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6-08-03蘇子
蘇子
她们的故事
磨房里偌大的石磙碾压着石槽中炒熟的青稞,石磨发出低沉的轰隆声,磨盘上方吊着的羊皮囊下端小口里,有节奏地漏出青稞,缓缓地喂进石磨中间的小孔,新鲜糌粑的香味溢满小小的磨房。
外面传来一个青年高亢的声音:阿若曲珍,糌粑磨完了吗?姑娘突然低下头,红着脸回应:快完了。青年走进磨房动作麻利地帮忙扫石槽中的糌粑面,不时深情地注视着姑娘。姑娘把头上的围巾往脸上拉了拉,整个脸几乎遮住了,只露出两只水汪汪的眼睛,躲闪着青年的目光。
糌粑磨完了。青年把藏袍的两只袖筒往腰上打了个结,举起装满糌粑的皮口袋往肩上轻轻一扛,低着头出了磨房。姑娘随后跟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走去,上了一道山梁便到了女孩家。青年把糌粑往地上一放,一边擦着汗一边随手接过女孩端过来的酥油茶,一口气喝完。
那以后,青年时不时来到姑娘家,每次来怀里都揣一些核桃、苹果、奶饼、酥油等讨好姑娘。然后,拼命地帮姑娘做家务。姑娘身前身后打着帮手,不时被青年的幽默风趣逗得咯咯笑。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姑娘和青年成了一家人,并且有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和妈妈一样水灵漂亮的女孩。他们请活佛赐了个名,叫德吉措姆。于是,青年更辛苦地外出劳作、远牧,姑娘在家带孩子、操持家务。后来,又有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年龄间隔都不大。女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娇美羞涩的姑娘,面容憔悴布满褶子,也不再梳妆打扮,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苍老许多。青年也不再腰板笔直,精力充沛。劳作回来的他一边嘴里哼着“啊热热。”一边疲惫地躺下,听着满屋子孩子们的哭闹声,无奈地闭上眼睛。
男人依然深爱着女人,女人也依然心痛男人。可生活的压力使他们没有了从前的浪漫和激情,只有默默地坚守着简单的日子。盼望孩子们早些长大,多几个劳力。
傍晚,一家七口围坐在火塘边,满屋是烟雾,呛得人直流眼泪。茶壶里熬着浓浓的茶,女人在一个石板上倒了些荞面糊糊,不一会儿煎成了一张饼,刚一取下来就被孩子们抢着瓜分了,然后又眼巴巴地盯着石板,等待下一张饼。男人抱过最小的孩子,吼着几个大的:别急,有的是吃的。女人没有任何抱怨继续烙着饼。等孩子们和丈夫都吃饱了,女人最后拿起一张饼,掰一块蘸着碗里的酸奶,就着清茶吃了。最后,把装酸奶的碗转着舔得干干净净。
地里的麦子冒出了寸头,山坡上一片淡淡的绿,田埂上的柳树也发出了嫩芽。春天来了,他们要去给地里放水。几个孩子大的背小的,一家人朝自己地里走去。老大、老二已经可以帮着干些活了。几个小的就在地边嬉戏玩耍。男人的背驼了不少,但依然强壮有力,边劳动边唱着山歌调子,几个孩子也跟着哼哼。女人时不时招呼着老三看好弟妹。
这里一年就一季,地里的庄稼是他们全家一年的希望。歇息的时候男人说,再养几只羊吧,两个大的孩子该上学了,要交学费。女人应着:哦呀。可大姑娘说,让弟弟上学吧,我在家帮阿爸阿妈干活,带弟妹。男人说:不行,都去。不学文化不成。好歹认几个字吧。
几年过去了,孩子们都上了学。可老大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倒成了家里的好帮手。虽说是姑娘,可干起活来像阿爸一样利索,人也出落得越发漂亮。丰润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乌黑的头发,模样活脱脱像年轻时的曲珍。村里的年轻人见了她总是找机会套近乎,可姑娘像阿妈一样腼腆害羞,总是躲得远远的。
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提亲的。阿妈把女儿支了出去,阿爸阿妈和提亲的人在屋里叽叽咕咕说了很久。又过了一段时间,几个人来把女儿带走了。那天姑娘哭得很厉害。曲珍躲在屋里不忍出来送行。可村里人都说姑娘命真好,有福气嫁给在拉萨做生意的两兄弟了。
几年过去了,姑娘终于回来了,她手里牵着一个,背上背了一个,头上盘着五彩丝线缠绕的辫子,身材更丰满了。听说嫁过去后,两兄弟中的哥哥不愿同娶一个女人。于是,她便和弟弟结了婚。丈夫在外忙着做生意,她这次是专门回娘家探望父母。
老两口又是泣又是笑,把女儿和孙儿们迎进了家门。曲珍已是满头白发,腰也弯了。不同的是衣服比过去穿得干净讲究,不再是蓬头垢面,补丁盖补丁。家里盖了新房,养了好几十头牛和羊,老二和老三先后考上了外地的学校,最小的也在上初中了。日子比从前好了许多。
秋天来了。山寨满目是深红、金黄、墨绿交织,秋色斑斓,灌木树丛在微风中摇曳。牛羊正是膘肥体壮季节。女儿没住多少日子要回去了。曲珍两口用牛毛编制的布袋为女儿装了满满的核桃、苹果干、奶渣、风干牛肉等。
曲珍有些浑浊的目光温情地注视着女儿,强忍着泪水。女儿拉着阿妈一双老茧粗糙的手,眼里满是泪花。曲珍说:多回来看看,时间长了可能就见不着了。女儿哽咽着回答:哦呀。你和阿爸也要保重!
