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酒店1116号房
2016-08-05汪若
汪若
亚特兰蒂斯酒店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铺满白砂的蓝色海底,人们日夜逍遥。
我一心想念1116号房的女郎
独自面对大海,从黄昏等她到拂晓。
——摘自某60年代民谣
“亚特兰蒂斯酒店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与这首60年代风靡一时的民谣所唱一模一样:亚特兰蒂斯酒店果然座落于蔚蓝蔚蓝的大海正中,那真是钴蓝色、一望无际、波澜不惊的大海。酒店前的广场和小码头间由云石铺就的宽阔栈道相连,可容几辆汽车并排开过。此地的保护神,海神波塞冬留着大胡子,手持三叉戟,被一群衣衫轻薄身材丰满的海洋仙女们簇拥着,站立于广场中心气象万千的喷泉中。
码头由雪白巨大的正方形云石砌成,台阶直伸入温暖透明的海水,游客和他们所携带的千奇百怪的物什:狗猫鹦鹉蟒蛇蜥蜴和矮种马、男女情人、双座自行车、独木舟、冲浪板、华服美酒甚至汽车……就这样络绎不绝地被摆渡船从20分钟航程以外的码头送到这里。
与歌中所唱一模一样,亚特兰蒂斯酒店有着世界上最白最细腻的沙滩,沙滩上长着姿影婆娑的椰子树。说真的,我从没见过那么蓝的天,阳光如同金色的丝绒一样柔软而温暖地覆盖在人身上,空气里时时浮动着不知名的热带花香。
与歌中所唱一模一样,亚特兰蒂斯酒店由我所见过的最高最雄伟的石柱搭建而成,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座从海中拔地而起的巨大古埃及神庙。海浪在阳光下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在浅黄色花岗岩的柱子上画出变幻莫测的图案。
我站在门口,只顾仰头注视廊柱上的壁画和雕刻出的复杂螺旋式纹样(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些纹样都是六面体图案无穷无尽的变形),头上戴着的帆布帽子竟然“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果然是这样啊!”我惊叹道,话语刚一出口,便变成了在大厅穹顶中极其轻微的回响。
一个秃头中年侍者拿着我的行李,站在一边善意地微笑——想必他对此类反应早已见怪不怪了。
“小姐怕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他爽朗地说,“对了,您可想看看那辆海中法拉利?”
是么?在哪里?
就在门口左手边,您去看好了。我在这里等着您,不碍事的。
我急不可待按秃头侍者所说跑出大门。在栈道尽头,清澈见底的海水中,一辆红色法拉利250GTBerlinetta静静地待在白色沙砾铺就的海底。据说,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某个夏日夜晚,一位通宵达旦寻欢作乐的女游客,大概是某石油大亨的遗孀或什么人,借着酒劲儿和大麻上头,撞飞栈道栏杆,将其稳稳当当开入了水中。
此人有无被救起不得而知,至少旅游指南中没再提过,但此后,该车便成为亚特兰蒂斯酒店的标志——水中法拉利,梦中天堂,灯红酒绿的海上王国,衣香鬓影醉生梦死之地……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迁,打仗也好革命也好运动也好,年轻人游行示威被催泪弹和橡皮子弹赶得四处乱跑独裁者们纷纷丢掉脑袋官僚和军政府再次上台……华尔街股票暴涨再暴跌,饥荒海啸地震禽流感SARS席卷世界……但亚特兰蒂斯酒店的男女住客永远衣冠楚楚,像飞蛾一般在笑语、美酒、音乐和繁星中来来往往……
“这里难道还真有1116号房不成?”
沿着巨大的回廊向房间走去时,我忽然想起,小声问侍者。饭店的地面铺着极为柔软厚实的地毯,色彩古旧典雅,想必还有某种特殊的吸音作用,我们走过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颔首。
“那……可以住人么?”我来了兴趣。
“住倒是可以住,只是这房间经常被老顾客预约,外人很难定到……”侍者看到我露出失望之色,赶紧解释道,“从房间陈设上看,其实也并无甚特别之处。不过是间普通的客房而已,正对南面的大海……您想,这里三面环海,除非您特意选择正对庭院或山谷的房间,否则又有哪间房子不冲海呢?”
“倒也是……不过,听了那首歌那么多年,多少总有点好奇。”
“确实如此,到这里来的人,几乎都会问起1116号房,”侍者抱以理解的微笑,“其实歌手本人倒真没住进过这间房,所以说,不过是虚构罢了。”
“听说住进去的情侣都以分手告终?”
“我说小姐,”此时,我们已经来到房间门口。侍者利索地打开房门,将行李轻轻放下,随即彬彬有礼地向我躬身告别:“即便不住进1116号房,世间的情侣怕也多半以分手告终吧?”
我哑然失笑,有理。
“高兴么?”
“嗯。”
“真看到海底的法拉利了?”
“嗯,很大个呢。”
电话那头的是我的男友。这次旅行原本该是我们俩一起来的,这是他的公司因其业务出色给予的奖励——在亚特兰蒂斯酒店免费的七天住宿和往返机票。但就在临出门前,部门突发急事,他不得不留下处理。最后,我只得孤身上路,享受这个莫名其妙的单人豪华假期。
房间宽敞明亮,家具看上去很有些年头,各种精美的摆设和小物件应有尽有,即便如此,空间之大还是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白色的纱质窗帘在空中飘荡,屋里所有的物品似乎都在充溢着花香的海风中飘飘欲飞。摆放在房间中央的床超级宽阔,能容三四个人打滚,人躺在无数鸭绒枕头中如同陷入了云堆。茶几上的银盘里堆放着芒果和葡萄,个头奇大无比(顺便说一下,这里无论什么东西似乎都比正常的尺寸要大很多),半透明的果皮下蕴藏着金黄甜蜜的汁液。
我拿起一只芒果,刚倒在床上,男友的电话便来了。
“看到法拉利里的幽灵没有?”有一个关于亚特兰蒂斯酒店流传很广的传说,说是如果游泳者在法拉利四周游弋时,幸运(或者说是不幸也行)的人常常能在水中看到酒店中那些著名常住客的幽灵。据说,通常是位带特大号墨镜头裹爱玛仕头巾的金发中年女性,也有一说就是车主本人,时不时会神色漠然地像游鱼一样扑向游泳的人。
“可惜我不会游泳,也不潜水。”endprint
“争取这次学会嘛。”
“也是,学会的话,我一定替你向她们问好。”
他哈哈大笑。
“好好玩,把我那份也玩出来。”
“放心。”
“亚特兰蒂斯酒店哟,在铺满白砂的蓝色海底,人们日夜逍遥……”
夜晚来临,门口悄无声息被塞入几张请柬,除去有电影可看,一张是“有空请拨冗参加某晚会”,另外则是个“露天爵士音乐会”。
一想到可能需要跟陌生人打交道,我就心烦不已。如果男友在,我可能还有点认识人的动力,但现在我是孤身一人——因此,我换好衣服,最终在开场后半小时慢悠悠溜达到了音乐会上。
空气里飘荡着热带花卉的香气和欢声笑语,无数个小圆桌旁坐满盛装的男女,充溢着脱口而出、转眼就忘的打趣和介绍。在面向大海的小广场上,金色的香槟一杯杯地端出来,杯子有月亮大小。而真正的月亮则像只橙色的大橘子,在海面上方随着草坪上带三角钢琴的爵士乐队铿锵的乐声微微颤动。
我跟几个临时认识的男女坐在一起,他们无不是收入富裕的牙医和外科大夫。按那请柬上所写,客人都是酒店方面根据其资料精心挑选出来的,“您一定能遇到让您愉快的同伴”。
我暗自寻思,奇怪了,难道这里有医生俱乐部不成?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我同桌的几位牙医都牙齿洁白整齐得吓人,偶尔咧嘴大笑给人以森然感。另外几个外科大夫们则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大病保险、医疗器械的价格、医院里患者和医务人员闹的笑话,每每捧腹不已。
我听着听着,觉得甚是兴味索然,不由得纳闷,为何他们离开医院还对其如此津津乐道?这样一来,跟没离开医院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晓得为什么,热闹非凡的赌场也去过了,小剧院和海滩也看了一眼,温泉和各色桑拿浴室散发出氤氲的香气……这里漂亮倒是漂亮,但我死活就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跟这地方没多大关系。我与眼前的欢乐气氛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妙地分隔开来,大概是一种薄如蝉翼的非现实感横贯其中。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倒是说不太好。
另一个秃头侍者(这里的秃头侍者似乎格外多,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该酒店水质有问题)给我送来一杯装饰得五彩缤纷的鸡尾酒,据说是该酒店的招牌饮料,名字就叫亚特兰蒂斯。闻上去有股水果香,喝到嘴里甜滋滋的,一股掺了肥皂粉般的酒味儿。
也罢也罢,我摇摇头,一气将之喝光,随手又叫了一杯:还是入乡随俗吧。
一
晚上10点半,我长叹一声,躺倒在大床上。这是我到达亚特兰蒂斯酒店的第一天里的第100次叹息。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次假期将漫长得无以复加。
“不会吧,你可是在全世界最适合日光浴的地方度假……”男友在电话那边打着呵欠纳闷地说:“我可是刚刚处理完商场被人电话威胁放了炸弹的事件……是放炸弹哦,你能想象么?这个世界上其他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真的放炸弹了?”
“看来是假警报,”男友的声音透着疲惫,“其他情况还是不说也罢,反正是一塌糊涂。”
“但我确实感到乏味透顶。”我愁眉苦脸地继续抱怨:“晒太阳也不能一晒七天呀。”
“人家都视无所事事为人生最大梦想……”
“我天生劳碌命。”
……
“对了,猫怎样了?”我忽然想起这事。
男友的父母去国外旅行,把家中养了八年的一只哈巴狗般大小的白波斯猫放到我们这里。我们临走时,原本想把它放到宠物医院去寄养,但男友既然不出门,也就作罢了。这只猫年纪大了,左耳朵又聋了,脾气甚是怪异。如果睡着了,在左边喊它无论如何弄不醒,一旦在右边将其叫醒,立刻对人,熟人也罢陌生人也罢,又抓又挠又咬。
“吃得倒挺多,不过心情显然还是不怎么好。”男友汇报说,“刚才还挠了我一下。”
“抓破的话,你要去打防疫针才行。”
“没有。万一抓破也别担心,爸妈给这家伙定期打针。”
他随即又打了个哈欠,这怕也是这个晚上的第100个:“睡吧,我明天7点还得早起,要参加一个跨国电话会。”
“晚安。”
“把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好好享受人生。”
“你这话活像旅游广告。”
“你还别说,”男友说,“真是从广告里听来的。”
得得,我想:关键在于,我有什么烦恼需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抛诸脑后,或者说,真能抛诸脑后的呢?
