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善美:好电影的“家族相似性”
2016-08-04姚锦云
姚 锦 云
(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真善美:好电影的“家族相似性”
姚锦云
(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摘要]什么是好电影?好电影并非都有相同特征,但彼此之间有相似之处,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家族相似性”。第一,有些好电影具有原型之真。原型即历史上反复发生的经验形式,是在漫长的人类活动中逐渐形成的,它为我们的行为和行动提供了一定的“形式”。好电影虽然允许虚构,却有着原型的真实,而不是“为虚构而虚构”。第二,有些好电影具有形式之美,包括感官之美和思维之美,前者如视觉效果、音乐等;后者如猜谜式的推理电影,以精巧的叙事吸引观众。第三,有些好电影具有隐喻之善,即电影的言外之意,反映了民族文化的深层意蕴,乃至人类价值的理想世界。这就是好电影的“家族相似性”:原型之真、形式之美和隐喻之善。三者可以相通,因为大美即大善,大善即大真。
[关键词]好电影:真善美;家族相似性;原型;猜谜;隐喻
一、引言:什么是好电影
什么是好电影?是专业影评人说了算,还是观众说了算?前者依据奖项,俗称“叫好”,相当于用“手”来决定;后者依据票房,俗称“叫座”,相当于用“脚”来决定。对导演来说,“叫好又叫座”是最大的理想,但实现太难。够得上“好电影”这个名称的,大多徘徊于“叫好不叫座”和“叫座不叫好”之间。若要求出“什么是好电影”这个方程的解,或许有以下两种方式:一种是外在的方式,即把所有的获奖影片和高票房影片进行分析,最终得出几个“好电影”的共同要素。另一种是内在的方式,它通过对人性的呈现与反思来探讨“好电影”的要素。因为电影虽然与小说和戏剧有着形式上的差异,但并无本质的不同,其关注的核心依然是人性本身。正如罗伯特·考克尔所说:“电影对我们具有情感和精神作用”,“它们要求我们作出情感的回应,并且用道德法则去思考这个世界,去假定这里有好人和坏人,有符合伦理的行为和不符合伦理的行为。它们甚至对我们在世界上应该如何为人处世的各种问题提出合乎伦理的解决办法”[1]82。两者都不失为好方法,前一种是实证的方式,后一种是理论的方式。
然而,理论的方式更应优先探讨,实证的方式则适合用于“证明”或“证伪”前者得出的结论,从而发展为真正的“理论”。因为没有纯粹的经验研究,任何经验研究都有着理论的框架。哲学家们对此几乎都深以为然。康德曾说:“假如所遵循的一切规则永远总是经验性的、因而是偶然的,经验又哪里还想取得自己的确定性。”[2]导言3雅斯贝斯也说:“理解虽然在经验上依赖于各个独立论据的积累,可是单单通过这些论据绝对产生不出历史解释。”[3]17卡西尔说的更系统:“为了实现从单纯可认识的阶段走向可理解的阶段这一决定性的步骤,我们总是需要一种新的思维工具。我们必须把我们的观察资料归到一个秩序井然的符号系统中去,以便使它们相互间系统连贯起来并能用科学的概念来解释。”[4]372实际上,一般的实证研究都始于“假设先行”(扎根理论等除外),这些假设不是空想出来的,而是建立于已有理论(至少是先前研究得出的结论)基础之上的。因而杰弗里·C.亚历山大在《社会学的理论逻辑》中直言不讳:“哪怕是最简单的观察也是充注着理论的。”[5]182
