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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过一妻多夫的栅栏

2016-08-03白玛娜珍

西藏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东坝拉萨外婆

白玛娜珍

1

在藏东东南支角左贡县境内,东坝乡深藏在怒江峡谷德拉山与拉鲁木山之间那片隐秘的平地高台上。二十多年前,那里几乎与世隔绝,秀丽如世外桃源,只有百来户人家稀散地居住着。唯一通向外界的,是沿着滚滚怒江的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越过山峦野地,伸向遥远的公路。

那时,东坝乡一年四季气候温润,果树成林。女人们白天下地农耕,晚饭后纺羊毛。天色一黑,家家户户就早早关门睡觉了。因耕地少,也无高山牧场,乡里的男子成年后都得外出闯荡谋生以维持家计。加咏就出生在这里,从小到大,只有冬天和农忙的时候,她才能见到父亲和叔叔归来。

那年,加咏十六岁了。漫山的野核桃和野生石榴以及清澈的雪山水,将加咏养育得格外健美。她头发乌黑,身材高大,生性快乐而开朗。也就在这时,加咏的三个大哥,随父母带着面粉60多斤,核桃、苹果等以及财礼几百元和哈达去邻村提亲,不久便按照双方家长择好的吉日隆重娶亲。新娘背对自家灶头朝门口走出十三步,新郎朝着反方向迈出象征吉祥的十三步后,新娘就骑上马,被迎娶进了加咏的家,并带来玛瑙、天珠等丰厚的嫁妆,一一在家院里展览了三天。三天后婚礼结束,刚进门的媳妇立刻脱下华装,开始接替加咏的母亲,承担起家里所有农务、果林和家畜的料理,并年年怀胎,为加咏的三个大哥生儿育女。几年后,加咏看到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嫂子那初嫁时的明眸,已有了岁月的沧桑,日复一日繁重的劳动,夺去了嫂子尚且青春的花容,望着嫂子显得苍老、憔悴的模样,加咏心生恐惧,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嫂子嫁进门后,加咏的母亲措姆虽结束了一生的劳累,似乎终于熬出了头,可以不再下地干活了,但时间流转如措姆手中的羊毛梭子,刚六十多岁的措姆这时已变得腰身佝偻,满口的牙也掉得只剩下几颗。加咏不由心酸。母亲操劳的一生,在嫁给自己的父亲和叔叔(父亲的兄弟,孩子们叫做叔叔)后,光生孩子,就生过十二个。

嫂子和母亲,家里两个女人的命运像时时压在东坝乡上空的乌云,加咏心想,难道自己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这年,东坝乡的葡萄经过雨季紫红欲坠时,放映队来了。“看电影啰——看电影啰——”人们奔走相告,放映队就像投进水中的石子,使东坝乡群情荡漾。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看电影对偏远的不通公路、不通电视和电话的东坝人来说,是格外欢喜的时刻。放映队也几年才能来一次,因此即便听不懂半句汉话的老太太老大爷或刚才学步的孩子全都场场必到。

这晚,全乡人几乎全部早早地聚来了放电影的坝子。加咏听说这次要放的是外国片,一整天都在兴奋地琢磨:“外国什么样?也像东坝村有山有水有怒江吗?”匆忙吃了晚饭,她特地洗了把脸,戴上漂亮的红珊瑚和九眼天珠项链,来不及等母亲和嫂子,就跑向电影放映场。女友群宗替她占好了离银幕很近的位子。她接过群宗递来的桔子,撩起袍子盘腿座下,急切地等待着电影开始。

在一阵陌生的音乐声中,电影终于开场了。放映不到二十分钟,全场骚动起来,议论纷纷。

“呵,外国人竟是黄头发绿眼睛呀!”加咏惊奇地半张着嘴,紧盯着荧幕又问:“喂,群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不是打仗片,加咏看糊涂了。

“加咏,快看那个穿靴子的小伙,像不像群佩?”群宗兴奋地凑近加咏笑道。

“你说哪个群佩?”

“扎西爷爷家的老三呀!”

“咱村有三四个扎西爷爷,谁知你指哪个。闭上嘴看吧,背后议论男人,被你妈听见,小心她撕烂你的嘴。”加咏笑着推开群宗。

但这时,银幕上出现了男女拥抱接吻的镜头。顿时,场下的男人纷纷掉转头冲着加咏她们打起唿哨,起哄和怪笑。一些不懂事的顽童还朝女孩子们猛扔石子儿。加咏和姑娘们羞得捂着脸跑了出来。

第二天、三天,放映队接着放映的是两部国产电影。虽没热吻的镜头,但免不了爱情插曲。从此,当放映队走后,东坝乡的沉静似乎被悄然打破了。这天一早,加咏年迈的父亲一面拨动佛珠,竟也和加咏的母亲措姆谈起了电影。加咏听见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的父亲低低问道:“措姆,电影里那些年轻人难道没长辈管教?那些女人,怎么敢终日与男人混在一起?真是伤风败俗呀!”

