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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2016-08-05竺时焕

野草 2016年4期

竺时焕

神情一恍惚,在生又见着苍老的父亲了。

“根扎紧了?”父亲着一件盘花布扣的对襟直领便服,是姐姐的手艺。父亲臃肿的身量与在生的瘦小形成大反差,让别人怀疑两者的父子关系。父亲眨着眼睛,似乎问了,又似乎没问。顾念儿子幸福的父亲,应该没有开口。老家的习俗,说梦见过世的人说话,要咸盐出虫,天空乌沉沉落三年晦气。父亲也没来过上海,人生地疏,他怎么来了?他也知道自己的馊事?真老糊涂了,凭父亲能解得了自己的忧难?

在生的后背就直立起来,开始慢慢流汗,发冷,还腻腻的黏乎。在生忐忑不安,自己为难已经倒霉,怎又惊着了父亲?

在生一生几乎没有忤逆过父亲。父亲爱谈直观的经验,说咱农村人,山玉米的命,福禄浅薄,防雨挨旱,慢慢挨老了日子。在生就自我发挥,过一天少一天,等着白胡子白眉毛,做完爷爷做太公,也就三万天光景。父亲和爷爷都没能长寿。父亲说,你太奶奶十八岁就守寡,你爷爷还躺摇篮箩窠,缺吃少喝,连头都背得东倒西歪。人啊,糊涂着过,有谁强过命的?

父亲翻来覆去,表达着一个意思,“别回来,要落地生根,留在上海,做个城里人。”那时,父亲早已喘得厉害,却怕不让说话,总爱唠叨。在生轻拍着父亲的脊背,听父亲瓮声瓮气言语,有些紧张。父亲空洞地咳嗽,话语像落前门荷塘里的花青蛙,隔了水,运气呼告,一阵阵的聒噪,繁琐。父亲说,农村一疙瘩地儿,刨得出啥金娃银娃的。城里好,别三心二意,贪恋种半升收一筐的几亩薄田。现在我料理着种,以后荒了也就荒了,麻绳吊鸡蛋,会两头滑脱的。那时在生的父亲已干不动大活,却依然长长短短地伺候着土地。在生出门在外,杭州,上海,留城里的时间,对折拦腰,已与住乡下的光景等量。老家渐渐远了,在生当然也想祖宗、家族和乡亲,但即使梦里,以前的泥土小路已经淡化,常常混淆成城里的街巷。乡下的根毛也很粗阔过。家谱上说,祖上荣耀时,一门三宰相,四世二封王,自己是南宋会稽郡王、越王史浩的后裔。不过,隐入了乡里,已是凤凰落架。年头多了,积累的只有列祖列宗的坟茔,占住了一大片的坟山。在生还看见祖上灯火明亮的眼睛。他本该守着乡下故土的。只是体质弱,不是块干力气活的材料,父亲才联系老亲关系,让他去杭州逃生。在生又像一条鱼,七七八八地瞎游,又混游到了上海。上海也有许多不好。譬如攒不下房子,单权薄瓦,木壁泥墙的也没有,在生就觉自己是浮萍,或像刚扦插的树苗,没长成根须。他只能同了别的工友们,租住在公司房子。长溜的一间,自己遮布拉帘,隔出依然连贯的空间,算是安顿了个草窠。叫花子打狗靠堵墙,在生虽凑合,但并没多少归属感。直到结了婚做了爹,在生的心才多些定力,为子女计,也得留在上海了,天大地大,多些活路。

在生没有发财之类的计划。他自知命贱,老家的算命先生照字直断,说他生庚八字无格无局,难有贵人相助,吃一口的命。也有人讨好在生,叫他改改名字,发个利市。在生没有应诺。上学描红,族大爷教他开笔,自己一笔一画,横竖撇捺,已经刻入脑髓,当年父亲招算命先生格字,化了五个铜子,他不敢随便更动。

上海好啊。

只是在生预计不到形势的逆转。自己以为慢做稳做的梦,竟会如此肤浅,在漫不经心的那刻,“噗”一声轻响,就彻底碎窝,再也圆不上了。比街头小孩们爱玩的气球还悬。吹着,逗着,跑着,变着花样,没命地耍,转眼已然空泛,抬头细看,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在了。冰块。玻璃。似乎还有些似碎非碎的东西,旋着,摇着,飘着,五颜六色,满目炫晕,正在拥挤地飞离,心思也化作数不清的手臂,菩萨一样,想抓住,想打捞,却又如竹篮打水,风尘全无,只有空荡和惆怅。再寻,似乎还在,又比梦更荒诞无稽。

明天,他,他们就要离开上海,悻悻地回乡下去了。他们必须离开。政府通牒横在桌上,落款显赫,大红的圆章。如果喇叭唢呐,像汉高祖刘邦衣锦还乡,大头如斗,一摆三摇,吹吹打打,荣宗耀祖,确实威风。如果带一大帮子家人,转几回车,行几番船,旅途劳顿,脸色黯淡,但衣服还有些城市的洋气和噱头,路头村边,半塌下腰,与乡邻文明地握手,言笑故作潇洒,于长眠的祖宗也还有些颜面。芒刺在背,如今此番回家,在生感觉比脸皮包尿布还怂蛋,叫天不应,山穷水尽,绝壁悬崖了。

在生是被遣送回老家。更确切地说是武装押解,后来的外交辞令或许该叫驱逐。政府公车出动,他在生已是戴罪之身。他是林冲,发配沧州,野猪林上,董霸、薛超的水火无情棍棒将格朗朗轰然落下,高太尉的绝杀令猥琐而歹毒,“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忌”。《水浒》这段,在生最熟悉不过。村口的歪脖子大樟树下,堂前,族大爷的故事语言悲怆酸苦,仿佛那落难的林冲就是他自个儿。在生也同情林冲。太过窝囊的林冲,大相国寺就不该饶放那无耻至极的高衙内,拳头骨节都格格作声了,居然还咽得下那口腌臜气。“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强盗语言,不只是在山林中,其实也是一种平民心态。在生也舒坦过,使月牙方便铲的智深大和尚出场,真是痛快。哪里是英雄鲁达,应该是在生自己,欢笑着,跳跃着,扬眉吐气,一脚便踢翻了两个恶公差。鲁达,柴进,我的朋友,谁来救我?一个声音在在生的胸腔里哭着喊着。他的眼睛四处溜达,很想在半明不暗的薄明里,拽出一群英雄,舞刀使棒,十八般武艺,拳头一伸,便把他劫上了水泊梁山。

在生也捏了捏拳头。但终于没打出去。与官府硬,肋骨几两重,鸡蛋石头,一副壳碎黄流的惨状。自己罢了,那子女呢?在生茫然无措。圣代无遗豪,夔龙皆公卿。这是在生读过的诗。解放了,天晴了,衷心拥护的共产党执了政,自己也要遭受这番痛苦和不公?族大爷解《古文观止》,“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那时在生似懂非懂,那文字也像蝇腿蚊脚,轻飘失重。现在,在生比铅块绑身还沉,再转不开身。

在生在喝酒。一把白藤圈椅,七分新,暗光。一盏绍兴黄酒。在生本无这等奢侈嗜好,更不愿糟蹋赚得辛苦的钱币。妻子玉仙的词汇,那液体是猫尿。在生看自己作贱。无师自通,在生捏起杯子,准备喝一口,又似乎烫了,炮烙似地放下。几个花生米,睁着一双双细眼,孩子气地调皮,又恶作剧地发笑,将嘈杂的声响塞满了在生的耳朵。在生狠捉了一个,一口捣进嘴里,只等钢牙一咬,粉碎了它。但在生只有干雷,轻舔了一下,润下些盐花咸,又怕化了似的吐出。孩子没有忧戚,已然入睡,鼾声此起彼伏。儿子人民还在梦呓,大概套入一个热闹的情节,胳膊,腿脚都肆无忌惮地动。玉仙陪着在生,嘴里长白口疮了,涂了猪胆似地苦涩。她撮起在生面前的小杯,强吸了一口,接着是呛、吐,和一通打水漂般连续的咳嗽。玉仙苦着脸怀疑,这酒有问题,要不就是爱喝酒的人有问题。endprint

如果今晚的天永远不亮,如果明天永远不来,如果政府突然变了主意,如果……。在生想。没有如果,天似乎提早发了亮,窗户纸外已经光临一层隐隐的灰白,而且在在生的阻止和惶惑里,迅速地白化,接着就是天地光明。那太阳也像个好事的孩子,似乎与在生作难,犟着头颅不歇脚,一路赶游过来。在生真想一把把这红血的太阳抢过来,踩碎或深藏到扶桑树的树洞里,永远别再出来。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在生在发问,问自己,也似乎问看不见的神灵,还有头上的苍天。手终于熬不住,一拳砸在板凳上。板凳不理解地跳了一跳,冷眼旁观,像看一个左倾右畸的疯子颠佬。木然的疼痛正隐隐然潜入在生的臂膊,一环一环地向上传递。在生看见自己是一头肉猪,在乡下人家,等待着过年祭祀,一把闪亮的长柄尖刀带着神灵的使命,正快捷准确地捅进自己的心窝。稠稠黏黏的东西便漫无目的地铺陈出去,眨眨眼,不再有它,惟剩有那片直立扑压过来的红。

天光幽暗,在生又想抽自己耳刮子了。

我多事了。在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思考这件事,有些悔,又似乎不必,三拉四扯的,在生越闹越不能明白。人生真像梦中。

民国38年5月20日,农历己丑年四月二十三,第二天就是小满,在农村,该是春花有收成,饿不死人了。这天的天上一定阴沉异常。其实在生已不记得那天的晴雨,但那天绝对是黑道凶煞,晦气当值,对于在生。他那当差于杨浦警局的老乡大鉴,也是兄弟,那天出了大事,人命关天。

大鉴也与在生一样,是闯上海的嵊县同乡,长乐人。与在生老家大王庙后史,只隔十几里地,像两个瓜蛋,同结在嵊长公路这条蔓上。大上海立足不易,得像大姑娘生儿子,上面先罩了人,否则,别说在生这些做工的,就是越剧女班的名角,像筱丹桂,不肯傍地痞流氓的胯,也要可怜到吞金自尽。在生参加了要求惩办凶手的游行,他没有捏拳结党的现代意识,但乡土情义还是有的。大鉴在警察局当差,在生的胆气壮多了,有个老乡端枪吃饭,镇个瘪三混混,还是绰绰有余的。大鉴死了?瞎扯,没病没灾,年轻轻的小伙子,居然死了,这不是讹人吗?妻子玉仙一头汗,几乎是喊出来的,“警察局朝自己人开枪,这世道还有什么王法?”在生怂了一截,嗓子急得像朝天冒气的烟囱,他更想自己是一管枪械,随时可以嘟嘟着开它一梭子,用子弹说话。其实,在生从没有提枪弄棍,他的力气和胆子都不大,骗过他父亲一角银毫子的算命王瞎子,提着他的耳朵痒痒地说,喜家利利,丧家忌忌,杀人一千,自伤八百,动不得金气的。

在生住在杨浦路口,与大鉴离得不很远。待在生回家,胆大的街坊已神神秘秘地传说大鉴的死况,那态度既紧张害怕,又吃了大麻般地上瘾。在生以为在说不关自己的事,也就没归耳朵。玉仙说,大鉴尚未下楼,下面那群同穿制服的,匆匆开了枪,夹头夹脑。大鉴便麻包一个,从栏杆上倒栽下来。在生到现场也有了印证,可怜的大鉴还僵直地躺在地上,铺张四溅,似炸弹爆炸一般的黑血,身子与头折成直角,一定是头骨断了。似乎有许多眼睛从不同的门缝、门帘、窗口探出,但近前只有一些爬来爬去的苍蝇。玉仙的消息是下午就听到了的,她的心急得一拉一拉,像塌天沉陆,但到底没乱枪法,她在等在生回家。兄弟出事,她不能不急。在生终于回家了。在生胆子小,他几乎不敢正眼看遭了殃的兄弟。他更不相信,活蹦乱跳的大鉴说没就没了。几个血洞胡乱地定着,像不会转动的眼睛,瞎瞎地睁咧,似乎有什么不解,在询问在生,或者问的是别人。在生的头有些晕,喉咙里像伸进一只没看见的手,痛也不是,痒也不是,只想着要吐,又不知能吐些什么。

