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工氏考论
2016-08-03葛志毅郭胜团
葛志毅 郭胜团
内容提要 共工氏乃上古的显赫大族,历时相对久远且颇有影响,但历来对其族的研究似注意不够。其族留下若干难解之迷,如治水平土本为其族特长,却较多视之为“水害”;记载显示其为上古帝王之一,却以“伯”者身份留名史上,《世经》置共工氏为王伯之间,应与此有关。与共工氏有关的记载仅限于零散断片,此外在神话传说中留下若干珍贵资料,此同为今日研究共工氏的主要根据。
关键词 共工氏 炎帝 水纪 水害 治水平土 《世经》 《山海经》
〔中图分类号〕K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6)05-0080-11
共工氏本上古一大家名族,其族不仅声名显赫,且活动存续时间亦相对较长。只是不知其族何以在记载上留下与其原本不甚相符的恶行恶名;且与其族的相关记载亦显得细碎零散,此皆使后来研究的难度增加。因感念及此,特不揣昧陋,乃鸠聚史料,论撰成此文,以质诸方家,望乞不吝赐教垂顾。
一、共工氏的活动时代及其氏族的社会文化标征
记载证明,共工氏是上古的有名氏族,但后来随其衰落,留下较多的传说之谜。如首先就是其活动的时代问题。先秦记载中较早提及共工者,乃《左传》昭公十七年:“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按孔颖达“此传从黄帝向上逆陈之”,②③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2083、2083、1590页。可排出大皞氏、共工氏、炎帝、黄帝之序,那么,共工应乃与大皞、炎帝、黄帝相同的古帝之一。但《国语·鲁语上》曰:“共工氏之伯九有也”,《礼记·祭法》亦曰:“共工氏之霸九州也”,杜预、郑玄皆以伯(霸)说共工身分。杜预:“共工,以诸侯霸有九州者,在神农前,大皞后,亦受水瑞以名官。”②郑玄:“共工氏无录而王谓之霸,在大昊、炎帝之间。”③读《左传》原文,共工与大皞诸古帝相同,同受瑞纪,以纪事名官,但杜、郑却接受《国语》之说,以共工为伯,伯同霸,即诸侯长,共工伯者身份自此被确定。另一方面,又接受《左传》之说,认为共工在大皞、炎帝之间,或说为虙羲、神农间,其说实相同。如高诱注:“共工,官名。伯于虙羲、神农之间,其后子孙任智刑以强,故与颛顼,黄帝之孙争位。”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上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80页,又见此书第22页高诱注。《列子·汤问》张湛注同。自《鲁语上》及《祭法》之说出,再加上记载中共工与颛顼、高辛争为帝之说,又舜流四罪之首为共工,致使其名声地位日益下降。刘歆《世经》出,以五行相生之序排列古帝世次,乃据“共工氏伯九有”之说,论定其“虽有水德,在木火之间,非其序也。任知刑以强,故伯而不王”班固:《汉书·律历志》,中华书局,1964年,第1012页。的地位,将其正式逐出古帝的正统序列。后来的记载有谓共工氏乃女娲氏之世诸侯者,如《太平御览》卷七八引《帝王世纪》:女娲氏“未(末)有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故伯而不王,以火承木,非行次,故《易》不载。”李昉等:《太平御览》(1),中华书局,1985年,第364页。司马贞《补三皇本纪》亦以共工氏当女娲之时诸侯。《吕氏春秋·荡兵》:“兵所自来久矣,黄、炎固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五帝固相与争矣。”按炎帝为火德,共工为水德,故所谓“故用水火”是否指共工曾参与炎、黄之争,若然,则共工氏于炎、黄之时亦留下其活动踪迹。共工曾与颛顼争为帝,而且极为激烈。《淮南子·天文》:“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两人斗得天崩地陷,不得不由女娲炼石补天,收拾残局,可参见《列子·汤问》及司马贞《补三皇本纪》。斗争之惨烈由此可见。其他记载如《文子·上义》曰:“共工为水害,故颛顼除之。”《淮南子·兵略》:“颛顼尝与共工争矣……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又见《史记·律书》。《楚辞·天问》:“康回冯怒,地何以东南倾?”据王逸注,康回乃共工之名,所述乃共工与颛顼争为帝之事。共工氏由古帝身分降为伯者,其与颛顼争为帝而惨败一事关系甚大,继又败于高辛,其伯名殆由此遂定。共工又被称为“水害”,颛顼则诛除“水害”,二者间正义所在明显。所以,共工不仅争帝不成,亦因此背上万劫不复之恶名。因而可以说,共工与颛顼之争,亦为关系其族盛衰荣辱之一关键枢纽。
《淮南子·原道》:“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此共工与高辛争为帝,亦经历一场惨烈的剧斗,其结果则痛悼凄怆,濒于族氏灭绝。不知此为其与颛顼争帝之讹闻,抑或是确有其事。如若结合相关记载分析,似确有其事。《史记·楚世家》:“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三国韦昭亦曰:“颛顼氏衰,共工氏侵陵诸侯,与高辛氏争而王也。”徐元浩:《国语·周语下》韦昭注,中华书局,2002年,第93页。此外亦可以《竹书纪年》所载为旁证,其书颛顼七十八年,“术器作乱,辛侯诛之。”据《山海经》,术器乃共工之子;术器又作术嚣,术嚣袭共工之号,在颛顼时作乱,辛侯灭之。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49页。按辛侯应为高辛辅佐颛顼时名号,《鬻子·数始》:“昔者帝喾年十五而佐帝颛顼,三十而治天下。”钟肇鹏:《鬻子校理》,中华书局,2010年,第15页。《太平御览》卷八十引《帝王世纪》同。按帝喾即高辛,当辅佐颛顼时称辛侯,并平灭共工之乱。