如此看来,理论方式既是“好电影”研究的起点,又是“好电影”研究的目标。理论方式首先关心的是:好电影可能具有哪些要素?是否有着共同的特征?其实很难总结好电影有哪些共同要素,正如很难总结漂亮的人有哪些共同要素一样。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不太可能包含所有美的要素。往往是这个人包含了美的一部分要素,那个人包含了美的另一部分要素。而且,美还有内在的成分(例如心灵美的人会经常微笑,而微笑会提升美感)。这样的困惑也出现在语言中,维特根斯坦就将语言看作“语言游戏”,要找出这种游戏的通用规则很难,因为“看不到什么全体所共同的东西,而只看到相似之处,看到亲缘关系,甚至一整套相似之处和亲缘关系”[6]47-48。维特根斯坦称之为“家族相似性”,就像一个家族成员之间各种各样的相似之处。“我们看到一种错综复杂的互相重叠、交叉的相似关系的网络:有时是总体上的相似,有时是细节上的相似”[6]47-48。其实电影亦是如此,好电影之间具有相似之处,但未必都有共同的特征。
本研究的目的如同为寻找“好电影”先制造一幅“地图”,尽管是粗略的地图,以便抛砖引玉,亦或接受“证明”或“证伪”。下文的分析将会呈现,好电影有这么一些“家族相似性”:原型之真、形式之美和隐喻之善。
二、原型之真:张艺谋电影《英雄》的得与失
好电影离不开好剧本,好剧本的核心是讲一个好故事。故事允许虚构,但虚构的“度”却考验导演或编剧的功力。为什么我们能被有些虚构感动,而对有些虚构却无动于衷?感动是因为真实,假的东西是感动不了人的。这些能感动人的虚构,其真实性在哪里?其实,有一种真实叫“原型的真实”。荣格认为,原型就是历史上反复发生的经验形式,它是在漫长的人类活动中逐渐形成的,并成为我们精神构造的一部分,为我们的行动和行为提供了一定的“形式”,我们却“日用而不知”。“生活中有多少典型环境,就有多少个原型。无穷无尽的重复已经把这些经验刻进了我们的精神构造中”[7]67。从大的典型环境来说,原型有着历史的真实;从小的典型环境来说,原型有着人性的真实。历史的真实可以抹去,很多故事就没有呈现任何历史背景(例如金庸的《笑傲江湖》)。然而一旦涉及历史场景,若是与历史的原型相悖,必然要承受负面的代价。而人性的真实则无法抹去,除非不讲人的故事。
2002年,中国大陆上映了一部国产大片《英雄》,这部电影可以说毁誉参半。它的出现,对于期待已久的中国观众来说,似乎是一个久违的回应。影片色调唯美精致,场景雄伟壮阔,武打精彩绝伦。演员阵容也堪称奢华:梁朝伟、张曼玉、陈道明,还有当时已经成名的章子怡。两大功夫巨星李连杰和甄子丹的巅峰对决,更是让观众一饱眼福。当时人们期待:或许这是中国大陆进军奥斯卡的第一部电影。然而,好莱坞狡猾又吝啬,只给了一个最佳外语片的提名。当然,我们不能唯奥斯卡马首是瞻,但从香港电影金像奖的结果来看,老外的评价还是公允的。《英雄》在香港摘得了七项大奖,但都是视觉和音乐方面的“小奖”,包括最佳摄影、最佳服装造型设计、最佳动作设计、最佳美术指导、最佳原创电影音乐、最佳音响效果和最佳视觉效果,但就是没有获得分量最重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也没有“最佳编剧”。可以说,《英雄》既没有真正走进奥斯卡,也没有问鼎金像奖;既没有“感动”世界,也没有感动香港,到底缺了什么?
电影《英雄》的原型是“荆轲刺秦”,但剧情与历史出入太大。影片中的英雄叫“无名”,由李连杰主演。无名一生的最大愿望,就是刺杀秦王。然而,关键时刻秦王跟无名一番对话,便让无名改变了主意。秦王跟无名说了两个字:天下。秦王悟到了“剑”法的最高境界: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就是不杀,就是天下。因此,“荆轲为赵国刺秦”的故事,在影片中成了“无名为天下放弃刺秦”。这里就有两个突然:一是突然改变了历史,二是突然改变了逻辑。如果没有更加合理的逻辑,很难将故事“说圆”。表面上看,无名放弃刺秦而选择了“变相自杀”,也可以找到历史的“原型”,比如说项羽。李清照诗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但项羽自杀,是因为愧对江东父老;而无名自杀,则是被秦王“感化”,确切地说,是被秦王之“德”感化。影片中的无名在放弃刺杀时对秦王说:请大王记住剑法的最高境界。显然,无名认为秦王悟到了天下之道,能够胸怀天下,为政以德。他怎能以一己一国之私,来阻挡天下兆民之“公”?