在生跟了一天的公交车,他的心思有些犯困,肚子也瘪塌下去。他最向往肩头票袋一甩,就能端一碗大米粥喝。再美美地睡一刻,什么都不必想。他似乎看见了白粥的稠黏,上面结了一层青白的软膜。两个女儿滴溜着眼睛,专注而妩媚,像巡查碗里的猫腻,能盯得在生的手微微发抖。米价一日三涨,最多的钱也很难买到白米了,街上游人如潮,冲来撞去,像清早缺氧浮水的胖头鱼。自己家里还有几斤米,难得大鉴前些天亲踩黄包车送过来。大鉴说,这日子没法活,米荒了,要早作打算,似乎在暗示什么。大鉴说话的模样明明还在。现在大鉴却没有了。

在生离门还有一截路,玉仙就喊开了,似乎家里着了火。

“快,快,不好了,在生,罪过,大鉴出事了。”

在生的汗毛树了树,又伏下了。这可怜的娘们,在生有些轻描。

“真出事了,大鉴死了。下午。”玉仙短声气,又接上了。在生这才心慌起来。玉仙侧了侧头,“大鉴可能通那边的,”眼睛一斜,做了个背枪的手势。在生懂,她说的那边,就是围严了上海的共产党。街上市声喧闹,但无调无领,六神无主。天兵天将,解放大军就在城外,听得见隆隆响的炮声,胆大的还看见了身影。青龙白虎,要翻天了。城内则意外地寒冷,政府军横着枪,红透眼睛,杀人碾蚂蚁,连一巴掌高的孩子都敢杀了,这日子还咋过呀?

兄弟有难,在生自然等不得喝粥吃饭了。大鉴在上海没啥亲戚,自家兄弟,能不去顾看吗?

“带上香纸蜡烛,还没人收尸呢。”玉仙说。

“什么,那尸身别被野狗给啃了,下一世咋做人?”在生的老家乡下讲究多:孩子换乳牙,掉下的牙齿要一律抛倒撑杆床的棚顶,否则来世是缺牙仔,别人会耻笑狗洞大开。

“慢,”紧急关头,女人的主见又来了。玉仙说,你先抡清事儿。在生这才想起,收尸也要避嫌,找个名分。两军对垒,平民的在生能得罪谁?城外的早晚会攻城。街上传单飘飞,众说纷纭,一会说共产党开杀戒,红毛狮子,敢挖热心下酒;一会又说上海铁桶一只,共产党使吃奶的劲儿,也豁不开钢筋水泥,别猫猫想猪肚,做白日梦。

在生是后来才知道的,大鉴真是地下党。一套警服做成他的迷魂阵。他的身后连着一张大网,没人能摸清,全上海的地下党组织,蜘蛛结网一样,穿梭,缠丝,布网,扑食,有条不紊地活动。只是大鉴的对手也没吃素,又见不得别人的好,心思坏透了,还有一份江山易帜前的狂妄。夜路不能走了,白天也不行,怀疑了谁,谁准是贼,就能一枪了结。这些天在生已见过不少遭殃横死的人。较量也是反反复复的。大鉴不能影响工作大局,要继续伪装,还狐假虎威,装腔作势地骂人,吓人;另一方面,他已没有日夜,努力做事,要补上人手缺乏的空档。大鉴虽然年轻,到底也有些疲乏。今天中午,大鉴抽空想午休片刻。“速走老路,去城外提货”,这是暗号,情况紧急,催大鉴迅速转移。来报信的已不是过去单线联系的同志。预先获知情报的同志,不惜犯忌,直接投通知给大鉴。大鉴除了置生死于度外,到底也有些天真。他想,敌人最疯狂,也不至于咬他的。自己还是他们难舍的棋子。这一迷糊,大鉴就错过了逃生的机遇。endprint

“带上这个,”有男人撑着,女人缜密多了,玉仙一把拦住在生,随手提拉出一块半人高的硬纸板。上面结一节绳子,方便按挂。几个大字还滴着墨,黑漆漆地夸张,“嵊县人,替老乡收尸”。分明是玉仙的字,歪七歪八,但大意明确。玉仙帮着把硬纸板挂到在生胸前,与后来运动中的挂牌挨斗类似。如果在平时,在生也许会打趣找乐子,现在却一言不发,在生哪里还有这份心思。政府勘乱,在生自己往里凑,撇不清咋办?纸牌挂好了,玉仙吩咐说,走三步喊一声,“嵊县老乡,收尸”。玉仙到底回过了气,塞了两个玉米馍馍给在生,半冷不热的,嵊县乡下叫“灯盏头”的那种,显然是怕在生饿着。

“带上继泉吧,陆成没回,舅甥俩也有个照应。”

说着话,继泉从用布帘隔开的里间斜插出来。继泉也是刚回来不久。舅母玉仙也给继泉塞了两个“灯盏头”。大街上,昏黄的路灯已经开亮,远远近近地,似乎接到了苍茫的天上。在生、继泉各带着自己的黑影子赶路,那影子比人夸张,一会拉长,一会缩短,变着西洋镜。在生心里有些冷,身子便蜷收起来,但他们走得不慢,小步快迈,绕一个圈,匆匆而行。

没有回头。

一瞬间就是永恒。

作为每天过日子都愁的普通百姓,在生不会、不想留恋旧的东西,但对新的又似乎缺乏准备,带着恐惧和惴惴难安。上海的外围防线已经被稀屎一样揣平,接下去会怎样,在生心里真没啥把握。风声鹤唳,满地都是或整或零的枪械,似乎更加剧了在生的疑惑。大难到来各自飞,退却,退却,败退的兵马游鱼一般,狼奔豕突,体面早已可剥削了喂狗。铁路,公路,全线受隔。百姓想法如在生的,绝不在少数,对改换天地的总不习惯,也凑热闹,随流水仓皇南窜。在生也有过走的想法,只是拖挂着妻女,又没有具体明确的出走方向,才没有行动,停在瞎想阶段。狂风巨浪,满世界是天翻地覆的混乱。但到农历四月廿七,在生这些天的忐忑不定,阴天终于出了太阳,天气开始明朗。

这天凌晨,在生还如往常,去公交车上背票夹售票。上海南京路正在晨光朝霞之中,一片温馨柔和。仿佛看花了眼,街上突然多出了许多精神饱满、英姿飒爽的军人,他们身着黄军装,正在整理打扫街道,从整理的铺盖看,他们昨晚就到了这儿,不破门,不喧哗,席地而卧,胸前的徽记隐隐有光。这些孩子!出门倒马桶的大妈阿姨们可心疼了,喝过些墨水的老先生则竖拇指,摇头晃脑,盛赞这一身的威武和文明。那些大妈阿姨们像感染上了疾病,个个湿着眼睛,自发拿来各色针线,为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缝补剐破打烂的衣衫。再生的婆婆妈妈,使眼里生出些泪花花,哪里去找这等好人!看着军人的作为,在生的心渐渐平和下来。变天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端起碗有饭吃,这共产党就好了。

农历四月的最后一天,炮火硝烟已经一扫而空,像有一把大扫把,除去了天地间的污秽尘烟,上海新生了。在生随公交车一路行进,也满是欢喜和高兴。狂欢的顶点是农历五月初一,新的上海市政府于这天成立。宏大的上海市政厅广场,陈毅将军前额发亮,没戴帽子,一口川音。“上海是人民的上海,我们自己的上海,上海解放了!”陈市长十足的中气,几乎响遏行云。接着是冲天的爆竹,几万只广场鸽被放飞,还铺排成满天的云彩。在生真是傻眼傻帽,眨巴着眼睛,他的脑子不够使,几百万市民,严肃的政权交替,竟然比老家在四方的木范里覆豆腐还容易。这个上海似乎一下与自己有了关系,行走在车道上,连脚步都轻松多了。

戴秀郎架金丝眼镜的潘副市长斯文和善,手把温热,在生的手便自惭形秽,下意识地往袖里缩。潘市长真会说话,在生想。只见他轻巧地翕动着嘴唇,到处都是附和、赞同的眼神。在生听说潘市长原是这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小开”,像池塘石缝边的螺蛳,一直叮挂在上海。在生想,共产党真会做局,比孙悟空,比老家的蛀心虫还大气,一个虫口,三钻两钻,已经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深藏到树心里,再一天天地扩大地盘,不仅自己化茧成蝶,还掀翻了整棵树。除了看戏时见过王侯将相,九省巡按,包龙图包大人,潘市长是在生所见的第一大人物,他里外有些发懵。他把心思全停在潘市长说话的嘴型上了,所以直到大会结束,他也就只记得两句话,一句说上海有良好的革命传统,上海工人有觉悟,表扬了许多人,在生也在其中,另一句是则是人民当家做主了,要再接再厉什么的。

在生聆听潘市长讲话,是和外甥王继泉作为群众代表,出席了追悼上海死难烈士的纪念大会。潘市长是尊贵的来宾。公安局杨局长则主持了集会。在生看杨局长有一张白皙有光的脸,是文生的那种。但局长佩着手枪,昂头,像将军一般,有着冲锋陷阵的斗志。黎明之前总会最最黑暗。四十多位烈士,也包括大鉴,奉献了热血和生命。在生似乎看见了大鉴的眼睛,星斗一般,注视和祝福着自己,还有新生的上海。大鉴烈士停灵于上海的龙华殡仪馆,与别的烈士遗骸一样,也是一种无奈的安慰。出于这层考虑,大会组织者对在生和继泉尊重有加,领导们还握了手。纪念会前,在生又被邀去商议烈士遗骸掩埋的事项。继泉亦步亦趋地跟着舅舅,年轻人有想法要急着表达,但提问的同志眼睛老转在舅舅那边,继泉就开不了口。领导们冲继泉微笑倒是有的,但最后尊重的全是在生的意见。在生考虑周到圆转。

“大鉴烈士独在上海,没啥亲人,他的遗骨最好送回乡下,悼念也方便。”

“各位领导,有的意见供个参考。大鉴有个姐姐嫁在石璜镇上,要不,可以葬到那边的义葬山白鸟坟棚。”

考虑到送回老家,会招独丁的父母伤心,在生又接着说。领导是个新词汇,在生刚学的。在生姑家的石璜,走多了,就熟悉了白鸟坟棚。那里除了古树参天,遮蔽天日,更突出的是盘旋和栖息着许多鹭鸟,红脚梗,白羽毛,纯洁得像一群精灵,可爱极了。有这些鹭鸟陪伴英灵,也是一种慰安。中肯的意见总是比较易被接受。杨局长先与在座人员通了一气,便拍板定案,说等嵊县解放,就择时间照在生同志的意见办。在生有些受宠若惊。那时的消息走得晚,杨局长、在生还不清楚嵊县已于四月三十那天解放,只比上海晚了两天。杨局长客气有加,他握住在生的手,先说感谢,接着说要请在生同志协助,确保烈士英魂早日落土为安。看着政府的好,在生的鼻子像有虫蠕动,酸溜起来。在生怪自己不争气,又为兄弟高兴。想着大鉴与自己的阴阳二隔,在生的眼睛又湿出水了。endprint