《尚书》中共工乃尧舜时代之显官大族,共工与另一显族鲧俱因治水无功而受罚。《尧典》记尧命举荐任事者,“讙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按“僝功”主要指治水之功,共工乃以工官兼水官。尧又命举治水者,“佥曰:‘于,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是共工任事无成,鲧治水无功,二者皆为其时大族而获推荐。结合相关记载,二者俱因治水不善而受罪罚,《国语·周语下》:“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祸,尧用殛之于羽山。”是共工与鲧俱因治水不成而受罪罚。后大禹治水,共工从孙四岳为佐,因成功而大受封赏,是共工族的活动前后皆与水有关。相关记载表明,尧舜时代大水患似与共工关系甚巨。《淮南子·本经》:“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树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阙,导廛涧,平通沟陆,流注东海,鸿水漏,九州干,万民皆宁其性,是以称尧舜以为圣。”高诱注:“共工,水官名也。柏(伯)有(者)之后……欲壅防百川,滔高堙庳,以害天下者。”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上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255~256页。高注所言,显系据《国语》的记载。是尧舜时洪水之患乃共工罪过,给庶民百姓造成极大祸害,故舜使禹治水,福惠万民,因而被推崇成圣,此说亦适足反证共工水患之烈。共工后被作为四罪之首惩罚,《书·舜典》:“流共工于幽洲,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孟子·万章上》及《大戴礼记·五帝德》略同。 《庄子·在宥》:“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置流共工于最末,且无殛鲧之事,乃传闻之讹异。又《淮南子·修务》所记略同《在宥》,二文稍后,不足据。据《尧典》,讙兜曾推荐共工,《尚书》乃以二人同恶的角度叙述其事;鲧则以治水无成与共工同罪。《史记·五帝本纪》又谓“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那么,三苗与共工有可能同为南方楚系民族。故舜流四凶当是以共工为首而牵连及于其他相关的三族。共工既作为四罪首恶,致使其族在此后长久蒙上恶名,亦因此加重其族在历史上的负面形象。endprint
《左传》昭公十七年谓“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共工氏族与水有着不解之缘,亦因“水纪”而演出一幕幕盛衰荣辱的大剧。首先,共工乃官职名,被说为主水官。如《淮南子》高诱注:“共工,水官名也。”又“尧时有共工官。”⑦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上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255、22页。又下册,第630页。《史记·律书》集解引文颖曰:“共工,主水官也。” [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11页。《尚书》郑玄注:“共工,水官也。其人名氏未闻,先祖居此官,故以官氏也。”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第121页。是共工本为水官名,其族世居此官,乃以官为氏。“共”又被说为共工封地,那么,“共工”者,共地之工也,共工身为工官,封于共地,故称共工。共工封地共,相当于今河南辉县,正当黄河转折之地北岸,历史上下游河患多始发于此,故居地原因使之与治水结缘,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第三章三《共地的重要共工氏的兴亡》,文物出版社,1985年。因此亦被说为主水官。《管子·揆度》:“共工之王,水处什之七,陆处什之三,乘天势以隘制天下”。按“水处什之七”即共工之国水地多于陆地,共工因此善于以水势制天下,是即“乘天势以隘制天下”。《文子·上义》《淮南子·兵略》《史记·律书》俱谓共工“为水害”,此“水害”应即“乘天势以隘制天下”之谓。“隘制”有迫隘、扼制之义,以此自应谓之“水害”,《国语》所谓“以害天下”。《史记·律书》集解引文颖谓共工“水行也”,[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11页。又见于《淮南子·原道》高注。记载上又谓共工水德,与此水行说有关,皆可见共工族与水的不解之缘。
共工在尧舜时为大宗显族,如其既为共工官,又获推荐治水,获罪时犹为四罪之首,从孙四岳佐禹治水成功,大受封赏,其为尧舜时大宗显族无疑,但颇有人认为尧舜时共工与其前之共工非一族。如《淮南子·原道》高注:“共工,以水行霸于伏羲、神农间者也,非尧时共工也。”⑦《国语·周语下》韦注:“或云,共工,尧时诸侯,为高辛所灭。昭谓言为高辛所灭,安得为尧诸侯。又尧时诸侯共工,与此异也。”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第93页。是皆怀疑尧舜时共工与其前共工非一族。《汉书·古今人表》在第二等“仁人”列一共工氏,与众多上古帝同列,又于第九等“下愚”列一共工,与讙兜、三苗、鮌同列。显以共工氏与共工非一人。《荀子·议兵》:“禹伐共工”,王先谦曰:“《书》曰:流共工于幽州。皆尧之事,此云‘禹伐共工,未详也。”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2011年,第280页。其说与上同,但其《成相》曰:“禹有功,抑下洪,辟除民害逐共工”,此与“禹伐共工”合。据《国语·周语下》记共工从孙四岳佐禹治水有功大受封赏之事,可证尧舜时共工曾为水害,禹则治水除去共工水害。综之,郑樵之说可称卓识,其曰:“共工氏当始于伏羲之后,子孙承传,以至尧舜之世,皆谓之共工氏。”郑樵:《通志》(1),中华书局,1987年,第36页。即共工氏实乃上古一显赫大族,从伏羲之后迄尧舜之世,历时久远,且有相当影响。关于其族之亡,《逸周书·史记》有述:“久空重位者危。昔有共工自贤,自以无臣,久空大官。下官交乱,民无所附,唐氏伐之,共工以亡。”此谓共工之灭乃因不任臣下、骄傲自贤之故。是其族虽经历与古帝争位的惨败,因为天下水害而遭遇攻伐,以致使之屡濒危亡之虞,但终未因此外部原因灭亡,而是最终亡于内政之不修,即亡于君主骄傲自贤、昏庸不明的内政原因。此乃述共工后裔亡国的历史,灭共工氏之唐氏,应为唐尧之后。
