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师于漪
2016-08-04王厥轩
我做老师的学生,已整整46年了。老师给予我深刻的影响:对我的思想、人生观、价值观、名利观乃至整个心灵和人生态度,都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对课堂教学锲而不舍的追求
老师就学于复旦,学的是教育学,后改教历史。1951年被分配到华东革命大学工农速成中学,后调第二师范。听从党的召唤,又改教语文。为了打下深厚的基本功,老师是下了功夫的。每天清晨五点,她在庭院里背语文;每晚,她啃着从图书馆搬来的一叠叠参考书:语法、修辞、逻辑,虽是酸果,啃下之后留有甘味。教育学、心理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一块块“砖头”她啃下了。老师还广泛涉猎天文、地理、科技、戏剧等。在平时,老师“就挤时间学”。在上下班候车的间歇,去市里开会休息的片刻,她都用上了。即使在看戏之时,老师也不忘她的语文。看京剧《三岔口》,舞台上演员没唱,就凭着动作和眼神变化,使观众相信,这是一场摸黑的打斗。看着看着,老师想到了课堂:如果在教学中运用声、色、形体,调动电影、戏剧、美术等手段,学生一定会情趣盎然。“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老师以入迷的精神,一步一步向语文教学的博大殿堂迈去。老师现在下笔成文、出口成章,与青年时打下的扎实基本功是分不开的。
老师的课,真的很精彩。两分钟预备铃,她在门口一站,我们54名学生,像迎接节日一样,盼着老师的到来。她的课文导入,往往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极富创意;她的板书,鞭辟入里,往往能把整篇课文的灵魂串联起来。老师善于剪裁,一篇课文,何处是经络,何处是骨骼,非常清晰。讲课时,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老师的教态娴雅和悦,生动准确的语言,华美而深刻,渗透思想,清晰严密的思路,像山涧流水,清新、流畅,潺潺流入学生的心田,把学生引领到一个令人神往的世界。在这美妙的世界里,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青年学生,胸中升腾起对理想、信仰和未来不倦的追求。
说出来许多人会不相信,我们四十六七年前学的语文,至今印象深刻。老师讲的《小石潭记》《白杨礼赞》,至今还能背诵;郭沫若的《长江大桥》,气势恢宏,一泻千里,老师的板书至今还能写出;《过秦论》的争论,至今还能复述出来;老师讲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一连用了18个“死”,气势澎湃,荡气回肠,老师眼中含着泪水,仿佛如在眼前。同样的《海燕》,讲高尔基的《海燕》,激昂高亢,催人整装待发;讲郑振铎的《海燕》,低回吟唱,乡思乡愁,缭绕不绝。一堂好课,真的仿佛是一场好电影,一直镌刻在学生的心灵深处,难以忘怀。
老师的作文讲评课,最令年轻的中学生激动。当老师用抑扬顿挫、舒缓徐慢的语言读学生作文,或读学生精彩的片断章节时,被读学生的脸会涨得通红,其他学生则屏气敛神,为这位学生的文章喝彩叫好。整个课堂气氛肃静,牵动学生的思绪,叩击学生的心灵。在读精美华章时,老师非常善于把那些平时作文不怎么好的同学,读他的一个片段,剖析好在哪里,把这些学生写作的热情点燃,从而激励他们的自信心。
下课之后,学生会津津有味地把作文拼起来,比谁的红笔圈得多,比谁的批语写得好。我那个时候追求文章的华美,而不注重文章内容的充实性和思想性,老师批语:“文章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这一句话,使我以后的作文,朴实无华而句句言之凿凿。
老师身上有个绝活,就是能即兴讲座。那时,报上经常发表精彩华章。我记得起来的有:穆青的《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赵朴初的《某公三哭》。往往,上午广播,下午于老师就开讲座。学校大礼堂可坐上千人,座位全部坐满,门口、过道、窗沿,学生或坐或站,黑压压一片。老师慷慨激越的声音,在整个礼堂回响。此情此景,尽管已过去近五十年了,仿佛就在眼前。