大鉴的灵柩是1950年6月起程的,在生自然同车而行。方头大耳的三辆军车,一班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灵柩黑漆发亮,外结白绸素花,停在中间的车仓。一个陈姓的教导员带队,腰里的手枪有些小,似乎属女性用的那种。除了在生,车上还有继泉和二十来岁的俊俏姑娘,她头上白花,臂上黑纱,黑白之间,更加惹人爱怜。在生原说大鉴上海无亲,这显然不确切了。去年的追悼会上,这姑娘便与在生、继泉握过手,她叫胡雅丽,在民生银行上班。听她自述,在生才知道她是大鉴的未婚妻。物证也在,一支大鉴用过的铱金钢笔,粗黑的笔帽,在生熟悉;还有一对银项圈,颜色旧了,姑娘说是大鉴母亲的东西,在生没见过。但嵊县乡下,婆媳之间的讲究,在生是知道的。姑娘欲哭无泪,说他们原已商议,下一阵子便结婚办喜事,可怜天无成人美意,说得在生愁肠百结,难解难消。在生当然不便问姑娘是否已与大鉴同居。上海大地方,男女那点子事,比乡下看得开。雅丽的婆裟泪眼和无尽悲哀,让在生爱屋及乌,生出恻隐柔肠。

烈士魂归故里,当地政府极为重视,派了位钱姓的副县长作主祭人。就着从车上缓缓抬下的灵柩,在生又参加了一次大鉴的追悼会。接着是灵柩安放仪式。黑漆漆的棺材被缓而稳地推入砖椁,押车的战士肃穆着脸,放开了排枪,硝味青烟四下弥漫,如云如幻,白鸟也四下里盘桓,长翅柔和,犹如舞蹈。

“大鉴兄弟,安息吧,有空我就来看你,”在生心里默念着,似乎看见了大鉴的亡灵在四下里飞翔。

想不到,胡雅丽还有一段重情重义的大戏。像变戏法,雅丽捧出一簇早已剪拾妥当的青丝,束着一截红丝线。

“大鉴,你安心走吧,这束青丝,就,就是我,永远陪伴你吧。”那头发被摆放在大鉴的棺盖之上,像一个修长秀气的女子。雅丽声嘶力竭,老天似乎不忍相看,提前暗了下来。在生也流泪了,为大鉴,也为雅丽。事后他偷偷关照了继泉。

“回了上海,你多关照着些。人家恩义相待,咱也要关爱照应,别让姑娘太伤心。”那时继泉极男子汉,还拍了拍枯瘦的胸脯。外甥的滑稽样,在生想笑,又敛了脸。在生不知道,这事日后惹下了大麻烦。

当天来回,时间显然短了。饭还是要吃的。钱县长盛情邀请,陈教导员并腿敬个军礼,革命军人有铁的纪律,他谢绝了县长的好意。好客的在生有心邀人马去老家,但家里冷灶空室,只得悻着脸罢了。继泉与二妹菊芬去上海,靠在生带路,虽是郎舅,做大姐、姐夫的依然感激,每次有信,总叨着让在生回嵊县了,就去他们那儿。但孔村也无法成行,那里还没通车。菊芬现在是申棉六厂的挡车工。休息日子,爱睦热地往舅舅家跑,帮玉仙洗衣拖地做家务,还给平儿、安儿编细辫,去弄堂口买白糖棒冰。玉仙几次与在生说道起菊芬的婚姻,有时还当着菊芬的面。菊芬的脸就绯绯地红,话也急了。“舅母瞎话,人家姑娘家,还小着呢”。玉仙笑笑,看菊芬窘,鼻尖多了层细汗。菊芬已经十九,在乡下,确是嫁人的年纪。乡下婚姻早,继泉都已两个女儿,他女人就在石璜白竹村,在生老表的女儿。继泉头脑灵,咋呼着大家去他丈人家。这安排也不错,在生就带了车队一起前往。

女婿从城里回来,忙坏了老丈人。老人脸上贴金,赶忙给教导员和老表让烟。老烟杆油溜,尺半长短。家里的也赶紧张罗茶水和饭菜。五黄六月,年前捣下的年糕正臭气哄哄。但乡下人不以为意,留臭年糕能证实家底殷厚,有头脸儿。在生知道表亲的家底,但老人爱脸面,出去隔一袋烟,就弄回了臭哄哄的一堆东西,邻里也来帮忙。烤煎炒蒸,加葱加蒜,臭气没了,只有脆生生的香糯,把大家馋得舌头舔鼻头。讲究纪律的陈教导员,抹完了嘴巴,无数次推送,还是在碗底叠放下了两万块钱。老人连说客气,还要推让。到底还是收下了。

回上海的车,原轿返回。那一晚没有月亮,星星就显白亮,天似乎没再暗下去。雅丽是第一次下乡,新鲜远多于疲惫。已是夏中,天上却依然清朗,不躁不腻。雅丽大约还回味在年糕的香里,白天路上的见闻也颇稀罕。庄稼已经窜高,玉米齐腰,水稻胖着肚腹,像大肚的孕妇,不久就该生子产仔了。到处都是赤膊劳作的农夫,日晒雨淋,辛苦自不必言,但更多的却是喜悦的脸色,开心花了。江南土改试点,开始丈量土地田亩,耕者要有其田了,谁能不高兴。翻身像一支喜乐的歌谣,百倍地调动着百姓的情绪。偶尔会飘来民间小调,少不得脸红的调情,旋律却是轻快。牵牛,拉犁,连路边的黄狗,也是轻快自在的。雅丽察觉乡下的好,有些荒蛮,有些粗放,却也清新,如莲生池塘,几多羡慕。如果大鉴还在,她也能来乡下小住的,菜蔬瓜果水嫩,样样新鲜,如今……。梅杏初熟桃李壮,栀子花正当时,浓香微甜,叫不出名的小草小花也姗姗可爱。一切都像是梦。年糕,好东西,车有些颠,像坐摇篮,有些累的姑娘在座位上睡着了。年轻人活泛,喊出的梦话,居然是“真香”,不知是说花,还是说年糕。

在生和继泉的生活也在改变。继泉本是与人合租,踩人力车,如今政府已安排他去剪刀厂。“磨菜刀,炝剪子”,继泉熟悉乡下手艺人沿街喊活,也熟悉石头剪子布的孩童游戏。天落馒头狗享福,他继泉如今却是剪刀厂公家人了。厂里有集体宿舍,可以不再回舅舅家歇夜,害舅舅他们忌手忌脚。过来人的继泉,自然听得懂晚上舅母声嗓的压抑,有时自己也落寞难耐。谁说黑夜没有眼睛,一双双眼睛在黑暗里溜溜地亮。继泉进厂,还有一个好处,在生不知道,是继泉与雅丽的银行只隔一站地,串门特方便。继泉有时还能骑雅丽的自行车逛街。雅丽的车小巧玲珑,很有女人味儿。骑着女人骑过的车子,继泉也想女主人的活色生香,有些想入非非也是颇正常的。在生调进了汽车内燃机总厂,捣腾那隆隆响的汽车发动机。在生待遇也高,居然与喝洋墨水的工程师平起平坐了。六月天喝凉水,在生那个心里,舒坦得溜溜地光。呵呵,再来一杯。

在生还有一个自在,是见着了陆红,陆成的亲姐。身姿婀娜,脸相白皙,陆红是一位老布尔什维克。大生产那年与毛主席一起纺过线,主席的那双绒毛棉袜便是陆红织的。陆红还做过叶剑英将军的翻译副官。这番不凡的资历,陆红官居上海社会部的副部长。军装,墨镜,说不出的神秘。在生过去不认识表侄女,陆成返杭州不成,是陆红差军吉普送走的。陆红说,陆成在杭州上大学。陆成有着落,在生很高兴,就像自己的平儿、安儿有了大出息。endprint

上海的日子真好。天气不错,抡个饭盒上班的在生,骨子有点轻,像回到了童年,家乡小调也上来了:“小牛郎春天骑大牛,垂柳细丝缠尕妹。小妹出门望情郎啊,‘妮子你在干嘛啊,‘娘啊,大门该关还是开……”

继泉搬出他舅家,去住集体宿舍,是回上海后不久。又不是风餐露宿,在生也就没拦劝。男人情感总比较粗线条,细叨不起来,玉仙则细腻多了,她替继泉备下了肥皂、毛巾,连擦脚布都想着了。外面正在轰轰烈烈地搞镇反运动,游行,喊口号,开大会,声势浩大。在生不会上蹿下跳地积极,却也说得过去。另一面是有飞机来炸城,许多人就心里发慌。传单也撒下不少,反攻大陆似乎轻而易举,是这一二天的事儿。报上也说,美国佬的舰队弋游海上,亡我之心不死。朝鲜在打仗。多事之秋。那些流言在生是不信的,他知道国民党守上海的情状。更大的事是毛主席挥了手,要抗美援朝。老百姓热情如风,常香玉都捐钱给国家买飞机了。眨眨眼,日子又过了半年。菊芬来说,她哥春节回老家。玉仙也便无意说起来,“继泉都好多天,没来走动了,真是个忙人”,当然是闲话。

过完春节,在生还是上班。玉仙想着继泉,意思是机灵个信息,毕竟对故土会有几分牵挂和怀念。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继泉的媳妇芳妹,只见她像滑稽的大头阿福,眼泪鼻涕捏一把,哭啼个不休。芳妹属于喝水便能肥胖的女子,圆脸胖胖的,像舀米的斗箩。两个女儿被牵着随后,小的有滋有味地啃吃着拳头,已能走路,却一摇一摆,像在纺线。玉仙赶忙寻出安儿坐过的推车,让小孩推着玩。孩子新鲜,咯咯笑着,大女儿也稀奇着前去帮忙。在生估摸是家里闹了点别扭。三长四短,哪家没个高低上下。外甥也罢,侄女也罢,本就亲上加亲,在生就想开个玩笑。

“咋的,又不出息了,缠住继泉,绑自己来上海了?”

实诚的人说不来笑话,说了也是秤砣沉水,缺乏幽默风趣。在生的眼珠一直斜向门外,他要等继泉出来照面。骂他继泉两句,慰平了芳妹,再打情骂俏,回家去过日子。床头掐架床尾和,夫妻吗,打打,亲亲,搂搂,什么隔夜仇就都消化了。在生思想自己的多重身份,应该说得通达的,有道是舌头舔鼻头,除过父母便数舅。他继泉要敢驳自己面子,别大头天话,我就批他两个耳刮,叫他头清头路。

“叔,别看了,继泉迷上了狐狸精。”芳妹抽噎着,眼里盈火。她本随继泉改口叫舅,现在又改回去叫叔,在生便知道问题还很不小的。

芳妹絮絮叨叨地说事。肚皮滚粥,在生就像气球一样鼓胀了起来。好个花花肠子,下流坯!轮得上包龙图掀龙铡了。这个畜生,在生心里直骂,仿佛继泉就是戏里的陈世美。在生自己挂不住。两头亲,外甥是自己带出来的。在生便血晕,晃红着眼,像刚灌下了一盆子鲜血。芳妹又拿出手头戳法院大印的离婚判定书。离婚,在生的心像似有几个大汉在牵扯撕裂,要骨肉分裂地疼。在生不懂诉讼,但芳妹的啼哭,比自己委屈还心焦。他已经忘记了饿,扒晚饭也没兴头,胡乱几口就放了筷子。玉仙细心,安慰下芳妹,先安排她和孩子休息。

芳妹说,继泉春节回家,体面极了。远亲近邻,都送了大小礼物,吃穿戴用,应有尽有,连弟妹都顾到了,却独独忘了自己的女人。那时芳妹并不难过。人家眯眼笑继泉会做人,上海也混出人模狗样了。丈夫出彩,芳妹自然脸上有光。只是继泉回家的态度,让芳妹抡不清,一张猪肚脸,霜意浓浓。最可恨的是晚上睡觉,芳妹说,一张撑杆床里煨着,过去像饿死狗投胎,如今居然改了狼性,吃素念佛,都屁股朝屁股了。那时,芳妹就怀疑,这继泉要烧香点蜡烛遣夜头鬼了,撞上了狐狸精。狐狸精是什么东西,吸精喝髓,挫骨扬灰,把一个大活人瘦成纸干,一阵细风便能吹飘你。我虽不知道狐狸精是哪个,暗里自己与自己打赌,轻裘换赤膊,早米还糯米,继泉要是外面没女人召,我自拧脑壳当夜壶。

几天下来,我们两个没话。我也懒得说,要不,女人骚吊骨头,不是自己遭贱吗?将回上海的头天夜里,去县城买回车票的继泉,说让我和女儿们一起来上海。西山出太阳,哈哈。我过去想想都不敢,上海是什么地方,金字招牌两面光,外国地方,原来继泉是为了亲我疼我,我的亲娘啊!我高兴。到底是肉贴肉近,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的亲亲老公。我都顾不得害啥羞了,花蝴蝶,玉扇锥,侍奉亲亲的老公,谁能笑话咱?舅啊,我是想缠住继泉,吃了蜜枣还要讨。我贱哪,不要脸的贱,舅舅。我死的心都有。我这不是糟蹋爹娘,作践祖宗八代吗?