二、共工的水官性质及其王、伯身份
共工族不仅长于治水,且长于平土,为此必须述及后土为社之事。《国语·鲁语上》:“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又见《礼记·祭法》。《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社为土神,平治土地自为其职。治水必涉及掘土筑堤之功,故治水与平土相须为用,共工与后土句龙相互配合,父子共成治水平土之功。这里应予指出者,共工因其水官显名,却几乎掩盖其工官职业。共工之名本为工官之职,不仅主水,亦监百工。《书·尧典》:“帝曰:‘畴,咨,若予采。讙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按《史记·五帝本纪》载此曰:“讙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按共工试工师,乃行其工官本职。又如垂为工官,又称共工。《书·舜典》曰:“帝曰:‘畴,若予工。佥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史记·五帝本纪》曰:“以垂为共工”,亦证工官又称共工。此共工之称必与其族久任工官有关,以至其族以官为氏而称共工。共本其封地,其族既久掌工官,于是以封地冠职官以称,共工由此成为工官习称,亦作为工官名传承开来。
按先秦职官制度,工官与司空职责相通,因为司空既掌治水平土,亦兼掌百工。司空首先主治水平土,《荀子·王制》:“修堤梁,通沟浍,行水潦,安水藏,以时决塞……司空之事也。”《礼记·月令》季春,命司空曰:“时雨将降,下水上腾,循行国邑,周视原野,修利堤防,导达沟渎,开通道路,毋有障塞。”司空所掌堤梁道路、沟浍水潦,实即治水平土之职。《后汉书·郎顗襄楷传》李注引《韩诗外传》曰:“司空主地……山陵崩决,川谷不流,责之司空。”范晔:《后汉书》(4),中华书局,1982年,第1065页。此司空主地,亦即治水平土之职。此外,司空又兼掌百工,《史记·五帝本纪》:“以垂为共工”,集解引马融曰:“为司空,共理百工之事。”[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4页。马融读共工为“共理百工”,不妥,共本为封地。又《考工记》郑注:“百工,司空事官之属……司空掌营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庙,造宫室车服器械,监百工者。唐虞已上曰共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905页。是司空主治水平土之外,又兼掌百工,与共工通职。但在记载上,共工主要被突显其治水职业,工官之职不甚显。此殆因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相关之“水害”“水官”“水行”“水德”诸称亦时见,唯工官之实不显。但共工“水行”尤其是“水德”属性,却引致其与颛顼间的某种联系,这对认识共工之族的活动历史,亦为极重要的一个线索。endprint
《琐语》曰:“晋平公梦朱熊窥其屏,恶之而疾。问于子产,对曰:‘昔共工之卿曰浮游,败于颛顼,自沉于淮。其色赤,其言善笑,其行善顾,其状如熊,为天王祟。见之堂上,则正天下者死;见之堂下,则邦人骇;见之门,则近臣忧;见之庭,则无伤。今窥君之屏,病而无伤,其祭颛顼、共工乎?从其言而病间。”此段文字见于罗泌《路史》卷11之罗苹注,《影印四库全书》第38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晋书》卷五十一载《汲冢书》有《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书也”。《山海经·海外北经》记“共工之臣曰相柳氏”,《大荒北经》“共工之臣名曰相繇”,相柳、相繇并应即此浮游,应为传闻之讹异。是颛顼战败共工及浮游君臣,浮游亦为水官之族。此谓浮游败“自沉于淮”,《淮南子·原道》谓共工败,“遂潜于渊”,此显以神话形式显示二者的水官性质。子产要以颛顼、共工同祭,必以二者为同类。记载上谓共工为水行、水德,颛顼亦为水行、水德,⑦王符:《潜夫论笺》汪继培,中华书局,1979年,第397页。是二者同德。记载上有共工与颛顼、高辛争为帝之说,以共工、颛顼同为水德推之,当以共工与颛顼之争更为值得关注,因为二者之争或许与五行水德之帝的位置有关。共工为水德无疑,记载中亦见颛顼为水德之说,如《庄子·大宗师》:“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玄宫乃北方之宫,北方水位。《左传》昭公十七年:“卫,颛顼之虚也,故为帝丘。其星为大水。水,火之牡也。”此乃颛顼水德的相关记载。在《月令》五帝系统中,颛顼正为北方水德之帝。关于共工与颛顼的关系,最值得关注的是《潜夫论·五德志》,其有曰:帝颛顼“身号高阳,世号共工,代少皞氏,其德水行,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共工氏有子曰勾龙,能平九土,故号后土,死而为社,天下祀之。”以共工为颛顼世号,以共工事说为颛顼,论者以为或乃左氏家旧说。⑦按颛顼与共工俱为水德,故不排除二人有同族之可能,“同姓则同德”,参见徐元浩:《国语·晋语四》,中华书局,2002年,第337页。故颛顼袭用共工之号决非不可能。《五德志》乃将颛顼与共工合为一人在叙说。这里不妨提出这样一个假设,即共工与颛顼争为帝,很可能二人因同德而一争高下雌雄,在彼此间有个区别。结果颛顼得胜,成为五色帝中的北方水德之帝。推想当日若共工取胜,很可能北方水德之帝为共工而非颛顼。共工因失败而沉沦,并蒙“水害”恶名,继又因治水无功列名“四罪”之首,备遭人唾弃。后世共工霸而不王之说,亦应与败于颛顼有较大关系。共工因失败而降称伯,其族亦因此影响而主要称伯,其著者如“四伯”。