措姆“呸”了一声道:“外国怎么回事咱搞不清,可你说说,难道内地那边的女人也真的那么不安份?!”

加咏在一边听着,心突突直跳。她跑出院子,迎面碰见女友们。

一群姑娘聚在果树林中。

“瞧,我妈这几天总这么看我。”群宗挤着双眼,装出一副窥视的模样。

“哈,我妈看我时的眼神真可怕,真怕她看穿我的心思。”加咏咂嘴吐舌笑道。

“我看他们是被电影里的事吓到了。”一个姑娘说。

“对了,你们说说看,那两个外国青年为啥亲嘴?”群宗诡秘地笑问。

“他们敢背着父母那样,要是他们的长辈知道了,还了得吗?!”加咏压低了嗓门道。

“你呀!人家亲嘴是‘恋爱,恋爱是不会被人咒骂的。不过,你们懂不懂什么叫恋爱呀?”群宗得意地问。她虽机灵聪明,但因生来纤小娇弱,被村里人视为“不会有多大用处”的女人。所以虽和加咏的嫂子一般大年龄,还未能出嫁。

加咏闷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恋爱不就是结婚嫁人嘛!”

“不,才不是呢!”群宗严肃地解释:“恋爱就是两个男女自己要好,不用父母管。想多久结婚,自己决定。听说拉萨的男女也这样,只做一个男人的老婆。那儿的姑娘不但可以与男人随意说笑,甚至一块去玩林卡呢。”

说起拉萨,姑娘们不由心驰神往。加咏曾听哥哥说,拉萨家家有“小电影”(电视),拉萨有一种铁管子一扭就会出水(自来水龙头),路又黑又亮,汽车多极了,拉萨姑娘和男人一起读书上学……

“我要去拉萨,要去拉萨。”加咏喃喃自语道,话一出口,她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去拉萨?!你是不是也想到拉萨恋爱一个呀?”群宗一面朝女友们挤眼,一面冲加咏笑道。

“真没羞!”加咏笑骂着,满脸涨红。她三两步跑出果林,身后响起姑娘们开心的哄笑声。

“哎……白云偎着天空,绿水绕着青山……”回家的路上,加咏唱着歌,却忽然见邻村次仁家的人骑马从自家院里出来。她忙闪到一旁,暗自思忖:“他们去家里干什么?莫非?!”

次仁是临村最富有的一家,不出加咏所料,他们是来提亲的。

加咏一进院子,母亲措姆高兴地迎上来,父亲也满脸喜悦。

“阿妈,刚才次仁家的人来干嘛?”

“这事你不用管,等安排妥当,妈自然会告诉你。”

加咏走到厨房准备烧茶。“加咏你别动,我来。好好歇几天,日子长着呢,有你干的。”嫂子小跑似地跟进来,执拗地推开加咏说。

“咦,咱家苹果还没摘,哪来的?”加咏指着墙角几麻袋苹果问。

“次仁家送来的。他们来咱家提亲。你出嫁后可要常回来看嫂子我哟。”听嫂子这么说,加咏眼泪涌出来,她愣了半晌,突然抽出腰刀朝装苹果的麻袋猛砍。苹果滚落了一地,她疯狂地踩踏起来。

措姆正在为加咏翻箱倒柜地准备嫁妆,听到加咏的哭声,忙跑来厨房看,只见加咏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上的苹果已被踩的稀烂。

“加咏!”措姆声嘶力竭地喊道。

“阿妈,求求您,我不嫁,不嫁。”加咏哭喊着,跪在措姆脚下,伸出两个大拇指拼命恳求。

措姆惊呆了,她没想到女儿竟敢违抗父母指定的婚约。敢说出“不嫁”这种丑话,气得浑身颤抖,操起一把舀水的铜勺朝加咏砸去。

正在这时,加咏的叔叔和三个哥哥赶回家中。

叔叔是加咏父亲的弟弟,五十出头,听过措姆的哭诉,冲上去揪住加咏的头发便是一陈拳打脚踢。直到加咏年迈的老父亲出来求情才住手。

这天晚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加咏辗转难眠,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里升起。