来上海才呆完两天,连屁股还没坐热,继泉就说要离婚。芳妹说。我直犯傻,这不是太笑话了?继泉请我来上海,居然是为了离婚,我跳黄浦江也不信。继泉说,离婚是假,我俩还从前一样,一起吃喝一起住。我糊涂了,这不是没离吗?他说他要娶另一个女人。我是明媒正娶,大姐,蜂王,家里的事全凭我说了算。我看看自己的粗手,又粗又短,青菜萝卜养下的,能成太上皇,皇太后?让继泉做牛做马,和另一个女人来养我?我的命好,好像算命先生是说过的。我真傻,我以为是前世烧高香,修来了观音娘娘的福气。法院去办手续,我还关门吃天鹅屁,尽想着大姑娘上轿的美事。老母鸡变鸭,手续一完,我才发现,自己吃下了头二百斤的干屎。那个狐狸精也来了,胳膊挎着继泉,肚子老判。我蠢啊,他们早已耕田犁地,搭伙合铺了,我却还在鼓里。哼,人家知羞的,都是束腰瞒胎,就她能,腆着个肚子,只她会生活宝?舅啊,我伤心哪,亲亲的老公,活活叫狐狸精搭走了。继泉个活畜生,他当我是脱了换换了脱的衣裳?我去拉继泉,两个孩子也睁着眼睛瞎哭。这个畜生,他还说绳子解套,现在自在啦。那个轻飘,四两重的骨头。舅啊,我咋咽,这口气?我可以没男人,就当死了条狗,做寡妇内眷也饿不死。可我还有两个女儿,她们咋办,做没爹没娘的孤儿吗?

在生恨不得当下就能抽继泉两个耳刮子。这个混混破脚骨,也不撒泡尿照照吃相,头大不清,喝了孟婆汤了。那晚上,玉仙没睡着,古古今今,想男人们的龌龊事。这继泉也真是,才来上海几天,就这大段的花花肠子,累出尽倒霉的龌龊事儿。在生唉声叹气,时间像排浪,两人在飘浮里等待天亮。对继泉的胡来,他做舅的,必须教训他,责令其悬崖勒马这招了。在生已请教过懂事的工友,他们说继泉是骗婚,告他,法院准得改辕易辙,撤销判决书。法院先不理论,在生要见继泉。他要摆摆老舅的威风,吓他,打他,让他屁滚尿流,抡清自己的生辰八字。还有,在生要照面那缠着继泉的臭婊子,看她到底是咋一只狐狸精。endprint

在生长出了十八个脑袋。想破了脑袋也顾不到这一层关系。与继泉锅瓢相处的女子,居然是自己熟识的胡雅丽。打破锅了,我日她的亲亲娘!更可恶的,是继泉虎着脸,倒打一耙,说是他在生先吩咐的,真正的始作俑者。在生真是闻狐狸屁,惹下一身臊了。在生自己抓扭了自己的脸,想撕烂这张比屁比屎的臭嘴。不对。丫头不是鸭头,琵琶不是枇杷,俺是说过关照,可谁叫他是盯住人家的裙子,想下三滥的活儿?心思一歪,这全天下就提不出一件好事来。胡雅丽双泪涟涟。面对在生,她不会不心里发虚,神色也疑惑不定。接着是大不平,先骂继泉乡巴佬,臭瘪三,再就是申诉继泉欺骗了她,最后又哭起了大鉴,丢下她一个,遭人糟蹋耻笑。

花花世界总是很养育人的。自从嵊县回来,继泉文戏武戏同台演唱,死缠烂打,开始了追求雅丽的进程。乡下女人哪有城里姑娘滋润。继泉像春蚕结茧吐丝,先将她层层包裹,那馋脸现眼,雅丽说,想着说起都觉脸红。到底有些恩情,雅丽不敢太回绝了继泉。继泉一身苍蝇叮蛋的本事,雅丽也被搅得心猿意马。男欢女爱那点子事儿,她雅丽也不是盐酱不吃的圣女。雅丽没留死门,继泉更有了创作的空间,一个故事就像馒头吃到豆沙边,离甜不远了。雅丽说,继泉这龟孙子,太不是玩意儿,才几天工夫,就勾肩搭背,热乎成亲兄妹了。至于后来,雅丽自己也犯迷糊,一会儿屁股,一会儿胸,猪爪鸡腿,守还是不守,咋守?雅丽也迷糊继泉是有家室的,还是乡下赤佬,自己一个大姑娘,这亏不是大塌天了?雅丽也是读过些书的,始乱终弃的怨妇艳情,多少知道一些。继泉个强盗胚子,胆大心黑,没什么劫财越货的事,是他不敢干的。这不,估摸着我的心思,大约是没啥话了,便在银行值班室里,强上了霸王弓。我推不动,喊不得,打不过,守不了,我又能怎么着?一个大姑娘的清白,水一样流走了,我比猪狗还贱哪,雅丽说。继泉强盗手里抓个小剪,像青蛙剥皮,铰烂了我的裤衩。树活一张皮,我一个女人家,以后咋个做人?继泉这个怂胚,土气哄哄的种田佬,他骗我,说能休了老婆娶我。我不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我找谁去?我一个正经清白姑娘,我能不怕同事、邻居的闲话,还能分不清哪个眼睛,谁毒谁辣?

批完了继泉的巴掌,在生也自责。打外甥,自己算是手把挽归里,可这事已涉了政府,我又有多大能耐,宁人息事?法院同志训了继泉,当下就撤回继泉骗下的离婚书。雅丽咋办,在生的头又晃晃地斗大起来。姐姐、姐夫那里,他在生又如何交代?姐夫说,代传代,芳妹只会生千金,这香火咋办。在生是听出因果的,似乎他做媒的也有不是。面对没些是非的人,在生自觉吃力不讨好,被冤枉死了。

你死我活,新的保卫战还在继续。“青天大老爷,包青天,你们可怜我,把继泉还我。这个杀千刀的,俺带回嵊县去,算他疯脚烂手,我种田割稻,饿不死人的”。芳妹手里捏把新剪刀,寒光飕飕,自己像一堆肉,堵在剪刀厂的工会办公室。那架势,像是厂里包庇下了她的继泉。

这世界原来可以沸腾成一锅粥。史在生的心里蒸气直冒,黏糊得一塌糊涂。

在生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老实人也会被人举报告发。老实人缺乏防人之心,总想着不做亏心事,没有鬼敲门。事情还是来了。在生冒一头的汗,又透心的凉。在生有了个感悟,人善被欺,马善被骑,人啊,别太老实。但要改观性格作恶害人,在生不仅不屑,也做不来的。

举报信是东北发来的,信封上还有部队的番号。

内燃机总厂收到了信件。在生没法知道,那信件有否一稿多投。许多年后,在生才明白,爱搅事的家伙,真比农夫撒种还聪明。待种子发芽,也就能捞着了鱼虾。厂办主任告诉在生的那刻,在生几乎像一头下山之虎,跳将起来。不过,主任是好意,在生只能叹息一声。众言成虎,他不得不对自己怀疑起来。

告发在生是外甥继泉。儿子人民未出生,在生对继泉好,很有些以后依靠外甥的意味。人民一出世,舅甥亲情变成一泡屎尿,被几个巴掌打没了。在生的心苦滋滋的,像不意吞下了一只猪胆,吐不出来地难受。

破坏抗美援朝。包庇反革命。都是压得死人的罪名,那一条都能扒拉掉人一层皮。在生屈憋着心,便觉自己压入五指山下的石猴孙悟空。一向有主见的玉仙,这回也心慌。她不直接出主意,只是借说陆成的事,提醒在生,去陆红处兜个圈子。老百姓惯有的思维都是如此。在生能攀着的亲戚,数陆红官职最大了。

心事不宁,在生的脑子里一团乱,像摆下了擂台。两个小人一左一右地腾挪跳跃,正旗鼓相当地开战。一个说,外甥不是儿子,谁要你管头管脑,找别家棺材来号丧?另一个说,继泉自个带出来,酒缸盛酒,料缸灌料,放错了醋酸一世,哪能不管?这一个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夫妻矛盾,你灯泡不是灯泡,癞子不是癞子,照亮讨嫌,你图个啥?另一个则说,外甥媳妇都闹到家里了,你还嫌事儿小,非要上吊投塘,闹出人命,你再去管?这一个再说,欺男霸女,男盗女娼,哪里没有,你泥瓦匠打下手,你和下稀泥不就完了?还打人打脸,你一根葱要充梁栋?另一个接着又说,伤风败俗,教坏乡亲的事,也敢随便了事?棒头孝子,分家靠舅,不长个记性,要等包黑头开龙虎铡才完事?……

在生也后悔透了。养狗能通人性。亲养的外甥,倒撕破了脸皮,难怪老话总说,带个人不如带条绳。在生也反观自身,自己是否作了孽,生出这等凶事?思来想去,半生下来,自己虽没栽啥花,但刺是绝不种的,没使阴招损人,于德无亏,既无愧怍于天地,微言大义,也就不至于被戳脊梁骨。飞来横祸,也就释然。但在生又怀疑,对待继泉,规矩是不是太重了?

巴掌是在继泉的宿舍劈出的。气头上的在生,真急糊涂了。

走出法院,继泉躲避什么似的飞快走动。在生理解外甥,心里所窝的火。继泉是只“洞里狗”,在家敢翻天做王,出洞却只会呜呜,比断脊梁的叭儿狗还媚。心有亏欠,法官的制服早吓塌了继泉,他低眼顺眉,一副认罪模样。法官直着眼睛,“你还工人阶级,欺骗组织,恶俗透顶。”法院本意只是收回离婚书,继泉却像犯了死罪,嘴巴几乎哑了,只有头点得勤,像啄食的鸡,或者是皮影戏里被牵线的木偶。老公的怂样,让芳妹冒出丝丝冷气。狗屁男人!在生也是狠铁不成钢,没啥话说。但在生不放心芳妹,便也随继泉芳妹两个走,玉仙早带两家的孩子先回了。继泉的集体宿舍,两个工友四脚八叉地睡觉。endprint

“我的舅啊,我看清了,你歪屁股,亲疏不分了?”继泉又气又恨,责问在生。

“呸,你个畜生,你老婆也外人?我是认你媳妇的。都做爹做娘的人,还籴谷粜米,你父母能安心?”在生连训带斥地说着理。

“你带我来上海,不就想我也做上海人,体体面面的,我咋就错了?”继泉怨毒异常。

“你想做上海人,没错,我也想做上海人呢。你继泉摸摸良心,有你这样挖壁撬洞,化歪心思做人的?芳妹是自己送上门的?两个女儿不是你生的?你勒一勒狗肚肠,不识相的东西。毁庙拆婚,坏透良心,你等下世割舌头。”一旦感情用事,人的理智就会消退。在生也同情继泉的苦衷。但凡事总有是非,顺着这条线思想的,在生骂顺了嘴,仿佛写诗,颇有韵致。

“好人啊,舅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我继泉烧高香祭猪头鹅跪你请你。你过去收留我,你再做件好事,也收留下芳妹和两个玄外甥女吧。”继泉十分无赖。

“呸,你是招水淹了,还是遇火烧了,要我收留人?你如疯脚烂手,爹死娘葬,我收,要不,没门儿。你的老婆,搅勺同枕,现在叫我收留,你的脸皮呢,剥下来,看狗吃不吃?”