共工、鲧俱因治水不成而罚入“四罪”,其后鲧子禹治水,共工从孙四岳佐之成功受封,《国语·周语下》记曰:“(禹)莫非嘉绩,克厌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姓曰姒,氏曰有夏,谓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谓其能为禹股肱心膂,以养物丰民人也。此一王四伯,岂繄多宠,皆亡王之后也。”此谓禹与四岳受封而成“一王四伯”。四岳称“四伯”,应与共工之伯有关联。伯者乃王之下的强大诸侯,即所谓“侯伯”。禹受封后继舜王天下,四岳则位次于王而为四伯。四岳之后诸姜姓国齐、许、申、吕显于商周,至春秋以后日渐衰微。《周语下》韦注:“姜,四岳之先,炎帝之姓也。炎帝世衰,其后变易,至四岳有德,帝复赐之祖姓,使绍炎帝之后。”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第97页。四岳受封既复其祖姓姜,又复其祖共工之位称伯。《左传》记共工为古帝名王,本与太皞、炎帝、黄帝并列,后因与颛顼、高辛争帝失败降称伯。共工因争为帝不成,已颇类霸者崇尚智力之德,其从孙四岳又受封为伯,于是遂以伯名,且以“共工氏之伯九州”进入祀典而传后。《国语·鲁语下》论禘郊祖宗报之祀典,其中言及“共工氏之伯九有”,此伯即侯伯之伯,是共工曾为九州诸侯长。伯地位次王,王、伯之称为地位等级之称,本无贬义。如《礼记·祭义》:“至孝近乎王,至弟近乎霸。至孝近乎王,虽天子必有父;至弟近乎霸,虽诸侯必有兄。先王之教,因而弗改,所以领天下国家也。”此以孝、悌之道说王、伯之号,王、伯乃领有天下国家的地位等级之名;伯之义为长,即诸侯长。伯不仅无贬义,且包含对伯者人格道德之褒义。故《鲁语下》“共工之伯九有”,犹云共工氏长九州,其时尚无后来儒家那样强调尊王绌霸之义。伯称至少三代以来已有,只用作诸侯强大者之称。如《左传》成公二年杜注:“夏伯昆吾,商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1895页。《国语·郑语》:“昆吾为夏伯矣,大彭、豕韦为商伯矣。”《史记·楚世家》:“昆吾氏,夏之时尝为侯伯……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侯伯乃诸侯长,周代之前已有,用作帝王之下诸候强大者之称,故罗泌周代之前无霸者之说,不甚确。④罗泌:《路史》,《影印四库全书》第38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6、454页。尊王绌霸之说,主要起自儒家严格等级名分之论。孔子之后,儒家倡尊王绌霸之说,如《孟子·公孙丑上》:“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梁惠王上》:“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无以,则王乎?”《荀子·仲尼》:“仲尼之门人,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受此论影响,罗泌贬绌共工。他在《路史》卷十一《太昊纪下》设《共工传》,说:“纪为君,传为臣……纪皇王所以尊天子也,传僭伪所以惩霸据也。尊天子所以壹天下之统,惩霸据所以著叛窃之罪。统既壹,罪既著,则乱常犯上、盗国贼民者,不能一日遁形于地上矣。”即目共工为分裂割据的叛窃之臣,意在以此惩戒天下。他又论“共工氏无霸名”,提出周代始有春秋五霸,齐桓、晋文乃其著者;周代以前无霸者,故共工不能与齐桓、晋文相比,至多不过如西楚霸王项羽一样。他说:“昔项籍之类乎,籍尝霸有九州矣。当秦汉之间,横行宇内,尊义帝,分天下以王诸侯,而自称曰西楚霸王,则其自处者然矣。彼共工氏盖籍之徒而非桓、文之徒也。窃乎帝者之间而不得谓之霸也。”④罗泌乃围绕“霸”字辨说共工地位。其实就因为有“共工氏霸九州”之说,致其地位降格,至有沦为僭窃叛臣之虞,儒家尊王绌霸之说,显然于此发生影响作用。罗泌所论反映出这样一层意思,即共工毕竟曾与太皞、炎帝、黄帝共列为古帝名王,故虽有“共工氏霸九州”之说,但他仍不能与齐桓、晋文这些霸者等同,其身份实在王、霸之间。后来马驌所论有与罗泌相近者,其曰:“王者天子之称,霸者强侯之号,未有兼称之陋也,自项籍为之也。”马驌:《绎史》(1),中华书局,2002年,第14页。马氏所论实合于罗泌所谓“彼共工氏盖籍之徒而非桓、文之徒也,窃乎帝者之间而不得谓之霸也”,实相当于把共工视为王、伯之间的人格。所以刘歆《世经》把共工排除在正统帝王系列之外而置于闰统之位,在处理方式上有其合理者,即共工不同于春秋五霸,其地位当在王、伯之间。刘歆乃综合其前的记载,决定共工在古帝体系中的地位。《左传》以共工与太皞、炎帝、黄帝并列,后与颛顼争为帝而失败,遂降称伯,且以“共工氏之伯九有”进入祀典被定位。《世经》所列乃太皞、炎帝以来的三皇五帝、夏商周三王以迄秦汉以来的帝王统系世次,其中不数春秋五霸,而共工得以列入,自是与五霸不同。《世经》曰:“《祭典》曰:‘共工氏伯九域。言虽有水德,在火、木之间,非其序也。任知刑以强,故伯而不王。”共工得入上古以来的帝王序列,被称为“伯而不王”,说明其身份极为特殊,乃是居于王、伯之间的伯,身份稍逊于正统的帝王,又高于一般的伯。综之,刘歆撰定《世经》,是为排定上古以迄秦汉的帝王统系序列,共工得以进入,就已表明其身份地位的特殊性。至于如何位置论列共工,刘歆则颇费一番踌躇。他最终对共工位序的论定处理方式,对于我们认识共工在古史上的特殊地位及复杂属性,不乏参考意义。endprint
三、共工在《世经》中的地位
共工氏作为大家名族在上古的地位是可以肯定的,虽然因某些原因使其名声招致一些负面影响,但通过对相关记载的考辨,还是可以见到其作为大族影响的真相。《左传》以太皞、共工、炎帝、黄帝并列,从而使共工跻身上古名族之列,但亦因此引起某些误解。如《左传》文公十八年记舜流“四凶”,四凶本与《书·舜典》之“四罪”异名,杜预乃极力为之辨解疏通,如其中有少昊氏不才子穷奇,杜预谓共工即穷奇。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1862页。“四凶”乃名族之后:帝鸿氏不才子浑敦,少皞氏不才子穷奇,颛顼不才子梼杌,缙云氏不才子饕餮,“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此“四凶”之名与“四罪”之名全异,故共工非必穷奇,但这并不影响共工为上古名家大族的地位。《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论五行之官,分属于少皞氏、颛顼氏、共工氏及烈山氏几大上古名族,“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颛顼氏有子曰犂,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此社稷五祀被祀为贵神,受到尊奉,乃出自上古名族少皞、颛顼、共工、烈山氏等之后,共工列身其中。据《资治通鉴外纪》卷一之末刘恕识语曰:“《白虎通》以祝融,或以共工,同牺、农为三王(皇)。”但今本《白虎通》不见以共工为三皇之文,故不知其详何由。但论者谓凭共工在古史传说中的地位,其有资格被列入三皇。刘起釪:《古史续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13~114页。此说与共工作为古帝名王的身份相适合。