山梁上,阿爸阿妈搂着腰挥手,目送女儿远去。女儿和前来接应的婆家亲戚一道带着两个孩子,一步一回头,难舍难分。
风中的阿妈曲珍哭了……
阿尼觉姆
烈日下,藏域一处偏僻的山乡,通往山坳里的崎岖小路上,旺堆扛着摄影机器,喘着粗气独自前行。他今天是专程去寻访一个人,一个离开自己的故乡几十年,生死不明的孃孃。
阿尼觉姆是藏地康区对年长尼姑的俗称。
旺堆的孃孃就是一位觉姆,其实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是从他阿妈那里听说过她的一些事。因工作的缘故,旺堆来到这里采访时无意中得到了一些线索。听当地人说,山坳里有一个来自遥远康区的觉姆在那里修行了几十年,也不知是否还在。旺堆心里一愣,早先在家时听阿妈说过,她有个妹妹很小就随朝佛的人去了西藏,从此没有音讯。出于血缘亲情和好奇心,旺堆决定前去打探一下。即使不是自己的孃孃,也算拜访下这位修行的老者。
这天,旺堆起了个早,按照乡人告知的方向朝着大山深处走去,山上没有一棵树,四周光秃秃的,脚下是红色的岩石。高原炽热的紫外线火辣辣的,把整个山脊烘烤得像一座火焰山,热浪从地面反射上来,灼得旺堆满脸通红,一头大汗。这一带人烟稀少,荒芜寂静。偶尔有山鹰在头顶懒懒地盘旋,几声单调的叫唤在空旷的山坳中回荡,不由让人有些寒噤。
旺堆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坚持走下去。他有些犹豫,后悔没有找一位当地向导。可心中的那份期待又让他放不下脚步。他整理了一下挂在身上的包和相机,喝了口水壶里的水,擦了擦汗又继续前行。几个小时过去了,眼前依然是沟壑岩壁,不见路人。旺堆有些支持不住了,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眼见日已过午,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焦急。山太大,沟太多,走岔一条沟就可能南辕北辙,徒劳无功。
旺堆定了定神,看了看太阳的方向,认准了一条道,又走了下去。就在旺堆已经筋疲力尽、有些失望的时候,前方山崖上有一个山洞,远远地能看见一缕淡淡的轻烟飘向空中。旺堆顿时兴奋起来,认定那一定是他要寻找的目标。他加快步伐小跑起来,就在离山洞不远的低洼处,有一个不大的泉眼,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泉水,周围长着一些绿色灌木植物,这让旺堆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朝山洞奔去。他坚信有水就有生命,老人一定还活着。
旺堆来到洞前,往里探了探身子,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轻轻地问道:“有人吗?”里面没回应。旺堆又大了点声喊道:“有人吗?”还是没人回应。里面像是有人居住,有一些简单的家什,地上三个石头垒起的锅灶下还燃着余火,一口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平底锅里熬着茶。人应该不会走远。旺堆出了洞口四处张望,又喊着:“有人吗?”突然,背后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谁呀?”旺堆回过头,只见一位觉姆模样的老者从一面山坡上下来,脚步有些蹒跚,个子瘦高,身体看上去还硬朗,被高原阳光晒得发黑的脸上布瞒褶子,身上的袈裟已很破旧,脖子上挂了一串念珠,右手摇着一个又小又旧的转经筒。没等旺堆回话,老者就直接进了洞,边走边用手招呼旺堆进来喝茶。可能是长期与世隔绝隐居的缘故,老人口齿不大利索。
