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谁的嫁衣
2016-08-04詹濛骆昌芹
【日】詹濛+骆昌芹
【1】
为了打扮我家那座一到深秋即变得光秃秃的院墙,我拉着先生从一个花市转到另一个花市,却总也买不到合适的树苗,不是树太小就是价格太贵。直到新年,院子里还是那个老样子。
“哼,木更津市周围不都是山么,有山就有树,怎么就找不到我家的树呢?”
“不成不成,这里山都是私人的,树是有,可不能随便拔,被捉到了就成了偷树。”先生的脸还停留在电视画面上,漫不经心地说。
“不是偷,是不告诉地拿,敢碰碰运气吗?”
“要去你去,我在家看电视。”
乘车来到了车站,下车后却发起呆来,上山该坐哪一站车来着?等等,拔了树又该如何带回来呢?我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傻气,有种茫然无助的感觉。
“密斯,密斯……”这时,有人在拍我的后背,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了头,见到—位身体裹在黑色衣裙里的年轻女子,一头过肩的卷发将她的半边脸几乎都遮盖住了。只是那涂着厚厚的唇膏和眼影的部分倒更显得格外明亮,微黑的皮肤美得几乎近于神秘。
“你在叫我么?”
她赶紧摇了摇头,用夹着外来口音的英文说道:“我不懂日语。”
我换用英文,问道:“可我并不认识你呀。”
我认识你,在入管局见你一次之后又在车站常常见到你,只是不敢打招呼。
我点头笑了笑。入管局,这个让外国人谁都讨厌而又不得不去讨过河签证的地方,我自己一进那里就像变成了一个好斗的公鸡,随时都可能步入战局,脸绝对不会是好看的。
去年四月,你在那里帮一个外国佬,跟入管局的官老爷吵架,你好帅,驳得那个胖男人哑口无言,我想替你鼓掌,觉得你替我们这些像老鼠一样的外国人争了口气。”怕我听不懂,她用手做着“吵架”的姿势。
我仿佛有了一种飘飘入云的感觉:“您是……”
“SARAH,菲律宾来的,今天是在日本的最后一天,所以……”
“所以你就打招呼向我道别吗?”我打断了她的话,她点了点头。
“SARAN,我姓詹,中国人。”我伸出了手。
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抓住了我的手,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日本人。”
“SARAH,喝杯咖啡好吗?我请客。”我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皮包,全然忘记了方才还在令我恼烦的院墙,和那些山上的树,也不在乎这是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子,拉起她的手便往附近的咖啡屋里走,不容她说不字。
SARAH看不懂菜单,我便随意地替她叫了杯意大利奶咖啡,自己也要了杯乌龙茶。帮她放好糖之后,才开口道:“SARAH,实话说那天吵架纯是为了泄私愤,那个小日本昏官也太喜欢刁难我们外国人了。有一次,一位念大学的朋友得急病住院,要请国内的母亲来照顾,去入管局办手续时,那混蛋告诉她说,你们中国人多,所以得排队,至少半年,至多不详。他妈的,半年,好人也得病死。”
【2】
SARAH听了我的话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的笑让我很开心,这说明她没有在我们之间放上一个陌生人的面具。
“见到你真好。本来在车站曾见到过你几次,看你总是匆匆忙忙的,手里又提个大皮包,想我这身份的人也不好打扰你,其实刚才也挺犹豫的……”
“你说怎么今天是最后一天呢?”
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腹部,然后于半空中伸出左手的四个手指,道:“四个月了,我得回国把她生出来。”
她用的是“她”(Her),而不是他,那语气像她早已确信无疑似的。
“为什么不在这里生?”
SARAH苦笑起来:“这里什么都贵,光住院就是40万,我又没有医疗保险,连生活费都是问题,还是回马尼拉好,那里有亲戚。”
“孩子的父亲呢?”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实在不该问的问题。
她开始低头喝咖啡,几分钟之内一直沉默着,我的脸开始发起烧来,为自己的失言而不安。
“我家住在马尼拉附近的一个村子,在那里出生的女人只有一种职业,要不然就得饿死。我出来本想去新加坡,后来听说这里赚钱多,就花钱买了假护照跑出来,干了一年多,才把借的钱还清了,如不是遇到他……”
我挺直了脊背,等着她的下话。她用涂有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蘸着杯里的咖啡,在桌上写了一个“明”字。
“他的名字?”
