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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过花

2016-08-05马牛

野草 2016年4期

马牛

1糖的真相

超过花想吃一种糖。那种糖只有她自己有,她却不知道。她满世界地找那种糖。很多人认识她记得她就是因为她的糖。我是她最不好的朋友。我不会告诉她糖的真相,哪儿能找到她要的糖。我在等她的第一根白发。那根白发会把她身上的糖瞬间抽走,点滴不剩。到那时,我会告诉她她要找的糖已经返回了甘蔗,花朵,果子,小麦。糖就在这四样东西里面,哪儿也不在。我会告诉她如何从甘蔗里提取蔗糖,如何从花朵里采集蜂蜜,如何用果子做出果糖,如何用小麦制作饴糖。我还会告诉她如何用这四种糖调出第五种,第六种,但我不能保证会调出她要的。不过,她当然不会相信我。她不愿意。我说过,我是她最不好的朋友。

2一句歌

超过花想唱一句歌,怎么也唱不出来。她找到我,要我帮她唱。我唱出了平时想唱却没唱出来的,一首接一首。帮人唱歌的感觉太好了。

她把我带进西边的林子,要我躲起来。我躲好后,她试着唱,试了好久还是不行。

于是改为我带她去南边的山冈,改为由她藏起来唱。结果天都黑了,她都没咳嗽一下。

回来的路上,她不走了,要我陪她在路边的草丛睡觉。她说入睡后将在草丛里唱出那句歌,她要我亲耳听到。

我比她先睡着。她后半夜问我有没有听到,我说没有。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说她好像在一阵莫名的夜风吹过的时候唱了出来。我不相信。她都急哭了。

一天,我们同时醒来。我听见她嘴里呜哩呜啦的。她也发现自己似乎在唱,嘴巴在动个不停。

完全清醒后,我们都没在意,一个巧合的梦罢了。

3元凶

超过花把自己绑了起来,谁也不让解开。她说谁解开谁就是凶手。我不想成为夺走她自由的凶手,也不想有此嫌疑,就把自己也绑了起来。

她蹦蹦跳跳地去洗衣间取衣服晾晒,我则寸步难行地坐在马桶上打着瞌睡。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她把洗衣间当作了囚室,我把洗手间变成了牢笼。她把洗衣机的内桶当作斩首后承接她头颅的器具,我把马桶想像为遭处决后的自己人头的归宿。

她说下辈子再不洗衣服了,再不当女人了,想不到死了死了最后死在洗衣机身上。我呢,我当然不能说下辈子再做男人的话难保还死在马桶上。

她提出要给我松绑,可刚说完又反悔说那样的话她得先解开她自己,她做不到。

她把整个上半身都塞进了洗衣机,她在里面瓮声瓮气地要我按下洗衣键。我把头插进马桶却无法指望她的一个冲水按钮就能让我身首异处。

我决定做夺走她自由的凶手。我咬着她背上的绳子把她从洗衣桶里拉出来,又咬着她前胸的绳结将她拉出洗衣间。我背对着房门开了门锁,又转身从身后抓住她的手,一路倒退着把她拉到楼顶。

在楼顶,我建议结束这一切。我将毫不犹豫地先解开自己再解开她,并承认我就是毁掉她人生的元凶。可结果却发现为时已晚。当我摸到身上当初在绳子末端打的死结时,它已经长进了肉里,再无法解开。

从楼顶下来,洗衣机女士超过花和她十恶不赦的马桶先生看了场电影似的,又回了之前的家。

4手写日记

超过花要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她准备了充足的水和食物,末了,又来问我借一本日记。还是说在路上看,在飞机上火车上长途汽车上,甚至不排除在山间小道的马车上看。她习惯一个人的时候看我的日记打发时间。有次她说和我在一起的幸福,就是有源源不断的手写日记可看。

可她总是在途中将日记弄丢。一本两本,五本六本,借走几本就会弄丢几本。这次我说没有。她不信,要去书房找,被我拦住。她要推开我,被我推开。她要出去扒书房的窗户,我挡住门口。她要施以美色,被严厉喝止。她把自己灌得烂醉,我递热毛巾给她。她在地板上打滚撒泼,我沙发稳坐。她入睡后用梦话再三央求,我只是装睡。早晨她妆化到一半数次被眼泪破坏,我也视若无物。她说我变了,我说我没变。她说我不爱她了,我说我没有不爱她。她提出分床睡,我开始睡书房的单人床。她说我们的感情破裂了,我说没有破裂。她提出离婚,我随即在协议书上签字。她又要复婚,我说有条件,不许再借我的日记看。我强调:尤其是手写日记(虽说我只有手写日记这一种)。她不同意,那就免谈。

郁郁寡欢的超过花带我重游她旅行过的那些地方。她必须找回那些她遗失在加油站、旅馆、饭店、景点、共公卫生间、超市的——借来阅读曾承诺归还——的手写日记。

5温柔

超过花有好几种温柔。她把它们藏在腋窝,藏在肚脐。她有两腋窝和一肚脐温柔。她走路的时候胳膊甩得都不是很开,仿佛夹着两本小册子。和她去游泳,她都是仰泳。她说只会那一种游法。我有时信有时不信。

超过花给每一种温柔起了名字。她把那些名字用小纸条写好,贴在对应的温柔上。每个月她都按时给它们换新名字。名字只会越换越好,从不退步。换下来的旧名字,她用一个专用的空白小册子细细夹好,再锁进我永远也想不到去翻翻看的女用首饰箱。