这种逻辑看似合理,却没有历史的原型。几千年来,中国人评价帝王有一条黄金法则——“德功言”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甲骨文的“德”写作“”,其形象是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只眼睛沿着直线往前看。意思是看清了方向,坚定地直行。在金文中“德”写作“”,十字路口成了表示行走的偏旁,眼睛还是沿着直线往前看,下面有了一颗支撑它的心。意思是由心出发,坚定地行动。简言之,德是行为或行动,和说话没有半点关系。梁启超说:“道德者行也,而非言也。”[8]179行为(behavior)具有即时性,但行动(action)却必须延续一定的时间,是一个完整事件中的所有行为。“德”的行为延续性要求,可以延伸至人的一生,因而对一个人“有德”的考察往往需要“盖棺定论”。人们不会说这个人有时“有德”,有时“缺德”,只要一辈子做了一件缺德的事,就不能说有德。但“功”不一样,功是“就事论事”。人在一个事件中的所有好的行为(即行动)就可以算“有功”,在同一个事件中的所有不好的行为(即行动),就算“有过”。“功”与“过”可以在一个人的一生中,甚至同一个事件中并存。较之于“德”与“功”,“言”的时间性要求就更低了。虽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观念,但只是言行一致的道德要求,与言行可以分离的现实是两码事。孔子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论语·公冶长》)也正因如此,“立言”和“立德”“立功”相比,只能放到最后。所谓“名垂青史”,首先是“德”,其次是“功”,最后才是“言”[9]106。
因此,电影《英雄》的问题在于:无名将秦王的“言”当成了“德”,而电影叙事者则是把秦王的“功”当成了“德”。影片明显是“单线”逻辑,只说秦始皇统一六国,成为中国第一个皇帝,却不提其专制皇权;只说秦始皇造长城护国护民,却不说秦朝由于暴政而迅速覆亡。王朝的覆灭,不是由于物质长城的坍塌,而是人心长城的崩溃。有首诗说得好:“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清·张英《观家书一封只缘墙事聊有所寄》)故事中的无名生活在“德功言”的时代,而且剑术天下第一,居然连“德功言”都分不清楚。不仅如此,一个君主凭三寸不烂之舌,就把一个意志坚定、刺杀自己的一流高手打发了,并且还以死相报,这是弥天大谎,在中国文化中找不到反复发生的“原型”与之对应。总之,《英雄》的原型既无历史的真实,亦无人性的真实,属于“无根的原型”,造就了一个机器人似的英雄。无名没有妻子,没有恋人,更没有子女,也不知道他父母是谁,似乎他跟人间烟火没什么关系。他也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爱恨情仇,就只有两个字:天下。一句话,无名太完美了,没有任何缺点,完美得不像人,倒像个机器人。《英雄》无名之善,就如同《三国演义》刘备之厚与诸葛亮之智,过犹不及而显得“伪”。鲁迅批评道:“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10]81
相形之下,另外两个英雄显得真实多了。一个是西楚霸王项羽,最后被刘邦围困垓下、四面楚歌之时,他的美人虞姬,以及宝马坐骑骓依然陪伴身边。项羽感慨万千:“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垓下歌》)正如徐岱教授所说,聊聊数言,让一代英雄的铁骨柔情,跃然纸上。虽然这首诗未必是真的,因为司马迁并不在场,但在如此险恶情境下的如此描述,就有人性的真实*观点源自浙江大学徐岱教授2015年春季学期《文学思想与批评》授课内容。。因为项羽面对的不是选择,而是人性中的生死抉择;而电影《英雄》则相反,把生死抉择简化为程序性的选择。所以即使无名不怕死,也不像英雄,因为机器人都不怕死。另一个是金庸小说中的乔峰,他一生抗击契丹人,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就是契丹人!巨大的情感和身份矛盾无情地折磨着这位乱世英雄,最终导致了他的自杀。这也是悲壮的生死抉择!