“我不要家,我不要老婆,我天打五雷轰,我落十八层地狱。你菩萨,观世音,大慈大悲。你救她,我来世做牛作马。她年轻,你收,收……用。”继泉自打嘴巴,连神志都有了问题。

“收用,你个活畜生?”在生跳将起来,“啪”,继泉的脸便承了这声响。铁锤铁砧,继泉眼前是亮亮的火花。收用,嵊县话便是成亲圆房。舅舅与外甥媳妇,表叔与侄女,乱伦,猪狗不如,太污辱人了。芳妹反应慢,待听出这层大意,也“噌”地纵起来,云豹出手,双手如钳,一左一右叉向继泉。

别看芳妹是个女人,但疯起来是牛魔王,能触田砥坎。自己亲亲的丈夫,居然说出这等戳心肺的混账话,她还会顾念什么。刚才,在生责骂继泉,芳妹除了解恨,毕竟尚存半分同情。如今继泉这番馊话,污了人清白,连石菩萨都能起性,芳妹能无动于衷?只见她已蛤蟆一般地气鼓了起来。芳妹身肥力大,双手扣卡,像稻田里扑青蛙,捉住了继泉。“你不想过,俺来成全你,先揉揉你的碎骨头。”三七二十一,芳妹直起脚跟,狠狠蹬踢继泉的裆下。继泉只长两只手,哪里防护得过来,杀猪一般长嚎。除了手,芳妹的嘴巴也不消停,“嫁马吃谷,嫁狗吃屎,我芳妹有眼无珠,倒狗屎运,你去死,你死了,我才一个人清静出头。”

在生是个很要在乎名声的人,偏偏最金贵的东西,受到了玷污,而且污水来自宠爱有加的外甥,在生哪里受得下气。在生跳脚飞手,舀油一般,把巴掌撒向了继泉。那架势,与下山猛虎何异。待第三个巴掌飞出,两个工友左右拉住了在生。劲道偏了,却把那工友抡悬了,还好,只是趔趄了一下。打不着继泉,在生尤未解气,身子横飞,操脚来踢。

“别出了人命。”工友操一口徽调下江话,但大意还能懂的。

“你打,你打,你是我舅,你打不死我你球。”有工友挡在前面,继泉像只背了壳的乌龟,又伸出了头。

“你个畜生,我没你这种外甥。”在生的眼珠还电灯一样高悬。

“芳妹,新社会不会容他伤天害理。咱自己劳动过日子,看他去受现世报。”

“我也没你这个舅。”继泉继续死鸭硬牙床。

山穷水尽。

继泉已走到断崖绝壁。上天还有好生之德吗?

没法呆下去的继泉要逃离上海。他像一只结毛灰溜的老鼠,他不敢上街,必须土遁或落荒而逃。舅舅,雅丽,芳妹,女儿,工厂,政府,他全得罪,已经走投无路。过去的继泉是个英雄,党组织都推荐他做建党积极分子了。现在,他不过是一只掉入窨井黑洞的狗熊,熊瞎子,上面还高悬些大石块,随时可能砸巴下来,雨点一样。继泉恐慌着,他都不敢看太阳了。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街上的大喇叭歌声昂扬,一次次循环,声量似乎在不断增大,沸腾着每个人的血液。学生,工人,市民,到处是游行队伍,黑压压的,仿佛蜂拥。前导的横幅义愤填膺。“美国鬼子,滚回老家去。”流动兵站万头攒动,比戏台杂耍还热闹。抗美援朝是一朵鲜艳无比的红花,繁盛开放。参军被录取了的,立马穿起军装,精神抖擞,接受敲锣打鼓地迎来送去。世界正像一个新发的馒头,充满懵懂的新鲜和刺激。

继泉的脚下又伸出一条大路。他要当兵。继泉的脚步又高扬起来,仿佛自己已是横刀立马的将军。

泄完了气,在生依然要回认外甥继泉。

借在生三个胆,他也不敢破坏抗美援朝。他娘的美国佬,过去欺负过咱百姓,现在又不识相,搔头摸痒,想称王称霸,不让人安稳。不是年龄限制,我在生也去拿枪,爆了它狗日的奶奶。说我在生破坏抗美援朝,笑话。在生把老三取名人民,类同别家管孩子叫建国建华援朝抗美,多合着时代特征。人民,人民,世界人民团结起来。安儿会怪声怪调地调侃父亲,说她和姐姐是捡来的,只有弟弟才是爸爸亲生。我们在父亲这杆秤上,老掂不起,没有分量。在生想笑,但笑不出声。他嗯哈嗯哈,说东道西地敷衍。在生虽没法与安儿说,心里清楚,史家四代独丁,随时都有灭顶之虞。父亲赶他离开血地,坏却安土重迁的规矩,便想移窝借力,像植物的杂交取势,借光占人气,光大门楣。在生有儿子了,长根了,为子女计,在生也不会反对抗美的。

继泉流光溢彩,披了大红绸挂,仿佛脚踏祥云,一脚跃上南天门,成神仙了。继泉能走运,在生高兴。外甥出息,在生说不出的光彩。以前管外甥,还不是求其正路,能化铁成钢,这才是真正亲护,六亲有力。弥合裂痕总得些时间。话是不温不热不投机,在生不能异样,无话找话。那会儿,在生是真劝过继泉的。

“你积极,去了朝鲜。可拍屁股走人,家里咋办,你老婆,女儿,你指望谁?”在生的脑子里,“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陈腐也不能说没有。在生心思全在厂里,信息便有些背时,参加抗美援朝的许多优惠,他是“无头大”,分明不了。

“舅别管了,操瞎心的”。继泉爱理不理,在生热脸贴着冷屁股。自己是长辈,又不能太计较,就显难堪。继泉红紫了,像金光亮堂的晨阳,铺砌了和暖和幸福。攀上国家这棵大树,谁能不梦寐以求,一般人没机会罢了。儿时的歌谣继泉记得。“吃官饭,打官鼓,官鼓破了有人补。……”只要江山稳妥,吃皇粮的,就捏着了免死金牌,能发财发财大发财。长乐的家族里就有块铁券,老老祖宗的东西,刚缴了国家。芝麻开门,富贵撞上额头,尽是继泉喜欢的。他对舅舅感激过,那是过去。现在,哼,是我给你面子了。继泉梦里都在发笑。运气来,不怕呆,菩萨托着他的底儿。还舅舅,哼,舅舅个球。那一回的巴掌,在继泉看来,比晚娘的拳头、老财的算盘还凶。冷饭会发芽,黄狗出角变麒麟,自己的出头之日,过去的账,是不能不算算清楚的。endprint

在生更掉价的,是大姐一家迁上海的消息不知情,到火车站接人,才露馅儿。继泉真能,全家要领叮当的新钱儿,进工厂上班,不是福气是啥?祖坟冒青烟,修下这山高海深的福禄寿喜,凭咱享受。姐夫也有些惶惑。离家来上海,姐夫他们领去祖坟烧了香。大姐又回了父母的坟地,清理了疯长的杂草。口里默念着父母,关照去上海享福,要等年关冬至再来拜访。姐夫大姐真是开心。廊柱台门,血红高冠的鸡公正花着心思,觅完食,便追逐起温顺发面的草鸡。草鸡“咯咯咯”叫着缩成一团,不知是拒绝还是等待。鸡公就斜耷翅膀,矫健地骑纵上去,“打水”抱蛋。像孩子时唱的,“喔喔喔,雄鸡娶老婆,小鸡喝甜茶,鸡母走人家,鸡蛋生到别人家”。藏不住喜悦,他们傻人傻福地欢喜笑颜。姐夫有事习惯与在生联系,去上海的电报也是发给在生的。在生一惊。一来一家子,发什么神经?除了人,还有箩筐扁担,吃的,穿的,用的,全在。两只芦花鸡伏在个扁塌的破纸箱里,正伸头看稀奇,用挑剔的眼光算计着这拥挤往来的人群。一件早破了扣眼的蓑衣也带来了,丝丝缕缕,毛剌剌,更像古董,招人斜眼驻足。不像逃荒,不像要饭,倒像来了唱凤阳花鼓的耍猴班。

在生会合了姐夫,才知道家里的光景。姐夫作的主,把两间正房和猪圈、牛栏,全贱卖了现钱。卖不出去的,也已大方送人,土改新分的三亩四分水田和一亩半耕地,一亩早竹园,卖不得,送不得,就托孤老的堂弟料理。姐夫四下里看看,声音也轻了。他说,不敢写文契。但暗里说定了,每亩百斤租谷,燥谷,要笃笃敲现的。挖断了根脚,嵊县就不回了,就算捏赶狗棒讨饭,拾荒捡垃圾,也要吊攀在上海,做个光彩的城里人。其态度的坚决,破釜沉舟,民间叫死人不回头。他们信千信万,最信共产党,共产党说话历来算数,搞土改,分田地,没事不是板上钉钉的。继泉信里也说,全家做工人,就是领导阶级。继泉信里还有些新名词,姐夫学不了。做了城里人,就不与黑脚梗、粗手掌的乡下人为伍,懒得看顾他们。

在生与两个外甥正拖拉着东西开步,继泉和菊芬也来接父母了。菊芬脸白了许多,头上一条红头绳,在雅和野之间,活泼可爱。菊芬脆生生叫了声舅舅。继泉已经军装在身,单等带兵的来接迎过去。像是没见着在生,继泉自顾自地动作。在生手里的包裹之类转入了继泉和菊芬之手,便觉出了尴尬。自己像一根无用而废弃的拐杖,徒生多余和寒碜。姐夫大姐热络地和儿女说事,在生脚步自然缓慢下来。姐姐一家上海团聚,在生竟说不清自己的心绪。大姐福态的眼睛瞟了一眼在生,在生才又有一份安慰。在生站下了,只觉又近又远,这还是母亲一般,看护过自己的姐姐吗?在生心里空泛,不过,为姐姐接站,在生并没后悔。

“姐夫,你们先去我家吧。”在生说。

“在生,继泉说安排好了。晚上政府要接风,兵站处长也来,就不麻烦你了。”姐夫脚步轻快。不是自己作主,他就没邀在生。在生不在乎吃喝,心里却有无端酸愁,像举子赶考名榜,难哭难笑。

“姐夫,那夜里住宿去我家吧,能落实两个,待你和姐吃了饭,我去接你们。”在生说。

“不用不用,在生。继泉说,政府周全,招待所,一家子全住那儿,热闹。不必你操心的。谢谢,谢谢你,放下活儿接我们,已经麻烦你了。你事情忙,就先回去吧。”

“也好,也好。过两天,我去接你们吃饭。抽空就去逛城隍庙,拍张全家福,喜乐一回。”在生殷勤着说。面对姐夫的客气,在生心里已立了堵墙,隔阂了。

“不用不用。在生,我们也做上海人了,逛城隍庙,小孩玩鸡巴,一摸就成。政府给我们接完风,就安排照相,今晚就有人来拍。过两天,我们就可上班,高烟囱的大工厂,活儿也很轻松,累不着。你不用麻烦,继泉都大人了,调度得好。”