那些温柔,她并不都随身带着,有时是一种,有时是两种。不带的那些她通常会锁进衣橱最上面的一格。她豢养它们,在我永远也想不到去打开瞧瞧的地方。

她为它们除尘,为它们补给水分,为它们划分活动范围,确保它们健壮、清爽。

她从不曾令它们倾巢而出,一次也没有。尤其是被她安置在衣橱最深处的那种。出于采光的考虑,她甚至为那种纯度最高的温柔额外开了扇小窗。现在它就在衣橱的后面,有黄豆大小。

我不知道她如何称呼这种温柔。那一定是所有名字里最适合的。没人能为它想出第二个名字。所以,它的名字始终是唯一的,没被更换过。

说实在的,超过花豢养的这种温柔分明不是拿来用的,它更适合拿来等待。

6尿床

超过花尿床了。换床单的时候,她戴着上次旅行买回来的羞愧面具,穿着宽大到足以将她整个人吞没的黑色羞愧服,戴着一双内部设计有毛刺的羞愧手套,一对能见度仅为半米的隐形眼镜,一只紧得有点指拷味道的旧戒指,她里面穿的是条当抹布用过一周的褪色内裤。endprint

超过花尿床了。她先把我支到客厅,第一次为我沏好茶点上烟,甚至,她还把我昨晚睡前看了一半的书翻到看到的页码,递到我手上。总之是要我给她点时间,十分钟,不,五分钟。五分钟就够了。她需要五分钟来清理现场。她需要五个小时来理清头绪。然后,然后用五天(至多五天,不能再多了)时间来调整心态。她将由一个大小便无法自理的女婴飞速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年轻女人。

她一定是梦到了洪水。毁灭一切的洪水。邪恶狰狞的洪水。倒转过来的海一样恐怖到令她窒息的洪水。

超过花开始穿纸尿裤。白天街上汹涌的人群让她小便失禁。夜里窗外持续不休的车辆呼啸声也让她频频失控。睡在她旁边,我都感觉像是睡在养老院。

超过花不再羞愧。她摘下羞愧面具,卸下身上武装的其他羞愧装备。她开始承认自己需要男人保护。她说她现在如此地亲近自己的性别还是头一遭。

她叹口气,轻声说出世界对她的欺骗(她发现的真相):原来,超过花一直都是个软弱的女人啊。

7毒酒

超过花为自己调了杯毒酒。我说我先喝,她不。她说可以让我尝一小口。我要喝半杯,至少。她捂着酒杯揽进怀里,说不公平不公平。

我用自己的血做了杯血酒。我和她换。她有些吃不准。我说换半杯,一杯换半杯。她勉强同意。

我捧着半杯毒酒,超过花捧着半杯毒酒和一杯血酒。她捧着血酒的手腕有些吃力。她把血酒稍稍举高,说要不要……我再分半杯给你?那样就一样了。我说不要。我不喝自己的血。它就是给你做的。

她用自己的血给我做了杯血酒。她往手腕上缠着纱布,说这下好了,我们一样多。

半杯毒酒我一饮而尽。没反应。她示意我喝剩下的血酒。我说没必要了。她坚信喝完血酒才算完整地喝了毒酒,毒酒的毒性才会发作。真是愚昧。愚昧的女人。我说你的血酒只会让我更清醒。你调的毒酒毒性太差,太拙劣。她不承认,坚持要我喝血酒。我无谓地一口吞下。嘴巴顿时鲜血淋漓,那样子,就像刚从超过花身上啃了块肉。她惊悚地看着我,我说轮到你了。

她考虑要不要放弃血酒。我肠胃里经过血酒浇灌的毒酒发生了变化。毒酒嗜血的毒性被激活了。

8纯玩

超过花在纯玩。在自己玩。纯玩的超过花才是超过花,才是我认识的超过花。才不是那些有点陌生有点疑惑有点无奈的超过花。

为了纯玩,她会事先把心情搞得很糟。什么也不想干,哪也不想去。坐着别扭站着又难受。深陷一种不想存在的情绪。生出一种无法做到不是自己的怨恨。想突然人间蒸发,想打自己耳光,想用水果刀将自己戳得稀烂,想跳进马桶奔向大海,想去理发店剃光头,想大喊大叫胡言乱语被人当作疯子,想去养老院住一阵子,想做一个自己设计的春梦。

开始纯玩。用嘴巴将一块胳膊哈热,哈到最热,再用扇子把它扇凉,扇到最凉再哈热……用右手小拇指的指甲从左手的指甲里抠点小东西,再将其转移进左手小拇指的指甲,再转回右手无名指,再转去左手食指……清理肚脐的污垢;清点身上的痣;合起左右手的掌纹使之完全重合;抠木桌上的缝隙,把一根头发熨帖地放进去,为它举行隆重的下葬仪式;喝很多水憋尿;把牙签在面前摆好,用烟盒的锡纸取代牙签清理牙缝,想象牙签和锡纸接下来如何相处。

