草茎如何能预卜生死。结局是,卜筮者面无表情地离去,只留下早已泪水满面的孟姜女。
新筑的城墙,仿佛还有亲人的体温,荒芜的野草丛中,有滴滴血泪一路蜿蜒。长城在顷刻间崩塌。
我们村也有卜筮者,一男一女,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村西的叫李娘子,生意最好的时候,门前的小车排成一排,不用说,官者居多。但好景不长,我在上初中时有一次回家,看见李娘子家门口围了很多人,有村民,有公安。事件的源起是一堵墙,李娘子和大伯哥家起了矛盾,大伯哥一个不小心把拐杖砸在李娘子头上,一命归阴。
村东的是探花爷,至今仍在乡间游走,一挂破褡裢,一卷黄表纸,蹲在集市的某个角落。有人看坟,有人算命,有人帮即将结婚的儿女预测合卺之日。但最神奇的,应该是看小儿夜哭。我儿子七八月时常在夜里大哭不止,苦无良法,找到探花爷,一张黄表纸写写画画,焚成灰,装入一个类似香囊的布袋,放于枕下,从此睡梦安然。
这是一株草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在闪烁的火光中驱散笼罩在村庄上空的阴霾,从年少时的游戏,到写在纸上的卜辞,若无法解释的暗物质,占卜着我们无法占卜的明天。
指星星的人过去了
指星过月:天色将晚之戏,暗合星月升起。一人蒙眼,数人做临时扮演,指星星,瘸子,驼子,背媳妇,蒙眼者掀开指认。类似杀人游戏幼儿版,考验逻辑、神色及耐力。古有摸瞎鱼,记于《宛署杂记》是以声音为诱饵,引其现身,轮番往复。
我又一次写到夜,夜在我的生命中至关重要。很多事情都发生在夜里,草木在夜色中也未停下生长的脚步。蝙蝠像一位黑暗的使者,不知从何处飞来,在夜幕下卖弄飞翔技巧。蝙蝠的神秘感来源于与人始终保持着距离,你看不见它的生,也看不到它的死,甚至找不到它隐秘的住所。我们有着最为单纯的快乐,就是脱下脚上的烂鞋子,努力向夜空掷去,很多次,蝙蝠在接近鞋子最近的时候,一个俯冲,好像真的要钻进一只又脏又旧的鞋子里。
没有人能使一位暗夜的使者中了圈套,也没有一只笨拙的蝙蝠傻傻飞进凌空而来的鞋子,我们,蝙蝠,不过是在重复一个无聊的游戏,以此过渡白昼与黑夜。倦了的我们躺在老河滩上,一个个像被蝙蝠的嘲讽击中——来吧,光屁股的娃儿们,蝙蝠爷爷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嘲弄你们的心情。
指星过月,是个子最高的福才倡议。福才个子高,却永远是被欺负的一个。福才怕水,还没走到小河边上,就腿肚子转筋,一个人在前面说,没事,水真的很浅,一个人在后面冷不防一推,水就没过福才的头顶。福才大叫,猛的从水中伸出头来,呛了一口水。上学路上,缸子要福才喊爹,福才不肯,低着头继续走路,路边有一株砍去头的小榆树,长了很多柔韧的枝条,缸子把福才逼到榆树边上,五花大绑,把福才吊到树上。
游戏开始,一只只黑爪子攥成拳头,伸出一个大拇指,一个压一个按顺序抽出,数到七,数七的那个就被指定为蒙眼的驴子。用一块黑布蒙上双眼,经过试探,确信伸手不见五指,其余的孩子则依次从蒙眼者前面走过。负责蒙眼的那个,像是隐藏在时间背后的裁判,也像是一部黑白电影的画外音。
——指星星的过去了。福才就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指着暗黑的天空,有没有星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的身份,他在昂首挺胸,指着一颗无辜而遥远的星辰。
——瘸腿的人过去了。缸子就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拄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他不知道,这将是一句谶语,在二十几年以后的某天,真的成了一个从异乡归来的瘸子。有人问,缸子只是不说,摆摆手,高高低低,消逝在渐渐浓起的暮色。