在生吃了闭门羹,滋味近乎开口吃饭,先冲进了一只苍蝇。在生再看姐姐,眼前又浮现出孩提时光。在生母亲去得早,长姐如母,就差开怀喂奶了。七岁那年,从族大爷的私塾回家,肚子饿了,满脑子全是饭篮,霉干菜,那冷饭的香招摇出许多馋虫。饭篮高挂在楼板下的木钩里,姐和爹没在。馋虫催着在生急急下手。在生自作聪明,攀着楼梯旁的竹栏杆,用挑担用的搭柱去钩引饭篮。饭篮真是听话,顺着在生的摆布,一寸一寸地近向手把。一等捞到篮柄,就大功告成。在生似乎看见了吃饭的馋样和饭菜的香甜。轰,像一个炸弹,饭篮坠落地上,饭粒四溅。饭粒们颇不服气地爬满一地,近的如堆如铺,远的星星点点,梗着脸,调皮地偷眨眼睛。在生慌了,肚子也不饿了,只想有个神通,让饭粒们如鸡鸭归窝,手拦嘴呼,就乖乖跑回饭篮去。金木水火土,五通菩萨是有这等法力的。你帮帮我吧,在生祈求着。父亲当然饶放不得在生。汗滴禾下土,糟蹋吃食,老天会乌风猛豹,轰雷狂劈的。只见父亲手捏一把溜光的竹梢,勉力抽打,比祖坟被掘还痛心。竹梢每落在在生的手臂、肩膀、脊背,立马血珠飞溅,棱起道道血痕。竹梢是驯牛的,虽不伤筋骨,却疼如刀割。一面是怒气冲天的父亲,一面是声嘶力竭的兄弟,做姐姐的不敢劝,只能和在生排在一起,用自己的高身量去遮挡与保护兄弟,承受竹梢虎虎生风的尖叫。那时,在生就内心发誓,以后就是做了天王老子,也要保护和善待姐姐。在生离家去杭州的那天,大姐手帕包了五个茶叶蛋,还塞给在生两块金元券。大姐说,穷家富路,要省着用。姐姐的话,像有人托着腰身,在生的腰板硬挺了许多。后来继泉和菊芬想来上海,在生二话没说,一一答应下来,算是报答姐姐的大恩德。现在姐姐一家不再需要他在生了。黄胖夯年糕,吃力不落好,在生想着自己的自作多情,心里结出些无来由的失落。

姐姐也拉了一截路。姐姐面前,在生也没啥话,喉口一片荒芜,便半扬手招了两下,算是别过。时节还是春天,几棵道旁的垂柳在细风里丝条轻挂,新叶才半粒米光景,似羞于见人,正半合半开。在生有些发冷,似乎衣服洞开,有暗风灌入。在生紧了紧自己的棉衣,颈项栽进了树着的衣领。

“在生,回去吧,以后联系,以后联系。”姐夫他们上了公交电车,手在往外甩,不知是招呼,还是拒绝。

“姐夫大姐再见。”在生懒懒地说,心里闷着一口气,很久也没舒缓过来。天也像要下雨了。endprint

一家之主的在生,每天依然上班下班,为生计奔波。那时还没“狗仔队”之类的新闻渠道。为一粥一饭劳碌的在生更不知道,繁荣如花的上海,也有暗流阴云。形势的严峻,让决策者操碎了心。

上海,是一条牛绳,牵动着中国和世界。

在生也是后来看报才知道的。解放后的上海会如何走向,里里外外的说法颇多,最盛行的便是“染缸”了。灯红酒绿,花天酒地。青红帮,军警匪特,地痞流氓,三教九流。租界,大烟馆,长三堂子,迎春院。头牌,当红歌妓,暗娼。米价,粮荒,抢购,囤积。股市倒闭,银根紧缺。染缸浑水,并非无知妄说。把摊子搅烂扔下的,自然期望着淹死了对手。与此相反的,人民政府则要稳住市场,安顿民心。一口大水缸,晃动得如阴阳太极,对手们形形色色,想浑水摸鱼的,想连着水缸砸个稀巴烂的,怀疑,观望,或是舀干污水,取缔风浪。风云际会。共产党能否如如来大佛,翻覆乾坤,小老百姓的在生,是断断看不清雾障的。

简单的在生是一粒芝麻。妻子儿女,干稀粥饭,填饱肚子,是他的首要追求。这也是做大事的共产党的最大政治。五六百万张嘴,绒毛黄嘴像小鸟,急等着你拿东西去喂,老百姓只信自己的感观。听说除了陈毅市长,上得昭勋阁的阁老也来上海了,要打破僵局,解困济危。在生最关心的钱袋粮袋和菜篮,柴米油盐酱醋茶,明里市场买卖,你讨我还,暗里便有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掌控了中军帐。浙江、江苏、安徽等下江的粮草,全由他一人调度。在生家少不了的大米、面粉和香油,至少没有断顿。新粮也上市了,政府松了口气,在生的日子就舒坦多了。

在生被继泉告发为“包庇反革命”,在城市抓维稳治安工作的潘市长和杨局长,也是苦不堪言。打击了残匪抢劫和特务暗杀,倒三班的在生安心多了,在生的空饭盒是被抢过一回的,军管巡逻的公安军解了在生的困。在生感激政府。也许上海确实重要,让中央不敢大意。天命圣听,中央说镇反工作力度要大,首恶分子,要从重从快打击,严惩不贷。在生“包庇反革命”,也在追查之列。尽管在生也想不明白,连自个儿都包庇不住的人,怎能包庇得了反革命分子?同情在生的人自然有的,工友们咬了耳朵,在生才摸清楚,自己包庇的反革命原来是表弟陆成。

陆成咋也成反革命了?在生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反革命是杀头的罪名,怎可像疯狗一般,随便咬人?好歹一条生命呢!在生参加过公判大会,那些人卡车押解,反剪双手,背上插红,等待最后的响枪瘐毙。善良的在生这样理解,事实却在另一条路上行走。他没法笑,笑的动机和欲望全湮灭了。

农村出来的在生,在杭州呆了十个年头。有亲投亲,他在陆成家做事。陆成的父亲是原杭州警察局的督察专员,后来被人挤兑了闲赋在家。陆成的祖母是在生家的老亲,偶尔走动。在生见眼动眉,心思灵活,又有父亲说道,就像沿河逆行的斗滩鱼,游到了杭州。在生本分,干事也利索,一来二去,执掌了陆家的柴米油盐和修缮营生。在生也管少爷陆成的上学接送。陆成管在生叫叔,按老家辈分排行,这是错不得的。

陆成48年底来上海,这事在生知道,陆成来找过在生。听陆成说,他父亲心灰意冷,不管事了。人走茶凉,要陆成来上海闯闯,去青年军历练出个前途。照陆成父亲的想法,跟着“太子党”办事,没错儿的。只是形势急转,哪吒骑风火轮都赶不上的。半壁江山易手,上海也绳缴一般吃紧。陆成也觉没有前途,就丢枪弃械,做兔子溜出了罗长官的部队。他想再回杭州作打算。战备一紧,枪杆子最大,路的通达与否,已没人理会。回不了杭城,陆成又来表叔在生家栖了几天,与继泉行哥俩好,同铺而卧。陆成什么问题都没有,但继泉一咬,就撕出了血淋淋的口子。替在生着急的,劝在生回告继泉,给恶人留什么面子。那陆成和继泉一铺睡觉,多大的罪,继泉都要领一半。在生只能心里涨气,要他告亲外甥,他拉不下脸。再说在生忌讳讼诉,天大的官司,磨大的银子,他在生伤不起。心里摇摆的在生,一筹莫展,眼睛起了花花,像门外淅淅沥沥的烟雨。

在生鼓了大劲,乘下雨天去市政府找了表侄女陆红,陆副部长。“小官见大官,屁股出冷汗”,在生怕生,陆红又是女眷,自己怕说不来话。玉仙来火了,“你是担心颈上的头,还是害怕裆下的屌”,第一回爆了粗口。逼上梁山的在生才豁了出去。在生说,事关陆成,赶来通个气。在生又说,自己受陆家恩典,不干恩将仇报的事儿。陆成花骨朵儿,经不得霜,你做姐的担待。陆副部长没叫叔,也没啥话,只听在生说。在生没喝一口茶,他摸不着陆红的头脑,有些无聊,就想着一代亲二代表三代手摇摇的老话,料想陆红情疏,便闷着头先走了。送门的是秘书,一个戴厚眼镜的年轻人,倒有几分菩萨心肠,劝导在生,说凡事要放宽心。

以后的因果,就不再提起包庇之事。54年的端午节,一个晴好的星期天。在生家门插上了艾叶蒲剑。手巧的玉仙裹了几种米粽,四角粽,横包粽,牛头粽,独角粽。里面的馅儿也多,板栗,赤豆,火腿咸肉的。雄黄酒,黄鱼,黄桃,黄杏,黄瓜,五黄齐了,还有扁塌塌的罗汉豆。穷人也过节,玉仙按嵊县风俗,备了许多吃的。打算给工友们送。玉仙说,咱上海少根,工友也是靠傍。风儿真大。一辆锃亮的小车,插着面小红旗,停在在生家门口的街上。两个警卫持枪站立,一无表情。着列宁装的陆红,破天荒来了在生家,陆红还开口叫了表叔表婶。在生不大自然。玉仙赶忙往屋里让,衣袖赶了赶本就干净的藤椅。玉仙又教平儿安儿叫陆红姐姐。平儿羞红着脸,在母亲身后,似乎叫了,声音却低,几乎没声。陆红笑笑,算是回礼。陆红的年岁,说是姐姐,倒更像姑姑。她的脸饼子一样大,带些吃的,一缕热气飘出,显然是路口新买的,还有两本小信笺,说送弟妹写字。陆红是来告别的,她要上调北京了。意思清楚,叫在生别再去社会部了。具体的,陆红没细说,在生他们也没打听。陆红说走就走,拦下正倒水的玉仙,就要动身。玉仙过意不去,紧拿慢抓,捞了三挂粽子,塞进陆红的车里,陆红倒没推。后来在生便不再有陆红的消息。陆红后来做过什么国的特命全权大使。这是后话,不提了。

上海的浑水意外的深。几年前握了在生之手的潘市长与杨局长,一个轮回,自己也成了反革命。在生想不通。但天威龙颜,毛主席亲自办案,据说与汪精卫都有些勾搭,又不能不信。在生不敢瞎猜,心里又总有些腹诽,“狐狸死,走狗烹”,也是有的,赤脚赶鹿,能团结者众,穿靴吃肉,能宽容者寡,古今同理。人心隔肚皮,在生行事又多了层慎密,像春蚕结茧似地内敛:肚里是金,出口成祸,与机器打交道,有话就与机器去轧堆说白,它们才是贴心的老哥儿,从不出卖人。其实,在生当年在乡下,也不太喜欢轧人堆,倒是喜欢走田头地畈,乡陌小路,与自然相亲,看黑身白颈的八哥在期间起落。“八哥看田水”,一句俚语,说的便是别闲来无事,去挨出事儿。endprint

厂里还算安宁。在生的日子早凉了黄花菜,考察提干的事糊了不说,内燃机总厂,产汽车的,也不能再呆了。别人看在生,眼睛像毛玻璃,阴阳模糊,背后总藏着点啥。在生做事也变得首鼠两端,无处下定心丸。还好,在生只是挪窝,被分派去了属下的汽配厂。领导说话十分幽默,像小狗落粪缸,自我陶醉着。他说鸡生蛋,蛋生鸡,宝贝蛋儿要去带动群众生蛋。在生知道那顶水花帽子,高溅轻落,虚头虚脑的。但在生十分感激,还能待在厂里,比泡蜜罐还恩典。只要工作还在,就有饭碗,能活得下去。

在生内心也有纠葛不平。配件厂的工资要削减不少。家里只一个人劳动,日子本来就像剥萝卜,剥一截吃一截。这爹亲娘亲的银子再缩一回水,日子就更难开张。在生的手插在工装的裤袋里,一捏一捏的,他在回味儿时的游戏,“青布白布,长乐大布,开元小布,东阳粗布,宁波细布,捏着算数”。他不是有闲心和雅兴玩那游戏,而是在盘算哪项钱币可以缩减或撤去,又不伤筋骨。对。儿子人民的奶粉可以不买了。

国家与百姓,就像天空与星星。星星多少几个,的确不会影响天空的行色。但生命依然是生命,虽卑微之至,也总想着存活下去,这是人道,也是天道。在生的命运之舟已停泊着悬崖边上,他已没有能力去思考更多的事。