9金鱼

超过花有一条金鱼。超过花缺一个车位。

超过花的金鱼在塑料脸盆里呆过一年。超过花的车位还是花池。

超过花的金鱼每天都会围着脸盆转无数圈。超过花的车位那儿,有人除草,有人浇水。

超过花的金鱼后来有了个不大的鱼缸。超过花的车位那儿,有小偷在夜里跑过。

超过花的金鱼有了三条金鱼朋友。也可能,它们不是朋友,是仇家。超过花的车位那儿,有飞虫为一朵花大打出手。

超过花的金鱼朋友或仇家和金鱼相安无事,只是鱼缸不断生出绿藻,绿藻不断把鱼缸糊住。超过花的车位那儿,有人在打一口井。

超过花的鱼缸被藻类侵占,藻类有天晚上对睡着的超过花说它们要挑选一条金鱼吃掉。超过花的车位冒出一眼喷泉。

超过花的第一条老金鱼遭了三位仇家的毒手。仇家可能也收到了藻类的警告。它们咬破了它的肚子。超过花的车位上,有人在洗衣服。

超过花把奄奄一息的老金鱼和残害它的凶手倒进家门口的水库。超过花的车位上,有人在喷泉下面埋了雷管。

超过花任由空鱼缸里的藻类慢慢干掉,落满灰尘。超过花的车位那儿,积了一大坑雨水。

10炸弹

我在炸弹里挖了个洞,住了进去。我叫超过花也搬来住,她爽快地答应了。她没问我关于炸弹的事。我对炸弹也没什么了解。我只是好奇它竟然那么大,绕着跑一圈,都可以出趟远门了。

超过花倒不觉得大有什么了不起,她说炸弹就应该那么大。她感兴趣的是它竟然能那么圆,比我之前给她做的任何一个耳环都圆。

我们围着它跑了一圈又一圈,太阳也围着我们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我想带超过花到炸弹的最高处看看,最好能看一次日出。我要修一条通往它顶上的路。

秋天我将它四周的枯草连根拔起彻底铲除。冬天我将南边那片林子里所有的树砍了回来,用它们做成一架超级长梯。我将做好的通天长梯架上炸弹。结果是越往上爬长梯晃得越厉害,我喊叫着掉回地面上超过花的棉花堆里,掉在超过花旁边。她在棉花堆里熟睡,竟然没被吵醒。

她建议我从炸弹内部入手,将笔直长梯改为旋转而上的螺旋梯,那样,我们就可以由客厅直达炸弹的天灵盖。

一夏天我都在炸弹里挖隧道。到处是炸药,除了炸药还是炸药。超过花负责将我堆在门口的炸药转移到已经消失的小树林那儿。

我越挖越深越挖越高,最后挖到了一块铁。我知道它就是炸弹的天灵盖,我们以后要站在上面看日出的地方。夏天就那么结束了。

终于,长梯改好搭好,从客厅的一角上去,爬到尽头却会被一块铁板挡住。endprint

超过花用那块铁板做了一盏吊灯。那盏吊灯穿过漫长的螺旋楼梯一直吊进客厅,一阵微风都能让它晃动好几天。

11吃掉它

超过花要吃掉自己的人生。她说这样的人生真是太不好了,太遭罪了,太龌龊了,不值一过。我劝她出去散散心,一趟短途旅行也好。她说她真正想要的是一趟有去无回的以这个世界为起点的远行。

超过花要吃掉她自己的人生。之前,她吃过一条毛虫,一只蝴蝶,一条金鱼。当时我都在场。我不相信她能一口吞下她连看都看不完整的人生。我建议她独处一段时间冷静冷静。她突然咬住我的胳膊,威胁我要把它咬下来。

超过花要先吃掉那个人生的布景。那些花里呼哨的东西,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那些别人的东西,那些劣质的东西,那些散发着毒素的东西,太多太多的一无是处的东西,混账的东西。

超过花要先拆掉被她称之为“人生的舞台“的那个东西。她把客厅和所有的房间用白灰圈起,把房子周遭的情况拍进相机(她甚至毫不迟疑地动用了望远镜,拍了拍更远处的情况),然后出去找背着大铁锤在城里游荡的人。

七八个大铁锤如愿以偿地拆掉她指定的“人生舞台”后,她命令他们不要松懈,继续换铁锹往下挖,她要挖出那舞台的地基,看看地基下面都埋了些什么,什么样的地基一直支撑着谋算她人生的舞台。

从那以后,我再没和超过花说过一句话。她已经不需要任何劝告了。

12哀愁

超过花摸到我,在黑暗中问是你吗,我说是。她退了回去。过一会儿,她又摸过来,摸到后又问同样的话,我回答是,她才又退回去。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我隐约感觉到她是在确认一样东西,她甚至问了那样东西一句话。

超过花在黑暗中摸到它,问它冷吗?它说不。她卑微地请求它继续留下来,让她一伸手还能摸到它。它不回应。

超过花摸着黑暗中摸到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她不死心地又一次请求它留下来。还是没有回应。

黑暗中,超过花对我耳语她的哀愁。我劝她早点睡,天亮就好了。她不听,开始摸着黑找水喝找东西吃,甚至,她还搜出一块满是灰尘的魔方,擦也不擦地玩了很久。

13有一天

有一天,超过花会要我教她走路。她忽然就不会走路了。只会坐着。在车里,在家里,任何有座位的地方坐着。她忘了走路的感觉。有一天,超过花会要我教她唱歌。世上的歌都躲得她远远的,她哼一句都不行。她被那些歌放逐了。有一天,超过花会要我陪她到窗口看一次日出。她恐怕连“看日出”是一样东西还是一件事情都搞不明白了。

有一天,超过花变得只会说一个字,她开始在一个单字的世界里生活,庆幸的是,那些字都还靠得住。有一天,超过花会说完她的最后一个字,不再说话。之后,她用含糊的手势支应她的日子。有一天,她的手也无法抬起的时候,她会用一阵沉默和我道再见。她将滑入深深的梦境,不复醒来。