之所以是抉择,是因为英雄往往承担了特殊的使命,他既要面对极端的环境,又要处理自己是普通人的一面。莫言曾说:“历史不是由事件构成,而是由人的情感构成”;小说就像人性的实验,“把人放在战争等极端环境中,考验人性”*观点源自莫言2013年12月3日在浙江大学以“小说创作”为主题发表的演讲。。而在这种极端环境中懂得抉择,冰释了疑惑,就是智慧。佛家说:“言慧者,于所观境,拣择为性,断疑为业。”(《大乘百法明门论》)这里又要提到另一个英雄——《三国演义》中的关羽。鲁迅这样评价:“惟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10]81关羽的英雄气盖世无双,曾经单刀赴会,刮骨疗伤,温酒斩华雄,过五关、斩六将;但关羽的缺点也让他大意失荆州,败走麦城,最终身首异处。他的抉择出现在赤壁之战中:关羽在华容道伏击“敌人”曹操,但因曹操有恩于己又放走曹操,由于立下军令状,这一抉择的结果相当于自杀。这正是“忠义不能两全”的伦理困境,是中国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原型,因而打动了无数人。
三、形式之美:猜谜电影的辉煌与遗憾
如果我们用“真善美”的标准考核,那么电影《英雄》只有美,没有真,也没有善,因为里面的善是假的,是伪善。而且,《英雄》之美,仅仅是低层次的感官之美,其获奖也都是视觉和听觉方面,没有更高层次的思维之美。有很多好看的电影,就有思维之美,这种美就叫猜谜。猜谜式的电影有《七宗罪》《盗梦空间》《达芬奇密码》《消失的爱人》,等等;还有一些拍成了系列,如《古墓丽影》《国家宝藏》,等等。所谓猜谜,意味着整部电影就是一个大谜语,猜对了一个,才能进入下一个,最后才水落石出。猜谜的层次越多,猜谜难度越高。如果猜谜层层深入,迷中有迷,那么解谜之路将带来巨大乐趣。猜谜电影的源头来自推理小说,例如《七宗罪》就是对小说《无人生还》的模仿。《无人生还》创作于1939年,风靡全球,其作者是大名鼎鼎的阿加莎·克里斯蒂。1945年该小说被拍成了电影,并被改编成电视剧。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曾经引进过一部墨西哥电视剧《圈套》,就是《无人生还》的电视剧版。
不过,猜谜电影尽管好看,却有一个致命杀手——剧透。因为猜谜电影玩的就是叙事和情节,本质上就是卖信息。信息获得的心理过程,就是从不确定性到确定的过程。水落石出,就是不确定性的消除,也意味着电影的终结。假如电影看了一半,突然有人向观者剧透,观者可能会很讨厌。就像看球赛,回放远远没有直播那么刺激!所以,猜谜电影天生就是短命鬼,很少有人会去看第二遍,不然也不会这么怕剧透了。剧透轻则令人“反感”,重则会杀死一部尚未上映的猜谜影片。
但是,好的作品是不怕剧透的,以文学作品为例,如《红楼梦》《哈姆雷特》。因为它们不卖信息,而是生产意义。意义是不怕剧透的,因为意义不像信息那样能直接获取,而是通过领悟才获得的。意义的获得与信息没有太大关系,信息的堆砌仍然是信息,不能产生意义。即使一个人把《红楼梦》中所有的情节和人物信息都记得滚瓜烂熟,他也未必就读懂了《红楼梦》。更重要的是,意义并非仅仅是作品本身所蕴含,而是读者(观众)和作品共同生产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部《红楼梦》可以有成百上千种解读。意义的获得,取决于读者或观众的欣赏水平,如阅历、知识、悟性等。古人有“才、学、识”之说,一个人可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他还是可能有眼不识泰山。因为见识不是仅仅凭一点才气和几分学养就能获得的,它是智慧的领悟。意义正是依靠智慧领悟出来的,意义的获得需要理论视野和欣赏水平。一般的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信息的堆砌还是信息;高手则不一样,“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最高境界,仍然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但那山那水,已不是原来的山和水了。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心境下看同一事物,也能获取不同的意义。
但《七宗罪》不是一部纯粹的猜谜电影,它还玩了一把“宗教牌”和“意义牌”。它不仅卖信息,还生产意义。这是一个离奇杀人的故事。在凶手的眼中,这个世界严重失序。很多人衣冠楚楚,其实是衣冠禽兽,他们犯了“七宗罪”,但法律和警察却视而不见。在天主教教义中,人性具有七宗罪,分别是:“暴食”“贪婪”“懒惰”“嫉妒”“骄傲”“淫欲”“愤怒”。所以,必须挑选一个人惩罚有罪之人。电影中杀人的过程几乎无懈可击,警察始终被牵着鼻子走。在最后的结局中,凶手杀了警察米尔斯的妻子。当米尔斯得知妻子被残忍杀害时,悲愤交加,开枪打死了凶手。但他这一开枪,反而落入了凶手的陷阱,犯了所谓的“愤怒”罪,从而帮助凶手完成了“七宗罪”的“作品”。影片最狡猾的地方是,这个凶手认为自己也有罪。凶手嫉妒米尔斯的幸福生活,所以杀了他妻子,激怒米尔斯,引诱他开枪杀自己。这似乎是对现代制度的讽刺:所谓的警察执法,不过是犯罪的另一种形式。