西周时亦出现与共工相类的人物共伯和,其国于共工族故地。共伯国当得名于共头山,又称共首山,在今河南辉县,武王伐纣时途经此。《荀子·儒效》:“武王之诛纣也,行之日以兵忌,东面而迎太岁,至汜而泛,至怀而坏,至共头而山隧。”所言几个地方皆应为伐纣所经接近牧野战场值得纪念者。共头山又称共首山,共伯曾居此,所谓“共伯得乎共首”。见《吕氏春秋·慎人》《庄子·让王》。西周时国人作难,厉王出奔,共伯和以诸侯入王朝,与王朝卿士摄行政事,前后14年,至宣王即位,共伯和还位归国,优游而终。其虽为周代诸侯,但在行事上颇有些共工身处王、伯之间的精神气概。之所以如此,很可能共工之后“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为共伯和这样的地方实力派之存在及得以进入王朝摄政,都提供基础条件。厉王时周室危殆,共伯和力挽颓势导致宣王中兴,实为西周史上绝大之事,但共伯和与共工同样事迹难考,唯零散断片见于丛杂记载之中。如古本、今本《竹书纪年》,《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吕氏春秋·慎人》及《开春论》,《史记·周本纪》正义引《鲁连子》,《庄子·让王》及其《释文》与成玄英疏等。察共工与共伯和二者行事风格亦有相互迥异者,如共工氏先后与颛顼、高辛争为帝,霸者气概十足,共伯和则颇有礼让谦退之风。如《庄子·让王》成玄英疏:共伯和“抱道怀德,食封于共。厉王之难,天子旷绝。诸侯知共伯贤,请立为王。共伯不听,辞不获免,遂即王位……遂废共伯而立宣王,共伯退归,还食本邑。立之不喜,废之不怨,逍遥乎丘(共)首之山。”⑤刘文典:《庄子补正》下册,云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89页。此不以进退荣辱为意,颇有礼让谦退的仁者风范。《让王》及《吕氏春秋·慎人》俱谓“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共首”,乃以许由让天下之义称许共伯和。共伯和与共工之间行事风格上的这种差异,不知是否是英雄时代的酋长与周代礼乐文明制度下的君主间之不同。关于共伯和,《吕氏春秋·开春论》高诱注认为乃“夏时诸侯”,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下册,中华书局,2011年,第581页。梁玉绳据《路史》以为“商后国”。梁玉绳:《人表考》,中华书局,1982年,第630页。二说皆不确,但其说法中应包含如此一层意思,即共伯和乃是一位影响广泛、实力深厚的诸侯国之君。共伯和应乃周代诸侯为是,《史记·周本纪》正义引《鲁连子》,谓卫州共城乃周共伯国,[日]泷川资言等:《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8页。《庄子·让王》成玄英疏认为共伯和乃“周王之孙”。⑤以周厉王时形势推之,共伯和能以诸侯身份入王朝摄行政事,并得众卿士的应和,非周室姬姓诸侯无此可能。此述周代共伯和之事,希望借之可以考见共工作为上古大家名族所留下的某些遗风余响,一会有助于后世理解其族历史,二在供后人凭弔考稽想象其事的同时,还可以适宜形式复原历史,以为对比借鉴。
《世经》把共工氏水德置于太昊木德与炎帝火德之间,固然不合五行相生之序,但年世之序理应如此。共工氏又见《汉书·古今人表》,《人表》分列九等,第一等圣人,首太昊伏羲氏,次炎帝神农氏;第二等仁人,首女娲氏,次即共工氏。有学者认为此乃因共工氏在女娲之世,如《太平御览》七十八引《帝王世纪》,司马贞《补三皇本纪》及《路史》卷十一《太昊纪下》等。《古今人表》在共工氏之后即为容成氏、大廷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连氏等诸多古帝名氏。《帝王世纪》曰:“及女娲氏没,次有大廷氏、柏皇氏……凡十五世,皆袭庖牺之号。”徐宗元:《帝王世纪辑存》,中华书局,1964年,第9页。故王先谦曰:“《世经》引《祭典》曰:‘共工氏伯九域。言虽有水德,在火木之间,其非序也。又言,郯子据少皞受黄帝,黄帝受炎帝,炎帝受共工,共工受太昊,故班序共工于太昊后。”王先谦:《汉书补注》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338页。其意谓共工氏在《古今人表》中的位序,主要乃根据《左传》及《国语》的记载,即应在伏羲、神农之间。从《人表》上看,首太昊帝宓犠氏,其次女娲氏、共工氏以及容成氏直至东扈氏、帝鸿氏诸古帝,再次即炎帝神农氏。察司马迁作史,以六经为据,乃从《易》数起,自应以伏羲为首。详见《史记·太史公自序》。刘歆作《世经》,改五行相克之序为五行相生,但亦以《易》为本,首云“帝出乎震”,乃据《说卦传》,以伏羲木德为初始,其后以五行之序相生。其又据《系辞传》之包牺、神农、黄帝、尧、舜之序排列古帝;《左传》昭公十七年虽数太昊、共工、炎帝、黄帝之序,但《系辞传》不数共工,《国语》恰有“共工氏之伯九有”可供参考,于是置共工于木、火之间闰位,亦即伏羲、神农之间,不予正统之位。共工不仅在《左传》中与太皞、炎帝、黄帝并列,而且如《管子·揆度》亦有“共工之王”排在燧人氏之后,“黄帝之王”以前之序,故共工氏的王帝身份及年世位序,在记载上原有相对固定的位置,《世经》所排较为合理。endprint