“无聊啊。”第二天近午,我再次对着太阳发出哀叹。
防晒油也擦了,太阳也晒了,阳光不错,白色海滩确是举世无双细软无比,椰子树婀娜多姿,跑来跑去身穿比基尼的姑娘们也美丽动人。鸡尾酒么我在短短30分钟内就喝下两杯,颇有些飘飘然的感觉。可一想到要无所事事地在这里躺上七天,我却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哪怕就像广告中所说,“能将您从头到脚都晒成美丽健康的小麦色”,也不行。
真不理解,有些人在这里怎么能一住就是几周乃至几个月。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一些报刊杂志说,亚特兰蒂斯酒店有些常住客,简直是以此为家。他们在这里乐此不疲,日日笙歌,呼朋唤友,常年像候鸟一样来来去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暗自纳闷,一面喝下第五杯掺了龙舌兰酒的鸡尾酒。手脚利索皮肤晒成完美小麦色的酒保(又是一位秃头)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心表情注视着我,似乎有点犹豫是否要给我第六杯。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太阳的照射,我有点昏昏然,仿佛脑袋里有个什么东西不大好保持平衡……大海、天空、沙滩和我自己,似乎都在莫名地微微颤抖。
这就是人们所向往的幸福人生么?每年花一大笔钱跑到这大海中孤零零的岛屿中来寻欢作乐。莫非,在这里找到亲密朋友,或者随便什么的几率要比在每天朝九晚五的人生中大不成?
“您玩得还算愉快么?”傍晚,当我无所事事在庭院中的花圃里逡巡时,有着温暖笑容的秃头中年侍者偶然路过,客气地问道。endprint
“啊……”我垂头丧气地回答:“还成。”
“看起来不大尽兴嘛。”
我耸耸肩。
“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么?”
“能否使一天不要有24小时之多,每天多吃几顿饭,另外,能否告诉酒店不必准备这么多太阳和海滩?”
“呵,理解理解。”该人贴心地冲我微笑,“亚特兰蒂斯酒店么,确实是这样的。有的人对它喜欢得不行,有的人在这里呆不到一天就觉得无聊得要命。”
“看来我属于后者。”
“唔……”该人咳嗽了一下,露出一点点欲言又止般的笑容,他似乎能用笑容同时表达出同情和一点点矜持。后来我渐渐发现,他的微笑有一百多种不同的型号,个个都能恰到好处地表达出各不相同的含义,令人叹为观止。
“哦,对了。”
就在我即将步入酒店之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D字号楼有个图书室,要是小姐闲得实在无聊,不妨去看看。”
如果一个人能迎着常年吹拂的东南风直上蓝天,像海上的信天翁一样张开翅膀在空中滑翔,这座酒店恐怕最终在他眼前呈现出一个方正的“古”字型,牢牢盘踞于这个树木葱茏的岩石小岛之上。
一个巨大十字型建筑是其前半部,前厅直接伸入海中,后面的楼群则像欧洲中世纪古堡一样呈长方形,中间庭院里的广场用半透明的彩石铺就,全部是六面体的图案,在阳光的照射下色彩和谐妙不可言。庭院中绿草如荫,种满奇花异卉和各种芳香植物,每一种旁边都相当精心地附有标注其名称和功用的铭牌——它们中的一些早在中世纪之前就被亚洲和欧洲的僧侣们精心培植,制作成了罕见的药物和催情剂。
在花园正中,有一个天然泉眼在汩汩地冒着泉水。一本介绍酒店的小册子写到,岩石岛地下蕴藏有丰富的冷热泉水,热泉被直接引入了酒店每个房间的浴室里。据说,这泉水能治疗各种皮肤病,并令人青春长驻精神焕发。
D字楼,D字楼,我喃喃自语。
在这庞大的环型楼中寻找图书室,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亚特兰蒂斯酒店在每个三岔口、交叉路口乃至过道上都放置有极为清晰明确的标识。何况,侍者们也经常路过。我不能不赞叹他们察言观色的本领,只要游客稍露犹豫之色,这些人便能彬彬有礼地给你指出方向。其余时间,他们就像猫一样,迈着无声的步子从你身边走过,犹如一个个微笑的幽灵。
“去C、D字楼由此右转”、“去珀罗涅珀餐厅由此下楼”、“去梭罗厅由此上楼”、“A、B字楼由此直行”、“1号电影放映厅由此右拐”、“小姐,如果您在找的是图书室,下一个岔道右拐便是……”在空旷的走廊中走上一阵子,我发现自己的脚步声被厚得恰到好处的地毯吸掉,声音在天花板和廊柱间引起的混响也因为某种技术而消失了,人的耳压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改变。
这样耳朵嗡嗡地走上几分钟,就像走了好几万光年,又仿佛坠入某晚无穷无尽的梦境。恍惚中,我忽然想到,若是人在自己一生中能遇到亚特兰蒂斯酒店这么清楚的路标倒好了。在人生任何一个岔路口,若是能看到例如:“想结婚者由此右转”、“想生孩子者由此下楼”、“想一辈子不工作者在下一个岔口走左边”等等指示,人生想必会简单、愉快很多,不是么……
“不是么……”我忽然发觉自己自言自语说出了声。
我停下脚步,面前是条小走廊,通向一扇橡木大门,上面镶嵌有银色铭牌。
图书室到了。
门后放了一张古色古香的橡木桌子,桌后坐着位正在看书的瘦老伯。他属于怎么看都看不出确切年纪的那种,在50岁到70岁之间,面目和善,牙齿雪白,眼睛深邃,令人欣慰的是,头发居然十分茂密。此人身上附有种莫名的极其牢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一时半会儿我还真说不上来。后来,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明白了,那是一种活生生、心平气和的悲剧性,悲怆感,就好像曾经得到又失去了全世界,就是那么大号和显眼的不幸。
真是奇妙,这悲怆感如同牢牢攀附在海底法拉利上的藤壶一样吸附在瘦老伯的身上,我不由得对悲伤的他心生好感。
“来看书啊。”
“嗯。”
“随便看,喜欢可以带回房去。每人每次借出不能超过三本,在这个册子上写下书名和房间号即可。”
“谢谢。”
这个巨大的房间前半部分是阅读室,在光线通透的落地窗旁放着一些柔软的沙发和座椅,后半部分则整齐地排满高度直达房顶的书架。让我感到愉快的是,这里没有铺地毯,而是代之以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巨大的落地窗正对庭院中淙淙涌动的泉水,白纱窗帘在空中时时漂浮不定。
我的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不真实感消失了,代之以彻头彻尾的现实性。
不错不错。
书很是不少,但分类非常特别。几乎每个时代的通俗小说、画册、各种语言的时髦读物这里都或多或少地收集着一些。我怀疑他们是否是将几十年来住客遗留下的种种书籍也都收集到了此处:从侦探小说到深奥的哲学大部头,从60年代的吉他演奏乐谱到孕期40周护理手册,甚至还有古董画册、革命理论著作和汽车保养30法……这里活脱脱是个书籍博物馆,一个热衷于研究全世界近几十年流行出版史的人在这里怕是要欣喜若狂。
我在架上找到本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长眠不醒”,二十年前的出版物,印刷和硬皮封面无一不呈现出那个时代特有的惬意,纸张质量上乘,拿在手里沉甸甸得恰到好处。这一切时时提醒我们,美好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喜欢侦探小说?”老伯合上手中的书,摘下老花眼镜问我,我瞥了一眼,那是本日文的浮世绘画册。
“只是想消磨时间而已。”
正在有一搭无一搭的寒暄中,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他冲老伯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即踱向书架。
“是老住客?”看样子是熟人。
“嗯,1116房的。”
“1116号房,”我忽然来了兴趣,“就是那个1116号房?”endprint
老伯慢条斯理地颔首。
说到底,这里只有一间1116房嘛。
二
1116号房的住客是位40岁上下、面目模糊的男子,确切地说,就是那种让人看过一眼后总记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戴眼镜的中年人。头发不短不长,未曾发胖,一件浅色衬衫外加一条褐色棉布裤,脚穿休闲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远不如老伯身上那奇妙的悲怆感来得显眼。
我后来在晚饭后一个闹哄哄的晚会上又看到了1116号房男子。这是典型的亚特兰蒂斯酒店式的狂欢,笑声无节制地从人群中倾泻出来,人们忽而分散后又重新组合,一些穿着轻薄裙装的年轻姑娘和时髦小伙子手持酒杯在其中钻进钻出。
过后,照例是音乐,叮叮咚咚的伤感流行舞曲从乐队金色的乐器里一泻而出。人们在音乐中抱成一团:有肚腩的中年男人拉扯着年轻姑娘无止无休地绕圈子;表情拘谨衣着标致的男女彼此留着微妙的距离;也有年轻的情侣守在一个角落里像小动物一样用鼻子和其他什么部位彼此蹭来蹭去,还有些姑娘们趁着酒意仰头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跳单人舞……
“这些年,这里也有很大变化,客人们越来越随便,很多人穿着人字拖就来看书了……人字拖……”老伯流露出不寒而栗的表情。
“现在的年轻人多数求舒服,”我安慰他,“时代总是要变的。”
“要知道,这里可是亚特兰蒂斯哦,”老伯摇头道,“又不是随便什么酒店……唉,过去的时光真是令人怀念啊……”
“老伯所谈到的那个美好时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我喝下一杯鸡尾酒,不由得瞎想开来。由于此人身上的年龄感和沧桑感统统混淆在了一起,导致我的时间观念发生了某种错乱。
当思想在老伯身上大开小差之时,我其实正跟两对新认识的夫妇坐在舞池外的小酒吧内一起喝酒。他们正在热烈讨论最近的股市行情,其中一位打扮神气的中年男性在讨论国际金融市场,他说尽管股票大跌,但只要有正确的方法论和预测模型,还是能稳赚不赔云云……妻子们则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其中一位太太感叹说,现在私立幼儿园里会教拉丁文,孩子从小就要被灌输那么多知识,“真是可怕啊。”
“是啊,我们那个时代,什么也没学不也这么过来了么?”另一位叹息道,她的儿子似乎在同时学习钢琴、国际象棋和拉丁文。
钢琴、国际象棋和拉丁文,风马牛不相及的组合。但也没办法,她怪不好意思地解释说:“除去钢琴外,这个幼儿园教授的乐器就只有长笛和小提琴,而儿子不中意长笛与小提琴。”
“干脆就送孩子去不用学习这些的幼儿园或学校嘛。”
母亲们面带迷惑地看着我,我只好重复一次刚才的提议:那就送他们去什么技能也不学的幼儿园好了,只管痛痛快快玩耍即可。
大家沉默了十几秒。
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你说的那种幼儿园,其中一位解释说:全部变成了以学习什么为目的幼儿园。
得,得。