或许“打动”观众的是“凶手”的自述:“你们该感谢我挑中那个律师,他穷其一生用谎言赚钱,想尽办法帮助杀人犯和强奸犯逍遥法外;那个女人内心丑陋,以至失去美丽的外表就活不下去;那个毒贩子,而且还是个鸡奸者;以及传播病毒的妓女……只有在这堕落人世,才能无愧地说他们无辜。但这正是关键!我们在每个街角、在每个家中都看到死罪,我们容忍,因为见怪不怪、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从早容忍到晚……现在不一样了!我立下榜样,世人将对我的所作所为进行思索、研究和遵循,直到永远……”(电影《七宗罪》台词)当然,彻底打破观众防线的是最后的结局,凶手认为自己也有罪,祈求警员米尔斯一枪了结自己。
《七宗罪》的“宗教牌”和“意义牌”似乎打得很成功。仔细分析,《七宗罪》的故事就有严重问题:既然凶手“被选中”,成了正义的化身替天行道,那么究竟何为道?何为正义?何为罪孽?谁来判定?《七宗罪》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猜谜电影的范围,甚至连伦理学本身,在很多年前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们目前对道德的理解力已经枯萎,如麦金太尔所说的“是一个概念体系的残片”,我们所用的许多关于道德的关键词其实是“道德的假象”,因为我们已经丧失了赋予它们意义的背景条件[11]4。《七宗罪》中那位“斯文”的凶手恰恰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眼里,任何别的事情都可能是无序的,但道德语言是有序的,恰如它现在所是(just as it is)的那样。至于他本人也许可能恰被他所使用的语言出卖,则是他不可能想到的。”[12]7
因而问题是:既然凶手“被选中”,替天行道,专杀犯有“七宗罪”的人,那么怎样才算是犯了“七宗罪”呢?天主教教义中的“七宗罪”,仅仅是七个关键词吗?它们的原始意义是什么?而且,谁给凶手审判的权力?胖子能吃,就是“暴食”罪吗?明星爱美丽,就是“骄傲”罪吗?凶手用枪指着胖子,捆住了胖子的脚,连续喂食十二小时,最终撑死了胖子。凶手把一个女明星的鼻子割掉了,然后让她一只手拿电话,一只手拿安眠药,让她“自由”选择报警还是自杀。凶手对警察米尔斯就更残忍了,他把米尔斯的妻子杀了,割了头,用快递寄给米尔斯。当米尔斯得知爱妻被对方割下了人头,又面临对方挑衅的时候,那种“愤怒”是天主教所谓的“愤怒”罪吗?我们没有意识到,对这些道德词汇的使用,其实是“时过境迁”的理解。实际上,道德词汇的意义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但我们根本无法了解,它们为何变化?如何变化?《七宗罪》缺乏一种历史的眼光,没有历史的眼光,根本就无法理解宗教和伦理。
四、隐喻之善:《肖申克》与黑暗中的希望
如前所述,《七宗罪》所谓的“宗教牌”和“意义牌”,不过是哗众取众,它仍然是一部猜谜电影。只能说好看,够不上伟大。有一部与它非常接近的电影,却远远胜过它,这就是《肖申克的救赎》(以下简称《肖申克》)。两部电影的相似性是很诡异的:《肖申克》1994年上映,《七宗罪》1995年上映。《七宗罪》的主角是两个警察,反派是个罪犯;《肖申克》刚好相反,主角是两个囚犯,反派是两个警察。最巧的是,摩根·弗里曼既出演了《七宗罪》中的老警察,也出演了《肖申克》中的老囚犯。
《七宗罪》的言外之意是:有罪的人逍遥法外,因为法律视而不见,因而应该对有罪的人进行惩罚;被挑选的人惩罚别人,自己也有罪;警察则惩罚这个人,但警察的惩罚又犯了一种罪。《肖申克》的言外之意更有戏剧性:无罪的人被判有罪而入狱,监狱里的囚犯只有一个是真正有罪的,法律尽干这些错误的事;实际有罪的人掌管监狱,控制着实际无罪的人的生活,比如说典狱长就是个大贪官。因此,必须让这些被关起来的无罪的人获得救赎。而救赎的手段之一,是帮助典狱长洗钱,这也是巧妙的讽刺。但由于典狱长常年教人洗钱,自己早已麻痹,最后反被他的囚犯玩了一把,东窗事发,只好饮弹自尽;那位主角囚犯则越狱成功,获得了救赎。因为这位主角十五年如一日,每天用锥子挖地洞,以雕刻石头作为掩护,最终“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从情节设计和浅层的言外之意来看,两部电影不分伯仲。但在深层的言外之意上,高下就明显了。让《七宗罪》无法自圆其说的是,那位替天行道者惩罚别人的手段,比那些人所犯的罪要严重和残忍得多,而且,罪犯不惜用一种犯罪,诱使别人犯下另一种罪。