有一天,超过花不再让我为她解梦。有一天,她梦境的银幕变得一片空白。

有一天,超过花开始不经意地出现在一些地方。一片山坡的光影中,一株植物的叶片上,一只毛虫蠕动时弓起的背上,一次远行途中,一颗果树的树梢,一只鸟的腹中,一辆车的车顶,一条擦车毛巾上,我的指甲缝里,我们卧室的床上,她的枕头上。

14绿色不明物

在植物园门口,超过花摔了一跤,把牙给磕掉了。她恼怒地跳进湖里,径直往湖心游去。在她湖心,她碰到了最凶猛的鱼虾群,并陷入了最阴险的水草丛。上岸后,我发现她已经活吃了一肚子的鱼虾,并且还换上了一身丝丝缕缕的水草装。她哭出的眼泪竟然都是绿的。

晚上洗澡时她在浴室喊叫说身上多出了很多绿点,怎么洗也洗不掉。很快,那些绿点变成黑色,像是一颗颗排列整齐的痣。

那是湖水赠送你的刺青,给你留的纪念。我说。

可它们现在烧得厉害。她表情扭曲地说。

这次小诊所也不用去了,直接去大医院。我拉起她就往医院跑。可医院的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开了两副中药了事。

给她熬中药的时候我睡着了。醒来后我并没看见超过花在喝中药,我看见的是她正把一只胳膊放在火上烤。火焰已经被她拧到最大,她像烤一条鱼那样翻过来倒过去地烤着她的那只胳膊。我一把将她拉倒在地,继而发现她脸已被烤得焦黑血肉无寸,只有几颗绿色的小颗粒粘在骨头上。我把她扔进浴缸,满满一缸洗澡水瞬间蒸发一空。我打开全部龙头并开到最大仍无济于事,水一接触她就化为蒸汽升向天花板。她身上的血肉按仿佛事先设定好的速度在匀速消失,不断露出一处又一处的白骨,每处白骨都粘着些绿色的小颗粒。

超过花彻底消失了,不见了,我能看到的只是一具没有任何特征标明它就是超过花的骨架,和几十颗豌豆大小的绿色不明物。

15老虎

超过花变成一只老虎要把我吃掉。我躲进洗手间,它开始扑洗手间的门,扑开后它脸撞在门后的洗手池上,我趁机逃到书房。它又开始扑书房的门,一次比一次用力,刚扑开我就跳窗逃走了。

它一路追到大街上。我在人群里穿梭,它在汽车道上狂奔。在十字路口,一个交警把它拦住了。它既没驾照,还严重超速百分之二百。这还不算,它竟没按规定悬挂车牌就上路,被开了好几张单子。它要走,交警不放,说要先把车扣下。它说它不是车,交警说不是车是什么,除了车没有东西能在超车道上超速百分之二百,就是把车改装成宇宙飞船也要遵守交通规则。

超过花几次试图逃走,都被交警拿住。后来,交警直接把它一条腿在一棵树上锁了。她打电话要我救她。我已经跑去汽车站坐上车而且车已经开了近半小时,我只想离它越远越好,把它甩得越远越好,我怎么可能颠回去救它。

可电话里确实是超过花的声音,不是老虎那种呼噜呼噜的喘息。我下车改搭对面的车回城,赶到她被锁的那个十字路口。交警已经下班,人们也都回了家,街上没几个人。超过花在一棵银杏树下抱膝坐着,两只脚踝裸露在外,没什么牵绊,仅仅是手里捏着几张单据。我抱她回家,路上她没说一句话,只是不知道回去后她又会变成什么。endprint

16异人

后半夜憋了泡尿,却爬不起来,身体接触床褥的部分变成吸盘,牢牢吸在床上,胳膊一点劲儿也使不上。眼睛也睁不开。上下眼皮长住了,长在了一起,留下一条仔细摸才可以摸到的细纹。

顾不了那么多,索性摸着下床,出了屋子和院门,一路摸着巷子一侧低矮的土墙走。走一截,就不死心地两手掰一掰眼皮,试图将它们分开,始终没成功。摸着土墙走到尽头,前路失去依赖,最后一次用一种试图故意将眼皮扯烂的力道又在眼皮上鼓捣了几下,竟然可以看见了。同时眼皮也被扯烂了,有块多出来的上眼皮血乎乎地垂下来,不时遮挡到视线,下眼皮又缺了一块儿,里面聚着浅浅一小坑血。我把那块上眼皮不停地撩上去,它又不停地垂下来。却没法再将它扯掉,真是烦透了。

我在那个似乎被看作是村里的广场的一小片空地转了一圈,没找到适合小便的地方,却看到三五个看上去很清爽的人从远处走来。他们走得忽聚忽散,也都不说话。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和头顶,月光就显得格外皎洁。我急忙回到来的巷子,靠着土墙,决定对着土墙解决问题,却没尿出来。那三五个似乎是无目的地走着的人离我越来越近,我越发惶恐。后来终于尿出来后,却变得怎么尿也尿不完,那几个让人脊梁骨发冷的异人就要过来了。

他们离我越近,我越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好像看不见我。我提着裤子顺着土墙根往回快走,在他们追上来之前我顺利地溜进住的院子。可院门的插销怎么也插不上,我的手抖得厉害,插销本身也有问题。我摒住呼吸猫在院门里眼睁睁地看那些人走过,低矮的院墙只抵到他们每个人的肩膀。我以为最后一个走过时会突然扭头看见我,结果没有。这时我才发现天快亮了,有个村妇骑着自行车经过,过了会儿,又有个小女孩背着书包经过。虽然小女孩和村妇的脸有些相像,但我还是坚持对自己说:她俩一点关系也没有。