旺堆跟了进去,在火塘边坐了下来。旺堆打量眼前的老人,尽可能想从这位老者身上找到一点想象中的痕迹,她的口音有些康巴语,但相貌和自己的母亲不太像。最令旺堆感到不安的是,眼前的老人好像还有些神癫癫。老人根本不顾这位造访的陌生人,自顾自地念着听不大清的嘛尼,盘腿往地上一坐,就近取了一个木碗,倒上浓浓的清茶一口喝完。这才问旺堆:“你,拉萨来的?”旺堆:“是的。”老者:“我想去拉萨。”旺堆顺势问道:“嬷啦(对女性长者的尊呼),你的家乡在哪里?”“家乡?江那边。”“哪个江?”“不知道。”说着,老人又站了起来,从角落里取出一个牛皮口袋,放在火塘边,招呼旺堆吃糌粑。旺堆这才想起还没吃午饭,就从包里取出一个锅盔,掰了一半给老人,老人接过来眼里一下放出光来,高兴地说:“好吃,阿姐做过。”旺堆追问:“姐姐叫什么名字?”“拉姆。”老人脱口而出。旺堆的心快要蹦出来了,他阿妈就叫拉姆!他蹭地从地上跳起来,又紧紧追问:“你还记得你阿爸阿妈的名吗?还有你小时候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老人看了看旺堆,呆木地摇了摇头。旺堆提起来的心又沉了下去。
旺堆和老者就这样无厘头地交流着,旺堆尽可能启发她的记忆,告诉她家乡的一些特征,还有她当年离开家乡时家人找她的情景。老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嘴里不停地念诵着嘛尼,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
眼看太阳已偏西,旺堆只好暂别老者,起身告辞。临别时,老人突然说:“我要去拉萨。”旺堆试探着问:“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老人马上双手合十说:“哦呀!哦呀!”就这样,旺堆把一个并不认识,也不确定身份的老觉姆带出了山洞,又把她带到了拉萨。旺堆当时的想法就是了却老人的一个心愿。
来到旺堆家里,当老人看到旺堆阿妈的照片时,老人瞪大眼睛指着照片说:“阿姐拉姆!”一切就这么巧合地确认了。从此,阿尼觉姆成为旺堆家的正式成员住了下来。旺堆把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用电报告诉了千里之外的阿妈。阿妈也是难掩激动的心情,希望不久的一天,她们姐妹俩能见上一面。
由于老人有些神癫,路途遥远无法让她一个人回去,旺堆因工作原因也一时难以脱身,就这样几年过去了。阿尼觉姆除了去布达拉宫和八廓街转经,就是不停地给旺堆找麻烦。老人脾气古怪,但心里有数。除了旺堆谁的话都听不进,还常常发火。有一天,老人突然告诉旺堆,她想回老家。而且,越来越吵嚷着要回去。这让旺堆很为难。阿妈去了很远的姐姐那里,离开了老家。老屋只有一个年老的叔叔,也是孤寡老人。她回去了谁照顾谁?可人是他找回来的,他必须负责到底。为了再次了却老人的心愿,他决定亲自把孃孃送回老家。旺堆专门请了假一路辗转,当车子行驶至与家乡交界的金沙江大桥时,阿尼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拍打着车窗叫喊着:“回家了!回家了!”
旺堆因工作在身不能久留,匆匆安顿好孃孃,又给老叔做了交代后告辞了。
回到家乡的阿尼觉姆思维似乎清醒了些,但依旧时不时地在家里大吵大闹,让人不得安宁。
又过了些年,阿尼明显老了,不再大吵大闹。她生病了,病中的她喊着阿姐,她想见她的姐姐。老叔发去电文希望拉姆回去一趟。可那时交通极不方便,一时难以成行。碰巧的是,拉姆这时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打针吃药终无济于事,竟不省人事,瞳孔放大,医生说为她准备后事吧。家人一时陷入悲痛。就在这时,传来邮递员急促的声音:电报、电报!拆开电文只有几个字:阿尼病故。家人心里一沉,难道是命中注定,冥冥中姐妹俩相约一同离开人世。
突然,这时病榻上的拉姆微微睁开了眼,还说她很渴,想喝水。守护在床前的家人悲喜交加,难道是回光返照?可拉姆看上去真的没事了,之后竟然慢慢好了起来。当得知她的妹妹就在她病重不省人事的时候已经去世,拉姆恍然明白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她替我去了。她告诉家人,她做了一个梦,感觉匍匐在一个山洞里,越往里越窄小,她快爬不动时,忽然洞的前方有一烛光闪耀,一位白衣尊者朝她往外挥着手说:“你还不该来,回去吧。”她想转身可洞太窄,只好退着往后爬行,慢慢出了山洞,眼前一亮看见了围在床边的家人。家人皆不可思议。
而阿尼觉姆总算是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了却了心愿。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