我百无聊赖地四处观看,发现1116号房男子手拿酒杯,正在角落里与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谈话。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男子身上的平易其实是种特殊气质,那是能让自己变得透明,融入四周环境的本领。此时他身着线条简洁剪裁精良的吸烟装,似乎扔下酒杯就能立刻跃入舞池,也能坐下来就正经话题侃侃而谈。壮汉则穿着一件样式奇妙的衬衫,上面画满各式各样的乌龟。我不由得感叹:瞧瞧,居然有人会穿这样的衬衫,这个世界也真是多元化了。
那人啊,听说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老伯搜索记忆,然后零零碎碎说了一些:他的公司做得很大。每年都会到这里来,大概五、六年了,一来必住1116号房。因为总在这里借书登记,所以注意到了房间号。对了,两年前他还特地买了批相当不错的画册捐给图书室。
“喏,就放在那里。”他指点着靠墙的一排书架。
看来,1116号房男子跟那首伤感的爱情歌曲委实挂不上钩。
好歹捱到9点,我打了个呵欠,对那两对沉浸在教育体制和股票市场改革大讨论里的夫妇说再见。乌龟衬衫正在舞池中兴致勃勃地穿梭不已,男子已经不知去向了。
回到房中,我将电视频道翻来覆去搜索了五遍有余,完全提不起精神看任何一个台。有一个频道在放一部恐怖片,大意是父亲和具有通灵能力的残疾女儿、美丽女护士、黑人保安、身穿保守三粒扣西装的银行家及一个穷困潦倒的白人酒鬼因为停电被困在医院的老式电梯中。
好容易从电梯中钻出,六人发现医院忽然空空如也,变成了另一个空间(也许是地狱)。老片子,斯蒂芬·金的风格。我猜那神气活现大谈理性和逻辑的银行家准是第一个牺牲品,没出20分钟,我的预言就应验了——他被几只黑乎乎的大爪子抓住拖入电梯的黑暗中,然后被什么东西——看上去很像魔鬼,喀嚓喀嚓吃掉了。
按好莱坞的游戏规则,接下去的死亡顺序大体应当是,善良但脑子不大好使的黑人保安、酒鬼,最后剩下女护士、父亲和孩子得救,男女两人多半还能为此结缘,心心相映共度下半生照顾残疾孩子。如果这部片子里还有条狗的话,那狗保准儿也能幸存……
黑人保安还未被什么东西抓住,睡意已经袭来。
深夜,我从睡梦中惊醒,看了看钟,刚好12点。
做了个不愉快的梦,大概是临睡觉前看恐怖片的后果。梦境没成形,但在梦中,我真切地触及到了某种滑溜溜粘腻腻的不快事实。醒来前一瞬间,觉得有一种有着大爪子的东西盘踞在胸口,它长满墨绿色的冰冷鳞片,沉甸甸的身体压得我浑身冷汗,叫喊不得。
也许是开着台灯睡觉的缘故,我随手将其关掉。
然而,在这天晚上,睡眠就此离我而去,一去不复返。
在黑暗中,我努力捕捉窗外海浪远远拍击岩石的鸣响,未果。
说来也怪,在离海岸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海浪声并不明显,甚至很难为人所察觉。只有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走近大海,越过了某一界限,海浪声才会和着腥咸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大海上空扣着一个透明罩子。让人想起每天餐桌上各路侍者们故弄玄虚送上来的菜肴——他们会以郑重其事的姿态,一下子将上面的银罩子揭开,鞠躬致意后灵巧优美地将其呈送上桌。在那特别的手势下,家常菜俨然都能被赋予某种超凡脱俗的意义。endprint
我想着大海和它上空的罩子,想着在罩子之外翱翔的信天翁和各色海鸟,想着它们滑翔的样子……在这里,鸟儿们整天不知疲倦地在气流中滑动,敏捷地捕捉着其中哪怕一点点变化。有时,它们张开巨大翅膀停在风中一动不动,有时候,则收敛翅膀像子弹一样从天上忽然坠落,消失在海水里……第一天,当我在海滩上百无聊赖晒太阳时,鸟儿们优美的动作和在空中划出的曲线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罢了,死活睡不着,时钟指向2点,我决定去海边走动走动。
大海在沉睡,水面波澜不惊,连最小的浪花似乎也已经沉入最深的睡眠。出乎我的意料,海岸并非漆黑一片。天空中有几颗零零落落的星星,这已经是后半夜了,我目力能及的天空被一种奇特柔和的光线照亮,白色絮状的云清晰可见,而且在急速地变换着形状,从我头顶无声掠过。
这夜晚有些什么地方与我初来之时不同了,是什么呢?我想了想,脑子尚未从噩梦中转换过来,想不出来。
亚特兰蒂斯酒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狂想产物,按图书室老伯的话说:“简直比当初在沙漠里建拉斯维加斯还要离谱一万倍。”
那天下午,在图书室,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跟老伯聊了半天。
此人对酒店的一切了若指掌,简直是部活字典。比如,他告诉我,亚特兰蒂斯酒店的建造者是个在石油、钻石还是其它什么玩意上赚了大钱的暴发户。几十年前酒店开工时,同时代的人无不认为此君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想想看,一个人不喝酒不赌博也不泡妞,惟独对在离海岸20分钟航程的岩石岛上盖酒店入了迷,大有埃及法老一登基便派出数万奴隶为自己建造金字塔之势。
初打地基之时,该岛碰上过一次百年难遇的台风,损失巨大……当时的舆论更加一边倒地认为,在这么个地方修酒店的主意只有疯子才想得出。不过,这一切都不能为这位狂热者的雄心壮志泼凉水。花了十年时间,中间历劫无数,酒店终于建成。但此人随即发现,自己妻离子散,钱袋空空如也。在极度潦倒中,他不得不将其出手转卖,随后,很快便一头浸泡在劣质酒精中郁郁而终。
我叹了口气。
“也算是个有梦想的人哟。”老伯感叹说。
世上之事往往如此,理想主义者如飞蛾扑火般直奔悲剧结局。而后人则在其构筑的幻想王国中随意添加所谓的意义,也许,一切早已与前者最初的构想大相径庭。
与其建造者不幸命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亚特兰蒂斯酒店转手给一个神秘的巨富家族经营后不过几年,舆论便开始大肆赞美该地:说其建筑气势雄伟啦,想象力超凡啦……这些姑且一听也罢。这里的建筑风格在我看来除了庞大外,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只能称之为笨重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带有一种乌托邦的陈腐气息,活像星球大战中的银河帝国——不愧是某个人的狂想产物。
倒是后人们纷纷赞美选址者的匠心独具听上去颇具讽刺意义,人们似乎把酒店兴建之初遭遇的台风事件忘了个一干二净:这里处于一个海洋暖流区域之内,气候四季如春,台风更是百年难遇。酒店后的小山为它挡住了强劲的海风,将其牢牢环入怀中。岛上冷热泉水充裕,还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地下水水质甜美无比,稀有植物繁多,是海鸟和各种野生动物的天堂。
“确实跟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一模一样嘛!”后人大多如此赞叹。
亚特兰蒂斯哟亚特兰蒂斯,柏拉图笔下的理想国,生活在那里的人面貌俊美,智力超群,由十位贤明的国王统治,终日跳舞、聚会、服用迷幻药物……柏拉图说:“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圣洁的一面逐渐消失,变得腐败无能,日趋堕落。”因此,宙斯决定惩罚亚特兰蒂斯人,用大洪水淹没了这个帝国……
我暗自嘀咕,不知道是否有人意识到,亚特兰蒂斯日后的结局可不太妙。
我再次回过头去注视沉睡中的亚特兰蒂斯酒店,时已后半夜,只有一些零星的窗口还有灯光,一如夜幕中稀疏的星星。月亮不晓得在哪里,但想必是在的,因为天空被某种奇妙而柔和的光线照亮。建筑旁边的泛光灯已然关闭,浅黄色花岗岩在这种光线下苍白如云石。酒店后如屏障般耸立的小山在阳光下看起来青翠可爱,在夜晚却显得黑黝黝的,充满攫取和压迫的欲望,那气势磅礴的建筑被嵌在其中,竟然有点像塑料制成的模型或小孩子的玩具。
我忽然觉得,在这一刹那,这酒店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它仿佛失去生命的躯壳,一段假肢,犹如被废弃的舞台,显得空空荡荡,甚至连同那回响在虚空中的海浪声,都有些虚假和不堪一击——这样看上去,它确确实实不过是个偏执者的狂想而已。
说到底,这是他人的梦幻之地。而我自己,怕是早已失去了幻想和沉浸于梦幻(不论是哪种型号)中的能力。想到这里,虽觉有点无病呻吟,但不快和空虚感油然而生,如同从天而降的信天翁一样,牢牢占据了我的心。
回到酒店,我从庭院中穿过,有个人正坐在泉眼旁的铁铸椅子上抽烟。
是1116号房男子,还穿着那身晚上舞会中所见的衣服。
他冲我颔首。我也点点头,随即走进楼中。
真是怪人,居然这个钟点还在外头转悠。
三
“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男友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猫在屋子里哇哇乱叫了一夜,吵得他无法入睡。而我一大早便给他打电话,他被我们俩折腾得没法。
“我忽然有点怀疑人生的意义。”
“我没听错吧?”他莫名其妙,“你只是去度假而已,何以开始扯起人生意义来了。”
我叹了口气。
在这里,我整天没事可干,书看不下去,电视也是一样,思考任何问题只会让脑袋疼痛不已。酒店的饭菜没滋没味,睡觉睡得晨昏颠倒怪梦不断。海滩上人们的嬉戏声混杂着花草盛开的气息传入室内,竟然有些险恶。
焦虑和无聊感最终上升为我对自身存在的某种怀疑。在亚特兰蒂斯酒店,就像照镜子一样,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何其单调,这在过去被日常琐屑的生活和工作占据时是体会不到的。我显然既无目标,也乏梦想——无论哪种型号的,哪怕是希望在晚会上与有钱男子相识后共度春宵那种。endprint
那些在亚特兰蒂斯酒店的草坪、舞厅中翩翩起舞的男女看上去无一不乐在其中,惟独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这个强制性的悠长假期最终像一杯渗入毒汁的蜂蜜酒(我在海滩的酒吧上喝到了此物),开始变得苦涩起来。
我仰望天空,叹了口气,照旧是瓦蓝的天,没有云,也没有鸟。
没有鸟?对啊,我再次确认,没有鸟,天空中空空荡荡。
奇怪了,我来的第一天,海面和庭院中四处充满着俯冲和滑翔的鸟类,我曾经为它们灵巧的动作和鲜艳的羽毛惊叹不已……算了,不管了。我用草帽盖上脸,继续叹气,这叹气长得怕是能传到岛的另外一端,传到那被阳光照得蔚蓝通透无比的海面上……
我在图书室再次遇到1116号房男子。
“你好。”他开口对我招呼道。相比平凡的外貌,他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声音,温和而低沉,带着一点点夏日午后海水在微风下的震颤。
“你好。”
正犹豫要往哪边书架走之际,男子开口问:“呆得不耐烦了?”