17体外灵魂

超过花要我帮她找她的体外灵魂。我劝她自己找,她同意了,可后来她还是要我陪着她,暗中保护她,她担心被自己的体外灵魂吃掉。

“它不认识我。好多体外灵魂都不认识它们的主人。”她说,“它们有的很凶,有的很温顺,我不能保证自己那个不会伤害我。”

她拉着我跨过一条又一条大河,说:“它就是会伤害我我还是要去找它。因为只有它才是我的体外灵魂。如果我不去找它,它很快就会死。别人不要它。”

她拉着我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说:“我越来越确信它就是一只动物,而不是植物或石头什么的。”

她一次次在暮色中点燃篝火天亮后又踩灭,她每次把木灰往袋子里装的时候都会悄声对我重复一遍那样做的原因:“我们一找到它就用这些木灰把它圈起来。”

她原话就这一句。

我觉得她永远也找不到她所谓的体外灵魂。人只有睡着做梦的时候灵魂才会离开身体四处活动,那时才存在体外灵魂。没人能醒着找到自己的体外灵魂。

我的忠告她充耳不闻,继续风雨兼程地到更远处找。在一条风吹不进去的山谷里,她看到一只我们都叫不出名字的小家伙,然后就倒在地上。

我没有打扰那只小动物,我平静地给它和超过花的尸体合影,然后背超过花回家。

18丰收女神

超过花要去买土豆。电视里播着一部纪录片。外面下着雨。街道上的车流声此起彼伏。两辆车险些追尾。旁边恰好有辆救护车。即将退休的交警感冒了。闯红灯的行人哼着首老掉牙的歌。歌的词曲作者和演唱者死于三种不同状况。词曲作者是一对夫妇,演唱者只在相片上见过他们。演唱者还和他们通过电话,但对他们的口音没有印象。词曲夫妇只在演唱者的葬礼上见过演唱者的相片。因为一件小事他们恰好路过演唱者的葬礼。他们后来为演唱者写了首新歌,那首歌与相片有关。闯红灯行人哼的就是那首相片歌。即将退休的交警甚至还会唱。有年夏夜他还和当时的女友在路边的卡拉OK合唱过,虽说相片歌并不适合男女合唱。救护车的车牌号发动机编号也和相片歌不无联系,人们不去注意罢了。

雨没有要停的迹象。电视里的纪录片播着非洲土著用一根长藤拴住脚踝从树的高处一次次跳下的画面。现代社会的主持人不断搓着手,一遍遍挽着袖子,甚至,他还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做出种种跃跃欲试的样子,但始终与那棵土著树保持距离。做做样子欺骗观众的主持人最受观众欢迎。

雨越下越大,超过花还是坚持出门去菜市场买土豆。结果她在来自城郊农村的菜贩堆里令人难以置信地认出了丰收女神。一个六十多岁的粗布大婶。她在出售她地里的土豆。

“不,不是出售,应该称之为转移。她在转移她的土豆。”超过花兴奋地纠正我的用词,“因为她的价格是别人的一半还不到。”

“那也不足以认定她就是丰收女神。”我说。

“她的乳房非常大。它们重重地垂在她面前的土豆堆上。她用土豆堆支撑着她再也无法承受的乳汁。”我觉得这样的描述有些夸张,后来我提出过去看看时,天空开始持续地打雷,消防车的警笛顿时在每条街道拉响。

19阴影

超过花在树阴下站了一会儿,觉得还不够,又走进楼房的阴影里。她在那儿看了会儿别人阳台上晒的衣物,就搭上公交车去找摩天大楼。摩天大楼的阴影里有个喷泉,她学着一些游客的样子,在喷泉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会儿,然后混在游客的队伍里,走入一座禅师塔的阴影。禅师塔裂成了两半,它的影子看上去像有两个齿的叉子。超过花在禅师塔的阴影里仔细阅读了石碑上三百年前那位禅师的生平,她还想到如果自己和禅师是同时代人的话会是什么样子。离开那些游客,超过花向对面山上那一排负责风力发电的大风车走去。风车巨大的叶片在她头顶缓缓转动,叶片的阴影在她身上呼啸不已。

晚上超过花没有开灯,她端着蜡烛在家里来回走动。我知道她正和影子们在一起。她已经将束起的头发解开,让长发尽情散落,她任由发丝不时碰到火焰发出兹兹的声音,任由头发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接下来,她将用她长长的影子走向我,将我侵蚀,笼罩,吞没。

20新名字endprint

我要给超过花起个新名字。这个名字用的太久了,再用下去我们只会越来越疏远,直到我再也认不出她。我开车去给超过花找新名字。她在家呆着。她哪儿也不想去。

一连几天都一无所获。我要她也去,她不,说新名字没找到之前她不想出门,她什么也不想干,只想睡觉。

接下来的几周,我进入更深的山谷,潜入更深的河流,穿越更远处的戈壁,结果仍是空手而返。她建议我雇人去找,她要我在家陪着她。她说这段日子她感觉我都陌生了许多。

雇的人出去后接连失去音讯。他们要么在远处重新建立了家庭,要么越过国境线去了别国,最后就回来一个。那个人揣着一株枯黄且折断的植物,说那种植物远处的人称它为半夏。

超过花对这个新名字不是很满意,“就像总穿着身很整齐的衣服似的,”她说,“等找到合适的名字再说吧。”