汉代出于现实的政治需要,曾对上古以来迄秦汉的帝王传承世次作过系统整理。《汉书·郊祀志》:“汉兴之初……若乃正朔服色郊望之事,数世犹未章焉……孝武之世,文章为盛,太初改制,而儿宽、司马迁等犹从臣、谊之言,服色数度,遂顺黄德。彼以五德之传从所不胜。秦在水德,故谓汉据土而克之。刘向父子以为帝出于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昔共工氏以水德间于木火,与秦同运,非其次序,故皆不永。”乃述汉初以来出于现实的政治需要,对古史传承世序进行系统整理的大要。汉初以来正朔服色纷纷未定,至武帝改制定汉为土德,天下遵奉。是乃为论定汉室政权之合法性,据五德终始说作出。后来刘向改五德终始说五行相克之序,所定汉克秦水为土德之说,代之以五行相生之说,重定汉得火德,并据之排定自伏羲下迄秦汉的帝王传承之序。察武帝改制尊儒,必应反对征诛而倡揖让,更不愿以刘汉继暴秦,这是改五行相克为五行相生说尤须注意之点。《世经》在排列伏羲以迄刘汉王朝之序时,把共工与暴秦俱排除在正统之外。就是说,不仅称共工为“伯”,亦论定暴秦为“伯”,二者因此俱被逐出正统之序。《世经》曰:“凡秦伯五世,四十九岁。汉高祖皇帝,著纪,伐秦继周,木生火,故为火德。天下号曰汉。”班固:《汉书》(4),中华书局,1975年,第1023页。这样,汉室不继暴秦而是上继姬周,按木生火之序定汉为火德。如果说论定暴秦为“伯”,其中尚含有相当的政治用意,那么,论定共工为“伯”,且谓之“任知刑以强,故伯而不王”,仍反映了一定的历史事实,对认识共工氏的族性特征亦有裨益。《世经》不仅以共工、秦俱为水德,且将二者俱排在木、火之间,即在伏羲木与炎帝火之间插入共工水,在周木与汉火之间插入秦水。如此在保证帝王传承统绪有条不紊的前提下,将共工与秦排除在正统系列之外。它既使帝王相生之序连贯有法,未受影响;又在木、火之间插入水德,这种有违相生之序的不和谐元素,显示法统传承中存在某种天意般的规律性,从而更增强人们对其的相信。这说明刘向父子必经过相当的思虑苦心,巧为设计安排。从这点讲,《世经》体系是为服从特定政治目的人为设计的模式,其可信性应予质疑。但它却最大限度地给上古以来帝王传承法统以合理的阐示,亦为后世大体接受,并在古史研究上取得相当的权威性。
共工氏在《世经》中的地位,部分地反映了其族在上古时大家名族中的性质影响。其曰:“《祭典》曰:‘共工氏伯九域。言虽有水德,在火、木之间,其非序也。任知刑以强,故伯而不王”,此亦可部分地用于解释其族遭受排斥的厄运之因,但仍未触及其族受排斥抨击的深层次原因。据研究,共工氏受贬斥应与上古部落氏族间的矛盾斗争有关。据记载,共工氏应出于炎帝姜姓集团,但姜姬两族虽在周代互为通婚集团,但两族间很早就存在着矛盾斗争。《国语·晋语四》:“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是黄、炎以姬、姜异姓异德之故,自始就以兵戎相攻。有学者曾指出:共工氏部落“和姬姓的部落是不断发生冲突的”。束世瀓编辑:《中国通史参考资料选辑》第1集《原始时代》,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29页。是姬、姜两族在通婚关系外,相互的冲突亦不断,共工氏作为姜姓集团成员因此受到来自姬姓集团的贬斥排挤也是当然的。吕思勉尝谓,《国语》以共工与鲧并列,谓其治水无功,“此成败论人之辞,非其实也”;又谓禹治水安民之功“必无以大于共工”,“然则禹之所以克享大名者,黄帝之族战胜共工之族也,乃举洪水之患,治水之劳扰,悉蔽罪焉,而功则归诸禹也。”吕氏之说有合理之处。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2、75页。如从相关记载考察,前引《逸周书·史记》记共工氏后裔以骄纵昏庸亡国之事,乃出于周史的记载传述。其中是否有诬罔构陷的成分,已无从确知。但若审视相关记载,似不能完全否认确有故意造作贬斥共工氏记载的情况存在。刘起釪亦曾提出,战国出现的《帝系》有两个传本,其一收入《世本》,其一与《五帝德》同被编入《大戴礼记》。自西周以来文献中一直与姬姓为姻亲的姜姓,以及自春秋战国以来文献中一向与黄帝并立的炎帝,地位至此时发生变化。《世本》的《氏姓篇》还提及炎帝姜姓,但在两本《帝系》中都未给姜姓列世系,这反映出战国时代其后裔姜齐及申、许等国已覆灭,没有子孙为祖宗争气,已失去其历史地位。存在于《帝系》详备世系中的,实际上是中原正统皇朝各代的先祖及楚、秦等强国的先祖。刘起釪:《古史续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32、35页。共工氏作为炎帝之族本具有显赫地位影响,但其在记载中多受贬斥,声誉不佳,不能认为与炎帝姜姓之族的衰落毫无关系。刘起釪此说具有相当的价值。综之,对上古大族间的矛盾斗争关系进行分析考求,不失为研究共工氏真实历史的一条可行理路。
四、共工氏在神话传说中的史影信息
共工氏作为上古大族,生活时代久远,在神话传说中遗留下其若干梗概,如《山海经》便多载共工事迹。只是其中隐晦难解之处较多,此与对其族传说之保存整理注意不够,或竟受到他人的有意抹煞损毁亦不无关系,致使后世无法从相关神话传说中搜寻到其族相对完整真实的史影信息。如关于共工氏世系的记载,《山海经·海内经》曰:“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术器首方颠,是复土穰(壤),以处江水。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此条包括共工的世系记载,极为珍贵,他处不见,但其内容有与相关记载龃龉难合者。前引《国语·周语下》韦注:“贾侍中云:共工,诸侯,炎帝之后,姜姓也。”是言明共工为炎帝之后,姜姓,但《左传》昭公十七年以共工与炎帝、黄帝、太皞并列,并非“诸侯”。又此言“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那么,共工乃炎帝、祝融后裔,与《左传》昭公十七年与炎帝并列之共工,二者似有异。因为若按太皞、共工、炎帝、黄帝传承之序,共工非炎帝之后。但《海内经》又谓“共工生术器,术器首方颠,是复土穰(壤),以处江水”,又与共工氏长于治水平土之职相关,故此所记世系决非全然无据。《左传》昭公十七年以共公与炎帝并列,一以水纪,一以火纪,水火不相容,二者关系必不合睦。共工与炎帝或为兄弟,如《左传》昭公元年记高辛氏二子阏伯与实沈,兄弟互不相能,日寻干戈相征讨。但共工与炎帝若为兄弟,则无解于《海内经》共工为炎帝后裔之说。