“你怎么知道?”
男子微笑:“玩得开心的人何至于每天来这里借书看。”
也是。
“找本侦探小说看好了,适合打发时间。”
“我已经借了本《长眠不醒》。”
“好眼力。”
……
我照例在当天晚上1点半醒来。
没办法,我叹气,难道自己就此养成了失眠的习惯不成。无奈,在果盘中抄起一只苹果吃掉后(照例是硕大无比),我披上外套下到庭院中。此时,月上中天,四围有圈彩色的光晕,无云也无风。庭院中寂静无声,没有鸟鸣,泉水似乎也停止了涌流。
在这天内,我第二次遇到1116号房男子,他还坐在草丛里的椅子上,没有抽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次,他像熟人一样有礼貌地站起来:“坐坐可好?”
“不打扰你?”
“当然不。”
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男子问我是否是第一次来这里,我说是的。他哦了一声,随即客套地问了几句我对酒店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在这里,似乎连叹气也变成了日常习惯。男子敏感地觉察到了我的变化,沉默下来。
随后,他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我可以抽支烟么?”
“没问题,请便。”
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狭长的烟盒,盒中烟已经所剩无多,看来此人抽得够可以的。他抽出一根用酒店的火柴点燃,饶有兴味地吸了第一口,长长出了口气。空气里随即弥漫起一股芬芳的烟草味道。
看到那火柴,我忽然想起了点什么。
“我能问个问题么?”话音刚落,我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些唐突。
但话已出口。
“当然可以,请问。”
“就是……就是你总是住1116号房,是跟那首歌有关吗?”
哪首歌?男子诧异地问,抬头凝神思考了10秒钟,随即大笑起来:“咳,不瞒你说,我是住过1116号房间很久以后才听说有那么首歌的,现在连调都不大记得了。”
我这人成天忙着干这干那的,没什么情趣,更无音乐细胞,属于五音不全的类型,对数字倒是敏感。男子说,1116其实是我自己的幸运号码。第一次来的时候心念一动,觉得很吉利,就订了。之后,来的次数多了,慢慢也就养成了习惯。
哦,我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想多了,说到底,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爱情故事呢。”
男子动了动嘴角。
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此时,月亮在空中似乎悄悄移动了一点,它四围有圈微妙的彩色光晕,无云也无风。庭院中寂静无声,泉水似乎也沉入了睡眠。
“我说,”过了很久,男子忽然开口,几乎吓我一跳,“你不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异样么?”
“异样?”我诧异地注视着他。男子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其中有什么。
“是的,你不觉这里有什么东西,跟头几天有些不同?”
我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是的,正如他所说,我在潜意识里感到了某种奇特的暗流,但却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就仿佛是某种呼吸柔软的野兽蹲伏在长草中,也像罩子里波澜起伏的大海,空气里总体是有点什么异常的地方。
“确实是有点,但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由得说出声来:“我想不出来。”
怕是我没有你熟悉这里的缘故吧。
他摇摇头,不,跟熟悉无关,我也是这次才发觉的。
鸟,你不觉得奇怪么,鸟没有了。
我恍然大悟。他说的完全正确,我在某个时刻也诧异过,没有鸟,天空、地面空空荡荡。
奇怪哟,我记得自己在来的第一天,曾对海面上滑翔的鸟儿种类之多惊叹不已。这里的庭院中四处是羽毛鲜艳的鸟,它们从人的手上灵巧地啄食面包,或者大大咧咧地停在客房窗口……
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
我仰望天空,有了几条长如丝线的云彩,和第一天风起云涌的感觉不同,它们稳定地呆在空中,形状久久不变。
怕是要地震了,或者是刮大台风,我半开玩笑地说,书上不是说过么,动物对自然灾害有预警,一旦灾难来临便会一窝风跑掉。
男子摇了摇头:按理不至于,据说,当年选择这个地点很有点学问。好像有个什么暖流流过,将这里保护起来,所以,岛上气候绝佳,台风百年不遇。
咳,亚特兰蒂斯帝国还受到诸神庇护呢,最后还不是沉没了。
男子沉吟片刻:有点道理。
我想着遥远的不知沉没在哪里水下的亚特兰蒂斯帝国,想着那静默的城市和蔚蓝的海水,藤壶和各色水草悲怆地附着在白色的云石柱子上,不知名的鱼类在神庙的废墟里像鸟儿一样穿梭……
我忽然来了精神:喂喂,反正大家过不了几天就要一起沉没,所以……endprint
所以……
所以现在大可畅所欲言,大吃特吃,乱搞男女关系,不必考虑什么帐单啦股票啦,对老婆忠贞不贰或者让孩子上名校的问题了……随心所欲便是。
男子放声大笑起来。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奇怪的是,这不再是之前那种清澈如海水一望到底的沉默,男子若有所思。看得出来,有些什么东西,或许是记忆,或许是想法在困扰他。半晌,他呼出一口烟去,白色的小烟柱在离嘴唇不远处突然溃散。
我在脑子里极力捕捉睡意,该回去了吧,往白色城堡般的大床上一扑,呼呼大睡。但没办法,脑子里就像这里的天空,无云,无鸟也无风,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清醒异常。
男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动静,想回房间了么?他说:不好意思,你困了吧?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在这里夜夜失眠。
笑意渐渐从他的眼角荡漾开来:那,再坐会儿可好?我也难得有机会跟人这么聊天。
我点点头。
你刚才提到1116号房间……又过了一会,男子静静地开口:“其实,我跟1116号房间,倒不是像刚才说的那么简单……这里面确实是有故事的。”
我来了精神,果然如此。
想听?
嗯。
接下来便是男子和1116号房的故事。
四
五年前,男子第一次住进1116号房间,跟自己所爱的人。
那年他42岁,生意做得如日中天,人也健康爽利,有正常和睦的家庭(妻子是他同一大学的师妹,两人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因此,别误会,这不是中年男人在家庭里得不到温暖,转而在外面寻找补偿的俗套故事。他只是在正常的人生轨迹里被突如其来的爱给击中了。
在五年前一个春天的下午,男子在一个偶然场合遇到女子,双方随即坠入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热恋。对方比他小10岁,已婚,家境富裕,没有孩子。那是一场如同掠过大海的热带台风一般迅猛的恋情,一如亚特兰蒂斯酒店初建时所遭遇的那场风暴,它摧毁了陆地上的一切,不由分说将工人、云石、脚手架撕得粉碎,又将其碎片卷入几千米的高空。
那完全是一种超出他42年生活经验之外的情感:似乎得到了她,一切就都可以重新开始,失去她,世界将至此告终。
“等等等等,”我感兴趣地插嘴,“你为什么会称这种感情为爱?”
男子看着我。
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着很多情感:比如喜欢、不喜欢、讨厌、被吸引、嫉妒、被伤害等等……为什么你认为你这一次碰到的就是爱,而其他则不是?或者说,你到底认为什么是爱?
男子沉吟片刻:问得好。其实我也一直在问自己,现在,过去,无时无刻,甚至在当时头脑晕眩失去方向感时,这一疑问始终都存在。我也说不大明白,为什么人们会称某种感情为爱,而不是其他。但这些东西完全取决于个人体验,既无从考证,也无从与其他人讨论。反正绝无仅有,姑且称为爱也未尝不可,你说呢?