21自己看

超过花要我写一部电影给她看。她说现在的电影都不好看,没有一部合她胃口的。我觉得也是,还没有哪部电影感觉就像是为我而拍的。

“看了那么多电影,却都不是为我们拍的。”她不无悲哀地说。

“是啊,看的都是别人为别人拍的电影,尽管我们努力地去对号入座,结果还是无法投入。等于我们一部电影也没看过。”我说。

“我们看的都是导演为他自己拍的电影。你现在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当导演了吧。”

“我们要为自己导一部电影。我们不能为自己导一部电影,那也应该为自己写一部电影。把自己想看的人家没拍出来的写出来。”

她飞快地跑出去买了个本子回来,郑重其事地送给我。

她气喘吁吁地说这就开始吧。我说开始就开始。我立即邀请她作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她有点恍惚地答应了。我说我会把你写得……怎么说呢,有点轻微的行动异常,你能接受吗,她说能,她能。我说我先用你给我自己写个电影,写完后再给你写,你觉得怎么样。她显然有点意外,但很快也同意我这么做。她说她对我最想看的电影也感兴趣。我说我的这部电影不能让你看,它只适合我自己,它会是部男性电影,你不会有兴趣的。她委屈地说为什么不能让我看啊,我还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呐。我说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这部电影不适合你看,你也不会有兴趣的。

她要求先写她那部。我坚持先写我这部。最后,只好各写各的,她写她的我写我的,谁也不让谁看。“只能自己看!”她眉头紧皱,用四声逐字逐字地、功亏一篑地、暗暗狂欢地说。

22巢穴

身体,你这梦话的巢穴,我该如何将你捣毁。女人对着镜子里的裸体说。

镜中裸体对她重复相同的话。

女人砸碎镜子。

女人找出药箱,取出一只未拆封的口罩戴上。

她用两手紧紧捂住口罩下面的嘴巴,捂了半分钟。

女人摘下口罩,从药箱取出一卷医用胶布,剪下一条,把上下唇紧紧粘住。然后再次戴上口罩,上床睡觉。

她在床上躺了会儿,没睡着,于是又起来,从药箱取出一卷绷带,紧紧地又在口罩外面缠了厚厚一层。

嘴巴,你这梦话的出口,看我如何将你堵死。女人在本子上写道。我们的秘密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随后,她将那一页撕下扔进火盆烧掉了。

“可是,他还是会回来,回来我总不能这个样子睡在他旁边吧。”女人又在本子上写道,“我们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它是安全的。徒劳,终究还是徒劳。”

“那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女人自问。

“我还是准备捣毁梦话的巢穴。”她这样回答。

23泄密者

女人担心梦话将自己出卖,唯恐梦话将情人泄漏,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太阳升起她准时和情人幽会,月上西山又按时回到丈夫身边。和她一同回来的,还有夜里无法控制的梦话。

梦话就在她身上,哪儿也不在,它们就在她的皮肤下面像血液一样无声地流淌,一句接着一句。那是一些很警觉又极富耐心的句子,它们知道什么时候适合等待什么时候又适宜出动,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皮肤外面的空气,以便繁殖更多的同类。女人有时会感觉到身上某处有点痒,那都是它们过于活跃造成的。女人不知道这点,也不留心,通常挠两下就过去了。如果同时有几处需要挠她会立即去冲澡,在水流的冲刷下,她会想到一白天城市恶劣的空气质量,街道上太多的暗中飞舞的粉尘。她对皮肤下面梦话的活动一无所知。不过她已经多少有点察觉到了在梦话的国土上繁殖最快数量最多的应该要数那个情人的名字了。她怕的就是那个名字趁她熟睡蹑手蹑脚地顶上她的咽喉,快跑过她的舌头表面,跨过她的牙齿,从她嘴唇里翻滚出来,再沿着平坦的枕巾平原一路奔波进丈夫的耳朵。她要做的就是要堵住那些泄密者的必经之路,封死那个下巴以上鼻子以下的唯一出口。

24女王

超过花的手撩起我上衣要解我皮带被我按住了。我不可能让她拿到我的皮带。她拿到后不是煮煮吃掉就是将我抽得皮开肉绽。她是吃皮带的乞丐,又是把皮带当刑具的暴君。她吃皮带的时候总是独自缩在黑暗的墙角泪眼模糊,抽打奴隶时又是血脉贲张不可一世。她是弱者又是暴徒,是懦夫又是亡命女。我想带她去看世界上所有的花园,又想把她关紧铁笼,我想把她暖暖地拥进怀里,又想将她碎尸万段。

超过花原本是要亲吻的嘴唇突然啐出一口唾沫好在我及时躲过了。若是没躲过紧接着她必定会释放她真正的热吻。不过这一套我已经厌恶透了,我宁愿她躲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可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用一个铁定是拥抱的动作将你的手指折到断得不能再断。你连哀求的话都没有力气说出口,况且你疼痛得下意识蹦跳她一定会误认为是你仍未放弃试图逃脱。“你很顽固。”她眯起眼睛,享受类似的发现。

你永远也不知道她凑近你的耳朵时是要说一句情话还是会把你的耳朵咬出血印,她上上下下将你爱抚时是将奔向一场完美的性爱还是会即兴转去一场血腥的吞噬。endprint

25小村子

超过花说上次我们开车半小时去的那个城边的小村子原来就是世界的尽头。她恍然大悟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我提议开车再跑一趟,她却觉得没那个必要了。晚上她睡着后,我开车去了她说的那个村子。回来的时候,本来半小时的路程不知为什么这次我开到天亮才开回来。

