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先生
2016-08-04李镇西
李镇西
先生,我终于走近了您。这是我多年的夙愿。
这次,从扬州返回成都的途中,我特意在南京停留了一天,南京的朋友想陪我多游览些风景名胜,我说:“我哪儿都不去,只想去看看陶行知先生。”
今日的晓庄已属于市区而不是郊外,但一走进晓庄遗址,我仍然感到一种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座崭新的“犁宫”坐落在山坡上,其外观完全依照您和您的学生当年用双手筑成的犁宫造型。这座新犁宫,就是现在的“陶行知纪念馆”。
尽管这犁宫是新建的,但当我跨进去的一瞬间,我的心仍然止不住剧烈地跳动,特别是大厅里您那正发表演说的塑像,使我好像听到了您那激越而赤诚的声音。纪念馆主要是以图片的形式介绍您伟大的一生。面对一幅幅老照片,我仿佛置身于历史。照片上,无论是少年的您还是青年的您乃至中年的您,总是显得那么睿智而又朴实和蔼,您那诚挚的目光,永远注视着昨天、今天乃至未来的每一个到您身边来的人。在这晓庄山坡上,迎着您的目光,我听到了当年晓庄那摇落晨星的钟声,那激荡天幕的歌声,那在山坳间久久飞扬的读书声……
这是一张您年轻时候的照片。您西装革履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眼睛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这是您师从杜威时的留影吧?谁能从这张照片中看到日后您那挥锄办教育的影子?其实,您1914年以名列第一的优异成绩在南京金陵大学文科毕业后,远渡重洋赴美留学,起初攻读的是市政学。后来,您觉得没有真正的大众教育,就不能有真正的新共和,于是便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主攻教育,期望通过教育来救国救民。作为一个留洋归国的学生,作为一位大学教授、教务主任,如果按照现在一些人的观念,您完全可以坐在大学的象牙塔里面做一个“学者”“教授”。但为了改造中国的教育,为了“要使全中国人民都受到教育”,您毅然脱下西装革履,抛弃大学教授的优裕生活,穿上布衣草履,奔赴乡村,与您的学生一起“和马牛羊鸡犬豕做朋友,对稻粱菽麦黍稷下功夫”。
这是您和山海工学团的孩子们在一起时的照片。在那民族危亡的1932年9月,您在上海与宝山交界的孟家木桥创办了“山海工学团”。这个名字可真有意义:“山海”表示在上海与宝山之间,又寓意九·一八以后日本不但侵占了东北,而且一二·八又打到了上海,而山海关早已丢失,所以取名“山海”其实是语意双关,志在对孩子们实施国难教育;“工学团”的寓意是“工以养生,学以明志,团以保生”,把社会、学校、工场打成一片。在这照片上,簇拥在您身旁的“山海工学团”的孩子们笑得多欢快啊!
这幅照片可真有意思,是您与夫人吴树青女士的合影。我感到“有意思”的不是照片本身,而是照片旁边您和吴树青女士的结婚证原件。这张结婚证上的全部内容均是您亲手写成的,您这样写道——
天也欢喜,地也欢喜,人也欢喜。欢喜你遇到了我,我遇到了你。当时是你心里有了一个我,我心里有了一个你。从今后是朝朝暮暮在一起,地久天长,同心比翼,相敬相爱相扶持,偶然发点小脾气也要规劝勉励,在工作中学习,在服务上努力,追求真理,抗战到底,为着大我,忘却小己,直等到最后胜利,再从容生一两个孩子,一半儿像我,一半儿像你。
结婚人:陶行知 吴树青
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凤凰山育才学校
馆长告诉我,您这张结婚证以前一直没有展出过,怕影响您的形象。但在我看来,这张结婚证恰恰让我们看到了您在家庭生活方面同样富有童心和情趣。是的,一个真正有爱心和童心的人,无论对亲人、对同志,还是对素不相识的朋友都是那样温馨!