第二天,一场家庭的风波似乎平息了,加咏殷勤地给父母端茶倒水,并向父母表示自己听从父母的决定,不再抗婚。然而就在这天午夜,加咏和群宗却一起逃出了东坝乡。

怒江水在星光下咆哮,两个姑娘面朝东坝乡跪下来,双手合十祈祷,告别故乡和亲人,加咏背着一小袋糌粑,群宗怀里揣着一块烙饼她们出发了。从东坝乡里传来追赶她两的马蹄声,但加咏和群宗却已翻越大山,来到了通往远方的公路上……

2

加咏和群宗逃婚来到拉萨不久,就在八廓街转经路上遇见了我的外婆。外婆是从她们的衣着和口音认出她们是来自藏东昌都左贡东坝乡的。当年,外婆背着刚满一岁的我的母亲,从云南中甸的奔子栏跟着骡帮沿茶马古道曾到过东坝乡。东坝意为:勇猛。相传几百年前传入雍仲苯教,公元6世纪,左贡全境又属昌都一带东女国的一部分。1720年左贡县划归昌都“呼图克图”管辖,后1725年左贡县全县赠送给达赖喇嘛作为香火地,而东坝则成为昌都强巴林寺帕巴拉家族的庄园。在上世纪近50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东坝乡曾活跃过一支较为庞大的马帮运输队,规模大时有100-200匹的马帮,据说这个马帮商主的家族叫西热仓,传说家中曾有祖辈当过帕巴拉的侍卫,得到帕巴拉的支持,遂建立起了往来川西雅安、康定至拉萨、尼泊尔一线或从云南普洱茶产地,今西双版纳思茅等地出发,经大理、丽江、中甸、顺怒江到邦达、昌都、经黑昌线抵拉萨,再由江孜亚东出境的茶马贸易线路。而历史上的“茶马古道”东线、南线两条道路均要经过东坝,我的外婆当时就是随西热仓的马帮去往拉萨的。在东坝停留期间,西热仓的人曾对外婆格外关照,东坝乡的人们也对外婆非常友好,看到外婆一个女人背着孩子一路走来,鞋子都磨破了,就送来藏靴,又有人送来孩子穿的小藏袍和东坝特有的桃子、苹果和黑葡萄干、核桃等。在东坝停留的几天时间里,东坝人善良、热情而欢乐,每天载歌载舞地欢庆马帮的归来,并开展“尼姆”棋艺比赛,男女老少以石子为棋,在纵横交错的井字形尼姆棋盘上,一下就是六、七个小时。

外婆来到拉萨后,曾将在东坝学到的尼姆棋艺教给外公和母亲,一家人常常展开尼姆棋艺比赛。东坝的一切令外婆难忘。那年,在八廓街遇到加咏和群宗,得知她们来自东坝乡,外婆喜出望外,立刻邀请她们住到家里。不久,群宗被家人接回了东坝,加咏则在外婆家遇见来自甘孜理塘的洛群培,两人相爱并结成伉俪。

3

我们是在2015年6月,从林卡乡尼巴村一路徒步,经过叶巴村,沿着怒江对岸曾经的茶马古道,来到东坝的。

到达东坝的这晚,正逢藏历十五,明月从山顶冉冉升起,雍仲苯教萨拉寺法鼓长鸣,外婆曾经的岁月犹如月下婆娑的树影,在我的梦中依稀重现。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东坝乡寻找曾经的西热仓。但西热仓曾经的房屋虽在,却只见到一位叫雍宗次措五十多岁的大姐,据说是现在西热仓后裔的妻子。雍宗次措大姐嫁到西热仓时,东坝已经解放,马帮也已解散。对曾经的西热仓家族历史雍宗次措大姐难以说出一二,我们便四处打听,找到了西热仓马帮曾经的马锅头旺堆诺布爷爷。

旺堆诺布爷爷的宅院三层高,集汉、藏、云南纳西族等风格于一体。体积庞大,设计巧妙,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但偌大的楼宅却只见爷爷一人。据说其他家人有的在昌都工作,有的在拉萨做生意,有的读书去了,有的在外打工,曾经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只剩下老人。而这种情况在如今的东坝几乎家家如此。出外的人一年到头回来,把挣来的钱用来盖房子,一盖就是十三年甚至十五年。盖房子似乎已成为东坝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只是偌大的,一栋栋独具特色的东坝民居,大多空无几人。