爱学生,心中揣着一团火
老师把教育作为一种事业来做,必然对学生充满热爱。班上有两位学生家里很贫苦,尽管老师工资不高,家中又有两位老人要照顾,但老师仍长期接济这两位学生。老师不仅课上得好,对一些语文基础较好的学生,还组织了阅读兴趣小组,或借书给他们看,或买名著送给他们。我们这个班原先大多数是学理科的,受老师影响,“文革”后有一半学生从事文字工作。老师性子急,但她一站到学生面前就变了个样子。粉碎“四人帮”后,老师接了一个班,班上有四个口吃的学生,老师精细地观察,有针对性地根治了这四个口吃学生:一位学生口吃,是舌头下面一根筋短了一些,老师积极与家长联系,经手术治疗,这位学生的口吃毛病得到纠正。一位是独子,因家里娇惯,尽管已长得很大了,家长还常用幼儿的语言与之对话,孩子耳濡目染成习惯。老师请家长在家里说话时注意语句完整。在学校,老师一句一句与这位学生对话。第三位学生是小时候学别人口吃,自己也逐渐口吃起来,上课时一站起来讲话就紧张。对他,老师注意用“稳定剂”“安慰剂”,逐步消除他的紧张心理。第四位学生是思维比较迟钝,造成说话结结巴巴。老师就注意训练她思维的灵敏性,课内课外不断练习,指导她想清楚了再说。思维的敏捷度提高了,口吃的毛病也改掉了。后来四个人学习都取得了好成绩。老师把对事业的真挚感情都倾注在学生身上,以心血浇灌,换来了学生与她心心相印。
在老师教书育人近60年的风风雨雨中,上面这样的故事是数不清的。而老师对我特别的关爱,更使我永生难忘。六七十年代,我家生活很困难。老师知道了,专门来看我母亲。在母亲的心目中,老师是一位大学问家,我在家里也经常讲老师的事。当于老师走进简陋的家,站在母亲身边时,母亲激动了好长一段时间。1977年恢复高考,我考上了,但接下来就犯难了:当时我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带薪上大学?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今后的生活如何着落呢?老师此时又来到我家,告诉我母亲,一定要让我去读大学,只有读大学才能更好地发展。如果经济上有困难,她会接济的。现在,这件事已过去了30多年,再回过头来看,读大学与不读大学,真的是人生的分水岭。正是老师的话,母亲安心了,我也决意去上学;也正是这句话,改变了我人生的命运。
我母亲只念过几年书,但待人接物,知书达理。母亲一辈子没有工作,这样一位极普通的老人,老师总是放在心上。2002年冬,我母亲中风瘫痪了,在养老院待了三年。我每年大年初二去看望老师,老师总是把水果、保健品给我一大堆,说:“替我去看看你母亲,她老人家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我在生活中遵循了这样的原则,凡遇到我人生中大的事情,我一定要听取老师的意见后,才作出我的判断。
课改中冲锋陷阵的先锋战士
老师常说:一名教师应当有相当的职业敏感,要跟着时代奋力前进。老师就像海绵一样,不断吸收新的信息,增进自己的知识储存,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
上海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课程改革,历时20多年。老师在这20多年中,不断学习、不断实践,始终冲锋在课改第一线。
在课改中,上海语文界形成了不同的风格和流派,如高润华的“精讲多练派”、杨墨秋的“精雕细刻派”、陆继椿的“一课一得派”,还有钱梦龙、方仁工等主张的其他流派。于老师认真地向各家各派学习,成为一位语文教学的集大成者。老师提出了“点、线、面、体”的立体化教学方法。老师认为:每个教师心中要有全局,根据语文课的目的任务、教学内容、训练项目作科学安排,这就是“面”。语文课本中的每一篇课文就是一个“点”,每一篇课文贯穿的线索、问题的构思、词句的落实、能力的培养,包括课堂的节奏与频率、课的密度与容量,都要丝丝入扣。落实了每一个“点”,才能形成“面”。而各种文体、各类知识教学,如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就是“线”。每条“线”都有自己的序列,相互之间紧密关联,要统筹兼顾;各种文体的教学在各个年级的分量怎样适当,教学程度深浅怎样适度,读写怎样结合,语法、修辞、逻辑、文字怎样渗透,都应妥善安排。整个语文教学应当是立体的,她把思想的启迪、志向的砥砺、情感的熏陶、知识的传授融为一体,把与教学风格有关的文理知识熔于一炉。教学要有详略、疏密、缓急、轻重、起伏、主次,这些和谐地形成一个整体,就像一支动听的协奏曲。