这张照片令人揪心。照片所展示的是您最后的遗容,坚毅而安详。您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也是一名伟大的民主斗士。1946年4月,您来到上海,继续奋不顾身地进行争取和平民主的斗争。不久,著名民主战士李公朴、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暗杀的消息传来,您异常激愤,到处演讲,发出了“和平最急,民主第一”的呼号。后来您听说国民党特务已经把您列为下一个暗杀对象,却依然无所畏惧,做好了“我等着第三枪”的准备,仍然一次次发出正义的呐喊,始终站在民主运动的最前列。7月25日,您因为劳累过度和受刺激过深,突发脑溢血不幸逝世。民主与专制殊死决战的时刻您倒下了,但您的人格与思想却成为一座伟岸的丰碑!
……
从纪念馆出来,我朝山坡上您的墓地走去。
远远地就看见墓地前矗立着一座高大雄伟的牌坊,左右两边的石柱上,是由郭沫若书写的您的名言:“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横梁石碑上刻写着您手书的四个大字:“爱满天下”。
走过牌坊,便是您的墓。墓基由水泥浇筑而成,呈圆形。虽然此刻是秋天,但墓上仍然芳草萋萋,这是您生命化成的永不熄灭的绿色的火焰呀!我静静地绕着您的墓地走了一圈。这一圈并不长,我却走了很久很久。微风吹过,墓头上的小草絮絮低语,这分明是您的呼吸之声。听到这声音,一时间,我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因为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先生您就在我身边!虽然您在里面我在外面,但我听得见您深沉的气息,您也听得见我缓缓的足音。
此刻,我感到时间停止了,一切都消失了,整个天地之间只有我和您……
愧对您呀,先生!在您的心目中,对教育来说,师爱是至高无上的。1928年在纪念晓庄试验乡村师范建校一周年的演说中,您大声疾呼:“乡村教育之能改造,最要紧的是要问我们肯不肯把整个的心献给乡村儿童。……倘使我们肯把整个的心捧出来献给乡村儿童,那么,无论如何困难,必有达到目的一日。否则天天背诵教学做合一,也是空的。我今天要代表乡村儿童向全国乡村小学教师及师范生上一个总请愿:‘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要你的心。”然而,如果您知道在今天居然有用胶布封学生嘴巴的老师,有强迫学生吃苍蝇的老师,有在学生脸上刻字的老师,有撕裂学生耳朵的老师,有踢破孩子脾脏的老师,有命令学生互打耳光的老师……先生,九泉之下您能够安息吗?
愧对您呀,先生!当年,您在《育才学校创办旨趣》中明确地说:“有人误会以为我们要在这里造就一些人出来升官发财,跨在他人之上。这是不对的。我们的孩子都从老百姓中来,他们还是要回到老百姓中去,以他们所学得的东西贡献给老百姓。”您无情地抨击中国旧教育是“走错了路”,因为这种教育不是教学生“给”,而是教学生“拿”,您进而把这种教育抨击为“吃人的教育”:“传统教育,他教人劳心而不劳力,他不教劳力者劳心。他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说得明白一点,他就是教人升官发财。发谁的财呢?就是发农人、工人的财,因为只有农人、工人才是最大多数的生产者。他们吃农人、工人的血汗,生产品使农人、工人自己不够吃,就叫做吃人的教育。”然而,如果您知道今天居然有老师公开在新生入学的第一课对学生说:“读书考大学,是为自己,不是为了别人。读书增强了自己的本领,提高了自己的资本,挣下大把的钱,从而有一个美好的个人生活,甚至找一个漂亮的老婆,生一个聪明的儿子。所以我强调,读书应该是为了自己!”先生,九泉之下您能够安息吗?
愧对您呀,先生!您曾呼吁给孩子们以“六大解放”:“(一)解放他的头脑,使他能想;(二)解放他的双手,使他能干;(三)解放他的眼睛,使他能看;(四)解放他的嘴,使他能谈;(五)解放他的空间,使他能到大自然大社会去取得更丰富的学问;(六)解放他的时间,不把他的功课表填满,不逼迫他赶考,不和家长联合起来在功课上夹攻,要给他一些空闲时间消化所学,并且学一点他自己渴望要学的学问,干一点他自己高兴干的事情。”然而,如果您知道现在的中学生早已没有了星期天,更难得有机会走向大自然,甚至有学生因为学业压力太重而自杀,乃至向母亲举起了榔头,先生,九泉之下您能够安息吗?