《国语》记共工从孙四岳佐禹治水一事,可证共工确为炎帝后裔,故共工为炎帝后裔之说,决非空穴来风,只是矛盾龃龉,难考其详。又“噎鸣生岁十有二”,证共工氏与天文历法有特定关系。长沙楚帛书有“共工推步十日四时”“日月以转”等内容,李零:《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中华书局,1985年,第72页。所述可互证。《大荒西经》:“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噎与噎鸣相关,皆与日月岁辰运行相联系。察炎帝、祝融俱应为南方系传说,“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则共工亦应为南方系人物。《大荒西经》又曰:“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颛顼、老童、祝融俱被奉为楚人先祖,那么,共工因祝融亦可与楚人拉上关系。《史记》载楚先世有重黎、祝融两位名人,二位事迹俱与共工相关。《楚世家》:“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按,首先帝喾既诛重黎,使其弟吴回为重黎,重黎是为官名。《国语·楚语下》谓颛顼命“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韦注说重黎乃颛顼所设掌天地之官。楚人自谓出于颛顼,故重黎之官与楚人有关,楚先祖司之。其次,祝融乃帝喾高辛之火正官,重黎及其弟吴回先后居其官。再次,楚人先世重黎曾为祝融,受帝喾之命诛共工氏;《山海经》记炎帝之后祝融,降处江水生共工,是祝融既生共工,又诛共工,此祝融显非一人,共工亦非一人。上引《大荒西经》“老童生祝融”,此《海内经》“戏器生祝融”,有学者谓前者乃黄帝之裔,后者乃炎帝之裔,且谓是乃传闻异辞。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95、471页。无论如何,祝融乃楚人先世中极重要的一位。《包山楚简》第217简:“举祷楚先老僮、祝融、鬻熊各一牂”。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简》,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34页。《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帅师灭夔”。夔乃楚别封,因不祀祝融受楚责让讨灭。合此两则与楚人直接相关的记载可断言,祝融乃楚先世中极重要的一位。endprint
《海内经》记炎帝之后祝融生共工,炎帝、祝融在《月令》五帝体系中属南方火位,共工自应属于南方系。长沙子弹库楚帛书:“炎帝乃命祝融以四神降”,亦可证炎帝、祝融为一系。《海内经》又谓“共工生后土”,此与《国语·鲁语上》及《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合,是共工又可通过后土与《月令》五帝中的黄帝、后土系中央帝神相联系。那么,共工一身兼跨炎、黄两族,此与上文言《山海经》中祝融既为炎帝之裔,又为黄帝之裔相类。但祝融很特殊,《管子·五行》记黄帝六相之一乃祝融,包括祝融在内的四相分治四方,即奢龙东方,祝融南方,大封西方,后土北方。祝融本为炎帝属神,又成为黄帝佐相,亦一身兼隶炎、黄二帝。但祝融虽佐黄帝却未改南方之位,《五行》所谓“得祝融而辨于南方”,是乃与黄帝立于中央统四方之帝有关。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佚文残简《黄帝伐赤帝》,记黄帝伐南、东、北、西四帝,“已胜四帝,大有天下”,《太白阴经》称“黄帝独立于中央而胜四帝”。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孙子兵法》,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101~102页。故炎帝属神祝融又为黄帝佐相,不难理解。因为无论按五行观念,还是大一统观念,都必然使黄帝立于中央统四方;南方炎帝既已隶于黄帝,其神祝融成为黄帝佐相亦乃必然。故祝融、共工身兼炎、黄两系,用大一统观念可予解释。其中祝融对决定共工身份归属意义,尤为特别。因为祝融乃楚人先祖中重要而显赫一员,祝融与炎帝一系,共工既出于祝融,故共工从属于炎帝的身份,可信度相当之大。
《山海经》谓祝融降处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是复土壤,极值得关注,因为所述与共工治水平土之长相关。按以复土壤与息壤湮洪水事相关。吕思勉曰:“以息壤湮洪水者,谓以土填平低窪之区也。《山海经》言术器复土壤以处江水。复即《诗》‘陶复陶穴之复,则就平地增高之也。此盖古代治水诚有之事,抑亦其恒有之法……太子晋言共工堕高堙卑,即取土壤以填低地事。”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5页。此由“以复土壤”论及共工氏治水平土之事。相关又有“息壤”“息土”概念,皆用于治水平水者,但多说为禹治水所用。《淮南子·时则》:禹“以息壤堙洪水之州”,又《地形》:“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高注:“息土不耗减,掘之益多,故以填洪水也。”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上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136页。《地形》又言及六土与人身体生长的关系,其中“息土人美”,并不见息土“掘之益多”的神异性。《海内经》记“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郭注曰:“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开筮》曰:‘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汉元帝时,临淮徐县地踊长五六里,高二丈,即息壤之类也。”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72页。