因而,所谓的惩恶,实际上是在制造更多的恶;所谓的替天行道,实际上是把世界越抹越黑,把一切光明熄灭。而《肖申克》不一样,它虽然讲的是最黑暗的地方——监狱,却既让我们看到了被黑暗遮蔽的东西,更找到了超越性的东西——希望。这是名字叫“救赎”的原因。影片告诉我们:法律将罪犯关进了监狱,试图改造他们,但最后却导致囚犯“爱”上了监狱,把监狱当成了自己的“家”。释放一个关了几十年的老囚犯,实际上是把其推向崩溃与死亡。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囚犯博斯,就因受不了这种巨变而选择了自杀。“或许我该用枪打劫,好让他们送我回家。……我不喜欢这地方,它令我太焦累。我决定离开(自杀)。希望他们不要再放像我这么老的人”(《肖申克》台词)。博斯的囚友这样分析他的自杀:“他只是爱上了这监狱。他在此已50年了。这是他唯一认识的地方,在这儿,他是个重要的人,一个有教养的人。在外面,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假释出来的囚犯。申请张借书证都有困难。”(《肖申克》台词)而最具思想火花的是这段话:“这些围墙很有趣的。开始,你恨它们。接着,你适应了它们。日子久了,你开始依赖它们。那就是喜爱了这监狱。……判你终身监禁,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起码达到了一半。”(《肖申克》台词)
影片最具讽刺的地方,就是摩根·弗里曼主演的这个老囚犯瑞德的遭遇。被关了20年后,他申请假释。当被问及“你有感到悔过吗”时,瑞德的回答是“是的,绝对有”,“我得到了教训……我已完全改变了。我不会再为害社会”(《肖申克》台词)。结果没有通过。被关了30年时,他再次申请假释,还是那个老问题。瑞德还是老回答:“老实说我已改过。我已不会为害社会。上帝可以作证。真的改变了。”(《肖申克》台词)结果还是没有通过。被关了40年时,瑞德还是申请假释,但他已经是一个白发老人了,心态已经完全改变。对于是否“改过”,瑞德坦言“那只是个用来掩饰的词”。瑞德最后说:“我回首过往,一个年轻的愚蠢的孩子犯了大罪,我想和他谈谈。我想和他讲讲道理。告诉他做人道理,但已经不能了。那孩子已无影无踪。只剩下这个老人。我得这样生活下去。改过?只是个狗屁的字眼。你继续盖上你的印章吧,老弟,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说句实话,我根本不在乎!”(《肖申克》台词)结果,在这个老囚犯已经不想出来的时候,他们居然把他“放出来”了。这就是可悲的地方,是时间对人性的改造,是我们没思考过的。
要不是因为主角安迪,瑞德可能也会选择自杀。出来以后他很痛苦,好像离开了家一样。他甚至想买枪,再干上一票,好被再次送进监狱,这样就能“回家”了。由于安迪的引导,瑞德才怀着一丝希望,深入太平洋,终于在一个小岛上找到了老朋友安迪,从而以想象不到的方式度过余生。正如影片《肖申克》中所说:“有希望是件好事情,也许是世上最好的事情。”这句话道理虽然简单,却是老囚犯用40年的光阴说的,意义就不一样了。伟大的作品使人懂得如何摆脱黑暗,而不是把世界彻底抹黑。因为我们的世界不缺黑暗,太阳之所以伟大,就因为照亮了周围那片小小的黑暗区域。正如《七宗罪》最后的那句台词一样:“海明威曾写道:‘这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为它奋斗。’后半句我同意。”于是这两部电影的高下就昭然若揭:两者皆有形式之美,即猜谜之美;两者也皆有意义之善,但《七宗罪》之善其实是伪善,而《肖申克》所说的看似伪善,实为真善。因此,后者是一部好的电影,兼具大真、大善与大美。
可见,最好的电影不卖信息,而是和观众一起生产意义。意义的源泉,就是生活本身。但生活自己不会说话,有时一部作品的叙述,往往比生活更加真实,这就是原型的真实,人性的真实。我们可以大胆地构思电影的形式之美,却不能无限制地去创造意义之善,因为善是有真实原型的,或者说原型之真。在古老的《易经》中,大美即大善,大善即大真。在《周易》中,最美的就是《乾》卦和《坤》卦,它们是完美的对称;而《周易》最好的意义,最善的意义,就给了《乾》《坤》两卦。其隐含的前提就是真,它们都是“道”的体现。因此,好电影有这样三个“家族相似性”:原型之真、形式之美和隐喻之善。有趣的是,王家卫导演的电影《一代宗师》恰恰具备了这三种特征,只不过其原型是《周易》第三十六卦的《明夷》卦[12]99。影片不乏猜谜的要素,而且必须深入武学文化的源头——《周易》才能理解。
五、好电影的“家族相似性”——原型之真、隐喻之善、形式之美