超过花又说她梦到那个小村子变成了世界的中心,全世界的人都开始围着它转。她说有时间还想再去一次。她还想去我们上次吃饭的那家小餐馆,“不过,很可能它已经改成大酒店了,它家的粉浆饭怕是再也吃不到了。”她很是惋惜的样子,我则将信将疑。

超过花说她在一部新拍的电影里看到了那个小村子,她几乎都认不出它了,要不是最后出的字幕里提到它原来的名字。我认为是巧合,她没有和我争辩,可能是觉着犯不着。我也没有问她那部电影的名字。

超过花说她准备用半年的积蓄去那个小村子呆一个星期,她的朋友们陆续都去过了,现在轮到她了。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还是算了。我忽然想到一件更要紧的事。我想搞清楚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它又是怎么发生的。

超过花回来后兴奋地告诉我那个曾经的小村子曾经的世界尽头的小村子昨天的世界中心的小村子很快就要改名为“世界”了。“它已经吞并了不计其数的大都市,一个又一个的小国家,很快全世界就都是它的了……”她越说越兴奋,象是即兴地给我讲着一个什么故事。

26使用手册

超过花递给我一本关于她的使用手册。我问她哪儿来的,她说她希望我能好好看看。我说你又不是一台电视一辆汽车为什么会有一本使用手册,她说读了这本册子也许我会对她有新的认识。我说我已经很了解你了。她说我不了解她。我说我不看。

她似乎早料到了我的反应,没再说什么,把那本册子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手册的封面上是她的正面头像,额头的一块皮肤上刺青似的印着一行字:超过花使用手册。

我当然没翻开它。我直接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出门的时候,我把垃圾桶里的垃圾袋连同那本使用手册拎出来,并把袋口系死,扔进了楼下的公共垃圾桶。

女人把自己当商品看待,女人没有一天不在那么做,她们说只有那样才会得到男人的理解,才能得到男人的爱。我不明白其中的逻辑,但我觉得真是太蠢了。

再次见到超过花,不等她开口我就直接“蠢货!没脑子!白痴!”了她一通。她出奇地平静,这平静里透出似乎是某种宗教信徒的气息。她还是坚持说那本手册会拯救我们。(她说的是“我们”,不是“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我们的生活”之类,而是直截了当的“我们”。)她走的时候,又留了本使用手册给我。一段时间下来,我的客厅书房卧室卫生间只要是活动的地方都堆满了那本使用手册,我已经懒得去清理它们了,或许哪天它们堆得让我再也无法呼吸我会考虑一把火将其烧个精光。

27气球

我记得那时我们生活在一个气球里面。那气球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它的大小只能在球体内部测量。很可能测量结果数值太大公诸于众会造成集体恐慌,也可能我们的测量技术真的如媒体所说,还远远达不到测量它的水平,总之球体的大小貌似早就测量完毕,却迟迟未公布测量结果。要生活在气球里的人们忘了这件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不时会看到某某报纸突然冒出一小块拐弯抹角谈论测量结果的文字,(这类文字通常被招聘信息、寻物启事、墓地出售、二手车信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不时会听到值夜班的医护人员、铁路职工说某天后半夜的电视上播了一部以测量结果为主题的访谈类节目,模仿劫匪戴着头套只露两只眼睛的主持人举着话筒采访同样扮相的测量方面的专家。专家首先礼貌地向观众问好,专家问好的声音清晰悦耳,他们通常会说“观众朋友好”,就这么短短的一句,接着,他会用“我是XXX”的句式介绍一下自己,因为之前曾反复练习,他磁性的嗓音被这个句式完美地表现了出来,完全达到预期效果。接下来,主持人会用一个“对于某某问题你怎么看?”的句式向专家发问,专家再开口已经不合乎逻辑地变成一个大舌头,呜里呜拉的,观众一句也听不懂,就连演播室的专家他自己也察觉到事先他对某一问题的清晰透彻的看法不知怎的忽然就变得云遮雾绕。面对这种状况,他立即调整对策,他的对策就是磨时间,只要时间一到他就立即摘掉头套从演播室消失。

值夜班的观众一次次遭遇这样重大却又不得不抱憾的测量类节目,几次下来,他们逐渐将兴趣从--从来也没听到哪怕是一句也好的专家的谈话内容--转向--听他们提到这档深夜节目却没机会看到的其他人的反应上。那种能让别人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感觉真是太棒了,虽然他们已经明确表示专家说了一通等于什么也没说,他们一句也没听清楚,可那些眼巴巴的人还是心存侥幸地想听到点儿什么。“真的,我是看了那期节目,可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不停地重复着这句真话,却没一个人相信。

28休息

超过花睡了一天,醒来后说觉得头晕,用温度计一量,三十七度四,说是要输液,我不建议她去输液,我说喝点药就行,重点是多喝开水,多喝点开水就好了。我要她喝五大杯开水,她喝了两小杯开水后坚决不喝了,一直说喝了很多了,不少了。接着就是不停地量体温,十分钟量一次,一次量五分钟。几次量下来,把间隔半小时喝的两种药也喝了,我劝她上床盖厚棉被睡一觉出出汗,她一直说知道了,却不行动,还是卧在沙发上。我关好门窗,给她铺好被褥,她说有点饿,自己去厨房用开水煮了根麻花,准备用碗盛时想到没有洗好的碗,就直接用勺子在锅里吃了。我要她就着前天买的熏肠,她说熏肠没放冰箱,冰箱没插电,外面已经长了一层白毛,不知还能不能吃。我说熏肠坏不了的,她终究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吃完后我把一连几天没收拾的餐桌收拾了一遍,几顿饭下来所有的碗筷用过后都在餐桌上了。吃完水煮麻花她又回到沙发上量体温,说这次三十七度三,降了零点一度,我要她不要这么敏感这么相信数据,她要我别再抽烟了,屋子里全是烟味,我问她喉咙疼不疼,她说没烟味的时候不疼。我感觉她在说假话。endprint