在生的事又生出条尾巴。草蛇灰线。平儿上中学去报名,事儿才被提了起来。

上中学好啊。状元宰相,书香门第,平儿上了中学,苦藤苦瓜也算出学问人了。在生从小喜欢读书,但只随族大爷上了几年私塾,因此对女儿的上学十分用心。去长宁路中学报名,在生走着陪平儿去,享受着家长的荣光,顺便也看看学校,熟识几个学问肚才都高韬的先生。平儿小学的先生家访勤,那先生嘴巴更不赖,喷着唾沫,劝在生多培养,说平儿有出息。在生心里喜气,嘴里却谦虚,鞠躬感谢老师,心里则想着祖宗保佑一层,眼前也冒出些云蒸霞蔚、龙飞凤舞的奇怪景象。吉人天相,戏里长说落难公子中状元,在生则希望寒门发达,毛笋园里出排竹,步步上进。棒槌当针,在生没大指望,只想着子女立足上海,能过都市人的体面日子。

不想在生的倒霉,屋漏下雨,会苦痛到喝水都塞牙。面团般圆溜甜乐的校长,本是哦哦地应答着,手里抓个厚封皮本子翻弄着。才一错身,他的脸孔已板成石壁,嘴眼鼻子戳在一起,都猴脸了。校长站直了身子,就显得居高临下,公事公办,说话的腔调也冰了。

“按你们父母的表现,史平儿是不能进校学习的。”

在生立即软塌许多,似有一双大手正在抽走他的脊骨。在生连连拱手作揖,忙忙地恳求校长高抬贵手。

“这不关我的事。”校长爱理不理。

“读中学要看家庭成分,是上面的规定,上面的。”校长强调一次,习惯地将眼瞭到天上,再侧一眼在生,表情更是古怪。像是脸上沾了灰尘,在生不自觉地用手抹脸,希望抹下什么东西。

“厂里报来了材料,说你有些问题不清楚,女儿读书要暂缓考虑。”

校长的食指短短圆圆的,在在生眼前绕了几圈,像一颗会随时钻穿脑壳的子弹。在生似乎在等待子弹的锲入,一动不动。

在生最想找个没人的去处,先把自己的皮剥了,再换一张画皮。修行千年的鲤鱼精,求观世音菩萨拔去鱼鳞,与张生恩爱,自由自在。在生的眼睛定在一个自己也不确信的盲点,幻想观世音走出紫竹林,白衣素雅,慈眉善目,前来搭救他和他的平儿。

没有一点办法的在生,哑了嘴巴,带着平儿匆匆退却,平儿早哭出了的眼泪鼻涕。天上大大的太阳大约在的,似乎责怪在生的无能,阴定了脸,把闷热播撒得烦心烦肺。在生又感觉密密匝匝的全是雨,无端地砸出一个个哗哗的大水泡。在生过去听父亲说,起水泡是要涨水,小孩不好去河里,落水鬼会借这种辰光,找人讨替代。在生这会儿特想忤逆父亲,跳下河去,招那黑无常白无常来抓走自己的魂魄,过得奈何桥,一了百了,多好的事。在生也就躲过了平儿眼里放出的许多刀子。那刀子总是贴着在生的骨节,一下一下地剔剜撬动,在生的牙齿间已漏气地抽搐。平儿本是背了绣花小书包的,田字格黄灿灿的向日葵,她轻随父亲,一路微笑。中学校有大出小学好几倍的操场,教室是工字楼,真真气派。那就将是自己的学校了,平儿笑着想,十分亲切。路边的小草有情有义,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清清秀秀地戳着,最洗漱完毕准备上学的小姑娘,在恭贺平儿跨入中学大门。平儿上学放学,习惯踢带一粒石子,一路走,一路踢,早上带去了,下午又同样踢带回来,周而复始。为这事儿,玉仙还责骂过平儿,说费鞋,但平儿没觉出什么不好。随父亲去新学校,平儿又踢了一块,预计着今后三年,像带弟妹一般,不断来回,还希望能踢出个带彩的新花样来。《水浒传》是课外读本,高俅高太尉一脚踢开了富贵之门。呸,高俅奸臣,什么东西,我才不学他呢。那会儿,平儿心思高兴,做梦一样,憧憬着未来的中学生活,似乎在一条花径上行进,轻松而明丽。形势的逆转却没有转折预兆,晴朗天际突然雷响雨泼,连在生都措手不及,平儿当然受不了。在生他们似乎走得极慢,原本不过二里地的路程,似乎绕入一个没始无终的圈跑道,鬼打墙,再也走不出来。平儿也确实不依不挠,一直在问在生,自己是不是不能上学了,好像多问几次,那答案就能推翻,找出满意的那种。问到后来,平儿的细牙在嘎嘎作响,像内燃机安装机件,在工作台上啮合,气泵轧轧着,凝聚了随时会爆炸的能量。不知是忘却,还是咋的,反正平儿没有说埋怨的话,在生则不能不怨恨自己。中午所吃的饭团好像重新梗在喉口,吞咽不得。那晚上,在生没吃晚饭,平儿也是没吃。平儿说话了,吃,吃,还吃饭干嘛,天都塌了,咽什么饭,还不是大家去死。在生似乎也闪现过这个念头,但女儿说出来,在生的心刀捅一样疼。在生似乎看见歹徒在劫持女儿,他英雄气地喊着阻拦:别伤我女儿,有啥苦难,我来受,我不怕你们。但是,在生又阻止不了,眼睁睁看着女儿像话儿一样沦落,自己更像是一个六亲不认的帮凶。那晚上,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玉仙,她迷糊着催促在生,别翻煎饼,辗转身子。玉仙哈欠连连。睡觉睡觉,白天还得上班呢。玉仙自己的身子又止不住地翻动,这亲切熟悉的床铺仿佛被谁栽下了棘刺。玉仙似乎睡了,又昏着醒了。endprint

菊芬来看在生,是八月的下午。在生头上新添了白发,一下苍老了十岁。交秋十日晒,秋老虎肆虐,太阳依然白得出花,却到底有些萎缩,热量也收敛了一些,不再熬油般地烦躁。学生暑期已过大半。这些天,平儿的心思像停于暑热间的道旁树,有气无力,快枯死了,眼睛也死灰死灰,少女的活泼光鲜像被谁偷了去。为女儿,在生愿意挑筋拆骨地卖却自己,无奈一副臭骨头,不值钱,没人怜悯。在生又没另外的新路,像一只没头苍蝇,追腥逐臭,也去附近的几个中学东碰西撞,战战兢兢地下瞎功夫。钝刀割肉,化了心思,却不得要领,依然没能撬开缺口。无法前行,在生也想过退路,让平儿上工。只是这般年纪,刚成形的花骨朵儿,就经霜历雪,心里老大不忍。菊芬和她的未婚夫张亦斌一块上门,喜喜气气,结婚的日子已定,给舅舅下请柬来了。农村到城市,菊芬变得利索,除了口音,已与城里人相差无几。菊芬朴实,不惜力气,也肯刻苦,练技术都磨平了指甲,还傻憨地笑,天真可爱。申棉六厂如今叫国棉六厂,菊芬技术过关,小姐妹关系又融洽,已被推为车间团组织委员。棉纺厂是花多蜂罕,女工压堆的地方,找男人不容易。菊芬有个好命,大姐曾对在生说过。在生的姐找大王庙叫张半仙的,排过菊芬的生辰八字。子丑寅卯,甲乙丙丁。黑天黑地,戴一副墨镜装阔的半仙,两手交碰,叩一声响,说,男命松垮垮,女命排皇街,不得了,要是大清国,皇宫里吃饭,正宫娘娘的命。菊芬的对象是厂里的技术科副科长,按级别本该坐办公室里看报喝茶,小伙子搞技术革新,下车间锻炼,与菊芬对上了眼。厂里人说,张科长前程大着呢。天落馒头,菊芬嘿嘿笑着,说自己梦里捡钱,醒来了,却是真事。玉仙泡上茶水,一面准备晚饭,一面便叨起了心事。玉仙原也有求人的意味,菊芬的对象亦斌侠义心肠,也是讨舅妈的好不待与菊芬商量,便包揽下平儿的事。在生心里感激,没说啥,却陪了几点白酒,只是还不敢抱大希望,年轻人夸夸口也常有的。心里又祈求,死马活马,就试试吧。

到底有了消息。离学校开学只有一两天了,菊芬过来,说平儿的已经办成。那一晚,南方人的玉仙居然包起了芹菜饺子。王宝钏寒窑会薛平贵,到底是一件上喜的事。菊芬说,平儿的户籍要靠到她那里,才能进这职工子弟学校。学校管吃管住,不劳舅舅操心的。

平儿喜形于色,苦了几十天的脸像九死还魂草,雨露一滋润,又生动成了一朵花。

菩萨保佑。在生松了口气。外甥女帮上的忙,在生心寒之后,又有几分安慰自得。人心不同,须明眼观照,在生眼前又像站立了继泉。在生又过滤起老辈人传下的闲话,修桥补路做好事,行得春风有夏雨。帮人,尽自己的心,总不错的。

聪明的在生臆想不到,自己一家,只有平儿后来留在了上海。三年灾难也像风雪一样袭击上海,平儿所在的职工学校听从安排,转成农业中学,不能中考了。打击打了,平儿也麻木,只能屈从认命。表姐夫是不能忘记的。平儿做了普通工人,到底留了上海。种瓜得瓜,在生追想自己在上海的一败涂地,常常欲哭无泪。又想着平儿还有半条根脉扎在上海,笑苦笑甜,才涂抹出一些阳光味道。

大明朝国师刘伯温写了“烧饼歌”,慧眼通天,前八百,后千年地知晓,难得的神通。在生总是羡慕。要是自己也有些机缘,就可抄直道,能少吃许多不清不白的苦儿、亏儿。内化的在生,总会掏挖自己的不是,鸟屎当头撒落,他会自摸脑袋,怪它摆错了位置。你想,如果长到胁下,不就啥事都免了。他不想犯错,又不知前路的陷阱,怎样等他,去地雷一样踩踏,鱼儿一样上钩。在生就想儿时的往事。随了父亲去村后竹园下鼠夹,用点吃的诱惑别个来犯罪送死。地头田埂,近水源的旮旯,正好隐藏鼠夹,单等挖犰、野兔来送肉来。那会儿在生似乎还见闻着肉的油水和香味。在生还觉守株待兔其实也十分的积极,不像书上解读的,仅是心存侥幸或愚蠢。许多年后,在生却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不是一只野兔,瞎闯乱撞,被夹了腿脚,然后看那只并非邪恶的大手,提举起自己,陶醉招摇。他就自恋起来,以为那时真是作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或许自己下鼠夹的恶孽,要遭现世报。但在生还是难解难服,自己做了好事,为什么也要遭殃?在生的头上像罩了斗桶,浑浑噩噩,不知方向,也不见日月星辰。别人施展拳脚,只能胡乱躲闪,能少挨几下已是福气。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劫难逃的陆成,再次牵连了在生。按嵊县的谚语故事,叫火烧皇觉寺,倒灶葡萄棚。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该惹火上身,在生老龟缩头地自保,咋依然少有活路呢?在生也怨过老天,恨它专作弄落魄的苦命人。救人于难,比比皆是,白娘子上昆仑山盗得救命仙草,都能免遭天谴,自己只是留表侄陆成住几天,却像薛刚反唐,逆了龙鳞,要人人围剿,立铁箍坟,这到底是为什么?