也对。
男子的个人经历倒并不算复杂。他是理性的魔羯座,A型血,独生子,家境富裕,父亲是收入不菲的专业人士,母亲在他10岁时就因病去世了。
可能是因为母亲身体差的缘故,男子自小就被放到学校住读。他成绩优秀,独立生活能力极强,14岁便被实验班选中,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学。22岁那年,他的同龄人刚刚跨出大学校门,他已经从另外一所一流大学拿到博士学位了。毕业后,男子被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很快,他就因为聪明和极强的业务能力,成为一个重要官员的助手。
男子从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乐趣恐怕不在于面对各种公文报表,而在于实实在在解决问题,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最后让他们乖乖掏出钱包供其使用。在政府工作是他的人生规划的一部分,因此倒不能算浪费时间。相比之下,与其同年龄的人多数还在考虑出国深造或拿不定主意要干什么,而男子却从一开始就有极强烈的目标和计划感——这十年的政府工作恰到好处地打磨了他的气质,让他免于愣头愣脑锋芒毕露,又为其积累了不少日后要用到的人脉资源。
在这期间,他结了婚,妻子是毕业后在一个场合偶然遇到的低年级师妹,在大学倒是不认识的。妻子和他一样,自小家境宽松,是个大大咧咧性格随和的女子,模样清秀,讨人喜欢——一句话,各方面都和他很相配。
或许因为母亲是个令人有点紧张的神经质女人的缘故,他很中意妻子为人的那股轻松惬意劲儿,工作上的烦恼绝对不带回家来,很多事情懒得多琢磨,业余时间全部用在自己身上。后来做了母亲也是如此,全职在家带孩子后,妻子还去画油画学法语,经常找朋友烫烫头发看看电影逛逛街什么的,很是自得其乐。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声明一下,男子并不是个特别善于讲故事的人。事实上,在这个晚上,他并未对我讲过任何关于他人生的鲜活具体情节。例如,他与那女子是如何相遇的,两人如何一见钟情,种种外人可能产生强烈兴趣的所谓故事和细节一概没有。
我意识到,与其说男子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毋宁说他在将反复思考后得出的某些结论尽情向我这个陌生人倾吐。在这一过程中,无疑他也在试图厘清自己的思路。他所谈论的这一切怕是在心中酝酿许久,萦回不去的几个问题,几个关键词语:比如,爱,爱的产生,爱的消失……他的思绪和疑惑犹如在海上的信天翁和各色海鸟,它们反复升空,一旦捕捉住哪怕一丝微小的气流,就能顺势滑翔盘旋不已,在蓝天上划出有规律的曲线。
从学生乃至更早的孩童时代开始,男子的身上就有着成功人士必备的一些特点:比如说,头脑极其聪明,目标明确,逻辑性强。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非常讲义气,懂得让利,也有手腕,自然而然就能把各种人和商业机会聚拢在自己身边,并从中得到好处。
但他周围的很多人也意识到,男子再坦率、亲切、能干也罢,旁人其实始终无法准确把握他的内心,总觉得跟他到底还是隔着一层。家人也好同学也好交往过的女人们也好,谁都弄不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endprint
就做生意本身而言,这种性格有其明显优势所在。男子的目标感异常清晰,在处理具体问题时,能用一种超然物外的姿态或者思维方法去考虑目前的处境——就好像他与自身也隔着一层什么。这样一来,加上运气,他得以安然度过了生意上的几次重大危机。
但这一点对他的个人生活而言,究竟是好是坏,男子不得而知。早在少年时代,他和父母就不亲密,成年后,父子之间的关系更是彼此客客气气(父亲后来再娶也是造成距离感的一个主要原因)。
他没有所谓真正的亲密朋友,也无甚嗜好,也许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看电影,或把一个想法付诸实现。和妻子在一起和睦生活了十几年,但两人并非谁都少不了谁。他固然爱女儿们,但在她们小时侯,他总忙着外出,等她们长成为有独立念头的少女时,他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她们。不过,彼此虽然不大亲密,倒也是正常温馨和有求必应的父女关系。
在婚姻期间,他有过一些外遇。不,那些接触多数连外遇都谈不上,只能说某些女子身上偶然有些东西让他心中一动,或者好奇。男子选择暗中来往的女人时,总是很小心,灵敏的直觉能够使他立刻排除掉有太多企图心和情绪不稳定的女子。这倒不是怕妻子发觉,而是出于本能——无论男女,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让任何人靠自己的世界太近。
刨除掉那些短暂的性吸引,其实真正能引起男子兴趣的女子并不多。在生意逐渐成功,有了些空闲后,男子试着去接近过几个让他觉得有趣的女子,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也都欣然与之交往(毕竟,似男子这般聪明能干的成熟男人对女人总还是有吸引力的)。但这些关系最终无不落得同一结局:即开始相互试探的阶段倒还有趣,一旦上床后,双方很快就对彼此失去了兴趣,最终落得个平和分手。
其中有一位,他甚至忘记到底是哪一个了,对他评价说,他固然十分温柔体贴,富于绅士风度,但总给人一种十分遥远的印象,仿佛在太空行走的宇航员——和他接近,就跟试图从开动的汽车倒后镜里看清楚景物一样,最后总会落得个力竭失望的下场。
男子对这类评价倒并不大在意。事实上,在42岁之前,他的人生可说得上无甚遗憾。追求的目标基本一一到手,他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如果说跟人有某种隔阂这点让他人不快的话,那也没办法——无论如何,这是他自身的一部分,谁会对自己的手指或者脚趾动辄挑剔不已呢,他只是知道它们存在而已。
然而,这一切,冷静和超然,太空行走……在遇到女子后随即土崩瓦解了。
她是特别中你意,还是……是你喜欢的某个类型,只是你过去不自知?
男子摇摇头,烟早已燃尽,唯余灰烬。
我曾经试图将我们之间的感情归类,但后来我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想要下定义或总结什么是愚蠢的。男子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我记得有人说过,爱不可言说,那么对它进行分析,岂非是对爱(姑且假设这玩意存在)的莫大嘲弄?
我含混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男子只知道,那是一场如掠过大海的热带台风一般的迅猛的恋情,它犹如亚特兰蒂斯酒店初建所遭遇的那场风暴一样,摧毁了陆地上的一切,又将其不由分说撕得粉碎,并将碎片接二连三地卷上几千米外的高空。
我费力地试图想象那风暴,未果。
没办法,这种类似东方神秘主义或性高潮似的“觉悟”体验,过分依赖于个人感受。一个聆听者只能用自己经历过的陈词滥调来进行类推——否则便无从理解。但也正因为此,这种理解的努力变得更为徒劳。我匆匆回忆了下自己的一生,没有,没有风暴,顶多是春日黄昏中浮动的薄如蝉翼的暮霭,有些小不称意,失望,凑合,也有些小小的欢喜——听上去何等无聊。
我叹了口气:想象不出来那是种什么感觉啊。
男子点点头,遇到了就明白了,之前,我何尝能想象出这种事情。
这个……遇到了,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
……
五
一开始,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超出他们生活经验范畴的一场燎原大火。
男子以为自己不过是异常喜欢该女子,这种情况毕竟是有的。他们都是生活经验丰富和性格稳定的成年人,一开始,虽然多少有些意乱情迷,但两人是本着不伤害各自家庭的原则开始相处的。男子估计(也许也在暗中希望),这种罕见的热情在约会一段时间后就将慢慢衰退,像以前的关系一样,双方逐渐厌倦,断了来往。
然而,几次约会下来,男子发现,他对女子产生了巨大的激情和占有欲(对方也对他产生了类似的感情)。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感觉,他如此渴望贴近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对他产生了那样强烈的影响。世界仿佛分成了两半,有她的一半变得生动鲜明,景物历历在目,声音与气息变得亲切和微妙,连阳光都格外灼热金黄。没有她的那一半世界则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干什么好。
男子在激情荡漾之余,平生第一次感到莫名的恐惧。日常可控的一切似乎都已被颠覆,在迅速离他远去。他首次觉得,自己不再成为自己。在他固有的概念里,什么爱啦,感情啦,固然不错,但自己首先必须是自己。否则,他几十年来辛辛苦苦构筑的一切都将置于何地呢?
每天,他在家里、办公室和其他地方毫无来由地转来转去,尽量找事情做:比如,加大运动量,每天在健身房游上3000米,直到浑身肌肉酸痛;上街东游西逛给朋友和家人买东西;突发奇想带女儿和妻子出去旅行;或者无端动脑子去再找些新项目来做。无论在工作和生活中,他都显得比平时更注意细节,也乐意跟更多的人交流。甚至连生意上出现令人烦躁的状况,他也能以比过去更为耐心和超然的态度去对待。
外人、搭档和下属无不觉得,他变得比以前更成熟、思维更缜密,也更和蔼可亲了。但惟独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不过是想找人或者事情,随便什么,来消磨没有女子存在的那部分时间罢了——这是当时他所能找到的保持日常生活平衡的唯一方式。
“听起来真奇怪,”我插嘴说,“被你这么一说,这感情仿佛使你非常苦恼。”endprint
男子点头:事实上,不给人带来痛苦的情思就不是爱。
为什么?
因为爱会催生出占有欲,占有欲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人因为想占有,就会产生恐惧,恐惧失去,恐惧爱情的结束。
不是还有所谓无私的爱么?
男子笑笑:在我的理解里,那大概是别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恐惧和独占欲都是爱的标志?