SARAH点了点头。“我只会这一个汉字,是他教给我的。他本是我的一个客人,后来,他便不允许我再去接别的男人了。可我得往家寄钱,他给我的钱远远不够,我便背着他又跑出来接客,他发现了就拼命地打我,抓着我的头往榻榻米上撞。我怀上了孩子,他给了我20万让我打掉,说不是他的……”
我体内开始由里往外散射出一种冷气,浑身颤抖。这与我有着一样的年龄又同是外国人身份的女子,却与我有着迥然相反的境遇。认命么?除此之外,还能找出哪一句更公平更合理的话么?我偷眼向她望去,害怕读出来我想象中的那种或凄凉或悲伤的色彩。而令我惊奇的是面前的她有如一幅油画里的女人一样安详,仿佛她所诉说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别人的故事。我预感到,一个人只有在两种状态下才能获得这种气量:一种是从一开始就对现实的完全逆来顺受,还有一种就是度过了痛苦绝望期的那种麻木。SARAH,你能否告诉我你是哪一种?
她抬眼看见了我项下有一条带有M字头的项链,便指着它向我笑着问它是否是我名字的缩写,我点点头,也学着她的样子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我的“濛”字。她学了半天,也写不完全,告诉我这简直就是个象形文字,比阿拉伯字还难。我不禁笑了起来,告诉她我小时候为学写汉字不知跟父亲吵了多少次架,因为自己的姓名太难写总记不住,每次考试卷子上都用拼音写,这都是因为父亲看了太多的歪书的缘故。SARAH听了又在笑,露出一张少女般红润单纯的脸。我不由得怦然心动,我的天,如果她不说,谁会想到她是个倚人怀中卖笑的女子呢!人,贵贱在于心,那些男人买的是她的笑,又有谁会去在乎她的心呢?
【3】
“SARAH,你很想要这个孩子?”走出咖啡厅,帮她拉开大门,我大胆地问她。
“濛,(她不再叫我密斯)像我这样的女子什么都没有,赚一天钱活一天命,我母亲和我们村子的一多半女人一样都死于那种病,她说只有我才是她的命根子。今天,我才明白了她的话。说不定哪一天我也像她们一样死于那种病,只是,像我这样的女人还能有孩子,这是天赐给我的礼物。虽然他打我骂我,我还是要把这孩子生出来,说不定真是他的,我抱很大的希望……”她低下头看着地面。
“SARAH”,我伸出手搂住她的肩头,她的肩头像一片风雨中的叶子一样瑟瑟地抖动:“你今年多大了?”
“21岁。”
才21岁,青春在哪里?我轻轻地吐出了一口心底的雾气,几乎不敢看她。
“希望是女孩子?”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腹部。
她有些害羞似地点了点头,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袖,软语轻声地求道:“给她取个名字吧。”
我把脸仰向天空,呆了几秒钟,说道:“叫詹妮好不好,我以前念书时那会儿的英文名字,我从字典中几百个名字中挑选出来的,我好喜欢。”
她非常高兴地点了点头,嘴里喃喃地重复了几遍,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是男孩子就叫AKIRA(明)吧。”
我从颈上摘下那条M字头的项链,放到她的手中摇了摇:“撒扬娜拉,SARAH,我送詹妮的诞生礼物。”
SARAH紧紧地握着我的礼物,直愣愣地盯着我,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直到她从皮包里掏出了口红和手帕,我才吁了一口气。
“在这里,写‘濛字,我回国练习,要记住它。”她把手帕展开,把口红拧出,递给了我。
我在手帕上用口红写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濛”字,递给了她。她伸出左手向我打了一个“V”字的手势,以胜利者的口吻说道:“我又学会了一个汉字,和‘明一样重要的。”
临别时,SARAH轻轻地抱了抱我,又吻了吻我的面颊,在我耳边喃语了最后一声:“你放心,我不会让詹妮像我一样,我要让她像你一样好。”
SARAH走后,我的魂也仿佛被她收走了,剩下一个躯壳从一个百货店转游到另一个百货店,直到大大小小的店都打了烊,灯火已阑珊,才抓起公用电话,听见里面的先生对我喊:“喂,偷到几棵树了?”
“不偷树了,偷了一颗心回来。”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车站。”我简单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先生已放下了话筒。
回家的路上,倚在车内温暖的助手席上,在晃动的温柔中几乎昏昏欲睡,却忍不住问了他一句话:“你幸福么?”
“如果妻子能少给我惹一点事,我会更幸福。”他打趣地笑了笑。
“幸福,幸福就是我的嫁衣。”我闭着眼睛,小声地嘟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