老师后来当了上海第二师范学校的校长,她把自己的教学心得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的徒弟何海鸥、陈小英、谭轶斌,一代传给一代。这一时期,老师写了数百篇教学笔记,散见于各类报章杂志;撰写了《语文教苑耕耘录》《语文园地拾穗集》《学海探珠》《作文讲评五十例》等书,还主编了《古今中外名篇趣谈》。老师始终笔耕不辍,近年又出版了《于漪新世纪教育论丛》。
历史真是惊人地相似,2005年夏天,上海市科教党委领导要求我在“两纲”教育与学科融合这一领域作探索,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师时,老师敏锐地感觉到,这项工程意义非常重大,既返璞归教育之本,又展现创新的时代活水。这个课题本质是她当年提倡的点、线、面、体教学方法在新的历史时期的创新实践。从2005年下半年开始,老师带领上海教师学研究会的许多专家,一个区县一个区县去听课、评课、作报告,从中发现了许多优秀青年教师,为他们搭建平台。老师还与市教研室的语文教研员一起策划召开了在上海以及长三角地区的多次语文教学展示活动,产生了很大影响。
要把语文学科与“两纲”融合进一步做好,老师寄希望于“青语会”成员。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经过四五年的实践探索,“青语会”成员发展到400多人。“青语会”成为上海课改战线一支富有朝气和很有战斗力的研究队伍。
老师对上海二期课改的贡献,突出地反映在她对上海语文课程标准和语文教材的审查、修改上。高中语文教材最初编辑指导思想不够明确,老师诚恳地指出,基础教育的教材是给学生打基础的,教材反映国家意志,什么作品能选,什么作品不能选,必须坚持社会主义主流价值观。教材的编写采纳了老师的意见。经过七八年的不断修订,高中语文教材受到广大师生的欢迎。初中语文教材的编写,老师也倾注了大量心血。有一次,老师打完点滴,和编写人员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和专业素养,团结了各位编写人员。现在上海的初中语文教材,也是一套非常好的教材。上海小学语文教材前后作了三四次大的修订,从最初小学一年级第一学期有80多篇课文,后来改到60多篇课文,现在改到40篇课文。这整个过程,老师做了千辛万苦的说服工作,用“呕心沥血”来形容,绝不为过。
正是有了老师的“定音锤”和“顶梁柱”,上海教材才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近年来,老师的年龄一年一年上去了,由于压在老师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老师的身体也愈见一年不如一年了。有时我打电话给老师,老师不在,她的爱人黄老师接了电话。黄老师说:“王厥轩,你放放于老师吧。她毕竟已经80岁了,不是28岁。”在电话中听到我非常敬仰的老人这样的话语,我边听边流泪。有时,我和老师一起开会,老师在我耳边说:“厥轩,我年纪大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课改。你要把课改的事情做好啊!”
做老师的学生,已经将近50年了。许多热爱老师的校长、教师,常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在你的心目中,老师是怎样一个人?我想了想,说:老师是一位忠诚的共产党员,又极具独立的人格。对事业,她孜孜矻矻,锲而不舍地追求;她有敏锐的思想与洞察力,又能恰到好处与有分寸地表达出来;她学识渊博,蕴藉修养,又为人低调,是谦谦君子;她念及他人很多,唯独对自己想得很少;她一生胸襟坦白,磊落光明。唯有兼具如此品格的人,才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老师与我,是亦师、亦母,是同志,也是战友。环顾周围的许多人,兼具这样关系的师生,真的少之又少。
(选自《思想理论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