陆成离开上海,一晃已是六七年,在生并无联系。陆成与自己隔辈,照顾他也是本分,还有他祖母的恩德需要报答。陆成在上大学。还是陆红来家那会儿,三言两语地提起的,却只有些消息碎片。

“天降大任于斯人”,读了大学的陆成,自觉帆满风正,大干一番满满的信心。。谁知晓一瓢冷水浇头,一夜之间,他已是臭不可闻的右派,一个另类。无限落差,原来生活可以是急转直下的那个折角。

陆成没再来找在生。大学毕业分配,陆成被安排到上海市机械工业局,年轻有为,才一年时间,他已兼了局里的团委书记。主管人事工作的王副局长抓握陆成的手,总爱抖上两抖,仿佛这抖动能体现和代表组织意图。“年轻人,不错,不错。你是我们单位的新鲜血液,一种全新的希望”,王副局长的诗情画意,让陆成激动万分,循环于体内的,全是对知遇之恩的感激。士为知己者死,中国新旧知识分子共有的献身情怀,一次次地燃烧着陆成。别辜负这伟大的时代,陆成自我激励,渴望自己就是一块好钢,随时浇轧出螺柱螺帽,让汽车飞跑,让汽笛长鸣,让中国腾飞。院外就是大街,穿蓝粗布背带裤的工人们常常游行过去,晃着拳头,呼喊口号,与喇叭高唱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一样意气风发。陆成看来,时代是一列加速行进的火车,自己则是愿意自我燃烧的煤炭,他要牵引火车加速,再加速,像一组童话,火车将飞过大山,飞过海洋,飞上天宫。那时陆成已感觉离太阳越来越近,炙热,狂飙,身体正气球一样膨化,最后失去边际。endprint

“小陆啊,你们年轻人,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毛主席鼓励大家提意见,为加快社会主义建设步伐出力。青年人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你是团委书记,党的助手,一定有许多宝贵建议要提。下面就请你先来谈谈。”赵局长脸色和蔼可亲。一位南下干部,四十多岁,来南方这几年,粗犷厚实的脸已几乎女性般地细腻,他像鼓动航船起锚扬帆的船长。厅局的大会议室春光融融,大家围坐着一个长椭圆的会议桌。陆成的心被烧成一把火。“感谢局长和各位领导的关爱。“同志们,”柔和的灯光下,陆成脸上的汗毛稚嫩生动,仿佛春天的草尖,能感受得到露珠圆润的滚动,“我年轻,没有经验,主要是向大家学习。社会主义建设任重道远,毛主席号召要大干快上,我坚决拥护党中央的决策部署。”陆成平时只喝口渴茶,因为开会,他顺手抓起搪瓷杯,浅喝了一口水。“挖掘潜力,全力以赴,落实总路线,树立三面红旗。中央一再强调要反对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反对铺张浪费,我们工业厅也不该是真空,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反对官僚主义,我想,要先反对当官做老爷的作风。”几声鼓掌响了起来,先是赵局长,接着是别的地方。赵局长的鼓掌富有节奏,左手不动,右手弯指轻按左掌边,像拉小提琴,琴弓摩擦琴身,韵味无限。“再一个是要厉行节约,反对铺张浪费。主席说,要花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我们要积极行动起来,杜绝铺张浪费的现象。”

青年的陆成,他还没有调查研究,因此,只是顺局长的意,说一些从来不错的大路看法。陆成到底年轻,不知不觉间,已经犯下大忌。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陆成所说,第一个犯嘀咕的,就是赵局长。这小陆不知天高地厚,想撅我的驴腿吗?赵局长不知是嘴里有痰,还是心里有气,干咳了一声,但脸上依然是阳光明媚的笑。三把手周副局长是个技术干部,如今业务已经靠边,政治却先进了,他对陆成有点虚。陆成说杜绝浪费,该不会有所指吧?上次,周副局长陪酒肚子坏了,咕咕个不休,连找手纸都来不及了,便随手抓了本便签。陆成也在蹲坑,与自己赤诚相见。白纸揩屁股,陆成莫非是指这一桩?

说了就说了,陆成的话无懈可击。待他醒来,陆成已被下放去了一个废品回收站,没啥事,就抓手背,数脚毛,但有个颇不错的名字,叫机器再利用研究所。那时陆成以为是正常的工作变动,赵局长握着陆成的手,依然笑容可掬,他说,年轻人要勇挑重担,把那儿的工作抓起来,过些时候我去看你。陆成自是感激这父辈一般的局长。单位的“反右”结论一个月后见了分晓。全单位凑了右派四人,陆成赫然在列。陆成没哭也没跳。这还是共和国的那片蓝天吗?天转黑了,陆成的心更是漆黑一团。打着浮脚,他连路都走不了啦,他还有路吗?

我仰望日月星辰的灿烂天空

我敬畏祖辈筚路蓝缕的生存土地

但是我必须怀疑

阳光的背后是否存在黑洞

坚实的脚下是否也有陷阱

我不是担忧天塌的杞人

我也不是看见井绳在想象毒蛇

我不会让苦难裹住足迹

中国

我在思考

春天的路径

每一个花朵

都应该纯洁透明……

陆成的思考是富有成效的,七十年代,陆成成了杰出的朦胧诗人。黑暗和污秽使他警醒,他用黑暗寻找光明,这是同期一位诗人的语言。陆成杀出了回马枪,这是后话。

旧事重提,罪行再次套住了在生,而且无法遁逃。包庇和纵容右派,似乎有人问过按什么性质办,在生已经糊涂。看不到春天,倒是冬天像一个绳套,把在生捆扎成五花大绑的冬瓜。在生的身子在一寸寸缩小,他恨不得收自己进火柴盒里,或者如孙悟空,可以土遁。那是不可能的,群众的眼睛雪亮雪亮。欠债是要利息的,新账旧账一起算,他想到了过去乡间也有的高利贷。在生更惶惑的,是怎样对玉仙说,还有孩子。

暴力是一种情绪,在生想打上一架,他需要发泄。

其实,在生不会打架,他也反对暴力。青葱少年,跳房子,藏猫猫,打横棒,靠墙挤粪渣,玩官打捉贼,做木头汽车,凡是使巧动智,在生都没落后,却独独缺乏打架的经验。斯文瘦弱的他无法自信,怕拳头出去,没打着人,自己反到先伤着了。小手小脚的在生总是习惯性地手脚脱臼,那骨节似乎能随便拆卸,父亲感伤着,说他做不了农民,忘本。村里的土郎中,专能托臼归位。也不知啥手法,挂落不动的手脚,一摞一捏,“咔“一声响,榫卯对位,藕段一样的肿涨也慢慢消退。在生还为老掉了的郎中掉过几点泪,更担心自己以后找谁。在生后来却不再脱臼了,好像那郎中的存在原是单为他的需要。在生理不清这份玄机和讲究。在生也不会游泳,不会翻纺车盘式的跟斗,更不敢只有双手着地,翻悬空跟斗。唱戏文的武生能一口气打几十个旋,头不晕,步不乱,真是好样,在生也怪想学的,但终于断了念头。头手着地的滚地跟斗,在生倒是会的。再是比力气,在生就不敢。一群小朋友排队在溪岸边撒尿,抓着小鸟比谁尿得高远,林波能尿过自己的头顶,但不湿头。在生不行,小鸡瘦成一枚钉,不行就不行,索性落后,做乌龟壳吧。乌龟千年寿,最长命的。在生偶尔也会受些伤害,不重,也就忍耐着过去了。他还是有一帮子小伙伴的,他们能帮他一把,再说自己不招惹别人,要吃亏的事也就比较少见。爸和姐管得严,说打架的是野孩子,没教养。父亲其实顾念在生单根独苗,没有传宗接代的备胎,伤不起。家里卖力气的粗重活儿,全是父亲揽着,在生像根豆芽菜,干干瘦瘦的,看着都不过瘾。在生不怨父亲和姐,只怨自己太听话,男孩子倒像姑娘家家。进了私塾,族大爷老师的戒尺从不打他,在生的眼睛一直睁着,总觉头顶悬着那戒尺,比打下来还吓人。在生的能力和欲望全退化了。

公安局强制遣返原籍的书面通知,是通过厂里交给在生本人的。在生像一只红眼兔子,被夹进了再无退路的死胡同。妻子儿女之外,除了这条贱命,似乎再无牵挂。狗急跳墙,兔急咬人,金眼彪施恩面对蒋门神,能用兔子双蹬腿的招数。在生不屑金眼彪的玩意儿,却渴望自己突然五大三粗,金刚一样膨大,无穷力气也源源滚滚地注入,用之不竭。大唐十八条好汉,秦琼罗成李元霸。林冲误入白虎堂,一条黄斑大虎护身。自己是行者武二郎,三拳两脚,就能结束景阳冈上那一扑一滚一剪吊睛白额大虎,事儿全办妥了,干净利落。真好。endprint

通知下午就到了厂里。老厂长接下邮件,手有些发抖。其实在生去年就失去了工籍,被开除的,按规定,生老病死已与工厂无关。但在生的技术、为人,厂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老厂长心里怜悯,继续留在生做临时工,也就给口饭吃。在生所犯的事,知道的人少,在厂里倒也没受白眼白汤。在生拿的钱自然更少,但在生还有安慰,一家子还是上海人。儿子已经脱手,玉仙帮人缝几件衣服,多少有些进账,可对付着把日子度过。天没有塌下来,在生侥幸着想。在生也努力,他的技术还用得上。人往高处走,在生希望哪一天天眼开了,他在生被恢复工籍,再圆上工人的好梦。好快活的事!一波未了,一波又起。在生是一条鲋鱼,已躺在车辙里,活命的水也将被榨干,再不翻身,只能去鲍肆臭鱼堆了。《国际歌》唱,这是最后的斗争。

打架需要对手。平儿的书上有堂吉诃德大战风车,《水浒》《隋唐演义》里,英雄擂战,旗鼓相当,大战三百回合,真是畅快!现实却十分骨感,在生能找谁去搏战呢?堂吉诃德要做中世纪骑士,行侠仗义,可与风车打仗。在生能找的,具体的只有继泉,但继泉天涯海角,听菊芬说在陕西那边,干了公安。哼,小警察。巴掌惹下的大小祸事,如今继泉傍上的是国家、法律,就是馋着脸让在生批巴掌,他在生也是不敢的。人间之外,尚有鬼神,敬神怕鬼是在生最实在的心态。一相信鬼神,那些东西便活跃起来,通天接地,若无若有地手舞足蹈。扫帚有神,豆腐桶成鬼,连刀鞘也有魂魄笃落笃落响。他渴望与鬼神对话,问问底细,得罪了哪路神明,如何挽救?他不愿回去,子女更不能回去。他也渴望过回老家,但决不是被扫地出门,像无处藏身的流浪狗。“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在生也是不轻易流眼泪的。但在生还是掉眼泪了。收拾着陈旧家什,眼泪吧嗒吧嗒地下,那声音雷霆万钧。广播不会是电量不足吧,声音有气无力。“响应号召,回家种地”,“全民动员,大办农业”。市场的供应果然越见少了,粮米五谷自然难觅,连菜皮菜帮子也被捡拾尽了,打扫市场的那帮子工人,乐得清闲。等杂粮度日的,藏蹑着,观望着,单等叠了口袋的平板车出现,勇敢出击,智慧加勇气,全少不得。街坊也有偷跑回乡下的,街上流言蜚语,“工人,工人,不如农民一条田埂”。说农村还有一口稀的,能对付着活命。在生老家的嵊新盆地,是个粮仓,冬至米果过年粽,甜有糖梗甘蔗,咸有豆腐腊肉,闲时咪口家酿米酒,正月里咚咚呛呛看大戏,只要知足,何必长乐,开元也是不错的(作者注:长乐,开元,嵊州的两个古镇地名)。可惜在生已多时没联系了。在生体力不如人,田作先输了三分,又当别论。再说,在生喜欢干净,那种一身泥浆,像沾灰泥鳅,滚地草籽,他的心实在服贴不了。苦着,饿着,在生不怕,只要留在这个城市,一代一代,总求有个翻身出头的时光。政府要生生掐断了在生的念想,他在生就是怂到骨子,又怎能不打上一架?

“啪”,在生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一只不知趣的花脚蚊子,赶趟儿,停到在生的耳背,也许已经用它的长管叮吸了在生。这个季节,有一只蚊子本没啥奇怪,“七月半,蚊子像石钻;八月半,蚊子少一半。”离八月中秋还有一些时日,在老家,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