——背媳妇的人过去了。我在慌乱的情绪中想起外乡人演的木偶戏,猪八戒背媳妇。没有情节,没有开始与结局,猪八戒腆着肚子出现在嘎石灯下,满脸笑意。弯腰,收腹,隆背,好像真的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伏在身上,哪知道却被一只成精的猴子戏耍。
骑高头大马的人过去了。歪嘴的人过去了。捂嘴笑的娘们过去了。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所饰的角色,每个人都努力不露声色,解开蒙在眼上的布带,开始揣摩,辨认。谁在走动的过程中脚步放轻,谁一不留神摔在地上喊了一声娘,谁还忍不住做着刚才的动作。总有猜对的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也就长长短短几十年,从叛逆走向宿命。
明代沉榜曾于《宛署杂记·民风一》中写到:“元宵游灯市,走桥摸钉,祛百病,放烟火,打鬼,跳百索,摸瞎鱼。”自注:“群儿牵绳为圆城,空其中方丈。城中轮着二儿,各用帕厚蒙其目,如瞎状。一儿手执木鱼,时敲一声,而旋易其地以误之。一儿候声往摸,以巧遇夺鱼为胜,则拳击执鱼儿,出之城外,而代之执鱼轮入,一儿摸之。”此亦为指星过月一种,以绳为城,以木鱼之声为诱饵,于暗黑之中摸索,轮番往复。endprint
缸子从深圳归来的那一天,正好福才也从石化公司返回村庄。三十几岁的缸子躺在床上,身上缠满了绷带,一路颠簸,一路疼痛的哭号,让生命暂时进入麻木状态。在缸子媳妇的叙述里,我们得知不久前的一天缸子从十层楼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折断了右腿,骨茬子露着,膝盖不知去向,小包工头在丢下一万元钱后人间蒸发,建筑公司推诿扯皮说你可以去告。谁能摸到衙门呢,缸子媳妇涕泪横流,说交不起住院费,就这样接回了家里。
我在复述每一个乡村游戏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起村庄里那些熟悉的人事,一晃几十年,就这样走过了半生路程,接下来的半生无疑更是处处凶险。那时的夜色静谧,那时的星光明亮,甚至于就连那时的空气,也像三月的草木般清新。缸子接过村人们捐来的救命钱,麻木的双手竟止不住颤抖,福才伏在他的耳边,说若再需要钱的时候打个电话,我们是尿尿和泥的兄弟。
指星星的人过去了,瘸腿的人过去了,歪嘴过去了,背媳妇的也过去了,村庄又一次陷入夜色的浓情。
被一鞭子打醒的春天
鞭春牛:为喜庆节日,也为一年农耕初始,造泥牛置于街,内藏花生糖果。牵牛、赶牛者多为成人,花衣涂面,且赶且唱《鞭牛曲》。我家养牛,黑老犍,胛高背阔,拖曳时光前行。只是捶牛过于残忍,缚于大树,将睾丸击碎。痛哉!鞭打春牛春初始,万象更新好种田。
牛是属于大地的忍者,是力量之神的化身,高高的肩胛,像一座鼓鼓的山包,平展的腰身,能安放沉重而素朴的流年。牛的眼,因布满春天的底色而清澈,而纯净,而饱含对人世的悲悯。一架沉重的犁杖,除了能犁开深深的泥土,还能犁开一个人往日的记忆。牛有着世间最为隐忍的性格,就像一个生在乡间的农人,躬耕于野,只为粒粒深情的谷物。
牛不是,牛的要求最为低廉,用血汗换回莹润的谷物,却甘愿咀嚼粗粝的稻草。父亲在老屋里抽烟,劣质的烟草气息,混合着牛重重的鼻息。土墙上,牛的身影厚重而立体,折射出我们家艰难的生活。那些失去了汁液与养分的麦草,被咀嚼,被强大的牛的胃囊融解,就像我们吞咽一场场苦难的风雨。
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父亲说。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村庄里的很多人说。这是一句难以求解的方程,我不知道他们的理由来自哪里。家,就是一个个破旧的院落,人,就是一个个面容憔悴的人。好像只有眼神落在牛的身上时,才骤然闪现希望之光。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的第一个节气,是天文意义上的春季的开始。立,始建也。春气始而建立也。是说从这一天开始,气温,日照,降雨,开始趋于上升、增多,有利于春耕,有利于种子发芽生长。