正是。
最终,男子和女子一起来到亚特兰蒂斯酒店1116号房。那是两人第一次单独出来休假。之前他们自然已经幽会过无数次,但两个人生活在一个城市里,见面也好游玩也好,总有些避讳。女子对他说,想真真正正单独相处几天——他恰好也在这么想,想真真正正完全拥有她,哪怕一天也好。
男子有时暗自寻思,从这个角度看,婚姻制度居然是符合人类对情感的期许的。过去,他认为一夫一妻制不过是陈规陋习而已。现在,他却意识到,爱情必定有独占性,或者说,驱使人寻求一对一的婚姻模式。人一旦陷入爱情,要么在此处,要么在彼处,几乎不存在什么中间地带。
有时,他想到她也会和其他男人说说笑笑,比如,她的理发师、晨练遇到的邻居、一起上班的同事、异性朋友,随便什么人……他竟会无来由感到一阵阵狂热的嫉妒和恐惧。其症状包括烦躁,出汗,心跳加速。发展到后来,他每时每刻都要和见到她或给她电话的欲望作战,有时候,他甚至想在女子工作的写字楼和住所附近逡巡,以便制造一次偶遇。
但有关这一切,他从未告诉过女子,从未——这些行动也仅仅是停留在想象中。他基本控制住了自己,并没有将其付诸实现。过去,男子若觉察到自己女伴的嫉妒和好奇超过了一定限度,铁定对此人颇有技巧地逐步疏远。现在,想想自己居然也落到如斯地步,他不由得时时涌上一阵阵荒诞感,觉得报应不爽这话大约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不过,说来好笑,在他疯狂嫉妒过的人中,惟独没有女子的丈夫。偶尔想到对方,他时不时甚至还存有愧疚之心。从一开始,她有配偶这一事实就没对男子形成过太大困扰——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似乎是把女子当成一个单独的个体来考虑的。
总之,自从爱上女子,男子时不时觉得,自己越来越难做到像以前那样,潇洒自如地进行角色切换了。他的内心被这个秘密堵得严严实实,就像亚特兰蒂斯酒店密不透风的天鹅绒帷幕,一丝光线也无法透过。
他恨不得一把抓住谁,对对方一吐为快:是的,我爱上了某个人,想拥有她,完完全全的她;想每天早晨起床在身边看到她;想拥有她的24小时、每一次微笑、每一根头发、每一个眼神;爱到不能容忍她在我面前拥有哪怕最微小的秘密……是的,也许你觉得一个中年男人像个20多岁初坠情网的小年轻一样疯狂是件荒诞可笑的事情,但,它确实就这么发生了。
可是想归想,环顾左右,他却并没有这种能倾吐心事的朋友。没有,他闭目摇头叹息,叹气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唯一可以说些实话的只有妻子,而现在对她说这些,只能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让事情变得更糟。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亚特兰蒂斯酒店1116号房。
正如男子之前所说,之所以选择这个酒店房间纯属偶然。1116不过是他的幸运号码而已。他看中的是亚特兰蒂斯酒店的与世隔绝,那正是他和女子想要的东西。
他们在1116号房间度过了六天,时间宛如缎子一样从身边滑过,那是没有任何标记,却又时刻充盈着美好回忆的六天。两人无所顾忌,彼此完全拥有,倾心谈话到深夜(谈能想到的各种话题),水乳交融般做爱,一起游泳晒太阳,一起跳舞,一起在岛上散步。男子和她尽情欢笑嬉闹,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其实,在他真正的青年时代里,反倒没有过这般无拘无束与人心心相映的经历。
最后一天,男子和女子一起登上亚特兰蒂斯酒店所在小岛的山顶。山势虽然陡峭,但女子灵巧如羚羊般稳稳地手拉手与他攀登上去。他们从大片不知名的树木和繁花中穿过,羽毛五彩缤纷的鸟儿歌唱不已。常年积累的落叶在他们的登山鞋下喀嚓喀嚓作响。他们时不时碰断身边树木细小的枝叶,那伤口很快便积聚了眼泪般晶莹的树脂,散发出冷冽刺鼻的芳香。
他们爬过一些陡峭的山坡,最后来到小岛的最高处,那里山势忽然平缓,绿草如茵。在草地尽头有峭壁拔地而起,上面建有一座小小的白色灯塔,群鸟在四周飞舞,恍如人间仙境。
两人爬到峭壁最高处,那里面向广阔无垠的大海,仿佛世界的尽头。远处的海水在阳光下显出不同深浅的蓝色,海浪涌动着,在岸边的黑色礁石上撞碎,变成白色的泡沫。海鸟在风中穿梭。峭壁下,被其巨大阴影笼罩着的白色海滩上有几处空隙可见阳光,在那里零零散散晒太阳浴的人显得十分渺小,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微弱的回声。
在那里,他们互相许以爱的誓言——这一字眼在他们过去的人生里,从未被如此郑重地提及。两人长时间拥抱着,仿佛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男子平生第一次觉得,与一个自己之外的人完完全全互相拥有。他们毫无间隙,合二为一,唯一能在之间通过的,只有风。
是的,只有风,风吹起他们的衣襟和头发,充满他的怀抱,充满世界尽头。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男子的心先是被巨大的幸福填满,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大的恐惧——他已经无法忍受失去她,失去爱情,失去这种亲密。他比想要世界上的一切都更渴望拥有女子,拥有这种感觉。没有她的余生对他而言,只能是荒漠一片。
那天上午10点左右,我在酒店庞大的床上被电话铃叫醒,感到脑子昏昏沉沉,像患上感冒的前兆。
晚上与男子聊天,或者不如说听他独白到凌晨,我累得脑海里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或者就像男子所说,荒漠。
待他讲完,我们互相道别,我摇摇晃晃上得楼去,连衣服都没脱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说来也挺讽刺,这是我在亚特兰蒂斯酒店唯一一次克服失眠。
我闭着眼睛伸手摸索着接起电话,是男友。
“喂,猫不见了。”他劈头便是一句。endprint
我费力把脑子里散落在四处的意识碎片归拢到一堆:“猫……哦,猫,怎么会不见呢?”
男友在电话那头几近气急败坏,据他说,印象里猫一直都在的,食物在减少,水盆也干了,便盆里的猫砂更是每天清理。
只是这家伙一直不喜欢见人,因此,他便仅仅是机械地做着这些事情,想当然地认为,猫躲在某处窥探这一切。直到昨天晚上回家,他发现食物原封未动,开始担心这家伙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四处寻找。结果发现,猫在我们的两室一厅中神秘消失了。
“昨晚一点和两点多钟都往这里打电话来着,可你不在,”男友抱怨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觉得很难对他解释,自己深夜未归是为了听一个陌生男人大讲恋爱故事,于是策略性地重拾猫的话题:“怕是你没找到吧,猫喜欢爬高爬低的。”
“食水都没动,便盆也没有上过的痕迹,这总不对劲吧,”男友说,“家中所有柜子我都打开了,床底也检查过,还开了罐金枪鱼引诱它出来,但还是踪影不见。”
不会是从窗户里跳出去了吧?
不可能啊,男友说,每个窗户都关得好好的,那家伙莫非长出了大拇指,能打开锁死的窗户?再者说,就算打开了窗户,它还能在跳下楼去之前,郑重其事地从外面再把窗户关上不成?
也是。
最终,我们就猫的神秘失踪没能达成任何结论,不了了之中止了谈话。我起身梳洗,感觉脑袋发晕,用热水浇头半小时后仍旧无法缓解。
男友心烦意乱成这样,我大体理解。与其说他是爱猫,莫如说他怕父母怕到了相当一定程度。宝贝猫丢了,他父母回来准要大呼小叫一番,翻出他从小到大的一系列失误,最后得出结论,即自己对孩子的教育着实不成功。
说实在的,我之前从未见识过如我男友般的家庭关系,在他身上,爱是一柄双刃剑这一点显露无遗。一方面,他是独生子,可想而知,父母对他的物质和精神需求自然是精心供给。另一方面,他的父母均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功人士,对孩子并不是随意溺爱。相反,他们希冀儿子能够成为一个符合他们愿望的人,因此,从小便对他要求十分严格。
我不晓得他们到底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大抵是聪明、勇敢、懂得自省、正直……由于每个人对这些词汇的理解都有所不同,因此,就更难在教育孩子时将自己的要求精确量化。更何况,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想让孩子一丝不差地成长为父母所希望的人,简直比在离岸20分钟的海岛上修建酒店还要困难——后者通过努力或者能够做到,但前者需求的是发生奇迹。
男友父母的殷切希望和控制欲使得他缺乏自信,内心总伴随有强烈的挫折感,甚至由此产生了不愿承担更多责任的心理障碍。在遇到我之前,他有过莫名其妙的几段“逃婚”史。客观地说,男友是一个正派、有幽默感、有情趣、聪明能干的男人,颇能吸引女人。一旦与合意女子交往起来,双方很容易情投意合,相处愉快。关系进展到一定程度后,对方自然而然想与他发展更深层次的关系,比如同居或结婚。男友一旦行到此处,几乎总是陷入惊慌焦虑,不能自拔。
他的顾虑在外人听起来很是好笑:他担心自己选错了人,两人相处到后来发觉彼此不合适,最后痛苦不堪地分手——说到底,他打心底里害怕自己让别人失望。他每每在幸福的中段就能预测到后面的不幸结局,并且为之惶惑不已。
结果,为避免这个臆想中的结局,他只得提前逃之夭夭,以求自保。显然,这种武断的做法很容易造成伤害,所以他的几次关系最终都以极为不愉快的形式结束。但他仿佛是被某种宿命驱赶,只能一次次如此行事。
我们目前之所以能顺利相处,大概要归功于我对婚姻或稳定关系不太在乎,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根本也没相处到那个深度。
他的这种性格弱点总让外人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似他这般一帆风顺者若是也有如此严重的挫折感,那平常人岂非要自卑而死么?