一小时后超过花的感冒彻底好了。体温也回复到正常。我说她那根本就不是感冒,完全是心病。她说她整整睡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现在,她准备好好休息休息。

29再生

为了能不清醒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超过花放弃了睡午觉,除了早上起床后的两个小时外(这两个小时她还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自己还活着的事实),让一白天脑子都昏昏沉沉,没有精神。像喝了点酒,或是昨晚没睡好似的。

为了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超过花把一周四次的洗澡减少为一次。她寄希望于皮肤上堆积的污垢,寄希望于它们给她带来的不适和烦躁,那样她就无暇顾及活不活着人生不人生这样的问题。为了能进一步投身实实在在的生活的感觉,她甚至开始考虑今后采用一种局部洗澡的办法洗澡,一次洗一条胳膊或一只脚。

为了杜绝那些瞬间的闪现,那些会让她明确地感觉到她依然活着的瞬间,超过花开始减少进食次数和进食量,把自己拱手让进饥饿的魔掌,让感觉系统完全被饥饿的感觉接管。把睡眠时间砍掉一半,让身体始终昏昏欲睡,却又得不到满足。

为了能安心地过一天,忘情投身悲喜交织的日常生活,而不是站在生活的对面像个科学家或哲学家那样对生活仅仅是观察或思考,超过花写了大量的秘密日记。这些日记后来毁于一场大火。在那些日记里,超过花准确地预言到了她现在的生活,甚至,当时她不无机警地察觉到她要的生活不知何时在日记中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重生的过程已告结束。

30背钩

超过花问我有没有闻到一股铁锈味儿。她说她背上的那一小块皮肤生锈了。洗澡时洗掉的那些锈迹现在又回来了。她说一整天她的鼻孔都钻着一股铁锈味儿。她摘掉她所谓的布坑背对着我给我看。她的背上全是汗。我抹了把她背上那块印章样的锈迹,锈迹全到了我手上。我用毛巾把手擦干净,又把毛巾洗了两遍,挂好。

超过花说她新买的布坑的背钩又生锈了。“它太容易锈了。”她说,“你帮我看看。”那是一对儿西瓜子大小的铁丝部件,可以彼此钩住,以便布坑牢牢地抱住前胸的乳房。“现在把锈迹打磨干净,一出汗还是会锈掉。”我说。“到时你再帮我打磨一遍,总不能不让我出汗吧。”她说。

我把那对背钩拆下含在嘴里。这样,她熟睡后我就可以在她背上沾染锈迹的那块地方贴一块肉色胶布,我就可以将她衬衫的同一个地方用粉笔涂白。接下来,背钩就可以通过我的嘴巴对那块胶布和涂白轻言细语。我听见它向它们道歉,给它们说好话,向它们解释自己的不得已和愚蠢,它甚至还别出心裁地为那俩讲了一个自己刚听来的笑话,虽然那俩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我允许那对背钩在我嘴巴里过夜,仅此一夜。天亮后我就会把它吐进垃圾桶,让它从我和超过花的世界里永远消失。这将是它最温暖的一夜,它将有充足的时间了断和一块皮肤一件衬衫的恩怨,然后被弃置荒野彻底锈掉。

31罪人

超过花说她有罪,请求我的宽恕。她不说自己有什么罪,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她有罪。白天晚上滴水不进,觉也不睡。“你有罪你有罪,我知道我知道啦。”我不耐烦地说。说得多了,我的不耐烦都成了沉默。

重复到喉咙沙哑,她开始坐在桌前在本子上写,不论写多少,始终是那三个字。我说“你把你的罪告诉我也好啊,为什么闷着不说?”她不回答,还是在纸上写个不停。

写得没力气坐着的时候,她就靠在床头,用一根手指敲床沿,三下三下地敲。我知道她敲的不外乎还是那句话,那三个字。“你说你有罪那应该怎么办?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啊。”我握住她已经敲出血的手指说。

她还是不说话。她的嘴唇已经发青。

我把她背出城市,背到郊外的一处麦地。她在麦地里大口地呼吸了一阵子,怅惘地望着远处的一层薄雾。我又背着她往那层薄雾走。一些灰色的鸟开始围着我们飞。脚的湿气也越来越重。一些昆虫在暗处闪烁,我知道那是它们的壳反射的月光。不等我们走近那团迷雾,那团迷雾就已扩散到我们身边,将我们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觉得有点窒息,我不知道超过花的感受。她似乎已经放弃表达了。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背着——于两天前的某个瞬间恍然大悟自己原来一直是罪人、至今变得奄奄一息的——超过花,在浓雾中迷路了。脚下突然冒出很多条纵横交错的小路,每条路看上去都像是来的路,又像是相反的路。我把超过花放在一棵树下自己去找路,可很快我连回到那棵树下的路也找不着了。我在蛛网一样细密交织的路上狂奔倒退左拐右绕一直到天亮,才在一条河边再次见到超过花。她被好几个穿黑衣的人抬着,他们正准备把她抬上河边停着的一条小船,用小船护送她到对岸。对岸的风景忽而奇异宁静忽而狰狞动荡,我一边跑一边呼喊要他们停住,可声音微弱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赶到河岸,船已离开很久,已经一点点消失在对岸的灌木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