鞭春牛,一个形式大于内容的民间仪式,代表村庄里的人对春天到来的欢欣,也代表春耕大忙即将开始。每个人的眼中都生出一缕绿色的焰火,每个人心里的那块土地在渐渐复苏,每个人喜形于色,好像一缕缕春风通过万千个毛孔渗透进日日与泥土相亲的血肉。
我们是把鞭春牛当做一场盛大的游戏看待的,同时,也有一些小小的期盼藏在心底。探花爷领着,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做的头饰,身穿藏青色土布棉袍,动作夸张而神采飞扬。所谓的春鞭,是用五色纸糊成,在手中随着身体有节奏的律动而摇晃。身后是另外一些或戴面具,或者化了浓妆的村人,每人手中都有一把形而上的春鞭,每个人口中都念念有词,像是一场神秘而庄严的傩戏。
“一鞭曰风调雨顺,二鞭曰国泰民安,三鞭曰天子万岁春。”我不知道何时流传下来的鞭牛曲,一经探花爷的嘴跌宕起伏,声声震痛鼓膜,一缕飘到天上,唤来春风春雨,一缕穿过田野,唤醒沉睡一冬的土地。所谓的春牛,就是泥塑的土牛,由几个壮年劳力抬到村口,牛头朝向无边的田野,身后是我们居住多年的村庄。探花爷一声喊——鞭春牛啰!很多支春鞭扬起,击碎土牛庞大的身躯,大人抢碎裂的土块,我们抢牛身子里预先放好的花生糖块,此谓之“抢春”。
高承在《事物纪原》载:“周公始制立春土牛,盖出土牛以示农耕早晚。”是说周族是农业民族,统治者又重视农业,周公制鞭牛之礼是完全可能的。《周礼·月令》:“出土牛以送寒气。”汉代鞭春牛已相当流行。《后汉书·礼仪志》:“立春日,……京师百官皆衣青衣,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吏皆服青帻,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这说明鞭春牛的习俗在很早的农耕时代就已经出现,并作为一种神圣的仪式流传于大江南北。
我对牛的印象深刻,完全出于我家很多年一直养牛。父亲在月光下铡草,麦草,稻草,玉米杆,在月光下被铡成一寸寸小段儿,这些来自大地上的草木,最后经由一头牛重返田野。所以,我从不拒绝一头牲灵温顺的目光。它们不会像人一样思想,也不会我们的蝇营狗苟,甚至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权利,只承担起耕种的义务。它的肩胛是为田野而生,它的力量是为大地而蕴藏。它的眼神呢,是在告诉我们每一个人的来处无非是草木深处的一座座村庄。
一个人生而为人不是来世间攫获的,是一种与自然万物同呼吸共命运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体验。牛所具有的悲悯,应该就是神的指引,牛所具有的草木情怀,就是我们应该遵循的秩序与持守。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中有《戒杀牛》一章:“里有古氏,业屠牛,所杀不可缕数。后古叟目双瞽。古妪临殁时,肌肤溃烈,痛苦万状,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号月余乃终。侍姬之母沈媪,亲睹其事。”是说古家以杀牛为生,后来古老汉双目失明,妻子临死的时候患了肌肤溃烂病,说是冥司用杀牛的方法割宰她,惨叫了一个多月才死去。
我相信这是一个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以果报的方式告诉人们要善意对待世间的牲灵。信神在而为信仰,有了信仰才有对天地万物的敬畏,有敬畏才会唤醒一个人的初心。除此之外,人间别无他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