依我看,这个状态大概跟父母对他的爱有关。男友一直在严明的家庭教育下成长。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他的父母聪明、成功、有理解力而且善于控制局面。因此,对于他所做的每件事情,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和建议——当然,这些看法通常都是对的。
与他相比,我觉得自己挺幸运,父母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如果要像他家那样事无巨细地管教每个孩子,想必早已累死了。在考上大学后,父母很自然地对我们的一切都不再加以干涉,假使抓住他们强行征求其意见,也顶多是嗯嗯几声,说句你自己做决定好了敷衍了事。
而一直到现在,我的男友却始终无法真正摆脱父母的意志。无论他做什么,取得什么成绩,总要习惯性向父母汇报。后者会谆谆教导,要他更加努力,指出他存在的缺点不足,让他“不要骄傲”云云。这一切固然算是家庭关爱,但也导致他始终觉得,自己没能让父母满意——因为他与他们的期望(天知道他们到底在期望什么)总差着那么点距离。
若说他们的要求极度蛮横无礼,男友一概不加以挂怀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们所说无不为绝对真理。而且,男友从内心深处爱着父母,渴望让他们为他骄傲。
这就导致他的行为在我看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像患上了某种强迫症:他急于承欢膝下,事事汇报,每逢有违父母意愿(在我看来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他总是先主动坦白,然后再费劲编些理由出来敷衍过关。看起来,明明是自己乐于跟父母交流,但结果却总是“阳奉阴违”,以报喜不报忧的方法草草了事。
每逢此时,我总不由得深深叹息,爱竟然能产生这种效果:要知道,他们本来是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相爱而无话不谈的家庭的。
猫能跑到哪里去呢?我在通向山顶的小路上攀爬不已,一面寻思。
统共就那么不到100平米的地方,它莫非钻到衣橱或什么黑洞里闷死了不成。
很快,山势陡峭,容不得我再就猫的问题多想了。我不得不紧紧抓住身边的草木,努力攀登上去。一路上,我看到大片不知名的树木和繁花,有种开白色大朵花的灌木,大概花期将过,落英缤纷,地面如同积雪般铺满花瓣。厚厚的落叶在我的登山鞋下喀嚓喀嚓作响,我有时会碰断身边树木上细小的枝杈,那伤口很快积聚了眼泪般的树脂,散发出冷冽刺鼻的芳香。endprint
我爬过一些小小的山坡,最后来到半山腰,累得满头大汗寸步难移,只得一咕噜躺倒在地。气喘吁吁之余,我不得不感叹,看起来,1116号房的那一对儿体力相当不错嘛——我记得男子说,他们一鼓作气爬到了山顶。
六
老实说,在第二天早上爬山时,男子昨晚,或者不如说凌晨所讲的那些言语,在我脑子里已经变得支离破碎,模模糊糊。就像我身边这些花木叶片上清晨的露水,在太阳的热力下逐渐挥散于无形。
在草地上躺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多少缓过劲来。在这片绿草如茵的小山坡上,长满一种无名的植物,它们有羽毛状细致的叶片,开出线条优美白色羸弱的花朵,自顾自在风中摇曳,沉默无言。
四周只有风的声音,没有鸟,只有风。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鞋带系紧:好咧,继续前进。
目标:悬崖。
事后看来,亚特兰蒂斯酒店的悬崖成为男子和女子关系中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在那里,他们互相郑重其事地确认了彼此之间的爱。
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诺言和盟誓,此乃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之事——我爱你,那么我必须真正拥有你和你的一切。遵循这一逻辑,他们都得离开各自的伴侣。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再在日常生活中欺骗身边的人,以求维持私密的地下情人关系。这样做不但虚伪,而且不啻于对“爱”这个字眼的挑衅。
男子决定向妻子提出离婚。但就在这当口,他犹豫了。不是犹豫要不要离婚,而是犹豫何时何地提出和怎么提出。
孩子们正在家里过暑假,妻子整日与她们骑自行车、游泳、逛街,其乐融融。他总不至于蠢到没头没脑来一句,“对不起,我想和你们的妈妈离婚,因为我爱上了别人”,来干扰女儿们无忧无虑的假期。另外,想到妻子与孩子们这些年来与自己度过的平静时日将被打破,他内心时时不无内疚和伤感。
多少次,他欲言又止,最后总是落得退回到屋中或在内心自言自语的下场。不知不觉中,男子染上了失眠的毛病。有时,实在睡不着了,他干脆跑到厨房开瓶酒(随便什么酒)来自斟自饮,直到天光渐亮。妻子在他身后卧室的大床上发出安静、柔和的呼吸。他脑海中充满大海、悬崖和女子,还有风,是的,只有风……那是他此生与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唯一紧密贴合的一次。
没办法啊,有时候,他甚至会在独自一人时说出声来。
没办法,尽管在外人看来,他的人生十全十美,但他必须拥有女子,哪怕为她放弃这一切——没有她的世界只能是荒漠,是孤寂的月球表面。
最终,居然是妻子出面为他解了围,这是男子没有想到的。
9月初的一天,学校开学了,孩子们返校,这栋房子变得空空荡荡。晚上,他回到家中,妻子已经做好咖喱饭和蘑菇汤等他。两人吃罢,男子去厨房收拾碗碟。回来看到妻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破例没开(妻子是个狂热的电视剧迷,总是一天到晚盯着电视看)。忽然间,妻子闲闲地开口了,就像问他要不要喝茶。
你喜欢上别人了吧,她说。
男子先是一楞,随后镇定下来,是的。
真心喜欢对么?
男子咬咬牙,点头承认,是的,是真心喜欢,并不是玩玩。
这一点我看出来了,妻子说:我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能感觉到。
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妻子平静地说:我倒是觉得你这样夹在中间挺痛苦的。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究竟要怎么解决。
男子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他告诉妻子,自己想离婚,想跟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财产和赡养费完全不必担心,想要什么都可以,孩子们都归妻子也没问题。这些话他说得又艰涩又缓慢,毕竟,他怀有强烈的内疚之心。最后,他谢谢妻子让自己过去生活得很幸福。但作为他来说,无论经历何种顺境,始终觉得内心少了些什么,因此,光有幸福是不够的。现在,这种内心的缺失居然能被某人填补上——这一点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妻子面露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倾听他的话,手中把玩着电视遥控器。男子忽然觉得,司空见惯的妻子看上去与平时有些不同。
在家中,妻子酷爱看电视剧和各种做菜节目;女儿们小时候在家会抢看动画频道;现在,母女三人都成了各种电视剧和综艺节目迷;他只看体育或新闻频道。最后,这场家庭电视频道之争不得不以他在房子里总共摆放了六台电视告终。
他的话说完后,妻子低头思索了一会儿。
在妻子沉默的时间里,男子忽然觉得,如果这个时候电视能突然打开,发出一点声音就好了,一点儿,哪怕是莫名其妙的男女哭哭啼啼也好。然而,没有,只有沉默,连一根绣花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的沉默。
随后,妻子抬起头来,她的表情平静,说话不急不徐:其实你说的这一切,我大体了解,因为我多少也有这种感觉。在你身边,我说不上不幸福,但也绝对谈不上幸福。我想,这跟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什么有关。我试图通过做其他事情,例如画画,逛街,和朋友一起远足,带孩子来排遣这种感觉。想来,也是我这个人从小家境太好,散漫不爱努力,很少强求某些东西的缘故……
……
离婚是可以的。妻子最后说,我相信你,你给我和孩子们的不会少。我有时觉得,或者我们都有错误。你始终没有对我打开你的内心,而我也没能付出更多努力去了解你。当然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
午夜,男子睡不着(他已经主动搬到了客房里),出来在柜子里找到一瓶威士忌,自斟自饮开来。
他觉得脑子有点乱,有很多事情已经一点点超出了他的想象。
说实在的,妻子这番话令男子大为震惊。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妻子是个无甚心机的乐天派,每天只顾忙活着孩子和自己那点事情。他觉得自己了解她,也能把握她,并且颇为自己能尽力让她和孩子幸福满足而自豪。而现在,他发觉尽管在一起生活多年,对他而言,妻子其实完全是个陌生人,这导致他过去的世界赖以存在的基石发生了巨大震荡。
妻子的这些话牢牢地占据了男人的脑海,进而演化成他对自己,对身边一切的疑惑与思索。有时候,他甚至在想(当然,他也知道这种想法很不地道),假如妻子不这么冷静和通情达理,假如她如同一般女人一样疯狂地嫉妒,做出过激举动……事情对他而言反而简单多了。endprint
离婚的事情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被暂时搁置下来,不光是妻子在与他长谈后的几天内就和几个朋友出国旅行散心的缘故,他发现(这也是个很糟糕的发现),自己也还没有到下狠心一定要逼妻子马上签字离婚的地步。
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男子定期去学校看孩子们,跟妻子偶尔通电话,出门做生意见客户,在家里睡客房。女子在那段时间里经常出差,偶尔回来,两人会在酒店见面,在拉着窗帘的幽暗房间中亲昵,沉浸在彼此的气息里。
那段时间,他们做爱仍旧如胶似漆——女子反应灵敏而恰如其分,他则沉醉于她的身体与气息。夜晚的她与白天精明颖悟的形象判若两人,这些细微的变化往往令男子着迷不已:她梳得无懈可击的发髻在夜晚会变成芬芳的瀑布,散落在他胸口;她总用一种很特别的玫瑰味浴液,肌肤温暖而甜蜜;她的左膝盖上有少女时代表学校参加全市200米短跑比赛时不慎摔倒留下的痕迹;左手手腕处则有颗蓝痣,隐藏在一只玉镯后面;女子有时候失眠,因此习惯把夜光手表戴在右手上,睡觉也不摘下来……
他熟悉这些细节,也熟悉她的颤抖、流畅的背部曲线和喘息,那是幽暗的下午一首由大提琴演奏的无韵诗。
他们在一起时,除去在悬崖顶的承诺,她并没有再开口问过他的婚姻问题将如何解决,男子也没提。在她,怕是不好开口,大家都是有理性的成年人,都明白一个人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不是那么容易说断就断的。
他则被歉疚和各种复杂情愫困扰着,在事情没解决之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女子提及此事——至少,女子不应该在这件事情里陷入与他同谋的境地,这点最基本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这些年,遇到大事他也没有跟人商量的习惯,一贯自己琢磨解决。何况,一旦他这边的事情解决,她也有同样的问题要面对。
“但我后来意识到,这段时间可能导致她和我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哦?什么变化?