旺堆诺布爷爷听我们问起当年的故事,高兴地抱来一箱啤酒,一面让我们同饮,一面打开了话匣子。还拿出当年祖上留下的美国钢刀给我们看。只是关于我外婆,他并没有记忆。好在他记得当年逃婚的加咏,告诉我们加咏的妹妹德吉卓嘎就住在东坝乡格瓦村。

我们忙告辞赶去。敲开一栋大宅子,一位五十出头的妇女笑盈盈地迎向我们。她和加咏长得太像了。当我说出外婆的名字,她显得格外激动,一边请我们进家门,一边说:“你是奶奶的二孙女吧?我见过你。奶奶真是好人呀!她和我姐姐无亲无故,却领她回家,收留她。后来我去拉萨看姐姐,也住在奶奶家里,我还记得奶奶养了一条黑色的藏狮子狗,奶奶去转八廓街总要带着它,给它喂切得很碎的牛肉和米饭……”我点头听着,看到德吉卓嘎住的三层高的宅院,除了两只猫咪和一条小狗,没其他人。

“父母都过逝了,大哥前年也过逝了。现在二哥和三哥以及嫂子都搬到昌都市里住了,过年时才回来。”说着德吉卓嘎端来还带着叶子的桃子和苹果。

“这是刚摘的吧?”东坝乡风光秀美,属于典型的高山峡谷农业区,半干旱半湿润气候使得物产丰富,一年除了两季农作物青稞、玉米外,还盛产苹果、桃子、桔子、藏梨、鸭梨、核桃、花椒、葡萄、石榴等,素有“左贡小江南”之称。

“是我家果园里刚摘的,我家果园大极了,我一个人摘都摘不完,你们一会儿去摘点带回拉萨吧?”

“你一个人?孩子们呢?”我好奇地问。

“当年姐姐逃婚后,家里要我出嫁。我告诉父母,如果逼我,我也要逃走。就这样我留在家里,自由自在一辈子没出嫁。”德吉卓嘎说着,笑容像孩子般天真烂漫。

“我好多年没和加咏联系了,也没她电话。”我和觉罗一连吃了三、四个没有半点农药和环境污染的桃子,又甜汁又多,很多年没吃过这么原汁原味的水果了。

“姐姐和洛群培后来在工布江达开了裁缝店,做工布帽子等,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还是龙凤胎,现都考上内地大学,他们在拉萨还买了房子。”说着德吉卓嘎拿来了电话。

“喂,阿佳加咏,我是娜珍,我现在东坝和你妹妹在一起……”拨通加咏的电话,加咏熟悉的声音立刻响起:“啊?娜珍,你怎么到东坝去了……”

4

也许这就叫缘分吧。当年外婆的一段善缘,使我来到怒江畔果香飘逸的东坝,见到外婆曾经的故土故人,对外婆的思念令我泪湿双眼。不过得知从东坝出走的加咏,如今已有一个幸福的家:儿子已考上著名的厦门大学建筑设计专业,女儿也已考上著名的上海华东师大——我为她,也为外婆高兴。因为在外婆的心里,加咏就如同她的女儿和亲人。

小雨淅沥,我们在东坝的行程已十分圆满。离开之际,我们又找到了德吉卓嘎告诉我们的位于中坝雪村斑果山顶的萨拉温泉。

据说当年马帮路过东坝,都会前往萨拉温泉沐浴。我们从东坝乡政府开车两个小时后,终于来到温泉畔时,只见霞光穿过细雨,在丛林环绕的温泉湖中绚烂璀璨。温泉大概有60米长,30多米宽,在下方还形成了两处落差有30多米高的温泉瀑布。

我们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在西藏虽去过很多温泉,但如此秀美自然的温泉风景真是第一次见啊。

我们争先跃入温泉的怀抱,温泉水据说常年恒温在30至40度之间,温度适宜,水质轻盈而润滑,含有多种微量元素,水深1.2至1.8米。踩着温泉湖底柔软的细沙,我们不禁水鸟般伸开手臂尽情游泳。

“多么美好的自然,多么令人难舍的东坝乡啊!”我在心里感叹道。难怪当年外婆见到加咏时那么怀念在东坝的日子!

“如果我是加咏,我一定不会离开如此美妙的乡村的。”

我话音刚落,立刻遭到觉罗和其他几位朋友的哄笑,并将主要矛头指向一妻多夫的婚姻。

其实,在我们走过的昌都大部分山区,依然保留着一妻多夫的婚姻。其中,在我们驻村工作的昌都八宿县林卡乡尼巴村也如此。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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