好电影并非都有相同特征,但彼此之间有相似之处,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家族相似性”[6]47-48。第一,有些好电影具有原型之真。原型即历史上反复发生的经验形式,是在漫长的人类活动中逐渐形成的,它为我们的行为和行动提供了一定的“形式”。好电影虽然允许虚构,却有着原型的真实,而不是“为虚构而虚构”。第二,有些好电影具有形式之美。包括感官之美和思维之美,前者如视觉效果、音乐等;后者如猜谜式的推理电影,以精巧的叙事吸引观众。第三,有些好电影具有隐喻之善,即电影的言外之意,反映了民族文化的深层意蕴,乃至人类价值的理想世界。这就是好电影的“家族相似性”:原型之真、形式之美和隐喻之善。三者可以相通,因为大美即大善,大善即大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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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逢超)
The Truthful, the Good and the Beautiful: A Good Film’s
[收稿日期]2016-01-12
[基金项目]浙江大学“争创优秀博士学位论文资助”(201505B);浙江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浙江省传播与文化产业研究中心、浙江省重点创新团队——浙江省国际影视产业发展研究中心课题“作为华夏文化载体的华莱坞电影”(ZJ16Y11)。
[作者简介]姚锦云,男,浙江长兴人,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新闻传播学博士。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040(2016)04-0087-07
“Family Resemblance”
Yao Jinyun
(SchoolofJournalism&Communication,Jinan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2)
Abstract:What is a good film? There are probably no common characteristics for good films, but it might be reasonable to expect their similarities, just like “family resemblance” explained by Wittgenstein. First of all, some good films have the authenticity of archetypes. An archetype can be a constantly recurring symbol in history, or a collectively-inherited pattern of thought that is present in our behavior and action. Though varying from the imaginative, good films have the authenticity of archetypes but not just for fiction. Furthermore, beauty of form, both sensuality and thinking, can also be seen in some good films, for example, visual effect and music for the former, and mystery or intricate plot, which may be its deadliest killer, for the latter. Lastly, some good films have the metaphor of the good, that is to say, the deep meaning of national culture and even the ideal world of human values could be read between the lines. To conclude, the family resemblance of a good film lies in the authenticity of archetypes, beauty of form and the metaphor of the good. The trinity is a reflection of the true, the good and the beautiful.
Key words:good film; the Truthful, the Good and the Beautiful; family resemblance; archetypes; mystery; metap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