男子想了一会儿,随后掏出最后一根烟点燃,随手将空烟盒捏成一团,放入口袋。他呼出一口烟……
就在胡思乱想中,我忽然发觉,自己已接近山顶。
如男子所说,爬上最后一个高坡,前面忽然山势平缓绿草如茵,在尽头有峭壁拔地而起,上面建有个小小的白色灯塔,恍如仙境。
七
这一切(改变)在他意料之外,或者说,他尽力想让自己和女子的关系不发生改变,但变化还是不知不觉降临了。
最终,我气喘吁吁爬上悬崖,一如男子所描述的,那里面向广阔无垠的大海,仿佛世界尽头。远处的海水在阳光下显出不同深浅的蓝色,海浪涌动着,在岸边的黑色礁石上撞碎,变成白色的泡沫。峭壁下,在白色海滩上走动和躺着的人显得十分渺小。
也许是一个人的缘故,整个场景并未让我觉得与爱有什么关系,相反,我很煞风景地想起了传统的英国侦探小说:大海、阳光下的罪恶、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谋杀案、消失的生命……
这些模糊的念头很快便被山顶的风吹得支离破碎。
被阳光照久了,我忽然觉得十分疲倦,只想睡觉,大概是头一天晚上熬夜听男子讲话的缘故。这睡意如此强大,我不得不磕磕绊绊走到峭壁下一个低洼地内,那里有块巨大的石头,正好能挡住阳光。草地很柔软,我脱下外套胡乱塞成枕头,一头躺下,随即沉入死一般的睡眠。
一开始我们或许是心心相映过的,比如,在恋爱初期,或许……妻子对1116号房间男子说。
奇怪的是,当他们开始谈起离婚后,妻子与他的谈话开始变得充满哲理,直指内心,十分坦率顺畅——她完全不再唠叨往常那些让他过耳就忘的家常琐事了。
不过时间太久,我也忘记得差不多了……妻子说,遗憾的是,这种东西像植物一样,需要不断呵护和浇水,否则就会死亡。你身上的那层硬壳也许确实曾对我软化或开启过……我不知道,究竟是我没抓住机会,还是我确实不是那个人。
也或者,除了你自己,世界上根本无人能穿过那层障碍吧。
男子无言以对。他时不时开始觉得,如自己这般自私和狭隘的人,原本是不配有选择他人的权力的。
男子很清楚,自己的犹豫和沉默就像毒汁一样慢慢渗入了这段搁浅的日子。怎么形容呢,仿佛有某种让光线折射率为之改变的物质,如同玻璃幕墙般慢慢树在了他和女子之间。两人似乎开始隔了些什么,那种亲密的贴合感,那种不顾一切要融为一体的感觉,逐渐被陌生和某种微妙的试探所代替了。
女子和以前一样与他约会,她和蔼可亲,举止得体,有求必应,从不爽约。看起来,她与他一样,都在极力试图向自己或对方证明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因此,他们亲热照旧,见面照旧,一切照旧。但这东西竟然硬是从他们之间长了起来,它生长得如此巧妙和顺理成章,如同攀爬在峭壁上的草木,绿叶蒙尘,在微风中发出沙拉拉的声响,工程浩大,见缝插针,令人叹为观止。
你觉得,她是对你失望了么?我忍不住插嘴。
可能吧,男子叹了口气:“老实说,连我自己都对自己感到失望。”
……
我突然从无梦的睡眠中惊醒,没带表,判断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但感觉上石头的影子稍微偏离了一开始睡觉的地方,导致右边身体被晒得发烫。我一骨碌爬起来,极目四眺,四周寂静无声,连悬崖下沙滩上的人都踪影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那瓦蓝瓦蓝的天空竟然艳丽到有点险恶,鸟儿无影无踪,还有风,是的,甚至连风都已经停止,天地间只有海浪极其微弱的鸣响。一时间,我以为是自己的耳压发生了某种微妙的改变,活脱脱如同坠入了某晚无穷无尽的梦境。
猝不及防,我陷入了巨大的恐惧。
孤独感如同涌动不停的冰冷海水,很快便没过头顶。我感到自己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世界尽头。如果这时候能听到男友的声音,能听到他父母抱怨我们把猫丢了,哪怕听到亚特兰蒂斯酒店里素不相识的男女闲聊,对我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安慰。endprint
想到这里,我摸了下口袋,发现出来的时候忘记带手机了,不由得咒骂了一声。
不得已,我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从山上跑回酒店,一路踉跄,大汗淋漓。落叶覆盖在小路上,像鲸鱼的脊背一样滑溜溜的,我心惊胆战地随手抓住身边能够着的一切草木以求稳住身体,心中暗想,男子只顾将其爱的感受讲得天花乱坠,但却没有提及下山路有多么难走……
说实在话,在男子温和和无甚特色的外表下,我能感觉到他那极为强硬的自我。在整个故事中,我很少听到他对其妻子或女友的感受做出过任何描述,她们是否快乐,她们的犹豫和痛苦……换言之,作为故事的另外一半,作为活生生的人,她们在男子这里仅仅是一个角色,一个符号。我不知道这是男子出于保护他人的原则才在讲述中对此略去不提,还是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说白了,男子是个自私的人,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他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亲近起来。像他那样的人,固然一时间会因为激情荡漾,姑且按他说的,是爱也罢,是冲动也罢,对某个人敞开心扉。但最终,他多半还将回到自我封闭的老路上来——而这一次回归,他那自我保护的外壳将生长得更为坚固,更为巧妙,连他自己都对此束手无策。
在识别自私者方面,我多少也算个小小的权威了。最终,是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而性格是无法改变的。就像我的男友和他的父母之间形成的感情互动模式,前者总是试图取悦于后者,后者却总认为他做得不够好——这一情感地狱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我可以肯定的是,1116号房男子将一直生活在与周围的事物和人隔绝的世界里,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没有遇到值得自己爱的人,更多的是因为——他早已作出了选择。
花费了近一个小时,在划伤左臂一处,险些崴脚几次后,我终于回到了酒店——看到庭院中那熟悉的一草一木和汩汩涌流的喷泉,我终于呼出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忽然觉得,这些过去令人厌倦的景色忽然变得可爱起来:广场地面上那些半透明彩石在阳光下显得色彩和谐妙不可言;庭院中绿草如荫,泉水淙淙,奇花异卉散发出温暖的芳香;就连那些过去在我看来莫名其妙的时髦男女,都显得如此亲切。
几个身穿彩色长裙的修长黑发美人,肌肤被晒成金色的小麦色,挽着男伴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她们在空气中留下了丝绸摩擦的声音和微妙的香水气息。
我寻思,好像早就过了午饭时间,该喝下午茶了。但我懒得回去换衣服,反正早上吃了一只苹果,肚子并不饿。
但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久了,我有点不愿意立刻回房。我想与什么人,哪怕是陌生人聊聊天也好。仔细想想,在这里,唯一能说上话的是那秃头侍者,似乎此人不在附近。我东张西望一会儿,有些失望。
对了,可以去看看图书室老伯嘛。
图书室仍旧像以往一样静谧荫凉。老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戴着老花眼镜在翻看什么。他抬头看了看我:“来啦?”
我发现他在看一本法国印象派画家的画册,隔着桌子看不清楚,大概是莫奈的。奇怪啊,难道此人特别喜欢绘画不成?
我想起自己借的侦探小说还没还:“一会儿我回房间,把书拿来还了。”
“不着急,”老伯说,“你只借了一本,一个人可以借三本呢。”
“哦。”我随意踱向书架。
对了,老伯忽然在身后对我说:“那位1116号房的男士托我转告你句话。”
我一愣,他?
嗯,上午他来还书,说是马上要回去了。
……
他让我告诉你,如果可能的话,还是马上回家为好。
什么?
如-果-可能-的-话,还-是-马上-回家-为-好。老伯缓慢而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说,仿佛在对一个聋哑人亮出口型。
你确定他是要你留言给我么?
他说是转告借《长眠不醒》的女孩,借这书的不就是你么?
那倒是。
八
男子后来还和女子来过一次亚特兰蒂斯酒店——那是在他们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之后的事情。
妻子的话时时回响在脑海里,女子则与他默不作声地在昏暗的房间里幽会。这样的日子过得长了,让男子渐渐觉得,自己如同被搁浅在什么地方的一条鱼一样。按理,奋力一跃,就可落入救命的水潭。
但究竟往哪个方向使力好呢?对他而言,究竟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救赎呢?他脑子有点乱。
他和女子之间的忘我、坦诚相见和默契逐渐消失了。男子恍惚觉得,即便在做爱时,女子的嘴角也每每带着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之前,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愉悦和温情。但现在,这表情变得越来越像嘲弄或者其他什么。当然,这完全可能是他自己神经过敏。
男子总在疑惑,她是否不再信赖他了。他们的爱情原本是基于双方无条件的互相信任和融合,假如失去了信任,那么一切就都变味了。
就这样,他们的相处里逐渐渗入了不和谐的调子:他离不开她,却又担心她蔑视自己,因此时时心情低落;他想完全占有她,但对下一步该做什么却毫无概念,也动力全无;有时,他故意想激怒她,以求验证他们的感情并无改变,但最后总落得个自我厌恶;他拼命想保持感情的纯度,与在悬崖顶端那热烈、与世隔绝的情感一无二致,可这感情降温的速度如此之快,他连一分钟都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对方。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由于之前,二人超乎寻常的默契确实存在,这导致彼此对对方心理上的些微变化都心知肚明。无论她和他再怎么乐意维持和配合对方,内心却都清楚地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说起来也足够可悲,到了这一步,他们连通常夫妻生活倦怠期中的客客气气和维持关系都做不到了。
真是活脱脱的人间地狱啊,我感叹。
男子略带好笑似的看了我一眼:看起来,你还真明白。
大体上明白,我回答:有人曾经说过,为爱而结合是所有婚姻中最不牢靠的一种——因为爱是会消失的。
谁这么有哲理?
我迟疑了片刻:我父亲。
男子叹了口气:到头来,两个人坐在感情的废墟中与对方面面相觑,这局面确实更让人无法忍受。
倘使一开始不是爱,而是其他任何纽带,比如金钱、比如倚赖或者信任……结果怕是都好很多吧?我说:那些东西都是黏着剂,日久年深,甚至能转化为爱。可是,惟独爱,却未必能顺利转化为尊重和信任。
这也是你父亲说的?
我点点头。
有智慧啊,男子叹息这说,很多道理,不曾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
我沉默了。
毕竟,萍水相逢,我对一个陌生人的人生做出太多评价也是不恰当的。
还是回到1116号房间的故事上来吧:就这样,男子和所爱的女人互相拉扯着走向了某个终点,某个他们不情愿,一开始绝没料到自己居然也会到达的地方。
不可否认,两人都在努力维持这段感情,但却又都多少有些猜疑和委屈。在男子眼里,女子不再甜蜜,变得不可琢磨和桀骜不羁起来。他们在那点宝贵的幽会时间里动辄爆发冷战和争执,最后又总是以无奈、道歉、泪水达成和解。
这一切相当具有讽刺性。过去,他们认为把双方连接在一起的纽带,那些让他们觉得这个关系与众不同的要素:比如心灵的和谐、彼此的信任……其实是多么脆弱、不堪一击。而且双方都心知肚明,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成为了毁灭这一切的根源。
但是,如果真说要马上分手,两人又都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