愧对您呀,先生!您曾对教师们说过一段十分感人的话:“您不可轻视小孩子的情感!他给您一块糖吃,是有汽车大王捐助一万万元的慷慨。他做了一个纸鸢飞不上去,是有齐柏林飞船造不成功一样的踌躇。他失手打破了一个泥娃娃,是有一个寡妇死了独生子那么悲哀。他没有打着他所讨厌的人,便好像是罗斯福讨不着机会带兵去打德国一般的怄气。他受了你盛怒之下的鞭挞,连在梦里也觉得有法国革命模样的恐怖。他写字想得双圈没得着,仿佛是候选总统落了选一样的失意。他想你抱他一会儿而您偏去抱了别的孩子,好比是一个爱人被夺去一般的伤心。”然而,如果您知道现在的“应试教育”已使孩子们过早失去了童年,而教师也不得不狠着心肠撕碎了学生的纸飞机、收缴了学生的随身听、漠视孩子的童趣、斥责孩子的顽皮……先生,九泉之下您能够安息吗?
愧对您呀,先生!您曾对师生平等、共同进步的教育理想身体力行:“我们最注重师生接近,人格要互相感化,习惯要互相锻炼。人们只晓得先生感化学生锻炼学生,而不知学生彼此感化锻炼和感化锻炼先生力量之大。先生与青年相处,不知不觉地,精神要年轻几岁,这是先生受学生的感化。学生质疑问难,先生学业片刻不能懈怠,是先生受学生的锻炼。”然而,如果您知道现在一些教师总喜欢在学生面前表现出“高深莫测”“凛然不可侵犯”的“派头”,从中体验着自己的“尊严”,或以“道德圣人”自居,居高临下地去“塑造”学生的“灵魂”,先生,九泉之下您能够安息吗?……
愧对您呀,先生!“真教育”是您的理想。您一生都以“追求真理,贯通真理,为真理而战”激励自己,对一切形式的虚假教育充满了厌恶,因而热切呼唤教育的真挚、真诚、真实。您大声疾呼:“为人须为真人,毋为假人。”“真教育是心心相印的活动。惟独从心里发出来的,才能打到心的深处。”您的教育目的是:“追求真理做真人。”“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然而,如果您知道了现在的教育几乎无处不假:“创重”迎检作假、“普九”验收作假、教育科研作假、职称评定作假、教师论文作假、学生作文作假、公开课作假、班会课作假、三好生作假、保送生作假……先生,九泉之下,您能够安息吗?
我把您的教育思想的精髓概括为“民主教育”,并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都说中国传统教育中缺乏民主的思想养料,但因为有了陶行知,中国教育史便洗刷了这个耻辱!——20世纪的中国,也因为有了陶行知,便燃起了一把民主教育的思想火炬!”
而且,这火炬至今还在燃烧并照耀着我们今天的教育——您当年那些充满炽热情感和思想锋芒的话,仿佛就是针对今天的教育现实所说,因而在今天听来,我们还觉得是那么振聋发聩。对照当代中国教育的种种弊端,我们不是可以感受到您那穿越世纪的深邃目光吗?遥望新世纪的教育曙光,我们不是仿佛听到了您民主教育思想的回声吗?这究竟是因为先生的教育思想具有深远的历史穿透力呢,还是中国教育改革的步履太缓慢也太沉重了呢?
是的,在实施素质教育的今天,纵观您一生的教育思考与实践,我们会惊讶地发现,您真正是素质教育的先行者。而您的教育思想已经开始融入21世纪中国教育改革的大潮,九泉之下,您也许会感到一点欣慰吧!
——离开您的墓地时,我这样想。
(选自《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