是息壤乃出于上帝可用于填塞洪水的神异之土。与此相关,又有禹敷土、布土、平土等记载。如《书·禹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诗·商颂·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四方”,《书·吕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大戴礼记·五帝德》:“使禹敷土,主名山川”,《荀子·成相》:“禹傅土,平天下”,《海内经》:“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海内经》:“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此敷土、布土、平土义相近,皆平治水土之义,俱说为禹治水定九州之业绩。由此与术器“是复土壤”相互比较审视,那么,共工生术器及共工生后土的世系之次,作为其族长于治水平土之属性特征的标志性意义,极为明显。《左传》文公十八年记舜举用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杜注:“后土,地官,禹作司空,平水土,即主地之官。”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1862页。是后土乃职官名称,主治水平土,按此后土与司空职掌相近。前文已指出,共工本工官之称,工官亦与司空职掌相近,因为司空既掌治水平土,亦兼掌百工。这样,共工与后土之名皆源于职官之称,皆与掌治水平土的司空之职相近相通,皆反映出共工氏治水平土的氏族职能特征。所以,《山海经》共工生术器是复土壤及共工生后土的世次,所具有的氏族职能特征的标志性意义,被表现得非常明确。其次,术器与后土乃同出共工的两支,其中由炎帝而祝融,“祝融降处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以处江水”,是为共工之后的南支,与楚人应有关联;“共工生后土”当为共工之后的北支,其封地应与河南辉县之共有关。《海内经》所记炎帝、祝融、共工的世系很重要,而且使用“共工生术器”“共工生后土”这种并列二分的叙述方式,对指明共工之后的世系分化一事,很清楚。《海内经》此条记载非常重要,它对认识共工族系的渊源及分化,提供了极重要的关键性资料,而且是独一无二、别不他见的珍贵资料。只是其重要性,尚未引起充分注意,希望在今后共工的研究中,对此条史料能予以应得的关注。综之,《山海经》所记以炎帝、祝融、共工为主干的世系,对研究共工氏的族氏渊源,极为重要。其中虽有隐晦难解之处,亦不排除所记世次在流传中经人为整合以及讹衍窜乱,乃至很难认为其所记世次完全可信;但若全面比较审视之,共工出自炎帝包括出自祝融之说,应当具有相当可信性。
此外,《山海经》关于共工氏的记载还有数则,如《海外经》曰:“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谿。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衝南方。”又《大荒北经》“共工之臣名曰相繇”一章所记大抵与此相近。此谓禹杀相柳、相繇,似误。据前引《琐语》,其事应在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失败之时,故谓禹杀相柳、相繇,乃共工治水与禹治水传闻重叠混淆所致,《大荒西经》有“禹攻共工国山”与此同。又如《荀子·成相》有“禹辟除民害逐共工”之说,察其中亦应有这样的原因,即由于鲧与共工治水不当留下遗害,在禹治水时一并处理扫除,故有此类诸说。《琐语》所记浮游,与相柳、相繇乃一名传闻之异读异写所致,三处记载本为一事。杀相柳之后为众帝之台,又见《大荒北经》,说明相柳所居渊水之深且腥污不堪,只能湮埋筑台以镇压之,且作为众帝之高台景观。共工之台又见于《大荒北经》《海外北经》,可见共工虽败,其威名影响犹在。《淮南子》中亦有一则共工神话,其《地形》曰:“共工,景风之所生也。”高注:“共工,天神也。人面蛇身。离为景风。”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上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154页。按八风生八天神,共工为其一;景风为八风中的南方风,八风与八卦相对应,景风与离卦相对应。景风为南方风,离为南方卦,共工出于南方系的炎帝、祝融系,正相合。郭璞注《山海经》引《启筮》曰:“共工人面蛇身,朱发。”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89页。所言共工形象与上引高注基本相合。“朱发”,朱,赤也,五行方位南方赤色,共工出于炎帝、祝融,故为“赤发”正合。
《山海经》中关于山川物产的记载,表明其乃一上古自然地理志;关于某些族氏世系、帝神居地及其事迹传说的记载,表明其与记古代帝王酋豪家系世次渊源的《世本》相类。只是由于年代久远,使其记载内容染上浓厚的巫觋神话色彩,而这恰恰可印证其渊源古老的时代真实性。共工氏较多见于《山海经》记载,亦可印证其为上古的大家名族无疑。虽因年代久远相关记载隐晦难解者多,亦很难寻觅到较详实完具的传说资料,但亦可搜罗到有一定参考价值的史影断片,并借助对它们的剖析梳理,整理出对复原共工氏有所补裨的史学认识。
综之,共工氏实乃上古一大名族,其族本有治水平土之长,故实具水官、水德之功能属性,但却较多被以“水害”之名;共工氏本被列为上古帝王之一,却又被说为“伯九州”的伯者,在记载上被论定为“伯而不王”。共工氏事迹记载中的这类矛盾龃龉,因年代久远,史料有限,已无从确考,但我们仍可凭借对现存相关史料间的比较参稽,分析钩求,从上古大族间的斗争冲突中寻觅到某些信息。如黄帝、炎帝二族间的矛盾斗争结果,最终使黄帝地位上升,乃至成为华夏共祖,炎帝族则因渐趋衰落而失去炎黄并称的显赫地位,亦无法与黄帝相比肩,乃至两本《帝系》皆未为姜姓列世系。其结果使出自炎帝姜姓的共工氏,更多承受着由此导致的误解、构陷或中伤,以至出现上述记载中的那些不实之词。
作者单位:葛志毅,大连大学中国古代文化研究中心;郭胜团,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